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雾还未弥散尽春末的气息。院中的桃树舒展着挺直的身躯,细而有劲的枝桠被人拉低,枝头挂着的果实簌簌抖动,咔嚓一声,被人摘了下来。
环抱着树干的粉衣女童一只手拿着刚刚撷取的桃子,挥舞着手臂,向树下的人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不小心却没抱稳,骤然失去重心,随即天旋地转,摔在地上。
树下的白衣少女急忙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她一把扶起粉衣女童,望着脸上磨蹭出血的伤口,关切地问,“西儿,有没有摔着什么地方?”
慕容西咧嘴一笑,圆溜溜的眼眸眯成一条细缝,从怀中掏出之前紧紧护住的桃子,“姐姐,给你吃。”
袖口滑至手肘,露出一截触目惊心的破皮伤口,慕容月倒吸一口凉气,刮了下她的鼻子,“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小心,疼不疼?”
慕容西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不疼不疼。”
慕容月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细密的汗珠使她柔顺的发丝微微湿润,“我去给你拿爹爹上月带回来的伤药吧。”
慕容西一把扑向慕容月的怀中,死拽着不愿放开,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姐姐不要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她不愿放她离开,这个事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慕容西在慕容家,是一个特别尴尬的存在,所有人都刻意降低她的存在感。
慕容太守知道她是云祁国的奸细,待她自是极为疏远;管家下人对她也没什么多的好脸色看,平素除了接受按例提供的衣食,再没旁人管过她半分。
虽然她原本并不在意。作为一个死人,她活得更像是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存在于世间的唯一价值就是完成需要她完成的事情而已。
可是慕容府中偏偏出了一个慕容月。
慕容月本就身患顽疾,为了救她更是腿脚受损、行走不便,每日只能待在府中。但是她本身却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不仅热衷于研究医经典籍,潜心学习医术,还愿意将自己所学尽数教给慕容西。
她待慕容西,毫无芥蒂,给予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暖。
总而言之,在慕容西的回忆中,慕容月干净美好得宛若天山的雪莲,圣母得不可思议。
她们俩互相救赎,彼此依偎,若能此刻长守,便也算作永恒。
正当素问颇有些感慨的时候,一身着鹅黄长衫的清秀少年打破了二人相处的宁静。
素问自认为十分热心地担当起了解说的角色,“这是江家小公子,同慕容月是从小的姻亲关系。”
归洛轻挑起眉,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似是故意气她,“可是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素问气得小脸鼓鼓,耷拉着眼睛斜看向身旁的少年。
这可是她看到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候才确定的事情。
“嗯,”归洛板着脸点了点头,故作正经地胡说八道,“因为这个很容易猜到啊。甚至我还知道,江小公子也知晓慕容太守早已叛国的事情,他也是为了此事接近慕容月的。”
“这又是何出此言?”
“你可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江家原本姓宁,世世代代皆为御医,十五年前却为逃命,隐姓埋名,逃到这泽芜城来?”归洛话虽是疑问句,脸上却是“猜你也定然不记得”的表情。
“嗯……嗯。”素问酡然着脸,含糊不清地答了几句。
“当初风初同云祁一战后,皇上便暗中下令,以宁氏一族作为要挟,要求宁太医必须研制出尸毒散来。伴君如伴虎,宁太医早已猜到会面临这种状况,此前便令宁氏一族改名换姓,逃到泽芜城来,而他自己……因为惹得皇上重怒,当场庭杖而死。”
说罢,他还补充了一句,“这个事情,就连街边嬉闹的三岁孩童都知道。”
这个人什么意思,怎么明里暗里有种讽刺她的意味?
“所以,素问姐姐,”归洛眯着笑弯了的眼睛,“江家小公子接近慕容月的缘由,不就很简单了吗。”
归根结底,都与尸毒散脱不了干系。
归洛目光凝在少女白皙的脸庞上,秀眉紧蹙,眼眸潋滟一池春水,腮帮子鼓着气,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娇憨。
“素问姐姐,你怎么那么笨?”他轻飘飘地说道,语气却多了不易察觉的促狭,“我又不是神棍,怎么可能看到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就能够立刻猜到他的身份?”
我看你快成神仙了。素问暗自腹诽着,微带几分薄怒瞪了他一眼。
“不过,我后面所说的都是真的,包括……”归洛轻勾起嘴角,“这件事在风初无人不知,以及,你真的有点笨。”
素问彻底背过身子,拒绝和他多说一句话。
他们与之慕容西的回忆里,大多时候都只是走马观花,沉默地感受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在慕容西记忆的数十年华里,除了慕容月以外,还有一人,便是江季初。
于慕容西而言,江家小公子江季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江季初和慕容月的定亲关系。毕竟,慕容西深知自己早已是个强留于世的孤魂,她从未奢望过能和慕容月厮守终生。
在她所剩无几苟且偷来的时光里,另一个存在的意义,便是帮她心爱之人寻觅值得托付的良人。
可是江季初并非那个良人。
自她从树上摔下、狼狈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慕容西就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个少年殷切之下的疏离。
更何况,江季初早就知晓她将尸毒散隐匿于蜡烛之中、借机传播的事情,可他却并没有将此事说出去,一直故作抽离诸事之外般暗自算计。
他不喜欢慕容月,利用、算计慕容月,却又一直能够得到慕容月的所有倾慕,这让她如何不嫉妒,如何不悲哀。
明月当空,星纱如尘。
风吹梅林沙沙作响,月影被摇曳的枝桠撕扯斑驳。
慕容西的别院之中有一片梅林,其花四季不败,香味馥郁清幽,是尸毒散的必备原材料之一。平日她一直将此地施以障眼法隐匿,唯有她用其精血浇灌时,障眼法会消失一段时间。
她自以为她足够小心。
伴着风吹花落的声响,慕容西还同时听到了一人故意踱在地上所发出的脚步声。
她低垂着眼眸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伤痕,汩汩鲜血顺着脉络流淌,宛若一根将断未断的红线。
她背对着那人,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她的眼底溢出一丝嘲讽,轻勾起嘴角,问道:“江公子既然这样处心积虑,又为何不直接将我的行为公之于众呢?”
江季初仍是一身鹅黄衣衫,看着明亮又柔软。他不痛不痒地跟慕容西搭着话,“在下不才,并不知道姑娘正在做些什么。只是觉得姑娘太过神秘,好奇心过重,一时有些失礼。”
“哦?”慕容西望着眼前的梅树,舒展的枝叶上霎时多了数朵花苞绽放,白似瑞雪压枝头。她随意用衣袖将手腕上的血迹擦干,说,“公子深夜扰民,就是为了来这跟我打哑谜来了?”
“周遭以和孝村为首的村落都出现了毒尸,同姑娘,恐怕脱不了干系吧?”
“是我又如何?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转过身来,脸上却突然失了血色。站在皎洁月纱之下的人影,隐隐绰绰,除了江季初,还有慕容月。
人生的诸多误会,仿佛都充满了莫名的狗血。于慕容西而言,若是误会,她桩桩件件都可以向慕容月解释清楚,可是偏偏,都是事实。
她眼眶湿润,氤氲出一层水雾,漆黑的眼眸在墨夜里格外清亮。她的语声是那么轻柔,微微带着几分颤抖,“姐姐……”
没有人回应她。慕容月就一直这样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眼里有悔恨,有失望,有悲痛,唯没有一种情绪——哪怕一刻的迟疑。
慕容月转过身去,声音轻轻的,响在暗淡的夜色里听不真切,“你做的错,我帮你赎。”
慕容西跌坐在地上,缓缓闭上双眼,泪水顺着滚落下来,无半点声息。她手腕上的伤口再度裂开,浸出的殷红汇成一股细流,滴答落进泥土里。
素问望着身旁的慕容月,僵直着身躯站在原地,全身都在发抖,似在极度隐忍着什么一般。她长叹了一声,说道:“其实,那时候的慕容西,已经没有再将尸毒散放置于蜡烛之中了。”
素问从袖中掏出其中一只蜡烛,“她在第一次毒尸爆发之后,目睹你整日整夜为了解毒茶饭不思的时候,就悄悄将蜡烛中的毒尸散换做了用酒提取的桃香。”
她从之前就开始揣测,为什么两根蜡烛的味道会存在其细微的差别。直到第一次进入回忆中来,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其中有一根蜡烛的味道,是酒香。
慕容月声音微微哽咽,“我知道。”
可是当初的慕容月却不知道。彼时她一直无法理解慕容西的所作所为,悲痛的情绪甚而让她滋生一腔孤勇的决绝,义无反顾地前去和孝村治疗毒尸。
结果自然毫不意外。她身染奇毒,为了不牵连整个慕容家,服毒自杀。
慕容西见到慕容月的最后一面,冰凉的尸体早已没有了温度,一如她多年前的那个雪夜。【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