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修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这种情况下坐马车并不轻松,中间土路的颠簸差点将他送走,不过他全程都忍着不喊痛,一来是刚刚已经硬撑了这么久,不想破功,二来是他知道从军营到城里的路况就这样,马车这环境也改善不了,叫了也没用。
李修一直和那名准尉聊天,既是将注意力从身体痛楚中转移,也是竭力了解这场指控的详细问题,整个过程他都保持了相当的冷静和严肃态度。
护士和医生也一直跟随着,并且小心观察着少尉的情况,对于车内的聊天内容则并不插话,但耳听为虚,至少这会天然就偏向于自己的病人。
别说医生护士了,就连宪兵和准尉对这位穆兰琼斯特少尉也早已转变了态度,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对今天的指控表示了越来越深的怀疑。
这位琼斯特少尉绝对是一位真正的硬汉,虽然没有夸张的肌肉却拥有刚强的意志,在马车很颠簸的时候,也至多是紧皱眉头不呼一声,很难想象他之前才从死亡边缘爬回来。
这样一位军官,即便有罪责,可也绝对不该是那不堪的罪责,他身上的伤恐怕也不可能都是士兵的黑枪,只不过准尉自己对此是没有什么干涉的能力的,只能尽力回答穆兰琼斯特的问题,并让这段路舒服一些。
这就是李修想要的,已经初见效果,作为无权无势的他和三营,只能凭借战场上英勇无畏和一往无前的意志,感染对审判有决定性作用的人
此外,妥善的自辩虽必不可少,但却未必及得上前者。
半个小时之后,马车驶入迪亚城区道路的时候终于不再那么颠簸,李修也明显好受了不少,又过去半刻钟,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
李修被小心抬出马车的时候,他身体的痛苦才终于得以缓解,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打湿。
穆兰琼斯特居然到达了迪亚城中的消息,也让许多一度以为穆兰重伤意识不清的人有些错愕。
午间,一家城内餐厅中,几名军官正在这里用餐,期间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下午的庭审,其中一人咀嚼着咽下口中的牛排,然后从之前的闲聊中指出核心话题。
“穆兰琼斯特到城里了,可我记得之前有人说他甚至挺不过三天”
“确实,一个将死之人肯定不会反驳什么,那么现在呢比尔上校,你怎么看”
一个络腮胡子的男子默默地吃着牛排一直不说话,此刻才抬头看向其他人。
“我顶多保持沉默”
男子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握着刀叉的手上微微隆起一些青筋。
“那就好,他毕竟是你们第二兵团的军官,你能保持沉默就行了,就算他来了,下午开庭的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一名带着眼镜的男子用餐布擦了擦嘴后露出微笑。
“这位琼斯特少尉守旧且愚钝,并不擅长辩驳,但毕竟算是贵族身份,之前的情况也就罢了,现在嘛,还是不要做得太过了。”
男子看了一眼比尔上校,补充一句道。
“好歹尽力保住他一条命。”
比尔吃着东西没有说话,但皱着的眉头还是稍稍舒展一些,而另一边却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嘿,落魄的从男爵家庭,也能算是贵族”
“往前推一百年的话,确实算的。”
餐厅中有更多人低声笑了起来。
下午,征用迪亚法庭所在地成立的临时军事法庭内,刚刚结束了一桩审判的法官敲打着木槌让厅内保持肃静,随后展开一份文件。
“现在准备审理莫峡岭战役中的渎职行为,我想先确认一下,穆兰琼斯特少尉来了吗”
边上一名宪兵立刻转身告知法官。
“琼斯特少尉已经来了,目前正在候审。”
老法官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审判委员会除了几个兵团中的人,也有本地法庭人员和两个之前停战谈判组的成员参与。
下方位置上坐着的也大多是军人。
“让穆兰琼斯特少尉上庭。”
法官了命令下达,没过多久,一副担架被两名宪兵抬到了法庭门口,随行的还有医生和护士,而穆兰就躺在担架上。
尽管担架在庭内众人视线中的距离并不相同,但大多数人还是看得清那少尉身上染血纱布所展现出来的沉重伤势。
就在宪兵抬着担架准备入内的时候,担架上的人去出声了。
“停下。”
两名宪兵微微一愣,下意识停了下来。
李修深呼吸几口气,然后
支撑着担架,缓缓坐了起来。
“嘶呼”
下一刻,李修从担架上站了起来,然后对着想要下意识想要过来搀扶的护士c医生以及那名宪兵准尉摇了摇头,以沙哑却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这是属于我的战场”
李修站在门口扫视一下法庭环境,高高的庭台上的老法官也穿着军装,两侧审判委员中除了少数几个外也全都一身军装,就连下方座位上的人也大多如此。
这一刻,李修知道自己必须全身心代入到穆兰的角度,否则爆发不出那样的气势。
一股淡淡的怒意也从心底升起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审判,我穆兰琼斯特即将成为一个保全其他人的牺牲品,我和我手下士兵的荣耀也将被泼上一层污水
为了我的生命,为了我的荣耀,为了不使家族蒙羞,不让士兵们的品格被玷污,我穆兰琼斯特要做出自己的抗争
咕咚,咕咚,咕咚
一阵阵心跳仿佛变得明显起来,一种强大的共鸣感在这一刻不断攀升,仿佛能还能听到枪炮声和战场的硝烟和铁锈。
这是莫峡岭战役的最后一战
“谢谢你们,我想自己走进去。”
穆兰轻轻将搀扶他的护士推开,昂起头,步伐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庭审台,因为来路的颠簸和强行行走,使得肩胸和大腿上的绷带处也染出更多红晕。
这一刻,仿佛能感受到这位军官的某种意志,之前所有小声议论着穆兰的人都没有出声,整个法庭内安安静静。
一步,两步
军官身后的护士和医生几度想要上前搀扶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名年轻的军官,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前行,最后站直到庭审台上,不少人都能看到这名军官脸上细密的汗珠,但痛苦埋藏心中,眼神毫无畏惧。
观众席上,一名高大的男子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穆兰,他戴一顶高礼帽,穿着笔挺西式礼服和长裤,内衬白衬衣且打着黑色领结,手上带着一副白手套,绅士的打扮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本以为是一场普通的审判,没想到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法庭后方的大门缓缓关上,法官看着站定后的穆兰,打破了沉默。
“穆兰琼斯特少尉,你被控厌战情绪严重,指挥不力,提前放弃阵地暴露阵线侧翼导致成为这场战役溃败的最大导火索,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穆兰看向法官和那几个没穿军服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很大程度落在他们身上,其中肯定有人代表着王权,同时他也转头看向了左侧身后,那边一个络腮胡的上校微微回避了与他对视。
“我拒绝承认这份指控”
穆兰重新看向法官,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格外的铿锵有力。
“我拒绝承认对我本人,和手下士兵的指控,在兵团长总领指挥下,我们第三营和整个第二兵团都是本次战役中作战勇猛的军事单位,我们取得了应有的战果”
一侧负责指控的两名军官中的一人立刻站起来。
“少尉,我们有诸多目击者证明你们作战不力临阵脱逃,导致战线被打开溃口法官大人,请求传证人入内。”
“准许。”
一位位“证人”入内,有普通士兵也有军官,甚至还有两位巴赫军的俘虏,全都自我阐述证明那一层层指控。
穆兰整个过程只是静静地冷眼看着,那些证人,甚至是指控方,没有一个敢过多接触他的目光。
观众席右侧一角,一名男子则从穆兰入场后就一直在看着他。
愤怒c冷静c骄傲
这名仅仅是少尉军衔的年轻军官,在看向每一个指控者和所谓证人时,都如同在看待一些小丑,始终昂首挺立。
“少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法官再次开口询问当事人,这位少尉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那些证人说证词的时候毫无反驳,似乎是放弃了辩驳,可那眼神和表情却又不像。
实际上,光是看琼斯特少尉站在这里,现场已经有很多人对那审判产生些许细微的疑惑。
“法官大人,可以请我手下的那些士兵过来吗”
指控方军官立刻有人开口。
“琼斯特少尉,我想提醒你,第三营的士兵不足以成为证人,他们本身也是被指控的一方。”
穆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扫视全场,最后落到身旁不远处的护士身上。
“护士小姐,请过来帮我一个忙,帮我解开绷带”
“请琼斯特少尉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情来浪费庭审时间”
那名军官还要说话,穆兰一个眼神过去却立刻让他止住了声音,那是饱含了死战之意的眼神,那是血与火,也是冷酷的寒冰,一个没有亲自经历
过战火老爷军官只是面对这样一个眼神,就仿佛面对了即将扣下扳机的枪口,连身体都微微僵硬了一下。
“法官大人,我做的事并非没有意义。”
台上的法官皱起眉头,最后向护士点头,后者赶紧过去帮忙,一边的医生也同护士一起去帮忙,手法极为小心。
随着绷带一圈圈解开,上面的血迹也越来越浓厚,还有一股带着腐败的难闻味道。
当已经被染红的止血包撤去,穆兰的肩胸和腿上已经露出了狰狞可怖的伤口,也不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两处都是贯穿伤,所以背后也能清晰看到伤口。
“嘶”“好严重”
“神啊他怎么能站得住”
穆兰没有理会庭内不断的议论声,他脸色苍白满脸是汗,就连被剪开一半的衬衣都被汗水打湿,却无人觉得他很狼狈,他右手指向右腿处。
“法官大人,还有各位,这里,被巴赫的步枪弹打中,子弹从前进入,从后穿出,前端只是一个小洞,后面撕开一个大口”
说着,穆兰右手缓缓抬起,再次指向那距离心脏都不远的肩胸处伤口,沙哑的声音提高几个分贝。
“这里,是巴赫制式步枪上的一尺刺刀刺伤的,尖刺刀刃从左胸进入,背后穿出,距离心脏并没有多远还有左臂上的割伤,这是阵地白刃战之时留下的”
听着这名少尉军官的诉说,在场人无不感到,这种伤势和惨烈的战斗经历,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穆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要维持站姿,使得他呼吸都微微带喘,可那视线却丝毫没有变化,盯着法官和左右委员会成员,然后捏紧拳头看向指控方的两名军官。
“受这些伤的时候,我穆兰琼斯特,以及所率的第二兵团第三营士兵,全都正面同敌军死斗”
两名指控方军官说不出话来,既是组织不起语言也很大程度是被穆兰的伤口和此刻的气势骇住了。
“法官大人,我请求传我的士兵过来,不作什么辩护,仅仅是展示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哪怕最终罪名成立,但这是一位英勇军人该有的尊严我,穆兰琼斯特,以一位军人的尊严,以琼斯特家族的荣耀保证,我的士兵所受的伤,足以证明他们都是正面迎敌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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