第二天,阿荣不知是睡到何时,才睁开了眼睛。
他口干舌燥,头胀脑昏,待要呼唤阿英端水来喝,拿眼一瞟,舱房里不见了陆青霜与阿英的人影。
腾地慌得一骨碌爬起。见到身下有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荣哥,对不起,阿英跟着陆教导员走了
区区十多个字,阿荣看了好几回,心里一阵憋屈。
他喟然长叹,这阿英不仅没能劝动了陆青霜去徃上海,反倒连她自己也贴本进去,义无反顾地跟随着陆青霜,她两人不惜生命之险,明知日军设有陷阱,却偏要向里冲。
忽又恍然醒悟,只怕是那陆青霜早有算计,昨晚有意要了酒上来,使出手段,存心把他灌得烂醉,只为摆脱了他的纠缠,好得两人后来脱身。如此轻易就能上了陆青霜的当,阿荣懊悔不已,脑袋越发地懵痛。
呆愣了一会,就见到船老板前来探问,日本人的那批桑蚕丝,今天何时上船最好是赶早不赶晚。
阿荣答道,立时就去与麻宫中尉取得联系,并把被日军抓去了两天的吴天金几个人,也得要设法一起领了回来。
下了船,在码头叫上一辆黄包车,找到无锡城里的日军驻地指挥部。
麻宫中尉在办公室忙的不得开交,见了阿荣进来,要他坐等片刻。
这期间,阿荣向窗外看到,阪本少佐未精打采地从一间屋子走出,寻了院子里的一张椅子坐下,无聊地晒起春日的太阳。而麻宫中尉这里,却是屡有日军进出,前来请示汇报。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小时,麻宫中尉才顾得与阿荣搭话。
阿荣首先猜问,坂本少佐是不是真就被撤了职,不然何以见他如此清闲
麻宫中尉点头道:“码头军需物资被烧,坂本少佐隐瞒不报,对皇军进攻太湖支队造成极其不利影响,派遣军司令部极为震怒,命令由我暂时接替他,负责处置无锡这里的一切军务。”
阿荣堆起笑脸,对麻宫中尉翘起拇指,曲意承迎道:“派遣军司令部慧眼识人,有了麻宫中尉这般奇才的指挥官做后盾,太湖支队必然要在大日本皇军的铁蹄之下,不堪一击,全部完蛋。”
他是因为想起当年在业余演员训练班,听过一首电影插曲铁蹄下的歌女,无奈自己在日本人跟前趋炎附势,才要说出了“铁蹄”二字,意在暗讽日军的猖狂。
麻宫中尉摇起脑袋道:“陈专务想的过于简单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甚至可以说,皇军两个联队这次部署周密的突袭进攻,几乎没有取得任何重大战果。”
阿荣惊问:“难道是遇到敌人意想不到的顽抗,令皇军有了不小的损失”
麻宫中尉遗憾道:“太湖支队大大的狡猾,他们的主力部队通通转移,成功地跳出了皇军的包围圈。只有所留下的一小股牵制武装,昨天上午就被击溃,四散而逃。”
阿荣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即便是消灭了少量的敌人,皇军也算是旗开得胜。”很不经意地样子,随口试探:“这样看来,皇军不日就可鸣鼓收兵,大摆庆功宴啦”
麻宫中尉再次摇头道:“庆功宴的暂时不要。派遣军司令部已经下达最新作战指示,命令前线部队这两天稍作休整,很快将对盘踞在江阴一带的敌军,发动又一轮扫荡。”
阿荣心中猛地吃惊,这所谓江阴一带的敌军,莫非指的是林国安所部的保安团,可要赶紧接了姆妈与沈瑞丽,今天晚上就得起程回去上海,远避战火。
但他嘴上,此时却附和着麻宫中尉道:“乘胜追击,一网打尽,好的很,好得很”
这时间,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军官。
阿荣趁机请求道:“麻宫中尉这里公务繁忙,我不便多有打搅。坂本少佐之前所安排运往上海的那批桑蚕丝,若是已经包装完成,请尽快安排上船。再就是,吴局长他们几个,我是否也可以马上接走”
面有疲惫的麻宫中尉,随即喊来了一个日本军曹,命令给他两件事。
第一,通知蚕丝加工厂派人,中午以前运货到码头,第二,带了陈专务去徃看守所,把关押在那里的吴天金几个人转交给他。
告辞了麻宫中尉,阿荣跟着日本军曹离开。路过阪本少佐跟前,正被对方转脸瞧见,只好走过去打了招呼道:“坂本太君好”
坂本勉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陈专务何时起程我大大的身体不适,严重发着高烧,不能起身相送。你的走好”
阿荣道:“我得会就要出发。坂本太君好好看病休息,祝您早日恢复健康”
他转身就要离开,正与一个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日本
军医打了个照面。当下对面看得清楚,顿时心中一凛,缩短了半个脖子。
这日本军医不是别人,正是与阿荣长像完全雷同,前阵子刚在剑道大赛上交过手的前田正雄少尉。
前田正雄见到阿荣,也顿时脸色一愣,表情吃惊地问道:“你是谁”
事已至此,阿荣眼见无法躲过,只好强笑着应道:“在下由上海过来,奉命为皇军运送给养物资。”
阪本少佐为两人相互介绍道:“前田君,这位是上海大道市府的陈专务,大日本皇军忠实的朋友。”
忽又起了浓厚兴趣道:“我这两天心情太差,不曾有过特别关注。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前田正雄少尉与与陈专务,两个人的长相竟是如此难以区分。”
前田正雄道:“我昨天听到麻宫中尉说起,有一位上海过来的陈先生,与我长得似是一人,现在有幸相见,果真就是如此。”
他无形之中,开始对阿荣变得亲切起来,兴奋道:“我下个月,就要奉命调往上海宪兵司令部任职,如果陈先生同意,打算找你拍照合影,把照片寄给我在日本的母亲,她看了一定特别奇怪,当然也会非常高兴。”
阿荣立即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到时与前田太君在上海见。我还要赶着有事,这就告辞了”
他只想快点从前田正雄身边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前田正雄一直目送阿荣身影在大门外消失,才想到过来是为坂本少佐检查病情。
日军看守所与驻地指挥部相距不远,阿荣在那个军曹的带领下,很快就见到了吴天金几个人。
吴天金在牢里见到了阿荣现身,呜咽了一句:“陈兄弟,你可来了”欣喜若狂。
他们几个人,个个脸上挂伤,显是在看守所里没少遭罪。
阿荣满怀自责道:“都是我的不好,让吴局长与各位兄弟无端受苦了。”
军曹命令日兵打开牢门,把吴天金几个人放出来,再把他们的武器拿来发还。
这当口,阿荣偶然看向旁边另间牢房,见到栅栏里面的地上,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犯。他原本并不在意,忽地意识到那面容和身形似是相当熟悉,由不得向前几步,以作详辨。
这一认真细看不打紧,他立时惊道:“是林叔叔”
当即对日本军曹怒骂:“混蛋,混蛋你们竟敢抓来了我林叔叔,还把他打成了这个样子”
林子均听到阿荣的声音,从地上艰难地坐起来,颤抖地叫了一声:“荣儿”
阿荣的眼泪立时夺眶而出,道:“林叔叔放心,荣儿现在就要把你救了出来。”对那军曹吼道:“还不赶快放人”
军曹为难道:“陈专务,对不起,请容许我请示一下麻宫中尉。”
阿荣道:“还要请示什么,抬上我林叔叔,现在就去面见麻宫中尉。”
军曹同意了。命令两个日兵把林子均抬上担架,押往日军驻地指挥部。
进了大门,阿荣见到那前田正雄也还没有离开,正在安排一个护士为阪本少佐输液。
林子均的担架被放落在地,军曹跑向麻宫中尉的办公室报告情况。
阿荣见到林子均嘴唇干裂,就找了一碗水过来,要吴天金从后面扶起,自己半跪了一条腿,双手捧给林子均来喝。
前田正雄走了过来,对阿荣吃惊道:“陈专务认识这个人么是又我下的命令,把他抓起来进行审问。”
阿荣狠瞪了前田正雄一眼,冷脸道:“他是我的林叔叔,关系很亲又很重要难道你们不管对方是谁,就能想抓就抓么。”
他对前田正雄,连太君两个字,也不再喊了。
前田正雄振振有词道:“陈先生错了。我们大日本皇军并非是你想像的那样。你的这位林叔叔,昨天中午一直在跟踪我,不知道有何居心我也很客气地主动问他,为何要对我进行跟踪,是不是有什么事,但他又不愿意明着说出来。后来只好下令,抓去了看守所进行盘问。”
阿荣嘲讽道:“林叔叔为何会有跟踪你,这还用的说么,必然是奇怪你与我长得太像。天下的人多了去,不明白你前田正雄身为日军少尉,为何单单与我陈某这个中国人,要长得一样”
他这话刁蛮强辞,说得前田正雄语塞难辩,半晌无言。
林子均这时忽然开口,对阿荣斥道:“荣儿,不得无礼。”叹道:“我自作自受,该当有此报应,与他无关”
然后,双目湿润,表情复杂地看看前田正雄,又看看阿荣,一时说不上来是情绪激动,还是内心痛苦。
眼前,是他的一对亲生双胞胎儿子,一个被遗弃在日本多年,另一个又被托付别人代养,好在具都长大成人。但如今中日开战,又怎能就此父子相认。
麻宫中尉跟着那个军曹过来了。
他并不知道有林子均这个
人,昨日被手下收押审讯,刚才听了军曹的报告,又打电话向看守所那边进行详细询问,才彻底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想,阿荣既是森喜一郎大佐跟前的红人,又是日军维持占领区统治,极为稀缺的得力干将,必须要得好好做个姿态,虚予宽慰一番。
当下,但见麻宫中尉对林子均c阿荣各深鞠一躬,道:“林先生c陈专务,非常抱歉,这是一场大大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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