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惊起林鸟簌簌,也惊醒靠在水井旁睡着了的李观棋。
他揉了揉眼睛,挺直脊背,目光所及处是三亩未浇灌的灵田。
李观棋唇畔笑意未消,他梦见自己踏入洞我境,明台下,大殿上,掌门亲授他法印,当着三千弟子的面,宣布他就是衡武门的下任掌门。
啪嗒。
一团乳白、湿软的鸟屎掉在他额头上,沿眉心下滑。悦耳的鸟鸣声听起来像嘲弄,催他快别发梦了,完不成灌溉灵田的任务,这个月的外门份例都没了。
李观棋抬袖擦拭,看着被鸟屎弄脏的粗布麻衣,嗅了嗅,臭烘烘的,他不禁眉头紧锁,后悔用袖子。
因为他是最下等的外门弟子,甚至不能入道。内门弟子弹指就能做到的除尘咒,他不会。他也没有另一件换洗的衣服,意味着今晚他要挨冻了。
李观棋提起水桶,丢进井里,吃力地提着水桶,走到灵田旁。
李观棋一边用水瓢舀水、浇水,一边对地里冒出的绿芽说:“快长大,把你们送去执事堂,我就能换两颗辟谷丹。”
话音刚落,李观棋听见两声嗤笑。
两个外门中稍高一级的弟子,不知何时走进药园。
他们似乎在打量李观棋的衣着。李观棋低头,看见袖上明显的白点,局促地扯了扯。可惜他的衣服仅刚好合身,遮不住脏污。倒显得捉襟见肘,殊为可笑。
“你方才可是对着灵草说,快快长大,送去执事堂换辟谷丹?”
尖嘴猴腮的弟子发话。
李观棋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或转身逃掉。但衡武门等级森严,即便都是外门弟子,眼前之人比他高一级,他也得恭恭敬敬,不得怠慢。
否则告到执事堂去,他连最低级的弟子都做不成。
“我这里就有两颗辟谷丹。哎,宗门待我们不薄,次次发一瓶,那么多颗,谁吃得完啊。”尖嘴猴腮的弟子睨了他一眼,“你肯帮我一个小忙,我就给你,如何?”
李观棋知道世上没有好事,即便有,也轮不到他。
他明白对方只是想捉弄他,到头来,或许连两颗辟谷丹都得不到。
可他能拒绝吗?他不能。
“师
兄请说。”李观棋深深低头,免得隐忍的神情被看见。
“我现在就有个小忙,你们这儿太脏了,你瞧我靴底,白底变黑底。”尖嘴猴腮的弟子抬起脚,对准李观棋晃了晃,“你过来,趴下,让我擦擦。”
李观棋没有动。他搭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身体因愤怒微微颤抖。
他就知道,他们是来羞辱他的,什么师门同侪,都是笑话,只有恃强凌弱、以上欺下。
他不往上爬,就永远受这些人欺辱,永远抬不起头。
他要当掌门!
他要上青云!
他要当人上人!
李观棋克制翻涌的情绪,一步步,艰难地走向那只靴,他要记住今日的耻辱,总有一日,令他们加倍奉还——
铮!
一柄剑光刺到那只靴上,尖嘴猴腮的弟子哀嚎一声,身体右.倾,掉进了灌溉后的灵田里。
他周身是泥,因惶恐张大嘴,还吃了一口泥,嘴被泥糊住出不了声。
一旁与他为虎作伥的胖弟子愕然,他认出了那柄剑。
打翻了尖嘴猴腮弟子的长剑嗡鸣,转头削掉胖弟子的发髻。他捂着头,蹲下缩成一团球,大喊:“大师姐饶命!”
李观棋茫然地看向长剑。
大师姐?
他眼见长剑盘旋一圈,飞入剑鞘。剑鞘的主人是个身穿白衣的少女,五官精致,容貌冷艳。只是看她的面容,便觉不易接近。但她唇畔含笑,步态从容,少几分生人勿进,多几分温柔和善。
李观棋没见过大师姐,想想也是,他不配出现在宗门盛会上。而内门的天之骄子们,只有那时才会站在明台上,供外门仰望。
掌门的首徒,衡武门最出众的大师姐,她叫什么?李观棋想了想,才从记忆里翻出个陌生的名字。
华镜。
“难怪外门乌烟瘴气,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起来,去执事堂领罚。”
华镜凭空抽出一张灵符,简单说明事情原委,松开食指和中指,灵符咻一下没了影。
胖弟子扶着尖嘴猴腮的弟子,两人狼狈不堪,面上笼罩一层绝望。
换成别的内门弟子,遇到这种事,顶多警告一番。即便上告执事堂,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可这是华镜亲自发的灵符,执事堂不敢敷衍她,会更严厉地惩
罚他们。他们既有可能被废除修为,永远赶出衡武门。
可华镜不是去神魔战场了吗?她为什么还在这?
盯着那两人离开,华镜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抛给李观棋。
猝不及防,李观棋差点没接住。他惊魂未定地捧着药瓶,觉得这一刻带给他的惶恐比那二人更甚。
“那是辟谷丹,四十颗,足够你用很久了。你还没入道,我看你灵台藏光,就快了。再遇见这种人,别屈服,尽管去执事堂告他们,或者来找我。”
说到这,华镜顿了顿,笑道,“我要去一趟神魔战场,两个月后才回来,这段时间,你可别被欺负了。”
那两个混蛋也就才入道,但凡李观棋突破入道,正式成为一名修士,都不会让他们那么践踏。
他攥紧药瓶,不知说什么,低低地道了声谢。
怪不得所有人都仰慕大师姐,视她为衡武门下一任掌门。她这般公正严明、霁月光风的人,能有她引领衡武门,是弟子之幸。
李观棋打开药瓶,一股扑鼻香气。他抬头,已不见华镜踪影了。
她就像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乘风而来,乘风而去。
或许她根本不会记得帮助过一个卑微的外门弟子,但李观棋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
李观棋在原地踟蹰很久,将药瓶贴身放好。
日近黄昏,他将剩下的灵田都灌溉好。巡了一圈,才回到破落的木屋,爬上吱呀直叫的板床,吃了一颗辟谷丹,盘膝修炼。
有了辟谷丹,李观棋就不必为食物烦恼。否则他每天至少八个时辰都用在灌溉灵田上。
他将灌溉灵田的数量从七亩减少到三亩,足够每月固定上缴的灵药数量就行。
如此过了两个月,某个星子密布的深夜,李观棋感到一道绸缎般顺滑的水流,沿着他的天灵盖浇灌而下,直至尾椎。
他倏地睁开眼,低头看向渗出一层又一层污泥的双手。
他成功了,他入道了!
李观棋没有急着清洗身体,他先把药瓶里的辟谷丹倒出来,数了数,还剩三十四颗。他用了六颗。
李观棋小心翼翼地把辟谷丹装回去。
他想好了,下次遇见大师姐,他要把四十颗,不八十颗辟谷丹,一
颗不少地还给她。他还要拿灵草,一亩灵草,不,两亩……
想法纷杂,李观棋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会记得他吗?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底层弟子。
李观棋打了一缸水,彻底清洗身体。
他借月色和井水,打量如今的自己。面貌变了,两个月前,他还是个瘦弱、枯槁,两眼发昏的凡人。
第二天,李观棋到执事堂领取新的玉牌。实则,这是他的第一块玉牌,象征他成为衡武门的外门弟子。先前说是“外门弟子”,其实和奴仆差不多。
李观棋拿到了一瓶辟谷丹,十颗,品质比华镜给的差远了。一块玉牌,注入神识,象征他这个人。若他死了,衡武门会有所感应。一个储物袋,他总算能放东西了。
执事弟子清点后,把东西一股脑地推给他。
入道的弟子天天都有,李观棋时年十七,已经很老了。
“请问,”李观棋思虑再三,忐忑开口,“师兄知道大师姐的近况吗?”
执事弟子瞧了他一眼,面露了然,这一定是个被大师姐帮过,念念念不忘的弟子,这种人多了去了。
“战报在那边,你自己看。”他指了指执事堂入口处一面贴满玉简的墙。
李观棋摘下日期最近的一枚,冰凉的玉简贴住额头,神识如丝如线钻入,读到一段讯息。
魔族企图越界,衡武门修士奋力抵抗。华镜被高阶魔兽所伤,所幸无碍。不日将归。
李观棋不禁吐出长气。
他好奇不日是哪天,他要去迎接大师姐。或许她会注意到自己,或许不会……
这个“不日”来的比李观棋想的早。
他从药园搬到了外门弟子寝舍,四人一寝。
这日天还未明,窗外有弟子跑过,敲锣打鼓:“回来了!去神魔战场的人回来了!”
李观棋打坐一夜,精神奕奕,鞋也不穿,风一般地跑出门,拦住那人:“大师姐也回来了?”
“都回来了,就在山门前。”
李观棋喜出望外,他笨拙地驾驭长剑,落在山门前的长道上。远远的,看见一行人并肩而行,为首的正是华镜。
李观棋不敢打扰她,站到一旁,默默看着。
很快,他发现华镜和两个月前不一样了。
她一袭黑衣,面容不改,神情却变化很大。像一柄浸过血的刀,收在鞘里,用冷冷的刀光窥人。
路过李观棋身旁时,她投来一眼,黑黢黢的眼眸全无往日暖光,有的只是无尽深寒。
李观棋怔怔地看着她背影,忽地,她转头又看了他一眼。像屋檐上慵懒的黑猫,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便舍他一眼。
那……那是华镜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