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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行通信十六篇

  一、天涯海角

  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们红晕着眼睛握别后,回到舱中只是一声两声,断断续续的叹气。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浑然啊!他非但一些也没有别意,就连我这样惹人注意的愁态都没觉察。一方我固为他庆幸,一方却因为自己的孤独更觉凄怆!

  那天晚上在起重机辘辘的巨声中,做了许多的梦。(想那晚送我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还在船上,梦见你我还坐在饭厅的一隅对泣。我又梦见母亲,叔父(我称姑母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们。但都是似烟似雾的一闪便消逝了。到醒来最清楚的回忆,便是你我对泣的一幕,和仑布叫我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幕。这两天来,这两重梦影还不时的在眼帘里隐约;尤其是仑布的“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句,时时在耳中鸣叫着。

  那,那诚挚恳切的友谊啊,深深的铭镌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们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开的;不料到我们用过早茶后还未动弹。后来去问Maitre d'hotel,才知道已延迟到下午一时了。我心里一动,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亲一定还在那边。我想:这样突然的回去,一定会使他们惊喜交集。

  已经上了岸,重复看见才别的上海的马路,忽一转念竟马上退了回来。实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泪了!

  午后一时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开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两点钟,才听见一声汽笛,通岸上的两条梯子抽去了一条,水手们也急急忙忙的找着地位,解缆。更等了好一会,才见最后的一条回家之路中断!在昨夜,你我分别时,真恨船为何不多留几小时。到今天因为急于要看船之初动,反恨它为何再三的捱延着不开了。至此,船的梯子统统抽去,船身也渐渐横到浦心时,不觉又悲从中来,恨它为何这样无情,竟尔舍弃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亲爱的人们隔绝得远远了!唉,矛盾啊!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遥遥挥舞着;船首左右,三四海鸥翱翔着,她们是来送别呢!她们又把你我昨夜的离情唤起了,她们更把一切的亲友们依依之意重复传了过来。但不久也便无影无踪的不见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悲梗的道理?

  三十夜的难堪,真是希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区区二十年中,忧患也经得不少,悲泪也洒过许多;但这种生离的酸味,却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仅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一个不遗的都赶来送别。燮均,临照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间奔波了好几次;雷垣为了我,在极少极少离校的常态中破了例,丢了考课卷,从课堂里一口气赶到。更累他们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时多!还有理想中赶不到的我的惟一的叔父,也竟会冒着重寒,在暮色苍茫中,从浦江彼岸飞渡过来,使我于万分惆怅的感触中,更加添了热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梦想不到的!虽然别离就在眼前,但大家都还兴高采烈地壮我心胆。健谈的仑布,更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然而勉强的挣扎终于无用,最后的一刹那还是临到了。当铁冷夫人开始触破这一层薄纸时,我已满眶热泪,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别时,眼镜上已沾染了一层薄雾。下楼来上汽车时,母亲的几句极简单的“保重!留意!”等话,实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车一动,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踪着绝尘的车影而淌下来了!我火山一般的热情,完全从几分钟前强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倚着你的肩,我只能流泪!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刚强的燮均,竭力把强心剂给我注射着;你也再三的叫我不要难过,我也记起临照赠诗中的几句:

  劝他声:别悲哀!

  为脱烦恼,学成归来。

  然而这些鼓励,这些回忆,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怅,更开放了我的泪泉!人世的污浊的愤忿与厌恶,现实的别离与同情,过去的悔恨和惭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愤怒,幽怨,抑郁的情绪,一齐搅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动也看到了,海面的辽阔也拜识了,宇宙的伟大也领略了,波浪的沉静也在面前流过了,吼叫的狂涛也在耳边听惯了,月夜的皎洁神秘,也窥到了,朝阳的和蔼现实,也感到了。高洁的未来的曙光,伟大的,雄壮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实了许多,似乎把我激励了不少。但是,朋友啊!一刹那的兴奋过后,总袭来了空虚的无聊!我实在不知这一月如何消磨过呢!

  船上食宿俱惯,只是言语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头人,潮州人,法语也不大通,普通话更不必说,只此略觉不便。昨日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的过去:沉闷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颇平稳,今日稍有风浪。紧贴船身的碧油油的绿波不见了,只是狂吼的怒涛汹涌着,击撞的白沫跳跃着,汪洋的海面,不时的在圆窗中一高一低的翻腾。可是我倒还不觉得异样,只是走路时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倾侧,故须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远念,是吗?

  此信昨天写起,今天重复誊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发。只是心绪繁乱不堪,所言毫无次序。恐怕你看了愈觉得“怒安心乱如此,前途未可乐观”?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却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乱写了些,托孙先生为我公布了!

  你给我的圣牌,我扣在贴身的衣钮上,我温偎着它,便好像温偎着你!在旅途难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决不因我无信仰而丢弃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暂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惟在此借花献佛,诸亲友处不能一一矣。愿谅我!

  你的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

  于André-Lebon未到香港时

  二、云天怅望

  ——献给我的母亲,叔父,梅,垣,以及一切亲友们!

  数日来心绪大恶,几不能写只字。但明日就要到西贡;法行通信第一既已发出,就不能不有第二第三……于是乎勉强镇静着自己,再借了一瓶汽水的力量,把烦躁的心稍稍凉了些。

  自上海到此,海行共五日,可说是一些风浪也没有。但我自小说听起的“无风三尺浪”现在确完全证实了!虽然不至于晕船,但一到舱里,就觉得有些天在旋,地在转。而且这三天来胃口简直不行,到吃时真不想吃。那种法国式的烹调,实在叫我难以下咽。当我一想到那半生不熟,臊气冲鼻的牛排羊排来,竟要令我作呕!蔬菜呢,都是potato之类,也腻够了。臭酪尝过一次,实在不敢领教。咖啡也是苦涩乏味。面包只是酸而淡。各种食物中,只有鱼差可入口。鸡,鸭,虾,都没吃过,不知怎样。古人说“菜羹麦饭”是表示能吃苦,现在我是连梦也梦不到“菜羹麦饭”了!可怜啊!前途茫茫,还有四五年呢,这悠长的岁月,如何度过呢?可怕啊!

  我们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进行着,可是在甲板上闲眺着,偶而在桅杆下凝视时,发见这船正在昂藏地,骄傲地,勇敢地前进的时候,我简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只觉得它愚笨得可笑,骄傲得可怜。也许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实在,我常觉得我的内心,真是空虚至极!虽不晕船,而意识中常像晕船一样的觉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摇晃。虽然朋友们的告诫,母亲的谆嘱,内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热起来,不空起来,鼓舞起来,然而那只是酒性,只是酒性!啊,我将永远地空虚寂寞吗?

  我明白地觉得,记得这次出国的意义、动机和使命;而这些意义使命之后,更有此次为我帮忙的诸亲友的同情为后盾,为兴奋剂。我有时确也很自负,觉得此次乘长风破万里浪,到达彼岸,埋首数年,然后一棹归舟,重来故土……壮志啊!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时,跟着浪花四溅而破碎了!所剩余的只有梦醒后的怅惘与悲哀!

  我尝细细地分析:我的空虚寂寞,是起于什么?我疑惑:或者是离愁别意纠缠着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经质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虚;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应;或者是旧创的复;或者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总不能决定!当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样啊?

  实在,我常奇怪,惶惑,当我发见我现在在这样一只船上的时候!是人力呢?是……呢?竟会把我载在汪洋一片中的孤舟里!三十日上船时,从汽车里下来,走进码头门口,一眼望到硕大无朋的André-Lebon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呢,还是外物的诱惑呢,要把我送到这么一座愁城里。心里一酸,几乎滴下泪来。这种回忆,五日来常在脑中回旋。今天更奇怪了,当我躺在甲板上帆布椅里的时候,我跷着脚,侧着头在胡思乱想中,忽然发见我的一双脚,我心里竟喊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裹在这两只裤脚中……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吗?是一副行尸走肉吗?”我那时真是惶惑得无措,我已不知有自己了!记得我十二三岁,尚在家里过严格的家塾生活时,有一次我在母亲房里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面容,我忽然疑惑起来!我是人吗?什么叫做人呢?我脸一动,镜中的脸也跟着一动,我微微一笑,它也跟着一笑。那时,我自己几乎疑心是妖物了!我也不信我自己有自己的意志,有自由的思想的!这种童年的往事,至今铭刻心头,而不料今日复重映一次!“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啊,我不禁怕起来!

  啊,写了不少的神奇鬼怪的话,几乎使我自己也疑心我要发疯了。爱我的朋友,母亲,一定更要担心了?这只孤弱的小鸟,正在茫茫大海中彷徨,徘徊,不得归宿,真要使母亲怎样的悲哀难过啊!换个话题,让我。

  三日晨九时,我们的船在两岸青山,一港绿水中到达了九龙。船即泊在九龙。我同洪君跟了三位香港大学学生渡到香港,到他们校里去参观了一周。名震东方的香港大学,今日竟得拜识,真是有缘!可是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我们看过他们的大礼堂,大讲堂,图书馆,化学室,病学馆,那些地方确是全校中心,包罗万象;浅薄如我,目光如豆,能看出些什么来,敢来胡说?只是我也参观了他们的寄宿舍,他们的Union(即学生俱乐部之类),听到了他们同学中的问答,注意到了他们同学的举止,从这些,这些上面,我只感觉到大英督宪(我亲见一部公共汽车中的布告这么写着!)优柔政策之可感,使我们的高等华人子弟,也能享受到他们之所谓“教育”!全校充满了金钱,势力,英语,豪华,富贵,尊严,而又可笑的空气!(写至此不禁又令我联想到屡次听到的关于香港大学的零碎故事,如他们的国文讲题之类!)全校地位极幽静,蜿蜒曲折处在万山中。大英督宪,能如此上秉大英殖民政府之意旨,下体莘莘学子之苦衷,设计谋画,尽善尽美,真是皇恩浩荡!只有叩首顿首,诚惶诚恐,捧着书本,懿欤休哉的了!

  参观时天已下雨,我们承三位萍水之交殷殷招待,临行更蒙他们馈致车费(因此时我只有金镑没有港币),私衷铭感不可言喻!

  归途到先施买了一打风景片,又买了两张横而长的香港全景,算做一瞥的纪念。不幸在途中给工人一撞,撞在雨水淋漓的地上,弄污了几张。我买的一打西点,也被他撞落两个。上渡船时,洪君替我拿着那剩余的十个(装在一只纸袋里的),不料因匆忙故,散了一跳板。于是三毛大洋,随着轮船初动时的绿波,向江心荡漾去了!

  下午五时,船复启程。香港全景,自始至终在烟雾弥漫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不过卓治君说的“香港则有壮年妇人满面抹粉的一种俗气”,我也与他有同感。而我更觉得它的水非但绿得可爱,竟绿得有些可怕了!

  船很有些动,我心里泛泛的稍觉难过,让我甲板上去躺一会!

  关于香港,我还有几句话:他们的电车没有拖车,而有顶车(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就是在车上再叠上一车;在马路里行走时,好像一部塌车装满了箱笼在搬家。他们的汽船,也是两层的;上层的叫头等,下层的叫三等。香港的房屋更不必说都是叠得“高高的云儿”了!香港人真爱叠啊!

  在香港大学寄宿舍的窗里,我望见一座学校,校牌高挂,写着四个清道人体的“尊经学校”!在归途的公共汽车里,又看见“陶淑女学”,我不禁又想起侨胞的保存国粹,多爱国啊!香港天气正当上海十月底的模样,我只比上船时少穿一件绒线背心和一条羊毛裤子。此刻(到西贡的隔日)也还穿着那套夹西服,不觉热。虽然有人已穿起白色衣服来,但我尚觉用不着那么早。

  海上气候很坏,自离沪以来,没有整天的太阳出现过。昨今两天也只晴了一大半天,此刻(四点未到)又阴霾起来。月亮也只于开船后第一夜见过一面。记得上次月圆时,正同炳源深夜在江湾路上散步,诉说着下次月圆时,我已在红海里了。现在算来,却只能在西贡;而月儿肯不肯在西贡露面,也还在不可知之数!

  水色自过香港后,一夜之间变成深蓝,今天的水几乎蓝得像黑了。变幻啊,变幻啊!

  舱中仍只两人,还算清静。不过在走廊里,常有难闻的气味袅袅地酝酿着,今晨洗了一个浴,可是冷水龙头里偏没有冷水,上面莲蓬头里,和下面热水龙头里,倒是滔滔不绝,几乎把我弄得没有办法!

  好了,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永远写不完的,不要烦扰你们了!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未到西贡时

  三、故乡的六月旧梦

  燮均兄弟,临照,念先,炳源:

  在香港寄出通信第一,前天船未到西贡时寄出通信第二;现在船泊西贡,我要开始写通信第三给你们了。

  发通信第二时是一月五日,那时我说过有人已穿白色夏服,而我却还嫌太早的话。不料只过一夜,到六日早上,便什么都变了!深蓝的海水,不知怎么一变变到又黄浊了!熏风拂拂,吹得你软软的,倦迷迷的。一到舱里,只好闷闷的感到低气压的苦闷。我不得不接一连二的开箱子,换行装。昨天下午一时左右,船抵西贡码头时,骄阳逼人,汗流浃背,竟完全是故乡六七月大暑天气了!

  未到西贡前,先要在曲曲弯弯的湄公河(大约是?我的地理早已原璧归赵了!)里踱五六小时的慢步。两岸都蔓生着热带上的草木,矮矮的绿丛,一望无际。河面时宽时狭,有时竟狭到像我故乡的南汇城外的护城河差不多。我们在船里的人,几乎很容易的可以touch这两岸的矮林。这实在有些令人疑惑:这么狭窄,怎又容许这样的庞然大物驶进内腹呢?可是到底在十一点半我们午饭时,在一个转湾角里搁浅了十几分钟。所以它,André-Lebon实在不能不细心着,左顾右盼的迟疑着,担心着走那漫长乏味的路。听说我们开船时,还要照样的退出来,那真是如何的令人纳闷啊!

  我在船上认识了一个俄国青年,他只有十七岁,但望上去好像是二十以上的中年人。他的家是在哈尔滨,他的父亲是眼镜商人。此次他是到德国去习眼镜学;也要到马赛上岸。他真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我真是怎样的惭愧与烦闷啊!我真要费了不少的力,才能把最简单最简单的意思达出。但他一些也不讨厌,没有轻视之意。他竟成了我的一个忠实的同舟者。(关于他的一切,我以后要另外报告你们。)船到岸时,我同他,还有洪君(唉,真是一个土气十足的蠢物!你们不要说我不听话,又是发个性了!炳源又要说我不忍耐了!但他有些地方实在蠢俗得令人不可耐),先到码头左右去踱了一阵,换了钱。一元港币换九角三分贡币,十个法郎换七角五分贡币。换钱的大都是红帽子黑脸皮的马来人!我又买了十只香蕉,价一角五分。——当我们换了钱正想还来时,我在水果摊上买了一根甘蔗,那时便看见一个穿黄制服的人,把六个铜元一丢,随手摘了挂在架上的香蕉四只。于是我就去买了,照他的例!他们也不敢骗我了。甘蔗是六个铜元一根,我疑心他有意抬高价目的。

  啊,我忘了讲上岸的手续了!在香港是用不到什么护照的,你要上岸就上岸。到西贡可不然,在昨天早上船初进湄公河时,就有小汽船上渡上来的四个安南巡捕来查验护照。Maitre d'hotel收集我们的护照,等他来还我们时,发现每张护照上都多了一个紫色图章。上岸时,在船与岸接连的扶梯旁,就有人拦着要护照;但他只问一问“马赛?”我们的黑色的护照封面,在袋里稍微向上升出一些就算了。此外就无问题了。

  我们白天上了一回岸,实在热得要命。而且路又不认识,遇见一位中国人,我同他缠了好一会:用法语,不通;写中国字,又不大懂,但他已能为我们雇车子到西贡花园了。每车价三角,俄国朋友嫌太贵,他说晚上来要凉快些,我们可以走去。

  晚饭桌上,忽然少了一个我的芳邻——洪君;正奇怪时,他来了。说他正在机器间里看一个见过一面的“火伕头脑”,他们是同乡,所以国内时曾见过一面。他说今天晚上便可请他带路上去玩了,不过说是花园到夜里要关门的,不能去。

  饭后,我们欣然地邀着俄国朋友到船尾同了“火伕头脑”上岸。我们经过了什么Bank,什么Hotel之后,便到了大街。那位“领港者”,有事分道去了。我们三人便径自徜徉去。买了三顶白顶帽,价港币五元,还不算贵,因为我在船上已向Maitre d'hotel打听过。俄国朋友要买中国鞋子,跑了好几家终没买成。他说他穿的是橡皮底的,太热;中国布底鞋他想要,凉快而轻便些。但我告诉他,穿中国鞋走路,非但不凉快而且还要脚底痛!

  我们走着,走着,又碰到了一家日本店,外面有些油画片;还有高挂的一幅幅的又轻又巧的画幅,突然地被俄国朋友发见了,他说要买,我们便进去问价。我们第一句是英语,于是几位日本妇人中,推出一个很时髦的中年妇人来。她讲得很好的英语,她指示着价目;但看去她并不是这店中的一员,她价目也不大清楚,常要问一位柜上的老太太。

  进门时我第一发见在许多圆桌中的一桌(就是那几位日本妇人围着谈话的桌子),有一个日本少女,穿着轻便的西服,在“做课”。(这是我们在徐汇公学时常用的一个名辞,炳源,是么?)她短短的头发,漆黑的瞳子,灼灼逼人地四射,简直是完全“东方的少女型”。她起立向柜内取出一本又厚又大的字典,啊,就是PetitLarousse!却不料这样一个令人缅想故乡,幻梦东方的神洁的少女,竟生长在一家出售文具用品,兼营酒事业的日本商店中!什么酒间,我本没留意;正当我们在论价选货时,进来了两个水手,向一只圆桌旁藤椅里一坐,那少女便立刻丢了笔,拿了一瓶beer到他们面前“咄”的一声把瓶塞拔了。啊,我的梦打得粉碎了!原来那店的后半部,还有一对水兵在打弹子呢!唉,天涯沦落的根基,怕就在此刻种下了!女人,女人!唉,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终于买了十法郎左右的风景片、画幅之类,而怅惘着出了门。一路无神无气的回到了船上。高高的月,朗朗的渺渺的挂在天空,映着一江浊水,也粼粼着清澈起来。夏夜的凉风,吹入心脾,完全把我沉醉到家乡的夏天的旧梦中去了。S啊,M啊,刘君啊,小朋友们天真的聚会欢笑,如今都化作疑烟,飞向三十三天去了!

  我真纷乱,把一切西贡的特色都忘了!

  西贡,“Saigon”,我先说它的街道:——

  绿荫参天,两旁的树木交叉着,拥抱着,令人一望碧绿无际,全像六七月里上海法国公园门外的街道一样,这是西贡惟一的景色!可是“惟一的”很多呢!满街满地的黄沙,满街满地的灰尘,上海的南车站后路实在远比不上。白色的硬帽,白色的制服,袒领的衬衫,攘攘者皆是;女人头上一块黑布直裹到脚;黄包车夫戴着蒲草制的缨帽,嘴里牙边都弄得血红的像吃人的野兽一样;马来人的刁滑会做生意,广东人的张口结舌……都是,都是西贡的惟一的特色!

  船到岸以来,心神都定了许多。吃也吃得下了许多。碰巧昨天午饭有咖喱鸡拌白米饭,七天没吃饭的我,就像饿久的狼一样。船要停到十日再开,我们大可以舒服几天!横竖玩的地方很多。日里虽热得要命,夜里却凉得可人。海上的西贡,和晚上的西贡,给我的印象并不坏!炳源,今天是十五了!今夜是我们的第一“念纪周”!

  在热的昏沉中一口气写了这些,写了这,忘了那,真是乱草一堆!我实在在挥着汗写,起重机一刻不停在打雷般响着,没法镇静,没法整理,只有请你们披沙淘金!

  许多许多写不完的话,等明天再写,此信先交西贡邮局发出!

  今天早上,已游过西贡花园,还好,没像学昭姑娘等一行人的受惊;差堪告慰!详细待后再述。祝你们新年快乐。

  一九二八年一月七日下午二时半船泊西贡岸

  四、俄国朋友

  春苔先生:

  你是时时刻刻在梦着法国的,我想你一定会联带着梦着“海上”“舟中”的种种?

  我这一次的通信,特地献给你!第一是要想使先生在“一个月一个月你们未到时我是动身了”的幻梦中,稍微得到一些“聊胜于……”的快感,第二是要报告给你初相识的小朋友(我之于先生可以称得小朋友了?)如何的在捱,挨,挣扎这长途的海行。他表现出十足的稚气,乡愁,怯弱,彷徨,正可和先生当时“出航”时的经验,对照一下。这种旧梦的重温,也未尝不是一件新鲜的消遣?第三是特别地感谢你,为我发表这些通信,使得我的一切亲友们能从此得到一些较整块的我的消息,更可藉此略略安慰他们的长想渴望。还有整理的麻烦校勘的费力,我真不知要用怎样的言辞来表出我衷心的谢忱呢!

  今天天气还是这般热,这般热,直要热上十七八天呢!此刻正值下午一时半,起重机的巨响,还是震耳的继续它三夜二天来的工作。闷热,热闷,我一直躲在饭厅里,电扇的风凉真是杯水车薪。实在无聊时,就“Lemonade”一瓶!喝完了好像清静了些,于是便想到刚和洪君去拿冲洗照片的俄国朋友来。

  这便是他的名片,一切职业住址,道道地地的用中英文表现了。

  他在上海上船时,我看见他常常孤独着在甲板上来回的踱。开船前有他的一个朋友,在码头上同在甲板上的他招呼着讲话,是英文呢是什么,我也记不得了,一会儿他的朋友走了,船还未动,他便拿着表对我一扬说:“two o'clock”,只有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但我已懂得他是在说“两点了还不开船?”不过我素来孤独的脾气,还有很窘迫的英语,使我不敢和他多招呼,因此从上海到香港的途中虽然他常露着笑容向着我,但终未问答过一句,他也只常常和一个穿警察服装的乘客在一起。

  船到香港,这警察乘客上岸了;他也就变成一个人了。在饭桌上,他从未同别人讲话;大半是因为他不懂法语的缘故,还有一小半是他少年不喜和中年老年人混在一起的本色?

  就在到香港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在饭厅里认识了。但我们并不先问姓名,只略略的谈了几句关于“到什么地方去”,“船四点钟开”的不相关的话。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才问他一句很冒昧的话“你几岁?”因为我一直疑惑他对我们常露微笑是善意还是恶意,所以我颇想知道他是大人呢还是不,不料他的答语真使得我惊讶万分。照中国算法他是十八岁,照西洋算法他只十七岁呢!啊,原来他竟比我年轻呢!他的面貌体格,确比我们老练魁梧得多,竟像三十左右的人。这实在使我不能自止的大大惊诧起来。昨夜我同他讲起这,他自己也说他有一张和他的叔父合摄的照片,人家看了以后,说他是哥哥,叔叔倒像是弟弟。此外使我惊讶的不但面貌比年纪老许多的那回事,还有他老练的世故,勇敢和镇静,也使得我非常奇异。更进而叹服他们的教育,他们的民族。啊,他们的将来,是如何伟大啊!他们的现象,如何可乐观啊!像这样的青年,才配称青年呢!

  他确是一个天真未凿的青年,然而什么地方都找不出粗卤,暴躁的坏脾气来。

  他告诉我,他家里是开眼镜公司的,住在哈尔滨已有三年了。此次他要到德国去习眼镜学。他又告诉我,他的父亲有七个弟兄,他只见过很少的几个。堂兄弟们简直不能相识。他又诉说比他父亲长一肩(意思是这个伯父正在他父亲的上一个,天气把我热得昏沉沉一时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名辞来)的伯父,怎样的势利。他说,他的伯父在哈尔滨动身到美国去时,他父亲还借了他许多钱,到了美国却连回信都没了。他说到这,又说到美国人的拜金热,把他的伯父迷惑了!

  他在香港到西贡途中,告诉我怎样可以避免晕船的法子。当我一到甲板上,他便会笑容可掬的走上来。走上来,走上来,这样便成了朋友了!

  他在月夜乘凉时,又谈起许多文学作品,尤其是关于俄国的文学家的大作,他真读了不少。他说,俄国的中学期限是九年,前五年只读些文法读本,到后四年便都是文学书了。因此他读了许多许多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陀思妥也夫斯基,果戈里……等的名著。他讲起他们时,真高兴极了。叙述他读过的故事,怎样的动人,怎样的有味。关于这,又不禁使我惭愧起来:他是学眼镜学的,所以几何三角,以及一切数学上的知识当然是很充分的了;不料他对于文学也有这样的欣赏的素养,这实在使我们贫弱空洞的病夫惶愧艳羡,至于无极的!更使比他大了一岁(照西洋算法我应是十九岁)的浅薄无聊的我,彷徨无措的。

  他有一架小小的Kodak,可以放在裤袋里;他问我有没有,我说我不会的,他说这是非常容易的,为何不备一架呢?在旅行中将要如何有趣!唉,他们勇往直前,冒险无畏的精神,直使我羞死!他们简直无所谓“不会”。不会便学,学了便会了,正是他们的精神!也是人类的精神!萎靡的我,应当如何以此自励啊!

  他用钱极省,而又极精明。他说他带有两打软片,只用了四张;但到西贡时他还是用得极经济,一定要拣他最满意的景色光线,才肯费去一张。他买东西也同样,他终不肯看见就买,一定要价钱巧,东西好,才肯掏腰包。老练的世故,老练的世故!

  他又是多么会笑啊,我不是说以前一直向我微笑的么?他自己说,他一天到晚在笑的。关于“Japanese Shop”,他真不知笑过多少回!让我以后再述。

  俄国朋友,俄国朋友,真写不完!暂时带住。还有一个杭州朋友,也待以后告诉你。

  真抱歉,我给先生的信,只能这么一些些,短短的,无聊的,纷乱的……也没法,因为我们还要作西贡最后之一瞥呢!

  傅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九日船泊西贡第三日

  五、赴新加坡途中献母亲

  母亲:

  在西贡看了四夜的月,看了四夜的西贡夜景。在淡淡的月光里,什么都被她的纯洁美化了。一切的卑污,都要遁迹。糟天糟地的西贡也同样的被她轻柔的,庄严的,伟大的光明洗净了!夜的西贡,着实给我以不少的好印象!

  黄浊的河流在月光下变了鱼白色的涟波微动,隔江草屋,宛似故乡茅舍。孤灯三两,远远的在对我眨眼。芭蕉静静地,巍巍地站在它们背后,一切热带的植物密密地排列着。更远处,一片稻田静卧在月光下。夏夜的凉风阵阵送来尖锐深长的汽笛声,接着桅杆上顺次悬挂的红,绿,白,三色灯的小汽船婷婷地驶过。粼粼的水波被牵动成一锐角,正似一大群游鸭过后的水纹。黄色的月,早已变了淡白;而且高高的,高高的挂在我们船顶,非仰起头来不能看见了。这正表示着时间的神力!母亲啊,我实在不愿意放过这美景,我觉得这么静寂幽闲的境界,一生是难得有几回的。而且白天的炎热,更反衬出这时间的凉爽愉快;愈使我恋恋不肯上床。然而夜渐深,露渐凉,终于想起母亲的谆嘱,不敢不舍弃了所爱而与她道晚安了!

  写了这西贡的夜景,更不禁使我联想到她的晚景!啊,这也同样是西贡的特点,同样是自然的神奇呢!船左的晚霞,正重重叠叠地在幻变,白云如苍狗似的忽而显曜,忽而幻灭,白光中隐藏着灿烂的金色。桃红的霞裳巧妙地围着,碧蓝晶明的青天拥抱着。更回顾船右,则蛋黄似的太阳,正在西山之半腰欲下犹上的留连着。红光满天,真所谓夕照!一眼望去,更看到绿丛中隐现的洋楼,绿荫下静躺的街道,何等的驯服啊!何等的驯服啊!这正和驯服的安南人一样!

  说起安南人,未免引起我的感慨。他们特有的热带人的懒散拖延的脚步,女人们走路时左顾右盼不庄重的姿态,实在有些惹厌。我不懂:是否这晚照的夕阳,把他们沉醉了?是否这静寂的夜景,把他们催眠了?更不知是否满街满街的灰尘,把他们埋没了……

  在西贡上船的一个安南学生(也是到法国去的),正和我比邻同席。他那种太随便的坐法,双腿不息的摇抖,说话时掩掩藏藏的不大方,吃东西时发声的咀嚼,大口的狂吞,都使我不信是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人!我真有些替安南人失望。

  然而,回顾我的同伴,反省我自己……母亲啊,我危惧!

  昨天一早醒来,船已离开了西贡,在我们睡梦中离开了我可爱可叹,可羡又可厌的西贡?

  船摇动得很厉害,加之几天宁静,一朝动荡,更觉难受。甲板上风太大,不能久坐;没法,只能躺下。躺了一天一夜。饭是起来吃的,可是吃了又躺下。头有些空洞,可还没吐;实在风浪并不大。今天我起来了,能坐在饭厅里给你写信了。母亲,放心!

  海水又变了两次了,昨天早上是绿的,今天变成深蓝了,不知明天到新加坡时怎样。

  不能多写了,祝母亲平安康健!

  你惟一的儿子

  一月十一日在西贡赴新加坡途中

  六、离愁别梦

  牟均,燮均:

  一九二七年末日前夜,我们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咽呜中,握了最后一手之后,迄今已快半月了!

  在朦胧臆测之中,过了浙闽诸省的海关。复在雨意重重中,别了挥臂牵袂的九龙,过了“英国人的乐园”的香港;更踏到了法威赫赫的西贡。现在正离开了新加坡,向印度洋驶去;大概明后天便要一撄其锋了!

  怯弱的我,带着委委曲曲的隐情,含着孤孤寒寒的愁意,抱着渺渺茫茫的希望,无可奈何上了船,割弃了所有的爱我的亲戚朋友,鼓着青年时仅有的一些活力,望着大海中飞去。不料天地之广大,宇宙之奇观,只使我更落到彷徨无措之悲号苦境中罢了。

  自西贡启程后,因几天的安定更衬出海神的播弄。我只能在床上躺了整整的一天。静听着窗外的海波轰轰地击撞过来更听它峥然地波花四溅开。可怜的稚嫩的我的心啊,只被它击撞到摇摇欲坠;抑压的无量数的我的愁啊,只被它丝丝乱抽。中心只是一阵阵焦急烦闷占据着,化出来的浓烟,便浮在脑中酝作乌云。

  我想到动身前三夜的母亲的谆嘱告诫。她自从答应我去国的时候,在凄惶的允许的言辞中,已满蓄了无限的期望勉励之意。其后在一个半月的筹备期中,见到我时,终提起那悲痛激励的话头。到临走前之夜,更是满面纵横着泪水的致她那最热烈、最急切的希望!在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泣诉她一生悲惨的命运的,最后的曙光!啊,母亲啊!我那时是如何地感泣,如何地郑重应承你那再三的一句话:“你数年来在国内的操守,千万不可丧失啊!”啊,母亲!我数年来的流浪颓废的生涯,只在死气沉沉,苦闷窒塞中待命;你却还以为我说有嗜好不会,游荡是我的操守呢!母亲啊,你这句话真使我心底的泪泉奔涌!我更想到十六年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环境。国家多故,生活堪虞,母亲以一屡经患难之身,何能再受意外之激荡?此五年啊,五年,母亲!我实在有些放不下你!我家风雨飘摇的危期,是由你,母亲啊,撑持过去了。然而环伺我们的敌人,又怎保得不乘此罅隙,再来袭击!而且,你素性坚强,些须小病,从不介怀,伤风咳嗽,永不延医。尚记得,你有几次卧病了,还力拒服药;直到你要我服药,我以你也须延医为条件时,你才勉许。这五年中怎保得病的恶魔不来侵扰,天气的轻变不使你感冒呢?母亲啊,这些,这些,凡是我所不能放怀的,你统不放在心上,你竟不坚持地允许我的远离,数万里的远离!你竟不踌躇地答应我的长别,四五载的长别!你只是鉴于父亲前车覆辙,而再三再四的叮嘱我“交友啊,要好好当心!”更进一层的你三番二次的对我说:“如果你去后发见你身体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惯时,你应立刻归来,切不可以为重洋跋涉,一无所得,羞见父老,而勉强挣持!儿呀,你千万要听我这话……”说时你是声泪俱下了!母亲啊,你竟是没有了你自己,只有你儿子一人了!你的世界里,你是早已把你自己和父亲同时取消了!现在的你是只为我而生活着,母亲啊,你的爱啊!你的伟大啊!你的无微不至的爱啊!你的真诚彻底,无目的的爱啊!

  我更回溯我渺小而短促的二十年生命中,除了前四年是被父亲母亲共同的抚育教养之外,其余的十六岁都是母亲啊,你一手造成的!你为了我的倔强,你为了我的使气,你为了我的无赖,你为了我的嬉游,这十六年中不知流过了几千万斛的眼泪!尤其是最近几年,更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你争闹,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开交。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我都闹过了。我只为你爱我而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几次演成家庭的悲剧!你都曾极忍辱的隐忍了,容纳了。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的每滴血都滴到我的血管里,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所有的精液灌到我每个纤维里!母亲啊,你之与我,只有宽恕!只有原宥!只有温存的爱抚!你一切的抑郁呜咽,只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独自听得的……

  然而母亲,你十六年的心血的结晶的我,负了这般重大的使命而在大海中彷徨,而在黑暗中摸索;坚定确定的观念,隐隐中又已起了动摇!母亲常说我“心活”,母亲,我的确有些心活!然我不得不心活啊!我的心真是在怎样的压迫之下哟!

  我更想到上船的一幕。你泪眼晶莹的上汽车,你眼见一生的惟一的曙光的儿子,将要像断线的鹞子一般独自在天际翱翔,独自在海边觅食了。慈母的企念永不能有效力,殷勤恳挚的教育再不能达到!你竟把你泪血的交流培养长大的孤雏一朝撒手了!母亲,我能想到你那晚汽车中的流泪,比我痴立街头靠着炳源不住抽咽的泪还要多;我更可想到这十几天来的你的午夜梦回,你的晨鸡唱觉,比我的离愁别梦,比我为海病凄惶,更要苦楚悒郁到万倍!

  五年啊,五年啊,母亲!这五年的一千八百多的长夜,你将如何的过去啊?

  母亲,你是有失眠症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过后才上床,到了三点一响便醒,再起来点着灯独坐做活的光景,现在复在我眼前憧憬了!

  母亲,你是有脚气病的。往往白天多走了路,夜里便要脚肿得穿不上鞋。行前我回家的几天,我仍是这般的大意,后来从家里出来上汽车时,那忠恳的女佣偷偷地郑重地说:母亲这几天又在脚肿啊!母亲,我再三托叔父陪你看医生,不知现在实行了没有?医生的诊断如何?医生查验的报告如何?不妨吗?无害吗……

  我更想到母亲的多劳:无论乡间的打架吵嘴,或是族中的纠葛讼事,都要诉到我母亲跟前来。甚至学校募捐,穷人写愿,无一不要来烦扰母亲。然而,母亲为了我,已够把她的生命的活力消耗了,更还有什么余暇,什么精神来管这许多闲事?我出门前,拜托族中的长老说:“母亲年事渐增,精神渐衰,族事有诸长老主持,乡事有里正绅士评判;老母何能,敢来越俎,谨乞代为婉辞声说谢却!”不知他们已否谅及苦衷?更不知诸乡人能否曲谅,不再上门诉说否……

  唉……我想到母亲的事,真是写不完,说不尽呢!我的心更如何放得下!我竟忍心开口要求她允许我的远离,我竟忍心真真的舍弃了她而上路!我更不知自爱地在大海中彷徨……母亲啊,我的罪孽,将要和你的至爱永古长存了!

  牟均,燮均:我是这样地躺了一日,想了一日,也这样地梦了一日!

  我梦见我将要上船,还未上船时的忙乱;亲戚朋友,齐集一堂的预备送我,正像前日一样。我更梦到船的临时延缓开行,和诸亲友意外欢欣地叙谈那珍惜的最后的时光。我更梦见母亲的临别时的流泪,我也对泣,因此而在梦中哭醒了。醒来还是白天,三点半的茶还未喝过,船还是那样的把我的脑袋摇晃。于是我揩揩泪痕,又沉入冥想中去了!

  这样的梦,梦别离的一幕的梦,差不多梦到五六次以上了。昨夜还是做着这样的梦呢!至于我的冥想,想前途的渺邈,那更是无时无地不想的了!现世的虚空,未来的梦幻,叫我日夜徘徊着!一切的诱惑。种种的恐怖,令我时时刻刻担心着!

  牟均啊,于是我更想起你来了!

  牟均你是这样地期望我的人,你是这样地爱护我的人!

  “青年终该要血气盛一些的了,何况像你这样燃烧得太阳一般的人。袒着胸要拥抱全世界的人。固然是未来的光明人生的象征呵。但我就是为相信了你爱的真诚,愿延留你到人们已到喊得醒的时候……”

  牟均,你是这样地热切地要延留我的人,我应当如何地延留自己!

  你更说:

  “我们惟一的力是生存呀!有生存才会明白透彻,有生存才有胜利。有所为的人必能有所不为。能守方能言攻。狗偷阿世者要谙练世故,旁观研究者也要谙练世故,革命党尤其要谙练世故。我们不信善恶是天外飞来的。不研究不知人生真相,不知善恶根源。而且防防暗箭躲躲明枪,表示不赞成别人有如此自由,亦不算怯弱呵……”

  牟均,你这样的轰天大炮,的确准对了我的厌世的人生观,的确参透了我的人生的烦闷苦恼了!入世,入世,你如何地叫我“要谙练世故”呵!研究,研究,你如何地要叫我“知人生真相,知善恶根源”呵!朋友,我的确太怯弱了,太怯弱了!我应当入世,我应当研究,我应当勇敢!

  牟均,你同信封内的第二信有这样的一段话:——

  “据福祺的面述,你们赴法的最大原因是逃避烦闷。什么是烦闷?为何要逃避?神经不甚健全的我,不胜其杞忧呢!为的是烦闷的光降,是不可知的。逃避吗?我的闲钱呢……”

  朋友,我现在已经把你的话体验到了。你和燮均才是神经健全的!(我在三十夜,在船上和临照福祺这样地说过了的。)燮均那晚因为临照的说起烦闷的缘故,也曾发了一阵和你同样的言论。牟均,我告诉你:我此次的赴法,逃避烦闷固然是个大原因,但我之所谓烦闷者,其成分恐怕与福祺的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烦闷中,细细的分析起来,还是读书的烦闷,追求人生的烦闷居多。我曾好几次想过:我数年来的颓废生涯,应该告一结束了。空洞的头脑应该使它充实些了。这样我才发了赴法的宏愿的。现在的种种,我只望它是离愁别梦,我只望它是我厌世的悲哀的人生观的余波!我应记住你的希望,我应勉力向着未来前进!我应当为我的母亲,为我的朋友,为我的爱人,为我自己,勉力延留着!

  我更该记住燮均在船上的最后的赠言:——

  “希望你不要忘掉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块烂肉!你应当救出在烂肉上受苦的人,你应当敷复这世界的创痕!”

  这几句赠言,于我是当然担当不起。但是我是如何怯弱稚嫩的人,应当竭力肩起这肩不起的担子!

  窗外的狂涛,比晨间狂暴得多了。我应当袒着胸去接受印度洋的洪波,我应当把炳源说我的胸中的毒汁(即谓我厌世悲观)荡涤净尽!

  末了,我应在此向牟均燮均道歉,我常贸然的发表我们私人的通信。并且这样的信,也不直接寄你俩一封。请恕我,我实在无力再抄一遍!这是我的草稿,这是我的誊正!我更应在此向读者诸君道歉,我常以私人的疯狂的情绪,来糟蹋你们宝贵的篇幅!(牟均,我真惭愧,还脱不了你的所谓的“臭文人”的习气!)

  告终了,祝你俩兄弟的快乐!并祝国内的诸亲友都好!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离新加坡后一日

  明天一早可到哥仑坡。印度洋竟很驯服呢!

  寄语诸亲友放怀释念!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时

  七、我们在半途

  船自新加坡开出后,足足走了四整天五整夜,才到印度半岛之南端的哥仑坡。预想中恐怖的印度洋,竟比上海到香港途中的“中国海”还驯服!大概一半也由于半月来惯于小小的簸动的缘故?可是海神虽这样宁静,而我的思潮却总是汹涌着,冲击着无有停息。以前六次通信中,大概可以完全表出我这样的骚乱!提起笔来,总是牢骚满腹,把写信时清明的头脑搅得混乱。一次写信给春苔先生,说了许多什么感谢的语,还说可以引起他怀旧的情绪的话,然而终于在俄国朋友身上纠缠了一下,便数数页数,手也酸了,头也胀了,就此草草完结。一次写信给母亲,想着实地报告她一番我途中的经历,生活的详细,而终也只对于我们同运命的西贡发了一阵无聊的感慨收场……上次的信,总算给它一个总解决,大发泄,应该可以安静几时了;不料仍是夜夜做着乱梦,天天睁大着眼上天下地的呆想。想到终了,欠债还是不能“赖脱”,当此年涯岁边,尤应把宿账一笔勾销,因此竭力镇压下了游神荡魄,来补写西贡的动植物园。

  “Jardinbotanique”,这就是西贡动植物园名称之由来。里面满是热带的动植物:树木不少,花草不多,而且除了在家乡常见的芭蕉棕树外,差不多都是不知名的。因此,除感到绿荫满地的凉快外,也就觉不到别的兴趣。只是薰风拂动着树枝,轻灵的虫声飘过耳边,仿佛在梦中回到了故乡的盛夏。

  从小在教科书上认识的“似猫而形大”的老虎,这次真的给我认识了。水门汀洞穴里,隐约地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只。隔壁的铁栏中,一只张牙舞爪大踏步的来回着踱,好像一个人吃饱了饭,为消化起见而来回的踱步一样。蠢笨的象,见到两只。他的大鼻多么蠢又多么灵巧!简直像人类用他的手一样:它能用来抓痒,它能用来剔齿,它能用来去垢;末了,它还能向外一扬,像秋千一般的往外一荡,一扬一荡出许多污水,向着我们观众射来,表示它有这么一件武器,是向我们示威,骄傲,真蠢呵!

  斑斓的豹也窥见了,只是懒洋洋地在打瞌睡,和一息不停、东跳西跑的猴子,正是绝好的对照。四脚蛇,大乌龟,脚盆大的大乌龟,四五丈长的长鳄鱼,都看到了。还有许多什么鹿啊、獐啊,在温带上常见的动物也不细写了。至于种种不知名的禽鸟,也恕我无味去记述了。那天并不完全逛完,只照了一个相就出来了。

  西贡除了这个富有的Jardin外,使我得到很深的印象的还有公卖的鸦片间,——我几次忘写了。这次记起,真是大幸!——就是上海所谓的燕子窝,不过他们是堂而皇之的公开售卖的罢了。一间黝暗的铺子,只开中间或侧面的几扇木排门,外面横着一块金字黑漆的招牌,叫做什么灯铺。名字简单而又生涩,我一见便觉奇怪。后来在一家这样的“灯铺”前站了一回,尽我可怜的目力,向着内面望去,便瞥见一灯如豆,一榻横陈,一个个活尸横躺着,正在做着好梦。于是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法当局比我们贵政府的财政部,早有先见之明,在实行他的公卖政策以裕财源了!可怜我们的先知先觉的国民政府的救济国库之上策,还是从他们那里学得来的!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连细细去记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就走了。

  西贡,西贡,就这样的在我眼底消逝了。

  接着便到新加坡。

  “Athos号”上说的“找个英国当局签字”的手续也没有,就容容易易的上了岸。他们居留的人固要听英当局签字,我们路过的却很可随便的玩赏一下。可是他给我的印象也并不好,街道的灰尘虽没有西贡的万分之一的多,十二分的整洁也未见得。我们的同胞,是这么地多,竟使我想不到是在英国的属地上行走。可是同胞也好,不同胞也好,反正是言语不通,张口结舌,比我不会讲流畅的英语法语还要加倍的阻隔!素来闻名的水果出产地,却找不到好香蕉。后来还亏俄国朋友下午上岸时,倒替我买到了二十一只,价也比上海不了巧。车夫的愚蠢,却比上海华界上的初次拉车的江北人山东人更要愚蠢!问他价钱,老是不晓得的;甚至拿出新加坡的钱来同他做了好多手势,还是不懂,只是像哑子一样,只管请我上车。可怜啊,不讲价而坐车,是有被敲竹杠的危险的;胆怯的我,如何敢领受你好意而踏上你的车子呢?

  船停十小时左右,又启碇。红树青山中,耸立着资本家的洋楼大公司的堆栈。更巍然地虎视的,是大不列颠的炮台!风景虽不错,胆子却也骇坏了。而且只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新加坡!

  “‘归航’Athos号”上描写的Alamer,也实地看到了。可是自始至终,没听见他们喊出“Alamer”三个字,他们只用手势指示着海,而乞求船客丢钱。我为了俄国朋友要拍照,也丢了三法郎。但那种把戏实在引不起我什么兴味。生长在这种地方,会这种本领,算不得什么奇怪。只是一打的小艇中,有两只是父子般两人的,却不能不把我微微骚动了。每逢有钱丢向他们船旁时,父子两人必同时下水,而往往是儿子拾得钱的。大概父亲不过因为放不下心,下去看护看护!或竟有心是让他儿子出出风头?!还有一只的父子二人,年纪可相差得悬殊了!竟可令人想他们不是父子,而是祖孙。白发堆在苍老黝黑的脸上,显出他一世的辛劳;稚嫩坦白的小孩,大概不会超过十二岁。这对相依为命的可怜虫,却还受着运命的欺侮;在我注视的开船前半小时内,不见有一个法郎落向他们的范围之内。运命的欺侮人啊!运命的欺侮人啊!

  他们于下水拾钱之外,在没钱可拾时,就打球。球约玻璃杯口大小,球板就是他们的桨。两人对立立在仅容双足的小艇内,相隔五六丈至七八丈的来回的像打乒乓,又像打网球一样的玩着。有时因为对手打过来的球方向不准,或是部位不对,此方要去救转的缘故,往往身子跑出了重心,一个筋斗翻下水去;引起观众的哄然大笑。

  我们的船就在这样一阵热闹喧笑过后的冷落厌倦中离开了新加坡。

  昨天晚餐时,就有人纷纷传说,今早六时可到哥仑坡的话,果然今天在朦胧中抛锚的机声惊醒了我的宿梦,淡绿的水色,环抱的长堤,都证实了我的确被运到哥仑坡来了。

  穿好衣服,俄国朋友便来敲门,问我护照签字没有。他说他自己的已去签过了。我急忙跑到PontE的头等舱休息室中,找到了“英国当局”。所谓签字者,就是盖一个圆章而已。

  以前经过三埠,都有MM公司自己的码头可靠,此次却只能同别的船一样泊在港中央了,八时便有公司的轮渡来接乘客上岸或游览。我们就是这班轮渡中踏到了锡兰岛。那时天气很凉爽,还带着夜来的清静的空气,颇使我感到快适。太阳也没西贡一样的酷烈,大概时候还早的缘故!街道的宽敞清洁,和有秩序,更加增了我回想中的对西贡新加坡的憎恶。

  我们自上岸之后,半小时内,都被从来未有的一种过分的好意温情包围着。(这种印度人的会做生意,反转来说时,也可说是惹人讨厌!)招徕汽车,领导游览的头缠各色各种包巾的人,一会儿法语,一会儿英语的紧紧的追随着我们。其中的一个,自始至终共跟了我们约有十五分钟光景。我呢,并不是没有游览的兴致,只因同行的俄国朋友,他是永远不赞成坐车游览的。他说一则价钱太贵,二则容易上当;但我说他都是因噎废食的理由。不过我此次沿途花的钱也不少了,留下了待将来归来时再逛也使得,所以我只能在非常抱歉,辜负他们一番盛情厚意中,跟着他们无目的的闲荡去。

  经过市街时,只要不是大商店,无论什么兑钱店,珠宝店,杂货店,门口都有伙计大声招呼着,有的喊着“PostCart”,有的打着问号喊“frSaigon?”来欢迎他们意想中的安南人(不错,我们同行四人中,有两个是安南学生)。沿途的人力车,汽车,也无一不是随时随地的献殷勤;这实在是我此行第一次经验。

  我们在一家公司似的杂货店内买了些风景片。两个安南学生又买了些信笺封、饼干之类。可是价钱真贵得怕人,一罐小听饼干(至多不过一磅半),价一罗比六角五分(一罗比约合十法郎五分)。一支牙刷,在上海先施公司也不过卖到五角,而他们则要一个半罗比!赫!他们之这样献殷勤,会做生意,原来有这样的背景!

  香蕉简直小得不像香蕉,我终于失望了!一月十七日下午船泊哥仑坡忘了:离我们的船不远,与我们平行着,正泊着MM公司从马赛开赴上海的GeneralMetzinger!我们在半途,他们也在半途,但他们是归到我的故乡去的,多么可羡啊!他们一天一天的接近他们的祖国了!但他们船上,一定也有许多出航的羡慕我们船上的归航的人!

  上次在香港遇见同公司的Anger开赴上海,此次在Colbo又逢GeneralMetzinger。在旅途的寂寞惆怅中,遇到了同公司的船,真好像在千万里外,逢到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样,感到莫名的亲切,安慰。

  一月十八日船航印度洋中写完

  (阴历十二月廿六日)

  八、旅伴

  一

  多么无聊呵!天天这样平凡地刻板地过去。

  旅伴们大都感到这种长途的寂寥和厌倦了!看他们天天在甲板上闲步,吸烟,说笑,看书,逗小孩子玩,以及种种想尽了方法来忘去他们现实生活的无聊时,便可知道。然而天天闲步,天天说笑,天天吸烟,天天……也就愈显出平凡而无聊了。

  一路上旅客的增多减少,不免引起我一些老套的呻吟,感叹人生聚散,原亦如是的话。然而索性看破了这走马灯,自己站在灯外细细地赏鉴每一个纸人纸马的个性,姿态,倒也是一件达观可喜的事。现在的我,就想把不期然而相遇的一对对纸人纸马来客观地描写一下,更主观地逞着高兴批评一下,聊以消磨这平凡刻板的可厌的光阴。

  我第一个想起的是“英国音乐家”。这并不是因为他托我买“歌曲集”,而我说“一些些不要钱的”小小的市惠的缘故;实在他有令人特别注意的地方。

  他的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可是他的康健,却看来至少有六十以上。当我看他很小心而艰难地跨上PontD(即三等舱和头等舱接连的甲板)的扶梯时,我不禁看出他的老态而说他的身体大概不好。俄国朋友羼言了:“我想这是因为他太多讲话的缘故。”经我用一种奇怪的问语问他后,他便告诉我,“这英国人自己说他是音乐家,musician,他各种言语都会说,Europeanlanguage不必说;中国话也说得很好,不过现在忘掉了。他自己又说他什么东西都研究过,哲学,文学……差不多所有的学问都给他读完了……”我给俄国朋友这样的一说,才恍然大悟的懂得他的“我想这是因为他太多讲话的缘故”。

  他的确很有英国人的特性,很自尊,很傲慢,走起路来,在不太方便的步子中,还保持着他的尊严,在饭厅里吃饭前数分钟,他开始奏piano了。枯老的手背,每根青筋都跳起来,如飞的指法,表示他的熟练。虽然手指有些僵了,但还不愧为老当益壮的音乐家。可惜他从没有好好地奏过一曲,或是奏完一曲。大概他是因为我们——船上的旅客——都是凡夫俗子,不懂什么叫做音乐的缘故,而不屑费他宝贵的精神,来演奏“对牛弹琴”的高尚的音乐?

  每当他演奏时,总是东跳西跳地搬动了一会手指之后,便仰起头来对看他的人微笑。那种微笑,真是十足道地的微笑!既不过分,又不勉强,我在此更可钦佩那些受过好教育的英国人的丰采。

  他还有一位女儿一同在船上,专门练习一种像harp一类的乐器。每当他的老父按piano的时候,遇她高兴时,便三脚两步的跳几步舞;身段婀娜得很。只是看她的身体,也有些遗传的不健全。她平日很少到甲板上来,虽是极热的天气,也仍躲在房里。她到饭厅用膳时,往往很迟。譬如:晚膳的第一只汤,大家用过了,她还没来;于是她的老父便站起来,搬着看来很费力的老步,到扶梯口撮尖了嘴“吁——吁”的吹叫几声,——他那种“吁——吁”的声音真是如何地尖锐有力啊!又是带转弯的声音。那样神秘而又慈爱的呼声,好像他的音乐一样,不是平凡的我们所能了解的。经过这“吁——吁”的呼声后,半分钟内便见他的爱女姗姗地来了。

  他,这音乐家,穿的衣服很奇怪。在上海开船初几天,他是穿的一件中国绿纺绸的长袍。皮的?棉的?夹的?我都不知。有时外面再罩一件红色雨衣。长长的身材,长长的面庞,鬈曲的花白的头发下,架着一副很深的上下两种度数的眼镜。以后天气渐热,他便脱去了那件中国长袍,而改穿像我们一样的学生装了,大概是白帆布?不过我们常常可以在他的背上胸前,发见几个补钉。

  他在香港以前,简直不理我们的,只同几个他同桌的欧洲人谈话。以后不知怎样的和我兜搭起来,看见我在写那些通信时,他往往带着高贵的微笑在旁边看着,在沉默了一会后,他便问起什么中国文字的写法(横写直写之类),中国文字的难易。一句法文,一句英文,随便着讲。以后他又见我在看一本临照送我的歌曲集(即中文名歌五十曲),他高兴得了不得,拿去试弹了几曲,“AllareChinese!AllareChinese!”便请我写信到上海替他买,给我一个他的通信处(新加坡CookCo.),说如果即刻就写信——我记得那时是船泊西贡——那么十五天内便可到手。他说钱等一等付我,我就说“一些些不要钱的”。

  他又和我说起信仰的问题,问我信不信God,我说不。他又做手势,学着中国人跪拜的样子问我信不信中国的God(他那句话是“Chi-neseGod”),我又回他说不。于是他诚挚的议论开场了,说一个人没有信仰是没归宿的。世界万物,一切都是自然的力,自然的力便是神的力!你为什么不信自然,不信神呢?他说了许多,俄国朋友在旁和他辩了一阵。我知道和他辩是无用的,况且我的外国语可怜得可怜!所以到末了,只简单的回答他说:“我不能一些没有研究就去信从什么学说理论。我对哲学,宗教,都没研究过,所以我不能盲目地有什么信仰。”

  他在新加坡就上岸了。上岸时特别地来找我,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往常遇到欧洲人握我的手,总是又像握又像不握的,像中国人见面时的点头一样,又像点又像不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说收到歌曲集后一定就写信给我,于是他就走了。

  记得过西贡后一天,他拿了我那张有地址的名片用铅笔写“aVoy-ageurofA.Lebon,Jan.1928”。他一边写一边说“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他又说他是个traveling的人,说不定明年会到巴黎,那时一定来找我。

  他上岸之后俄国朋友同洪君说起他时,便说他父女俩是做戏的,说他们一切做戏的器具都有。他们说时有一种轻视的表情。不禁令我想起莎士比亚当时也只是一个流浪的戏子呵,如今你们便五体投地的崇拜了!唉,人间!人间!现世!现世!

  我也并不对他有什么感情,或是佩服他果有音乐的本领或天才,或是说他说不定是将来的莎士比亚。我并无这种幻想。只是觉得现世的人类太可怕了!他们眼中的戏子,他们口中的毁誉!唉,唉……

  ——写完了这些,自己看了一遍,发见了我描写的这音乐家,许多地方不免逞着感情,和我末段说的话矛盾。但是,恕我!我本是在矛盾冲突中讨生活的人!

  饭厅里右侧的窗子统关了,浪的巨响开始在耳中听到。大概六七天来驯服的印度洋,要跳一跳,显显本领了!但是我还是不去理会,不去管她的好,还是断续写我的旅伴。

  第二个我要写的,便是那位杭州人孔先生。他是一个橡皮商。大概是合股的,他说在新加坡有一个总公司,上海有个叫光明,还有一个叫什么的公司。也是他们的分公司。他最初认识我们,是在吃饭时。据他自己说,听我们的话很像江浙两省的人。第一次洪君被邀到他房内去坐,我为找洪君的缘故,也接着坐在他局促之至的房内了。他非常殷勤的招待着,问我们晕船不,请我们吃橘子,临走又再三说,要喝茶,请到他那边去,有好茶叶。虽然我是不大热心于喝茶的,但他这种盛意却很可感激的。

  他说的纯是杭州话,所以有些地方要经再三的解释后才能懂。中国人真可怜啊!

  有一天,在甲板上和我们谈了一黄昏。他讲述新加坡的风景,土产,气候,生活程度,币制,商情。他说他们的“橡皮事业”,是在新加坡英政府租了好多的山地去开垦,种植橡树,然后再慢慢的一步一步,像中国人从棉花织成布一样的取到流汁的橡皮,运到各处去当原料卖。他讲述他的山地。又是荒野,又是多吃人的野兽。于此,他讲了许多老虎,象,豹,鳄鱼的行动,特性。概括的一句,他说,无论什么野兽,你不去侵犯他,他少有来侵犯你的。

  他又讲述新加坡的各种果子,各种味道。他又讲起驾驭工人之不易,他说江浙两省的人总是吃不起苦,他们至多一年半载便吵着要回乡,少有做三四年以上的。

  他又告诉我们,他十数年来航海的经验。他说他乘过各个公司的船,法国船却是第一次。他说有一次在香港因为贪便宜,上了一次大当。那时有只叫中国邮船的,他便搭了。其实是野鸡船,没有公司,没有组织的。所以一到新加坡,未进港,就被英当局扣留起来,把全船的乘客统赶上一个山上去,天天洗硫磺浴,还有种种要命的消毒;总有一个月光景。他说,这一个月中真受尽了“西崽”的磨难。末了,总算放了出来,用小汽轮载他们到那一月来可望不可即的新加坡。

  据说,这种办法叫做“埋山”。凡是野鸡船都要这样的被“埋”的!

  他讲的真多,我也忘了大半了。不过我回忆起来,还觉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

  此外,他那种老于行旅,饱经世故的阅历,和蔼可亲,温存恳挚的待人,都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二

  这几天他们在甲板上的游戏可多了。

  最初他们是玩纸牌,纸牌玩厌了便玩“猜戒指”。玩法以麻线一根,穿一戒指;六七人或八九人环立成圆形,各执麻线之一小部,把戒指顺次传递他人。传递时先将虚握之两拳(中握麻线)并在一起,再向两旁分开,则同时各人之左右拳均伸张至相触,戒指即于此时传递。惟戒指只有一只,此环立之八九人必做出“戒指在我手里”的神气,以乱耳目。因为在此人环中隙地,还有一个“团团转”的人,正在竭力找寻此戒指到底在何人手里。传递人中,偶而有稍不经心,露了破绽,被他捉出时,此人便该倒霉,去代替这“团团转”的位置。所以传递人必竭力虚张声势,一面乱说“戒指在此地”,“咦,这里”,一面还要唱歌,以乱“团团转”的心。如果传递得好而“团团转”的人稍为不灵敏些时,那么“团团转”的人往往有继续至五分钟以上者。愈焦急越捉不出,愈捉不出愈焦急,那种慌乱的情绪,的确可使传递者引为笑乐。但就在这快乐透顶的时候,乐极生悲的露了马脚了,于是再重新开始。

  这种游戏原也简单得很,所以一连玩了三夜也玩厌了。他们便想出第三种游戏了。

  一个大似面盆的灯罩,罩着四五只电灯;可是甲板的面积是这样大,这些微弱的光也够可怜了。留声机放在货舱顶上,摇头摆尾的在唱着各种舞曲。那两个法国妇人,便快乐得发狂一样,不管是四等舱里烂污水兵,不管是下流不堪的船上水手,都一律欢迎,抱着,跳……舞……跳……舞……那些落伍者,蹲在角落里睁着又艳羡又嫉妒的大眼望着他的同伴。那些被选者呢,一面固然是非常得意非常骄傲;一面却又竭力小心的讨两个妇人的欢喜。淫乐的空气紧张着,一阵阵的荡笑充满着,在夜之静寂里。

  出国前,仑布曾对我说过:女客大概都搭头二等,因为三等不大方便。只有那些军官的妻子,或是不十分正当的妇人才会搭三等。这句话现在给我证实了。

  这两个法国妇人,一肥一瘦,都是从上海上船到马赛的。肥的简直像头肥猪,满脸臃肿的肥肉,真是多么蠢笨可笑!瘦的一个,面孔像她带的那只哈叭狗,还嫌太长了,反没有她的狗好看。这个肥的十二分的蠢,却没有十二分的荡,虽然也不见正经。那个瘦的简直不像样了!一天到晚只是格格格格的狂笑,这笑声里告诉出她的淫荡,轻狂,放纵,卖弄风情。还有吃饭时,和那个西班牙人俩眼睛东瞟西散的打电报,有时还要拿水果吃,还要打情骂俏地故意娇嗔佯怒……哎呀,写不完也写不来!总之:令人作三日呕那句话,对于她真再配也没有了!

  起先,这两个法国妇人是常同一个大家叫他General的海军军官打趣的;他那种军官式的步武、立正等的表情,确是滑稽可笑。嘴巴又会说,往往引起那狗脸的瘦妇人的狂笑。可是近来这General变得非常地宁静了,饭堂里也不大听到他高声的诙谐的谈笑了,甲板上也不大看见他兴高采烈的影子了。原来西贡下来的一大群军官和军官太太之中,有一位军官太太是没有军官先生陪着的,而她却带着两个小孩,一个还在手抱中。在这样的情景中,便激起了General那种高尚博爱的同情,时常替她抱孩子,端椅子,在甲板上铺毡子给小孩睡,从房间里去拿枕褥坐垫,真是无忙不帮,还要整天价陪着她躺在冷落的起重机角落里轻轻地密密地谈话。多么武侠,而又多么温柔啊!

  所以现在和这法国妇人混在一起的只有一个西班牙人了。那些水手们,不过偶然在跳舞时,得到一刹那的青盼而已。

  “SeigneurEspagnol”,就是这位先生的别号。他是同俄国朋友,英国音乐家和一个葡萄牙人一房间的。最初西班牙人称葡萄牙人为“Sei-gneurPortugais”(意即葡萄牙先生)。据说这“Seigneur”一字在西班牙是普通的称呼,不过法文的Monsieur,英文的Mister,都和M有关系的,“Seigneur”这字却是非常特别(按法文中也有Seigneur,但不大用的;现在在宗教中还存在着),因此引起了俄国朋友的好奇心,称西班牙人为“SeigneurEspagnol”了。

  他这人有非常威严的容仪,吓,那双凹进去的黑眼乌珠才厉害哩!炯炯有神地骨溜溜地转,万一射着你时,简直鹰瞵虎视地把你吞得下一样!但是人却十分和气,就是说话过分了,被法国妇人捣他几拳也不要紧。有一夜,在甲板上,不知怎样的他的一双拖鞋被她们藏去了一只。只见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无鞋地东跳西跳的在甲板上寻找:一会儿俯着身察看纵横的椅子下面,一会儿探首去查验起重机里面,到底有没有他拖鞋的踪迹。我看他真耐性呵!

  前星期我同俄国朋友无意中谈起他,无意中得到了他的两句箴言:“Hehasnothingbuthehaseverything.”他自己没肥皂,却轮流着用葡萄牙人和俄国朋友的。人家在吃东西,虽不相识,他也可吃到一些。饭厅里他常常得到双份的水果或点心。他自己没有椅子,但甲板上总见他舒舒服服地躺着,而且他躺了人家的椅子,不等到他自己觉得躺够时,从来不站起身让人的,虽然他明白看见主人在旁边徘徊。唉,我看他真耐性呵!

  那个葡萄牙人,我一见就想像他是一个大傻瓜。人又矮的可以,肚皮又格外来得大,挺起了大肚皮,摇摇摆摆搬动着沉重的步子,在甲板上散步时,真像一个大傻瓜在滚来滚去。

  他臂上身上都有五彩的花纹,俄国朋友告诉我,说他胸口是刺的一只帆船。大概是个水手,他说,至少从前是个水手!臃臃肿肿的脸,微秃的头顶在发光,短短的小小的一丛黑须子挂在上唇;穿着一套白帆布,铜钮扣的制服,于是俄国朋友便立正,举手,称他Captain;他笑了,大肚皮望前一倾,朝里一缩,又粗又短的手伸向俄国朋友胸口来了,算是报复的,可是只一晃又踱前去了。回来时又遇见,于是立正,举手,一倾,一缩,一伸手,一晃……重演一番。

  说起大肚皮,不禁令我想起外国人大肚皮之多而大了。

  我们的Maitre d'Hotel是大肚皮,Cmissaire也是大肚皮,一个大肚皮挺在胸脯下面愈显得他之高贵而威严。想起我们中国人的大肚皮,又惭愧多了!既没有他们那末大,又没有那末神气。写到此,忽然想起我出国前为护照签字问题,法捕房的政治包探曾请我去问话,因此我得在霞飞路巡捕房门口,见到了各式各种的无数的大肚皮。唉!只有他们的大肚皮,才可与外国的大肚皮一相比拟呢!

  西贡下来的许多军官中,在我们外人眼里即大概可分两级。一级是衣服上有一道黑线的,一级是没有黑线的。但他们那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安闲快乐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们中有几个常穿着花洋布的中国式短衫(只是上面有一小方翻领),头发秃得光光的,那种又俗又呆的样子,真像中国的理发匠。

  他们虽是这样的愚蠢,却也安分守己,既不喝酒(饭桌上当然除外),又不打牌。虽找不出军人的精神,却还没有那些下流的神气,像两个法国妇人一样。

  写到此眼睛有些模模糊糊了,就睡去。

  今夜夜饭一只怪味道的蔬菜,一只老调牛排,我都尝了一些就吐了出来。一顿又没吃饱!唉,天天羊肉,牛肉,牛肉,羊肉,真要命!

  一月二十一日夜九时四十分

  三

  自上海一直至西贡,旅客中少有孩子的。自军官太太们上船后,方才跻跻跄跄的有了五六个。

  他们的衣服是这样地少,少至实在无可再少。一件衣服,从肩上挂到大腿,全腿的十分之九是裸露的,臂是不用说了,赤足,着拖鞋,一天到晚在甲板上满地乱滚。他们中最大的约七八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中吃乳。头几天简直被他们闹昏了,这几日不知怎样的安静多了,大概也玩得讨厌了。小孩大半是女孩,最大的两个也是女的。可是她们的蛮性,使强,却不下于中国的男孩。小孩共六个,最大的一个,她父母都在船上的。次大的,和一个手抱的就是那位单身的军官太太的。还有三个约四五岁至七八个月的,父母是法国军官和一位安南太太。以上两位太太,都是肥头胖耳。这位安南太太却是干瘪得像僵尸一样地怕人,就是那位军官丈夫,也是不幸得很,在饭桌上常要受同伴们奚落。三个小孩也是獐头鼠耳的不讨人欢喜,最麻烦的每顿饭他们一定要哭一场,弄得满饭堂的空气充满着叭叭的不安稳的哭声。

  两个较大的孩子,便结伴着在甲板上玩。玩洋囝囝,开小火车,夺绳子。那个大的比较来的凶狠,面目也像她母亲一样地怕人。那个小的非常和善,而且天真。我常比大的为狼,小的为羊。因为大的常常欺侮小的,硬抢,硬夺。但大的那父亲严厉得很,往往大打出手,可是母亲却十分舍不得,因此夫妻俩常为了小孩而争吵。说起那母亲,才真是军官太太呢!走起路来,也是“开步走”一样,村野难看。

  三四天前俄国朋友跑到我房里来告诉我,说今天那个小孩同他吵了半天。那个我称为羊的,拿火车轨道掷他,他一避,轨道便落到海里去了。又俄国朋友的帆布椅两端是同我一样的可以卸下来的;下面一根木梗,是从失去了他自己重做的,所以一端露在外面,那小孩便定去拉出来玩,俄国朋友不许,她便逞强硬做,几乎把他的椅子都拆掉。我便问俄国朋友她的母亲在不在呢,他说在船左,没看见。

  在船上,阶级观念是很深的。我们的上司是头等二等。哼,真是贵族呢!平常轻易见不到他们的影子的,大概已经很舒服了。我们的三等,因为不但船头是我们的,连高一级头等舱走廊的南端,也是我们的。位置高爽宽敞,所以船头的地位让给四等了。

  四等船舱最初是在船头的货舱里的。从上海到西贡,一直如此。货舱的第一层,都是他们的世界,也有叠起来的床铺可以睡觉。可是一过西贡,货色多了,他们便被逐到舱面上来了。支起了布篷,便横七竖八胡乱铺些席、毡子之类睡下。他们吃的东西,才真可怜呢!各式不同的镍的、铅的、洋磁的盆子,大概是自己带来的,盛着一些豆、菜、肉,乱七八糟统在一盆里。另外是一块面包。我常见他们拿着铅盆往通厨房的路走去。恐怕每餐要自己去取的。我们一天吃西餐,早上七至八时是咖啡,牛乳,面包;十时三十分午餐;三时三十分茶,牛乳,面包;六时晚膳。他们则既无食堂,又无食桌,更无按时的铃声,所以我至今看不出他们每天吃几顿。大概不会有三餐?

  自西贡起,乘客中有了许多马来人、印度人了。以前三等舱里也有四五个,镶钻的金戒,在黑皮肤上发光,西服左角上挂了许许多多上海人所谓的“金四开”之类。现在都陆续在新加坡哥仑坡上岸了。只有四等舱里还有四五人。每天我们吃过晚饭便见他们排立在货舱的遮布上,年老的一个站在前面,嘴里喃喃的念的不知什么经,余人也都恭恭敬敬地在默念,手里都有念珠。

  我的旅伴们已接连着写到“三”了,暂时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关于他们的要写了,就另外报告你们一些消息。

  昨今两天船上有游艺会。并非全天,每天只数小时。我没有去,去的人也不多,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的不去是怕看我们上司的架子,因为游艺会是在头等舱里开的。秩序单上说今晚上有跳舞,两位法国妇人一定要去的?

  哥仑坡开轮到此已有六天了,明日下午可到Aden。先在Aden停数小时,再到Gibouti停数小时。风浪至今没有,真奇怪!印度洋我快要与它告别了。红海里大概不会怎样。只是预算起来,“红海月”是看不到的了。听说过波赛后到马赛的一段,风浪是非常厉害的,而且总是有的。唉,可怕呀!我到底逃不了要呕吐么?

  预计二月三四号可到马赛,快了!近了!但离开我的中国却愈远了!不知怎样,在国内时天天诅咒的中国,离开后反而天天在想念它,在怀恋它了。我的中国啊!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三时,将到亚丁时

  啊,今天是我们的除夕啊!明天是年初一了。母亲不知怎样地在忙着张罗过年的事情。天气这么温和,我再想不到今天是除夕!不知上海冷得怎样?若妹,觉非弟,小妹妹,我的三位小朋友,现在正是如何地高兴啊!我谨在此祝国内诸亲友新年快乐!

  怒安

  九、海上生涯零拾

  真不料,我们幼年时的游戏会在这万里孤舟上重现。

  昨夜,我们的旅伴不知哪里来的高兴,足足的玩了一个晚上,最初是玩的我们幼时叫做“龙头龙尾巴的”游戏,一个穿花汗衫的水手做龙头;胖军官太太,两个法国妇人,两个水手做龙身;西班牙人做龙尾巴;一个蓝衣服的水手做侵犯这龙尾巴的人(这个叫做什么角色我现在再也想不起了)。一大群人跳来跳去的跳了半天,那个龙头真是厉害,忽左忽右的挡住那侵犯的人,始终不能捡到那尾巴。据那位宁波人洪君说,这游戏他们叫做“老鹰衔小鸡”。我们叫龙头的他们叫“母鸡”,一大群跟着的算做小鸡,一个我叫不出名称的角色,便是老鹰了!昨夜的战斗中,母鸡确战胜了老鹰,无论如何那老鹰总冲不出这母鸡的臂抱,有时甚至被母鸡拦到无路可退而跌到起重机角落里。

  接着便是猫捉老鼠。一大群人环着,手对手搀着,高高的举起,成七八个城门洞似的,一只猫一只鼠就在这下面穿梭似的追逐着。第一对是个水手;第二对是一个水手,一个法国瘦妇人;第三对又是一对以前做老鹰母鸡的两个水手。那真对劲哩!这次老鹰变了被捉的老鼠,母鸡变做捉鼠的猫儿了。那老鼠可真灵活极,东穿西钻的弄得看的人也眼花了。照规矩,猫一定要照着鼠逃的洞钻,不能走小路,抄近路的越过。所以这一下母鸡的胜利,立刻变为猫儿的失败了,不要说追不上老鼠,就是对面碰见也不能去捉它,因为它还没有穿完老鼠所穿过的一切的洞呢。

  第三是捉迷藏。一块黑布蒙着眼,立刻变了盲人,却大摇大摆东晃西晃的做腔。“拍”的一掌,背上给人打了一下,急忙伸着手向后撩时,那只手早已不见了;可是“拍!”的一响,肚子上可又着了一下,赶紧望前跳去,屁股上却又吃了一脚,受尽了揶揄颠弄,还是捉不着。有一次摸到边界上一个水兵身上去,这个水兵抱着那单身军官太太的小孩子,这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以为捉着了什么人了,得意似的摸头摸面的认人,不料“呀”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捉迷藏的办法,和我们幼时玩的稍有不同。照我们玩的规则,那么只要你被瞎子接触一下便算被捉,要静静地让他摸索认人的。他们可不然,非但接触一下不算数,就是捉住了时也可用力挣脱。还有暗地里戏弄瞎子的事情,是我们所禁止的。有人戏弄时,必群起告诫,也算是一点恻隐之心?

  从这上面两相比较下来,便完全可以看出他们是完全尚力,只要力气大就永不会被他捉住(虽然有时不巧也会一滑脚,跌在地下来不及爬起来的)。我们便完全是尚智。所以他们玩捉迷藏时便是乒乒乓乓,亭棚三响的全武行。我们玩时却全是轻轻的、静静的、蹑手蹑脚,一些声息也没有,捉的人竟全然听不出他们的步声。我常听人说东方文化是静的,西方文化是动的,我不知道这两句话到底对不对,但用在这捉迷藏上倒很不错。

  游戏的事情,一方面固然是为着消遣为着快乐;但也正需要严密的规则和整饬的秩序维持着。譬如捉迷藏中不准越界,被捉时不准逃脱,被摸索辨认时不准增减衣帽,或其他服饰,这些我认为确是人类文明之特点必要保持的。我们幼时玩的时候(二年前在大同时,常同一般同乡于星期日在宿舍里大玩特玩呢!)自信都能遵守,如有犯规的时候,大家必嚷着要处罚,而犯规者也格于众议,终于服从。这确是一种很好的有精神的表现,昨夜,他们玩的时候,却很不注意这些。而且还狼狈为奸地互相舞弊:一个被捉了,便给他加上或除去帽子,以使盲人辨识错误;危急时又常逃出界外,尤其是西班牙人最坏!最会戏弄人,最会作弊。又逞着蛮力常常被捉了重又挣脱。可是他的衬衫却因此拆破了,我正暗暗地称快的时候,他衬衫的破洞越发大起来了,多挣扎一回,便多撕开几寸。到末了,终于撕去了衣袖,撕到胸前,人也还是被捉住。在大家拍掌哄笑声中,我觉得非常痛快,“恶人到底受罚了”!

  他们玩过这个把戏,又玩一种类似的游戏,又玩猜戒指老调,我一方面看得厌了,一方面也感到十分兴奋后的疲乏,也就下来睡觉了。

  一月二十二日丁卯除夕

  每到一个埠头,在领港的上船之后,将停未停之际,必有许多海鸟在我们船的左右上下翱翔飞舞的。它们是先将埠头上的欢迎者的心音带来。等到启碇时,又必三三两两的到船旁来送别,并且满怀着依依不舍的样子。多情的海鸟啊,我深深地领受了你们的厚意了!

  船到亚丁时,正下午五时。一带秃顶的荒山植在红海之口。深蓝的海水,又渐渐转为绿色,——这是告诉我们将要进港的标记;蛋黄似的太阳,已允许我们窥探他的颜色。船的进行,也渐渐的缓下来,甚至不觉得有一毫动荡了。七日七夜不停的涛声,也去休息了。凉风阵阵,吹入心脾。三三两两的海鸟,应时姗姗而来,至一分钟后渐来渐多成群的翩跹上下,白黑的羽毛,相间在夕阳中辉映。小的像传书金鸽,大的仿似云抟鹍鹏。下面饭间的窗洞内,有小块的面包掷出,它们便竟降落水面,宛似鹅鸭一样的争相攫取。但它们是不能久持的,一取再取不得之后,也要赶紧飞起,还拼命的振刷它的双翼,怕是盐汁的海水,有所沾染它的纯洁的羽毛?

  这样多的海鸟真是此行第一次看见。它们拍拍的从高处飞到船旁,将近船舷,便又宛转向侧面斜倾下去。多么平稳,多么娇媚,多么活泼呵!全个空间,全个宇宙,都是你们的世界!你们与云霞嬉戏,与日月为伴,乘风飞去,我只怕你玉楼高处不胜寒呢!然而毕竟我羡妒你的自由,羡妒你的超脱!祝福你欢迎欢送的使者!数千里长途寂寞,给你扫尽了!满怀孤寂,都为你而充满生意了,感谢你啊!

  船泊亚丁只五小时,故宣告旅客不能上岸。遥望群山秃秃,无一草一木之绿,更不必梦如香港之满山荫翠了,然而洋屋累累,教堂钟楼,巍然高耸,暮色茫茫中,汽车疾驰于岸旁。此处为英属地,经营至此,亦非一朝夕之功矣!

  夜十时,机声辘辘,盖解缆驶向其布的(Gibouti)去矣。

  离Adon后一夜行程,达其布的。

  舟停后一小时,黑商人陆续上船,兜售商货。有的一长形如中国放折扇的纸盒内,雪白的棉花中躺着滚圆的珠项圈。有的草制似荷包一类的东西中,陈列着鱼骨,那些不美丽的枯骨,我想只有研究动物学的人会来要你。最多的是卖纸烟的了,红绿的纸包都是cigarettes。还有卖鸟毛的,有单张的,有已制成折扇的。法国军官问价,说是六十法郎,他一耸肩,即刻放下了,那黑人也泰然的走了,这种神气,大概表示“真不二价”的意思!

  风景片一本,共二十张,索价六法郎。而风景片之不美,正与荒凉可厌之其布的相称。

  天气虽不甚热,但太阳很厉害,我早闻其布的荒漠之名,又怕满街满街的灰沙,所以终未上岸,只是Alamer又第二次看到了,所异于新加坡者,是他们是没有瓜皮小艇的,十几个黑人大半身在水里浮沉着露着头叫喊。

  完了,其布的只有那些商人的狡猾!

  这几天懒惰之极,终日躺在房里,除了不得已的用膳,饮茶,大小便外,简直不下床。

  今夜,在甲板上,忽然觉察上弦的月发芽滋长了许多,映在浪心的粼粼着荡漾之光,也比前数夜明亮得多。夜是如此地静默,天上稍有几片云翳,白白的映着微弱的新月,愈显得惨淡了,而且月是这般地高,冷风阵阵地吹来,霎时间令我忆起故乡的今夜。今天是年初五呢!福祺说比我迟两班船动身,那末今夜此时,他一定也在黄浦码头,尝我四星期前的别离滋味?冷风飒飒,那凄凉之感,也不下于一九二七年除夕的我的经过!

  今天午前,我一个人睡在床上的时候,忽然汽笛声“胡”的连叫了四五次,探首窗外,一无所见。傍晚同安南学生讲起一路风浪平静的话,他告诉我,今早同公司的AzayLeRidean船同我们遇见时,他们的船长用无线电话告诉我们的船长说,地中海很不平稳呢。啊,今早的汽笛声,原来就是为此。他又告诉我,两船的距离,只不过数丈;只是在船右,所以在船左的我,一无所见。我又设想,两船的距离既这么近,那么两船的旅客,一定十二分高兴的扬巾脱帽了!我后悔不该懒睡,以致失掉那么好的机会,没参与欢乐的相见礼!

  在茫茫一片大海里,我们是如何的孤独而寂寥啊!偶而在地平线与天相接之处,发见一只来船时,真觉得多少地欢喜。尤其在夜间,浮城似的一座灯光,闪闪的渐渐近来,我们便争相立到船栏旁,仰首从布篷上探望我们的灯号。大概是他们先问讯,我们再还答,再问再答,普通总是四次,船也慢慢地由相值而相左了。一明一暗之中,传递着多少慰藉之意!互相告语着,我们有伴了,黑夜不用怕,胆怯如我,也觉勇敢了许多,寂寞的心头,也添了不少的欢欣愉悦。

  同公司的船已遇到两只,这次是第三只了。法邮的航行中国日本的,据我所知共有八只:AndréLebon,PaulLecal,Porthos,Athos Ⅱ,Dartargnian,Chenonceaux,Angers,GeneralMetzinger。在船上也听水手们说过这八只。那么今天所遇见的不是驶赴上海的了!

  一月廿七日夜八时

  全饭厅一百五十个位置,自始至终在这次航海里没坐到三分之一。上海开船时共坐到七席半,过香港就只剩四席,到西贡连一席半也不足了。幸亏来了许多军官们,才勉强成了四席,而我们的一席,十四个位置只坐四个,所以合并计算起来,实足的三席也是勉强的,而且还靠着小旅客撑台呢!过哥仑坡其布的,都没什么上落,此后也大概都是in-variable的,直赴马赛的了。

  饭厅的位置的多少,是全三等旅客总数之统计。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这次的旅伴是如何稀少了。

  饭厅里主要的仆役,是一个安南人。据他说,在船上执役三年。看他人非常沉静,寡言笑,像是很深于世故的。办事很老练,法语也讲得过去。我们在船厅里写东西,他必定来观看,但总是静静的从不出声。我按钢琴时,他便来看内部键盘之跳动,每每看到五分钟以上,但沉静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厉害的人!”我常常想。

  我们的Maitre d'Hotel总算是好人,很和气,很老实,没有虚矜之气。开饭时他总是拿了饭单,东跑西跑的招呼这,又招呼那。有时还帮仆役端菜。他管的事情真多,全三等的旅客的需要,自纸烟起至吃饭、睡觉、出恭、洗衣的事情,大大小小都要问到他。早上七时起,下午十时止,只见他楼上楼下的忙个不了。大大的肚皮一天要搬东搬西搬几十百次,真吃力呵!

  我们的早餐,是上午七至八时,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到饭厅去吃的,或者叫茶房拿到床前来也可以。牛乳,咖啡,面包,牛油,不过我久不喝咖啡了,实在坏极的咖啡!三点半时饮茶,但我也只喝牛乳。茶像药一样煎来喝,已无味了,还要放糖,那种西洋喝法,我是谢谢的。

  中饭同夜饭,都是一样的二道菜;所异者中饭在二道正菜前,有两盆冷菜,什么菜蔬肉类,晚上则冷菜改为热汤。汤我总喝不惯,常是淀粉质过多,而放的蔬菜之类,也不合口昧。像中国的火腿汤之类的清而鲜远的味道是久已不尝了。惯常两道菜我只尝一道的,因为每顿总有牛肉或羊肉的。那种或煎或熏的半生半熟的东西,真叫我不容易下肚。倘然碰到炒蛋,那真是我的佳肴了!此外鱼也还可吃,猪肉味虽不及中国的好,但比牛羊肉总要少些腥臊气,可惜不大吃到的。鸡只吃过一次呢两次,鸭倒有好几次了。但不是“老来烧勿苏”,就是有股鸭臊气,比之鸡真差得远了。今夜又吃到的鸽子,还不差。生菜我已吃出滋味来,颇有道理。总之,肉类的东西,总以人工保存的缘故,日子稍久鲜味总消失许多。果品中新近常吃的一种芒果(译音),倒很好。还有一种叫manquostant,不知中国名字叫什么,字典上也翻不到。还有新加坡叫“黄梨”上海叫“菠萝蜜”的也时常吃的,橘子虽酸,但比烂香蕉胜万倍了。

  以前每十日,大概有两次晚膳后,在臭乳和水果中间有糕饼类的点心(西洋叫做dessert,专指饭后的茶食)。自天气炎热以来,糕饼外另有冰淇淋。上二次都是在星期日夜里,这一次不知怎样改在昨夜(星期四)了,大概是星期日没有了?洪君说头等里大概每夜有吃的。

  饭终的咖啡,我已说过了,早已谢绝。真不懂,焦苦涩枯,一至于是,想不到在上海时和福祺俩煮着争饮的咖啡,其味道竟一变至此!

  饭时除面包外,如果你要求也有白米饭。我有几次,因为实在看了牛羊肉吃不下时,便要一些淘些汤将就吃,比嚼淡面包总好些。不过米大概都是西贡来的,粒小而硬,且无黏性,较之家乡的“上白粳”相差天壤了!

  饭桌上每桌有一张菜单,我们闻铃入席,第一便抢饭单看,我一见什么roti之类,就知道糟了,又是mouton之类,没我份的。等第一道的冷菜或汤吃过时,那张菜单早已看厌了,但第二道的正菜还未来,那么再拿来当阅报一样的消消闲。一面等菜来,一面看看上面的风景画,但那几种风景尽也看完了,老看这四五种,或是PothosaSaigon啦,Paul-Lecata Port-Said啦,北京的先农坛啦,法国Louis的桥啦……下面写的菜的名字,他们是这样写的,正菜一行,附着品又一行。譬如牛肉烧番薯,那么煮牛肉一行,烧番薯又一行,所以虽只三道菜,看看却满满的一纸,好像小小的筵席一样。哼,可惜只中看,不中吃!

  因了饭厅便大写饭菜,真是馋鬼!好了,是睡觉的时候了,快躺着等明天到Suez罢。

  一月二七日夜

  啊,我惊讶极了!

  当我回到房内时,探首窗外,怎的不见了今夜的月?再细细一找,原来雪白惨淡的月,一变为怕人的金黄色的了!几小时内,竟变成暮气沉沉像落日的回光返照一样,啊……!

  十、是人间世吗

  一月来的生涯,完全在浩渺无边,整日夜的洪涛巨乐中度过了,忽然的置身于轻柔温静的苏彝士运河里,缓缓地疏闲消散的流览荡漾过去时,真宛然如在梦里了。

  自哥仑布至此,一路的都是如此地荒漠,苏彝士当然也不能例外,峻峭的石山,红一块黄一块的在晕晕的日光下懒睡,碧油油的绿波,轻轻地在它脚下溜过,三角的尖帆,悠悠地伴着三三两两的海鸟而浮去。碎石筑成的长堤,远远的腰带似的躺着,任凭着无数的东轮西舶穿梭似的在她怀中来来去去,那边正是红海的终点,苏彝士运河的入口啊!

  我们的船,在苏彝士只停四小时;没上岸的时间,也没上岸的念头。远瞩Suez城,只见一座座鸽笼似的黄白的木匣子,高高低低,参参差差地架叠着,那便是人类巢居穴处的遗影,那便是我们祖先的原始生活的憧憬啊!

  照常的,吹过了无数的短促的口笛声,经过了水手们非常的努力后,我们的庞大的André-Lebon才得调转头来,向着运河大踏步地转动过去。眼见着比我们先数分钟开的一只黄色的英轮,已进了口了,我们却还在绿波的中流蜿蜒着,遥望绿丛深处,真使我如何的热切神往啊!

  终于渐渐地驶近了。正在河口和Suez港的交界处,巍然的立着一座尖形的白石碑;我猜疑那或即是开筑苏彝士运河的首创者的纪念碑?然而如何没有铜像呢?我想,这样造福于人类的伟业的首创者,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一定是永远的在受着千古万世的旅客们的敬意。不论我是否瞎猜,但我确觉得一刹那间胸中充满了真诚的无限的钦敬感激之意。当这块土峡成了现在的运河之后,我们无量数的已往,现在未来的航海者,才能安稳地免去南非的恶浪,不必枉做“好望角”之险梦,而能径直的横贯亚非,直达大陆之彼端。慈航普渡之功,是SuezCanal成就的!促进人类的亲善的自觉,SuezCanal是与有大功的!幸生于今日的渺小的我,也能沿途寄着一路平安的音信回去更是沾你的恩泽啊!

  碑后一座洋楼,接连着一带树林,像是公园的式子。更往前,沿着运河,一座座象牙色的别墅式的房屋,俏俏地隐在常青树下。地面与河面,高低相去只数尺,碎石的堤岸,整齐中显着活泼的生气。两个男孩大约十三四岁光景,站在树荫下看流水,见了我们,顿时大声地招呼起来,口里还做出笛声似的怪叫,船上的旅客高兴地应和着,还有人喊着“Mercibeaucoup”!孩子们更快活地跳起来,还答着“Mercibeaucoup”!在他们天真而清快的音乐似的喊声中,恍惚回到了我的黄金的梦里,整个心灵,复浴在纯洁爱乐之河里了!天使啊,安琪儿啊,在你们无邪的面上,表出了怎样的超人的,洁白的情感!万不料彷徨在举目无亲的万里外的我,会遇到这么亲切诚挚的慰安!我无言,我不能如他们的勇敢的还答你们;我默然,我只有在无言的静默中领受你们,感谢你们的厚意!我脆弱的心啊,被你们的圣洁征服得不能动弹了。

  更向前时,绿荫下画幅中似的行人,都一转眼间瞥见了我们,又立刻传来了几乎是本能的温暖愉快的欢呼,BonVoyage!Goodbye!帽子啊,手巾啊,飘飘的衣裙啊,渐渐的消失在绿影中,随和着慢慢幽微的呼声合成了一片愉悦之光,浮沉在大气里。啊,人类的同情,人类的亲睦,世上竟还有不为名,不为利,无所为而为的,不期的亲切的慰藉!我梦也似的映过了这么可爱可恋的乐园便不禁梦也似的幻想未来光明之影了!

  河面忽阔忽狭,阔的地方差不多有黄浦江一样,狭的地方竟不能允许同时有第二只船通过。而且一路都满布着浮标,表示这限制以外,是浅满不能航驶的地方。

  傍晚,温和的太阳,微笑地仰着躺到远山怀抱中去了,剩着的桃红娇紫的余光,从伞形的林隙间偷窥过来。深绿的丛树,衬着远远的不深不浅的复杂的红光,多么调和地温柔啊!清冽之气,充塞着宇宙,我呼吸到故乡的早秋暮春之气了。泥土的香味,树木的清气,使我魂游在家里的后园,堂前的庭院里了。晚风不留情地刮过脸来,带着严肃之意,我不得不在寒噤中走下了甲板。

  洪君说,当夜间过运河时,船首一定要悬着极明亮的大灯,好像汽车前面的一样。他说这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又像什么书里看见的。他又说这灯是由运河的管理处派人来处理的,今天午饭时食桌上有两个工人模样的生客,大概就是。

  一吃过晚饭,我便急急的披着大衣跑上甲板,全河面都沉入黑漆漆的夜幕中去了,只见一道白光,在船前数百丈远的地方照耀着。我轻轻的跨过船前的界栏,很留意的跑到船前的栏杆旁,细细察看之下,才发见一只大铁匣子,挂在船首之外。匣子的高度大小,恰足以立着那午饭桌上的生客。微响在匣子里不断的“吱”的叫着,正像我们乡下婚丧吉庆的人家的大门首的汽油灯一样的“吱”着不息。更从船首左侧探看时,又看见一块大面盆大的厚圆玻璃,白光在里面放射着。那工人一会儿起立,一会儿坐下的很忙,两个水手立在船首内,——紧靠他背后,不过中隔船首之栏杆罢了,——静静地瞧着它伟大的光明的工作。

  河岸的画景,完全是换了一幅了。浮标内都亮着红红绿绿的电灯,左面红的,右面绿的,一望都满泳着小儿玩的红绿色的汽球。新月比昨夜又胀满了几许,侧着头正斜睨着我们,繁星满天,又似沉静又似眨眼的点缀全天空。一只船泊在岸旁。桅杆上或红或白的电灯倒映到河心,像是一串发光的玛瑙,又像是摇摇欲坠的珍珠宝塔。一切都充满着幽静和谐的风味,简直令人想不到同样的这世界上,会有许多争闹,破坏,喧嚷着。更想起日间的那种伟大的同情的表现时,不禁疑惑起来,这到底是现实的尘世,还是未来的理想的天国?

  是人间世吗?是人间世吗?

  一月二十八夜九时

  回到房里,轰轰的巨声自远而近,一列玩物似的火车在岸上飞过。急急探首窗外,早已去得远了,只是朦胧的月,愈晕晕的在天空征愠,映到静寂的夜深的河面上,拨起了无数的惶惑的心波……

  十一、苏彝士——波赛特

  船到苏彝士,刚抛好锚,便听见舵楼里的喊声“AlaVisite!”一大群一大群的水手,都匆匆忙忙的齐集到头等舱外的长廊里,一会儿所有的船上的职员仆役也都来了,我们的Maitre d'Hotel和茶房等也通通一个一个地上来。中国人在船左,三十个火伕,以及全三等舱的仆役,他们西人排列在船右,黑制服的职员,白衣服的厨役,挤挤轧轧的塞满了长廊,喧喧哗哗地等着。不一会,三道金线的职员偕着一个矮胖医生来了,干事样子的一个黑制服的人,讲了几句,排列的人便开始动起来,一个一个地望着门内进去。医生皱着眉,跷跷的一丛白短须根根平举起来,一道萎缩而怕人的眼光,直射着他们的脸面,一面还握握他们的手,——注意!这并非客气的握手,系是要在他们的手里考出他们的不健全的病由来!他一个个相面似的相过了,全体的人也一个个的在他无言中被赦放了。我们一面在看,一面在疑惑是什么意思,他们——船上的职员们——既不居留在此地,又不上岸,为何要经过医生的检查呢?思念之间不禁连带着想,或者我们因为等级关系,也要这样的被检?看甲板上同舱的旅伴们正咕咕哝哝的似乎与我抱同感。不料承医生的厚意,只检验了四等舱的旅客就完了。

  一阵的喧闹过后,第二阵的喧闹又来了。三角的布篷,驶来的满船的商货,土耳其商人顿时你抢我夺的拼命的涌上悬梯,荷包似的草篮里,也无非是烟草画片之类。不过画片的种数,比路上各埠都多!有Suez的,有Port-Said的,有Cairo的,有Alexendrie的,一共不下数十种。价钱呢,虚头很大,开价十法郎的,三法郎也肯卖了。其中以照相的一种最好,可是他竟说二十法郎一打,我连还价的勇气也没有了。还有许多卖石制的念珠式的项圈之类,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各式都有,十五法郎的开价五法郎的还价就成了交易。可是同他们买东西很不容易,他随口大吹的开价,你还他半数还要上当;真正太少了时,又要受他们的讥骂。此外,还有卖枣子的,糖食的,都装成匣子,内容也看不见的,我用五法郎买了一匣糖,很怕上当,立刻拆开来尝了一块,还好,只是太甜一些。还有地毡围巾的商人,烟斗烟嘴的买卖,吵吵闹闹的争论价钱的声音,兑换钱币的声音,急夺买卖的叱声,充满了全船。有卖橘子的,每八法郎十二只,我们从四法郎起还到七法郎,他无论如何不肯卖,后来终以八法郎买了。实在并不贵,只因他们的同伴的虚价太厉害了,我们为防吃亏上当起见,不得不如此。一路上自新加坡以来,第一次遇到娇红可爱的水果!

  一夜醒来已到波赛特,起重机早已摇头摆尾的工作了半夜。我们七点三刻,下了渡船上岸,十法郎一张票子,来回在内,原来我们的船可以停泊得里面一些,因为到地中海是要经过完全的波赛特的,只因要在油机旁添油,所以就在离波赛特里许的港口停下了。

  上岸后望内街去时,有铁栅门为界,红毡帽的警察,搜查着进门的过客。同行的安南人的照相机,因为用纸包裹的缘故,被他看了看,我的袋亦被他揿了揿。进门后照例的被许多土耳其人包围住了,都是招徕领导的,我们起初不理他,后来转弯到一家商店买画片时,安南朋友被那善于应酬的店员迷住了,说了什么此地货物没有入口税的(我至今不知道那句话是真是假),所以售价比各处都廉;又劝他买这个,买那个,末了又替个跟住我们的土耳其人介绍,说是Bonami,五个法郎可以叫他领导着游玩全城。于是那安南学生相信了,先叫他领到邮政局,后来那一个稍高的安南人,更被那领导的迷透了。他问他衣服要不要添置,说比巴黎便宜得多,又说了没有入口税的话一大套。于是那高的安南人便叫他领到一家衣服店里去。他一路胁肩谄笑的奉承着,路上有兜售商品的,都替我们赶走,又叫我们注意衣袋说有扒手的;还叫我们不要靠街沿走,防我们被站在门外大声招呼的店员拉了生意去。末了,他走到一家衣服店前,便径直的领着我们进去,先用土耳其话说了几句,便领着安南人拣衣服去了。我是始终用拒绝的态度对他,问我要买什么东西,我都说不要。那安南学生简直给他迷昏了,买了两套衣服,一件背心,质料好坏不要说,样子也不行,而且买现成的到底一只衣袖长,一只裤脚短的不称身。可是那些商人的花言巧语,简直把他简单的头脑弄迷糊了,那个矮安南人劝他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我们等了他半小时多,厌烦极了,他却还被那店员和裁缝纠缠着不放,一会儿要他买领带,一会儿要他买领头,一会儿又劝他买围巾……到底我们等不得了先走了。回来后,在饭桌上告诉我们,他买了一千多法郎。

  回来的路上,我买了一匣饼干,一磅价十五法郎,真贵极了!假使我不是怕地中海里晕船,防吃不下东西时做粮食时,我真不买它哩!那饼干是英国货;我想,不是他故意看见外人而抬高价目,便是入口税没有的话不真。

  回到了船上,想着那些狡伪的商人,觉得比哥仑坡其布的更厉害!吓,那些吃人的野兽,竟生长在明媚平静的Suze河畔!

  地中海已航行一日夜了,风浪同上海到香港途中差不多,还不至晕船,只是已是使你不舒服了。不写了,还是躺一下去!

  一月三十日下午一时三十分

  吃饭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大概是夫妇?男的拉violin,女的拉大提琴,在我们吃饭时一曲又一曲的演奏。末了,女的又去弹piano;到我们水果将次吃完的时候,女的便端了一只盆子到饭桌上来了,大家差不多都给他一个法郎。这是商人专做这种买卖的,于此更可见波赛特人会做生意的特性了!

  三日后,在地中海中补志

  十二、一路平安抵法

  最后一次的午餐已用过了;在船上只有最后的一次晚餐,一次饮茶,一次早点了。此外还剩最后一觉未睡,但至多二十四小时内我必要和一月来相依为命的浮家见最后一面了,什么东西在船上的都成为最后一次了,我现在也是最后一次在船上和你们写信。一切的最后,都流水似的逝去,无限的未来也狂涛似的永永奔向你!我在恋恋的别情中,想于匆促苍茫之际来算一算一月来的总账,但是结果只是惶惧忧恐罢了!心绪万端,亦只使愈想写而愈不能写而已!

  回忆一月前在凛冽的上海的夜幕中,为了想起旅途的孤独而凄苦,而悲恻,甚至对了炳源流泪,一月后的今天,细细思量时只觉做了一场幻梦。至于事实上的我如何会被运到地球之彼端,踏到地图上大陆的西隅,那于我只觉莫名其妙罢了!从朔风怒号的上海经过了晚秋的香港,航到了酷暑的西贡,复南行至闷热的新加坡,横渡十余年来在脑海中隐现的印度洋,由哥仑坡亚丁而入红海而至其布的,渐渐的重复转到温和的苏彝士,更由暮春而急转直下,一天天加衣换衾中,又到西西里附近的积雪,数小时后更要上喧传大寒的欧罗巴……那些天时的变换,风土的映演,于我只加增我的惶惑,我实在模糊了:是我自己的意思呢,还是什么魔,竟会使我做了这样的一场黄粱之梦!人间的广漠啊,广漠的人间啊!

  说来惭愧,在船上一月完全于昏昏沉沉的麻醉中混过了。法语也没进步一些,经验也没得到多少,只是天天发见自己的弱点:记忆力的衰退,推理力的欠敏,懒惰性的加强……我真有些恐惧,这颗朽木终难于雕斲了么?

  我本来是善于做梦的,并且常有梦呓。此行几无夜不梦,而无梦不在故乡。一切的亲戚朋友,都齐集着送别:这是常做的。以后又常梦见我在中途回去,与亲朋团聚;梦中很明白的告诉人说我是在中途,现在船泊何处,我特抽暇归来一叙的;因此常梦见与亲朋叙话中,忽然想到船要开行的事,于是急忙忙的一会儿电车一会儿轮渡的赶我们的André-Lebon。在梦里的我,真是如何的自由啊!昨夜还梦见我回家,有人问我到底法国去不去,我说如何不去,我只有两天就要到法国了,此刻是抽身回来看看你们的。啊,朋友啊,母亲啊,我夜夜魂梦飞归与你们共话呢!不知你们梦中可曾梦到我同样的梦?如其同梦时,不知你们也曾觉得安慰些否?

  人生原不过是一场大梦,但我终还嫌其太大,太慢,如能缩成我每夜的梦,数万里一刹那便可归去,数十日,数十年兴亡盛事,数小时睡梦中都可经历时,我将要如何的快乐啊!我真幻想,我真希望,人生快缩短些!映演得加快些!

  日前读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读得他讲述他人生观一段时,颇为所动;大意是说,有苦然后有乐,愈苦而后见乐之愈乐;人生苟一无缺陷,必将如何平凡无聊,以至失掉生活的意义!我把他的话曾想过几次,但尚未想有终决。真可怜啊,我近来简直不能思想了!但我暇时终要好好地把他思索一回,或者能有所悟,一反数年来灰黑混乱颓唐的生涯。

  唉,心绪是这般地乱,愈想写而愈不能写了!只能潦草些将就了,请原谅!

  地中海中第三日,很有颠簸,所谓电梯式的动荡,我的确亲临了。整整的睡了一日夜,幸还未吐;饭端在床上吃,还好下肚,不至上冒。昨晨过西西里时,又平稳了。昨午后及今日,又稍有小浪,但亦不过如上海香港途中的颠动而已。自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起,直至一九二八年二月二日下午三时止,所可称为浪者,只地中海中一日!所以老友张君江泉自清华远祝我“一路平安抵法!”的话,的确应验了!诸亲友送别时的祝福也都实现了,真是如何地快慰啊!如何地感谢啊!

  我们的船每小时最快时能航十五海里,但平日只航十四小时左右。每日中午的汽笛鸣后,舵楼里就有一个水手,拿着过往的二十四小时内的路程表送到饭厅里布告处。我们每天去看,去计算,还剩多少里数,再要多少小时:也是我们的消遣之一。今天至十二时止,还有二百三十六里,预计明晨五时可抵Marseille,最后的最后终快临到了!未来的前锋也逼近了,现实摆在面前,终该鼓勇前去!我明日拟乘夜车赴巴黎,逗留一星期左右,转赴南方Poitiers去。我的通信暂告结束,以后如有机缘,再当陆续寄些回来。所抱歉而负疚的,就是以往的成绩太坏了,乱七八糟的一堆,实在只有搅乱你们的清静的思绪!但这也就是我实生活的表现啊,我能掩饰吗?

  末了,请渴望我思念我的母亲、朋友,一概放怀!你们悬虑的无依的小鸟,现在安然抵岸了!放心!安慰!祝国内诸亲友快乐,康健!

  怒安

  一九二八年二月二日下午三时,抵马赛前十四小时

  十三、地中海中怒吼

  亲爱的母亲:

  当我写“一路平安抵法”的信写到最后两行时忽然听见长啸的巨声自远处一路怒吼过来,像是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声势,又像是大地爆裂似的石破天惊的威吓,终于在人声鼎沸中,轰然一声,只见雪白冰澈的浪头,张牙舞爪的扑上窗来,接着又锵然的浪花白沫,在圆玻璃上四泻下去。摇篮似的孤舟,开始向左右倾陷……我匆匆的咬着牙齿写下了最后的“一路平安抵法”的字样,那时候,母亲!我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突然的惊恐了!我想,你读到上面的几行时,一定是彷徨恐惧,忧疑思虑,足够你数夜不安了;但是母亲呵,放心!我仍是“一路平安抵法”的踏登彼岸呢!

  寄信时走上第一层甲板,还没余暇四顾的时候,没头没脑的狂风,已扫得我身子东飘西荡。尽了全力上了第二层甲板,见水手们也正和我同样的东倒西歪在风阵里挣扎。在战战兢兢的奋斗努力中,幸能跨过头等舱走廊的栏杆,正当将过未过的时候,真是如何的担心啊!我恐惧,我没有重量的身躯竟会刮下海去……

  寄信回来,第一层甲板的风势浪力已不复能通过了;不得已退到二等舱里,从下面穿到第一层甲板。旅伴们都聚在起重机旁,三三两两的在议论着,女客们躲在下舱的扶梯门口,预备逃避时可以得到优先权,一面只是在大衣中瑟缩着向船外探望。船左的半天,都变成阴黑,烟雾似的浮云笼罩在无名的深蓝色的岛上,似乎巍巍的山石都要把我们活吞下去。黑压压的肃杀之气,密布周围。全个海面都像沸了一样的在翻腾踊跃,我们的船就像我们幼年时玩的秋千和浪木一样。层层相因的浪方从山脚下渐渐的卷向船来,便在怪叫的风声中,觉到坐了飞机一般的浮了起来;心魂摇旌未定,又从万仞悬崖上一直降落到深谷里去,四溅的浪花,雨点一般的把我们包围着。全船面的旅客立刻开始慌乱起来;一面还在神魂恍惚中仰窥着舵楼中船长的行动。我可以看出,每个旅客都有一种把整个心身交付船长的下意识的恳求。平日把生命藐视的一文不值的我呵,到此也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本能么?本能么?

  饮茶后,我们仍走上甲板,一则衣服稍淋了点海水,还不要紧;二则上面空气流通,免得闷在一孔不留的房里晕船。安南人正同我讲西北两方的天气比较清明稳定,他并说一二小时后只要航出了这东南两面的恶阵,便可逃出的话;我也痴心梦想地默祷着早早安息。远望来船,也正和我们同样的飘荡,我想我们是只要一夜便达目的地,他们是刚刚离家呢,不禁代他们担忧起来……正在闲暇的思索,冷不防砰然的波涛从船右直跳起来,逃避不及,全身都埋在它的猛烈的打击里。半分钟内,落汤鸡一样的淋漓尽致的逃回了房内。大衣内外都湿透,无论如何不能再上去了,无可奈何只得躺到床上去。洪君在变色的面容中说他已难过得不得了,又说我的大衣被海水淋了,将要变成旧的样子,因为呢料着不得咸的。我只是默然的想着,旧不旧倒无妨,只是这样的洗过一般的湿了,明天早上如何穿得上身去,更如何能在寒冷的马赛上岸?焦急啊!船愈动得厉害了,我好像睡在粗暴的保姆的猛力的摇篮里,当全床向上浮起来时,竟好像要把我掷到地下的样子。幸亏床栏很高,如果没有栏杆的话,就是它不把我掷出来,我自己也要心慌意乱的吓得滚下来了!

  躺着,只是焦望时刻快些过去。又设计如何侧着睡,向右睡,使胃不至激动过甚,晕晕的只是睡不着。

  夜饭当然又在床上吃的了,猪排和熏鸡,都是好菜;还有洪君白天未吃完的鱼。正大嚼时,茶房又送冰淇淋来,大概是因为最后的一餐了,所以如是的丰盛!我一面用活指和死鸡挣战,一面在想着最后的盛馔的念头,船动也忘了,刚才的焦思灼虑,早已被现实的口福的快慰赶得净尽。

  吃饱了饭,我又尽逗着洪君闲谈,因为如是可使忘掉风浪的颠簸,果然成绩很好,半天后不知不觉在疲乏中入梦了。可是最后的一觉,却只睡得四分之一还不到。全夜共醒了六七次,排山倒海的狂风怒吼,洪涛整夜的在耳畔悲嘶,睁大着眼尽着呆想,又是思绪纷乱得想也想不出什么问题。最后的一夜呵,真是如何的漫长寂寞呢!

  五时即起来出恭。第一先看了大衣,已干透,惊喜之极,大概咸水易燥之故。整装,穿衣,梳洗之间,天已由黎明而破晓,而大亮了。汹汹的洪涛,只剩有微弱的余波,地中海的怒吼,已远远的遗留在后面。早点后,登上甲板,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十数小时的惶恐不安,恍如做了一场噩梦。深碧无底的海水,已溶成温柔稳静的马赛港外的绿漪了。万紫千红的朝霞,从山背直冲上半天,暗绿的山巅,犹在将醒未醒的睡态中,红色的光芒,却在山后摧她早妆。我一直因懒睡未看过海上的日出,此次都拜识了她的壮观奇丽之伟迹了!未来的曙光,又来怦然叩我心扉,积压的尘垢,竟扫荡无余……

  母亲呵,朋友呵,“未来在期待我!”我又不禁这样幻觉了。至于终于一路平安抵法的慰安,倒反而邈远了。

  一九二八年二月四日夜十时

  于巴黎第五区嘉末街伏尔泰旅店

  十四、到巴黎后寄诸友

  燮均,临照,炳源,念先,绍丰,垣并诸位朋友:

  渡重洋惊险浪而终于安抵马赛的André-Lebon,在曙色满天的一九二八年二月三日上午七时四十五分,缓缓的在庄严和悦的汽笛声中进港。蓝白红三色的国旗,鲜明地活泼地在清冷的晨风中飘荡,码头上黑簇簇的人影,在远处隐约闪动。全船的旅客,都穿扮得齐齐整整,露着欢欣愉快的笑容,靠着栏杆,和他们久别的亲爱的故乡亲友重见,老远就挥手扬巾的招呼着。

  抵岸前二夕,那法国胖妇人发起请三等舱全体旅客签名致至船长,对于此次长途航海的平稳安全申谢。在饭桌上轮流地都签了,满纸歪歪斜斜粗粗细细的字迹:表示各个人的真诚善意。那于我看来,都觉得十分和谐快慰的。那信送去后,第二天午时(即大风浪的那天,不过那时船正十分平稳着)舱长(Maitre d'Hotel)忽然到甲板上来邀全舱的旅客们下去,说船长要向我们答谢。匆匆忙忙赶到饭厅时,船长已先在了,旅伴们只到三分之一多些,因为多来不及通知。船长开始说了一套谦逊感谢的话。又说此行招待不周,使旅客先生们(法文中即Messieursles Passagers)感到许多不便,真是非常抱歉不安的。那胖妇人稍稍应答了一二句,船长也就告别了走了。我始终只是默然沉思;到岸时更仰望着舵楼,感到莫名的惆怅,一种感激惜别的情绪搅和着在胸中沸跃。

  进港时第一见到了Porthos泊在右岸,又看见Athos Ⅱ和Paul-Lecal衔接着泊在左岸。同公司的兄弟姊妹们,在长长的离别后重见,我真代他们快活啊!尤其因为Paul-Lecal上,有哥仑布往返两次的足迹,Athos-Ⅱ是去年五月郑,袁,陈,徐,魏诸位的浮家,Porthos又是春苔先生三年前的归航;所以于我更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慰亲切。Athos Ⅱ正在修理,据说他是诞生于德意志的,所以现在正在他的母家定铸要件。Porthos是十二月三日在上海开的,Paul-Lecal是十七日开的,正比我们前两班,现在他们都在长途跋涉过后,静静的躺在马赛港内休息着。

  停船真比开船还难!据说自己船上的机器不能开的了,因为势头太足,不能收住;所以前后两只pilot,一拖一挽的把我们十分缓慢的送到岸上。真有些奇怪,区区两只小汽轮,竟能支配两万多吨的André-Leb-on!

  靠岸后就到头等舱吸烟室去验护照,我第一次详细地看到了头等舱的贵族的奢华。进门时,正在唱名:“Mr.王宠惠”,我留神一瞥,呵,原来我们的Docteur(船上都这么称他)已这么老了!长途漫漫,风尘仆仆,当更增劳苦了。

  同室的洪君,有他的表叔王君来接,我也就此叨光。他把我们的行李统交托转运公司;我只留一小手提箱随身带着,但出门时仍被关吏查过才放。出了公司的栈房门,不到十数步,又来了一个法国人,自己说是关上的暗差,要问我们的准许搜检身上(法语中就是这样说法的!)。王君袋里的中国印匣,他疑为纸烟雪茄之类,直到看见了象牙的图章才算。查过后,我们到邮局去寄信,我又发了一个电报给严济慈先生介绍的巴黎郑君,说我今夜夜车赴巴,请他等我在家。另外发了一封快信给朱君亚舫,快信邮费三角,比平信加六倍;电报却便宜极了,简短的一句,只三法郎数十生的。

  出了邮局去找中法工商银行取钱,都是问路的,但非常方便,他们自己不知,便介绍别人告诉你,一些没有讨厌的样子。取钱后就寻饭店吃饭,三道菜,一道汤,一杯冰淇淋,价十三法郎,不算贵。菜味比船上好多了!尤其是面包不像船上那么酸而无味。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在岸上吃安安稳稳的饭,畅快极了!

  饭后即到车站,步上六七大级,每大级二三十小级的石梯,因为车站正在山巅,所以上去很费力,石梯足有数十丈宽,两旁都是些美丽的雕像装饰着。车站周围也尽是草地,树木,椅子,预备旅客息足。在站上碰到安南人,他领我去买票,到巴黎的三等标价,是一百七十二法郎左右;晚上七时四十五分的夜快车。那时行李已运到,但转运公司的办事人还未来,天却下起小雨来了,王君说不如到咖啡馆去避避雨。我们就到车站旁的饭店兼酒排间的店里去,每人要了一杯咖啡牛奶,我仍吃不消他的苦味,放了许多糖还不够甜。咖啡馆里很多饮罢后看书阅报,久留不去的人,大概都是等车的。侍者是女的,在饭堂上则男女仆都有。一杯咖啡二法郎半,加一小账。还有许多饮酒的人,在烟雾酒气中高谈阔论。

  王君他们四点多车走的,他们是往Nice去。三点多,转运公司的人来了,就去买行李票,照例三等客可带三十基罗,我却单是一只大铁箱就有九十基罗了,所以一共付去二百零一法郎,又数十生的,比车价大了三分之一,真是吃惊不小。买票时又问我价值多少,我胡乱说了一个八千法郎的数目,说是保险的,每千法郎应付保险费三法郎。不过是否等一损失后可得这八千法郎的赔偿,却不知道了。

  买好行李票就同转运公司的人算账,一共四十二法郎二十五生的,连小账给了他五十法郎。箱子是统没有给关上查过。我一想到在公司栈房里查验行李的情形真怕死了;什么东西都给你捣乱了;一些丝质的东西,不论小手巾之类也要抽你税,新衣服不必论,整打新袜,那是抽加双倍的税(值一抽二)!我大箱里有人家送我的一打新袜,还有严先生托我带法的送人的新衬衫和茶叶,如其自己带时,定要给他大敲竹杠了。据王君说,关吏和转运公司故意串通好,凡是旅客自己运出的,他们必十二分的留难,使你们不得不去托那些什么SonandCookCo,Duchemin,Agence之类,那些公司,有了生意,就是关吏多了油揩。我想,“原来如是”!

  吃晚饭前,那位船上的德国旅伴,叫我替他和安南人翻译。说是他的行李太多了,尚少三百法郎,想问他借了,等到家后寄还,因为他同安南人在船上常说话的。不过安南人只懂法语,德国人只懂英语德语,在船上时由一个懂德语的法军官翻译的,现在却用英文叫我译了。可是那安南人说他自己也只有一百法郎了。那时候,我看那德国人真为难极了!他家住匈牙利的布达佩斯,从马赛去要两天半的路程。他现在举目无亲的问谁去借呢?于是我便告诉他,说我可以稍稍帮助他一下,就给了他三百法郎。他给了我他的地址,说到家后就汇寄到巴黎郑君处。晚饭时,他说吃不下,只喝了些牛奶,安南人用法语同我说,恐怕他是为省钱的缘故。我听了只觉得难过,出门人是常会遭遇到这种困难的。他先要乘车到Vintieme,是七点四十分开,正比我们前五分。在车站上他紧紧的握了我的手道谢,说一到即寄还。我连连说小事不必介意。他匆匆的上了车,我觉得非常难受。虽然是新相识的,但在船上时,我一直看他很诚朴的;匆促间因了不方便而求人原是如何困难的呵!这刹那的聚谈和些微的效劳,只使我觉得惭愧和怅惘。

  法国的三等车,是八人一间房间,不过客少总坐不满的。坐垫很舒适,门关了可与外面的走廊隔绝。我们一间只有四人,所以可以马虎地睡一下。房内有热气管,很暖和。电灯共有两只,一只是微暗的太平灯,睡时开的。

  上车后他们还都看一会书,我早疲乏得不得了,在摇晃的震动中渐渐的朦胧入睡了。一夜共醒了好几次,每次车停必惊觉。第一次过Lyon时,我以为快天明了,哪知只九时四十分,开行后还不到二小时呢!我在国内很少出门,夜车还是生平第一次。夜长梦多,又是睡不舒服,困累极了。只望它加快飞行,早到巴黎。一觉又一觉,一站又一站的,忽然在山顶上跑,忽然在平地上奔,又忽然往河面上飞,一忽儿又向黑漆漆的山洞里钻。夜色重重中,只能在幽微的月光下,认出是山冈还是平原。车站旁高高的明亮的路灯,射入车厢,愈显出夜的幽静,沉寂。每站并有卖报的,卖小册子(路上消遣的东西)的曼声的喊叫,仿佛是催眠的歌儿。黎明时在一站上停靠七分钟,专为旅客们下车早餐的,简单的一杯牛乳,一块点心,就排列着立在咖啡馆柜旁饮喝。

  行行重行行,又是日出了,温和的太阳在雾氛中,追着我们狂奔。浓霜铺满田野间,仿佛下过了雪。纵横交错的车道,一行列一行列的货车客车,都能辨认了。窗上全是水汽弥漫着,可知天气的冷度。道旁小屋中的炊烟缓缓的升起,报告我们时刻。河上结着薄冰,在阳光下闪耀着。一切的故乡景象,都一齐回复了,所差的就是竹篱茅舍都变了洋楼红屋,平原田畴,变了山地丛林罢了。

  九点半车停巴黎。安南人有他的安南朋友来接的,他就替我叫了汽车,伴我到第五区嘉末街三号找郑君的寓所。可是旅店主人说,他昨夜接到了电报,说不认识这人,所以把电报退回了;他今天早上已出门去。还有姓苏的,也出外了。不得已再去找罗冷街十四号的袁君中道,他是春苔先生介绍的,不料房主人又说他出去了。安南朋友急于要走,当然也不好再麻烦别人了;自己再问路,找立勋叔介绍的我们的同乡华君。一个法国人竟把我领到了,可是已搬了家。这时候真懊丧万万分,后悔昨天的电报,不应忘掉加上严先生介绍的字句,现在竟变了彷徨于巴黎街上的浪人了!

  最后,仍回到郑君寓所等候,因为跑到一家“中华饭店”里去,说太早没有饭吃。于是就在郑君的寓所里等到十二点,再去吃饭。中华饭店当然是中国人吃中国菜了!一只炒蛋,一只肉丝,一只汤,共价十六法郎,很贵的!可也十分满足了,因为三十多天不知中国味了。

  吃过饭后,再到袁君那边去,因为上午那主人约我下午一时去的;说袁君每星期六下午一时回来一次再出去的。于是我又到那店里的客室里去老等,一会儿女店主说来了,指着进门的一位中国人,说就是他,就是他。我马上把孙先生的名片给他,他看了一刻,说这是谁?我不认识的!我和他缠了半天,才知他姓杨,不姓袁!误会了!真是倒霉,白等了半小时。女店主便和我在旅客名牌上找了好久,中国人的名字都对过了,都像刚才那位姓杨的那样的名姓不十分符合“袁中道”三字的字音的。末了,她盘问我这学生是学什么的,我说学图画,她说是有一个学图画的;又到抽屉里去翻,终于的的确确查出一张旧的旅客名单上写着Mr.YuanTsongDao,清清楚楚的确是袁君的名字。她说已搬走了,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搬的;说他留下一个地址,又找出一个信封,上面写YuanTsongDao,7RueRichardlenoirParis(lle)。啊,闹了半天,是一场笑话!赶紧道了歉走出。

  回到郑君那里,都回来了;快活之极!我留在那里的严先生的介绍信已从信封里跳出来躺在桌上了。他殷勤的把我招待了,替我就在这旅馆里找了一间房间,每天十六法郎。里面一只大铁床,洁白的绒毯覆着。两只电灯,一只在床头,一只在写字台上。一个衣橱,一只梳洗台,上面挂起两条白手巾,一壶清水,一只面盆。什么都有秩序的布置着。热气管在门口。可以自由开放。一只沙发,两只椅子。玻璃门外就是嘉末街尽头处转角的地方,地位很僻静。又在二层楼上,上下也便利。据说这是专为短期的旅客的,所以房租贵些。但较之上海,已差三四倍了!十五法郎合上海一元四角左右,在上海的一元四角,哪能住到新式的洁净的旅馆?吃晚饭时,他领我到西菜馆去,二菜,一汤,一水果,只六七法郎(合上海六角左右)。他们问了我上海的生活程度,都惊讶说怎么上海的物价比巴黎还贵?唉,哪里呢!一切都出轨了,什么事能不颠倒呢?

  行李安定后,他们就亟亟问我中国的情形,又问我南方的形势,民间的趋向,学生界的现象,遇到好几个国内的同学,一见面听说新从上海来的,便都争相问询。真惭愧呵!我心中极愿带些好消息给你们,安慰你们海天万里的向往热诚。可是不长进的我们,怎能掩饰那混乱稀糟的一堆烂污呢?

  一室内聚着几位郑君的同学,我便做了临时的顾问,最后也只有摇首长叹。灰色弥天的中华民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睡醒那五千年大梦?那种激昂愤慨的紧张的空气,宛然是在国内时三数友人谈论国事时的神气了!

  来法才二天,没有什么见闻可以报告。只是处处有一种安定快乐的空气,确使在沸腾惶恐的中国逃出来的我,觉得非常的安闲心定。

  他们物质的享受很充足,奢靡繁华的现象是高唱精神文明而空无一物的中国人所梦想不到的。他们不但吃饭要钱,在公共地方出恭也要钱(譬如在火车站,咖啡馆等都是)。而且什么都有小账,但也有一定的规矩,大家都不会逾越,所以虽在比上海热闹喧哗到百倍的巴黎,却反比上海感到舒适,快意。在马路上也没有上海那么多危险。买东西时也没上海那样容易上当。前夜经过警察厅,是全巴黎的管理治安的最高机关,他们墙上刻着“按照一八八一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法律,禁止招贴”(Défensed'AfficherDuLoi21Juilet1881)!看此就可见他们的精神所在了!

  我们住的是第五区,有名的学生区域。巴黎大学的文科理科都在这区内,还有法国最高学府CollegedeFrance,也在巴黎大学右邻。据说巴大文理二科共有学生六七千。法科最多,有一万左右,医科约三四千。中国学生在巴黎的亦有数百,在路上时常可以碰到(确不是日本人)。但留学界的情形也不大好,真真念书的不到十分之一!

  昨天去玩了Luxembourg公园,又到北京饭店午膳,比前天的中华饭店便宜多了。郑君说那爿是广东店最贵了。第五区内的中国饭店,共有五六所。他们的内容布置,完全法化,只是装饰的东西,有些中国的刺绣画屏之类罢了。外国人亦颇多来吃中国饭的。

  饭店是同咖啡馆一样可以窥见社会真相的地方,不过匆促间尚未能有所报告你们。

  这几天正忙做衣服,看医生,办注册等问题,都靠郑君他们领导去的。他们至诚的相待,真感激呵!我预备一星期内把诸物赶好即到Poit-iers去。长安居,大不易;何况名闻世界的巴黎怎是穷学生的乐土呢?

  以后再写。再会了,诸友!

  怒安

  一九二八年二月六日戊辰元宵灯节

  于巴黎第五区嘉末街三号伏尔泰旅店

  十五、在卢森堡公园里怅惘

  抵巴第二日,就逢星期,饭后郑君陪我去逛了一次JardinLuxem-bourg,匆促间未看得仔细又下起雨来,没绕完一圈就回来了,以后每逢饭后未到大学校上课的时间,他们总是在那边散步的,一则离大学(他们简称巴黎大学为大学)很近,二则吃饱了饭无处休息。我也常跟着他们,但只信步走去,所以仍未看到全部。今早乘便独自去绕了一转,在静默中得有思索观察的余暇,不觉受到了不少的感触。

  高高的树木,赤裸着在冷峭的晨风里微微发抖;全公园都笼罩在迷糊阴沉的寒冬薄雾中。据说巴黎的天气,入冬后都不大好,要到三四月才有整天的太阳可见;怪不得我来了好几天还没看到一次晴明的天空,或是绚烂的晚霞,终日只是昏暗的白灰色的闷气充塞着。园外三四丈高的铁栏,矗立在空漠的冷静的街上,愈显得枯寂。只有巍然高踞的石像,还在严冬里表现他中古时代的武士的精神。三三两两的游人,都紧裹在大衣里瑟缩的急急的走着,想因此可以暖和些。小朋友们带跳带跑着在微喘,嘘出来的烟雾似的热气,在冻红的苹果似的颊前渐现渐灭。勇敢健旺的小朋友呵,我真赞美你!

  远远的在Senat(参议院:法国的参议院即在公园旁边,园内可见议院全景)旁的碎石道上,奔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渐渐的缓下来了,只疲乏的在后面跟着。小皮球直向前滚,双耳直竖的小狗发狂似的追逐去,浑身的毛都逆着寒风舞。小主人一忽儿高声的鼓励它,一忽儿温和的抚慰它。这小女孩,我一瞥便窥见她不长的鹅蛋形的脸庞,又白又红的健全的血色里流泛着她整个的天真活泼的灵魂!紫红的皮外套,包裹着她童稚的美丽的体格;长统的象牙色的袜子,紫红的皮鞋,显示一种和谐生动的情调。男孩的容貌,虽没有她这般美,但也颇流露着快乐可爱的气息。他们俩大概是姊弟,姊姊也不到十二三岁,弟弟当然更小了:可爱的一对,人家都在匆忙的步伐中特意留神注目。

  我是一个没有兄弟,没有姊妹的孤零人,——有是有的,可是都跑向我未来的世界里去了!所以从小见了亲戚中兄弟姊妹的行辈,于我终觉特别亲切。在外偶而遇到可爱的小孩,又常有一种巴不得他便是我的弟妹的妄想。今天见了他们,更不禁突然想我国内的若妹,觉非弟,小妹妹,三个仅有的小朋友来!我同他们在一起时,常恨终不能扯掉大人的假面具,——虽然大人里面还嫌我脱不掉小孩气,——和他们入于忘形陶醉的境界。这眼前的不相识的小朋友,又增加了我无限怅惘。黄金时代的乐园,终于没有我的份了!甜蜜快乐的童年幻梦,终于渺远了!所仅有的小朋友,五六年后,也都跑出了儿童的世界;自己呢,不消说也愈沉到成人的愦梦的深渊里去了!回忆每次寒暑假,和他们欢聚的情形,天真烂漫的愉快喜悦,真是恍如隔世了!

  临行时,若妹小妹妹都送我到船上,觉非弟因为学校考作文不能来。小妹妹在船上的时候,常同静姨母(她的母亲)说:“姆妈,下去!要开船了!”当我们问她怎么知道要开船的时候,她说:“机器在响了!”其实是甲板上起重机的声音呵!小妹妹只六岁,在她聪颖慧悟的小小的灵魂里,不知怎么知道她是不应当在船上和我同去的!她虽经我们劝导了好几次,但总是时常着急:“姆妈,船要开了!”你着急船开,我却着急船不开。不然把你同一切送我的亲爱的母亲朋友都带了来,岂不好呢……

  话说远了,再回到公园里去。

  绕道走上石阶,两个四五十岁的有须的男子,在木叶尽脱的林下打木球。一个个交叉的铁门,手杖似的木棍,圆溜溜的剥蚀的木球,都是我童时良伴啊!看他把对手的和自己的球踏在脚下,举起木棍预备敲出对手的球时,我又不禁沉入幻梦中去了。当年最擅敲球的同学,优美勇武的姿势,响亮的拍的一声,把小小的对手的球送到辽远的无量无边的大地上去的情景,一一都重新闪映过。现在复有到了老当益壮的他们,莫叫我衷心地惭愧!在他们,原没有什么童年老年的分别的。暮气沉沉的我们,真怯弱得可耻了!

  喷水池面积很大,泉源虽不十分畅旺,但因为这是全园惟一的水塘,所以特别宽广。离岸二丈余的水中,一只布篷木制的小帆船飘浮着,喷泉的余波微微激荡着,使它稍有些倾侧。假若小人国里的朋友乘坐着的时候,那也一定同我们在地中海怒吼的André-Lebon上一样的恐怖惊惶了!池旁围有尺许高的水门汀栏,一对七八岁的幼童倚靠着正在玩赏。一会儿又谈起话来,像在商议什么,后来便都跑向远处草地旁去捡石子,一颗颗望着船的外舷方面投去,藉着水波的作用,要叫它收篷傍岸。这正和我们在小学校里拾取河中的皮球同样的方法。聪明的小朋友,这是谁教你们的?因了不息的努力,船便慢慢的泊近岸来;将到未到时,小朋友更性急起来,大半身横俯在水门汀上,脱下帽子像扇子一样的扇它近来,但不中用,便又忙着戴上去,双手在头上乱摸,使帽子整齐服帖。一个又拾石子去了,一个更焦急着伸着小手乱摇,想赶紧和他海上的伴侣握手。创造的生活啊,儿童的智慧啊,我窥见你们整个的世界了!当他们互举着船行“进港式”的时候,我暗地里满腔热诚的祝贺他们的成功,胜利!

  一路出来,种种的思潮在胸中涌起。故国的小朋友们,在这冷冽的寒冬,照例是禁止出门的;就是庭院里的娱乐,也为爱护至极的母亲所不许的。我深感母亲的挚爱。但看了他们的那种活泼强健的小孩,同着我们文弱清秀的小朋友们比起来终觉有些怅怅。文弱清秀,原是中国人形容温文尔雅的丰度的言辞,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终究造成了可怜的老大的病夫!旭日东升的童伴,到今还被迫着不能放射他的霞光异彩。

  在巴黎每二三区有一大公园,Luxembourg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每区内又有三四处草地空场,内面也有林木花草,石刻的美术品,休息的座椅,预备儿童们放学后散步游玩,换换空气的。巴黎郊外更有好几处大树林,供城里人享用。所以工业比上海发达数百倍的巴黎,反较上海清新卫生得多。想想我们的中国!

  怒安于巴黎HotelVoltaire

  一九二八年二月九日元宵后三日

  十六、来到这静寂的乡间

  春苔先生:

  来到这静寂的乡间,匆匆已快旬日了。

  在巴时,曾听陈女士说我的第一篇通信已于《贡献》第五期上发表了,我真如何地快慰而又惭愧啊!亟亟热望着我的亲友们,能够读到万里之外游子之音,当然是大家引以为欣喜而慰藉的事。但是浅薄无聊,多愁善感的我,有何贡献,敢来占据你们宝贵的篇幅,惊扰读者的清思?日来功课正忙,趁着这二三天假日,我决意写了这第十六次的通信而把它结束了。

  我现在住的是法国略偏西南的维也纳省(Vienne)的省城,博济哀(Poitiers)。全城位处山中,高低栉比的房屋,全是依地势倾斜平坦而筑的。居民四万余。一切公共设备,如图书馆,公园,病院等,也都完备。并是大学区之一,文法理三科学生,约千余,其中以法科为最多,约占七八百。我华学生,除我友王君外,尚有闽鄂两省者三四百人。城中市政,不算讲究;马粪累累,仿佛我想像中之北京。又以山地关系,道路崎岖不平,加以石筑,尤使你走路时左右滑跌。据说夏天少雨,故满街灰尘,竟和不长进的中国一样。初来时四五日,连绵阴雨,丝丝的,细细的,真是闷人。天气也和上海差不多,王君说夏天也极闷热。法国气候,原以南方为佳,巴黎的冬天也是浓雾冻云,灰暗可嫌。此间此时,尚须生火。惟出门时反无中国那样的大西北风,大概四面皆山的缘故?

  城中教堂最多,有的还是十四五世纪遗物,颓毁之象毕见,然而信徒们还是熙熙攘攘往里祷告去,香火可算盛旺了。交通除有往来巴黎与波尔多(Bordeaux,法国著名产酒地)之火车路过外,繁盛大街,并有七零八落之电车,以及又少又坏的公共汽车,车身之坏,真是莫与伦比!看上去至少比我们的年纪大上一倍。加以道路的不平,尤其你坐上去屁股颠簸得要命。而且不知是开车的机关不灵呢,还是开车的车夫不能干,每次停车开车时,要使立着的乘客前俯后仰一会。路线又是短,我一则用不到公车,二则实是有些怕坐,故除了初到时坐过两次外,至今没再领教过。

  城中最普遍的是马车,(这是马粪累累的主因!)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驾驶着出去收垃圾,送牛奶,运货物,赶市集;又大又污的木轮又沉重,又吃力的在街上轧轧地滚过,有时候开起快车来,我住的房屋也不觉有些震动。此外我们在上海时称为老虎的汽车也不少,但大半是私人的;有的是公司里运货的。至于专门出借的极少,除了火车站外,也没有巴黎那样沿街可雇的汽车,而且车上没有巴黎那样的自动价目表,尤使我们外行人怯于尝试。

  影戏院共有三四家,全都集中于PlaceDame那样的地方。我初到那天,正是星期,跟着王君从火车站走到大街,路过那Place时,只听见不住的锐长的电铃,在东西相望的电影院门口叫着,一大群人挤在阶上等卖票处的窗洞开放。一下子竟使我在巴黎的影像重复闪过。一路上并见一大群,一大群的男的,女的,先生们,太太们,学生们,都穿扮得齐齐整整,向着我们的来路跑。那是不言而喻,他们是去调剂他们七日间的疲劳的。我们因为要找房屋,故专往冷落的街上跑,真是少有和我们同路的,所有的都是迎面而来的。

  在巴动身时,天气不算好也不算坏,送我的郑君说,在巴黎过冬天,只求其不下雨已很好了。到博济哀时也还算“阴”而不雨,等到往车站旁小旅馆里一放行李时,竟丝毫不留情地下起来了,一下竟愈下愈起劲,我同王君竟是落汤鸡一样的满城乱窜。

  说起小旅馆,那真够讨厌了!满室的陈宿气。既是阴雨寒冷,又是没有一些火可以取暖。电灯高高的和天花板亲近,微弱的光芒几难以烛亮全室的轮廓。窗子是向北的,离窗不远便是比我们占据上风的山坡上的高屋。在又阴森又黑暗的笼罩中,被褥也愈显得不清洁了,加之冲鼻的陈腐气,更使我多疑虑。一个人真是又凄怆,又孤独,又寒冷,又胆怯,我竟连嫌恶的情绪都没有了,满怀只是猜疑恐怖充塞着。

  王君也太客气了,一进门便乘我上楼时把旅费付清了,我就是要走也无处走。邻接的旅馆又安知不是难兄难弟呢?何况白丢王君惠钞的旅费,怎好意思!因此就团缩着熬过了一夜,天明时就爬起,老早赶到隔昨说定的新屋去。

  在此要找适当的房屋,也颇不易。加之我条件又太苛:价钱虽可稍出多些,但又不能无端的被敲竹杠。房间大小,地位,方向,建筑,新旧,陈设,清洁,都是我极注意的外;还要观看房主是不是古怪冷僻的人,有没有太多的小孩足以妨害工作的情形。尤其是讨厌的,就是大多的出租者,都只有宿没有吃的。我想,为了吃,一天要跑几次,路又不好走,天气又常不好,真太麻烦了。所以只能累着王君,在淋漓尽致的状态下奔波。我真是如何衷心地对他抱歉啊!

  末了,总算找到了一处膳宿相连的地方,出来接洽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很会说话,起初开价说膳宿水电一共五百法郎,我就说太贵。王君用中国话和我讨论还的数目,她在旁边便猜着说,“四百……二十……?”我一听她在四百二字上打了一个顿,我便决定还她四百。因为我们半日的经验,吃饭三百不算贵,房间一百也是公平的价钱。但她说:“四百二十?”我说:“不,四百!”她又说:“四百十?”“不,四百!”我仍是坚持着。她又说:“四百五?”我终于肯定的说:“实在不能多了,四百!一定,四百!”她踌躇了,末后,说她母亲出去了,不能决定,约我们明天一早再来。但王君又去替我讲了许多话,说我是常住的,说不定要好几年呢,所以临行时她差不多答应了。

  翌晨,我和行李一同去时,房间还未收拾好。一会儿,一位约五十岁左右的太太进来了,先自己介绍说是MadameJacquenim,随后又很客气的说:“昨晚不在,很抱歉!不过我的女儿答应得太卤莽一些……你很知道的:这样的房间太便宜了……我想请你稍加一些电费……”她那种纯粹法国式的妇女,满是谦逊,温和,有礼,善于辞令的外表,以及我急于要安顿行李的心情,使我答应她加她五法郎一月。她表示满意之后,还说了好多便宜的话。最后,又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指同寓者)!因为我从来没有租过这样廉价的房子……真的!先生,我请求你!”吓,好一位会说话,会治家的法国太太!

  在巴黎时,旅店主妇也是这样的客气,不过并没有说便宜的话。我租屋是郑君代去接洽的。但临行前夜算账时,她一面结账一面絮絮地同我招呼,付钱时又说希望我下次再光顾,这次真是十分感谢。我走的早上,虽然时间很早,全寓的人差不多都还睡着的时候,但她已起身了,等我东西放好,车正开动时,她在门口出现了:“再会!先生,Bonvoy-age!先生……”仆妇也在门口说着:“谢谢先生!”那些……那些确使我感得她们的和善有礼。不过在这次找房子经验里,我又感到那些有礼,原是面皮;内心仍还是金钱!她们尽管在招待时怎么殷勤客气,到了要钱时候总是一个生的也不肯轻易放过的。等到目的达到,送你出门时,又完全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的满口的再会,道谢了!

  本来,人不是完全的动物。在生存的欲望里,谁又免得掉没有那卑鄙的本来?据近日来她们待我的情形观察起来,我感得她们确有如厨川博士说的西方人的情形。他说,他们是以物质为基础而渐渐的走到精神的道上。最初是金钱的交易,以后却慢慢的生出超物质的温情来。不像日本人假仁假义的先是温情,而终于露出本相来的那种可怜可鄙。因为人类谁又能离却物质而生存?(这段是我从回忆中写下的《出了象牙之塔》中的大意。)

  我搬进时,就同她们讲:“因为医生的嘱咐,我不能多食肉,请多给我菜蔬鸡卵之类。”因此她们每逢饭菜中有牛羊肉,必为我易他品。并屡问:“什么东西喜欢吃么?”她们替我更易的食品,也是天天变换的。我第一天吃的那种奶油蛋,至今没吃过第二次。她们原不常食同样的东西的。她们见我不喜食乳饼(frage,英文中叫cheese的),就为我烧牛奶粥,用牛奶放糖和米煮成粥状,我真是第一次尝到,味却不差。有时呢,便给我换成果酱。那种精心费神的照顾,的确令我想不到那是虚伪的!

  她,主妇,知道我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她便问我为什么不一同来呢?不是大家都幸福快乐吗?我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的家庭,比西方人的家庭要扰杂的多。但当她问起我假期中如何消遣时,又问我回家不?当我告诉她路远不能时,她又说了,说不定你底母亲会来探望你!她一人在家,将如何地寂寞而忧闷啊!

  她们最喜欢听关于中国的事,一切政治,商业,风俗,饮食,起居,都要问到。可怜我法文程度实在不够,只能极勉强的告诉她一个大概。我说,“中国的情形太复杂了,外人不容易观察。”她也说:“是的,我们的报纸有时也记载错误了!中国实在太大了,所以不容易明白,也不容易治理。”

  她昨晚又问我,有没有母亲的照片?我说没有;她怅然地说:“我们从没有看到中国妇女的照片!如果能和一位中国太太一谈,那真如何地有味啊……”

  唉,母亲!我想不到来此会遇到一位极似母亲,而常提起我母亲的亲切的老人!

  刚到几天,为了天气的不好,心绪的不宁,颇不堪其沉闷。近数日渐渐惯适,确感到“自有幽趣”来。我家乡是一块有水有山的半岛。离海虽近,但也从未见到。山是不用说了,连丘冈都没有的。我常以为憾。此次远行,得领略了天空海阔,渺渺无涯的景色,激荡着狂涛,怒吼,雪浪悲嘶的壮观,精神上受到了不少的刺激。此来更默处山中,开始度那世上千年的隐士生涯。处在这淳朴的伴侣中过着宁静安闲的日子,那种幸福也是一生不可多得的。故国的稀糟混乱可悲可痛的影子远了,不觉清静了许多。在国内时,不看报又觉厌闷,看报时又是满纸酸心的事,真痛苦极了。然而赤手空拳,徒唤奈何,又有何用。倒是索性隔绝得远些,反较安静。反正是失望了,便不必多去悲伤!

  同居的五人,都是学生,大半是学法律的。一个年纪最轻的,只十五岁,是学音乐的。每天晚上回来时,他总是要练习一下钢琴(寓中所备的)。他已能弹sonatine及一切的复杂的舞曲了。那又健壮又活泼的少年,真是玫瑰一般地美丽,露珠一般地明净。新相识的小朋友,我在默默地为你祝福啊!

  明天是Carnaval节,学校从今天起放假三天。据说在这一天大家可以闹一番的,有人译为“狂欢节”,大概就是这意思。同伴们都回去了,只剩一个塞尔维亚人和我。

  每天照例出去散步一次,携带了地图,俾免迷途。我们到大学文科是很近的,只有像从上海的商务书馆到北新书局(四马路)那些远近。附近又有一个植物园,虽很小,但颇具幽意。门口几棵高过数十丈的树,都赤裸了。可是满园却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树。深碧的伞形的长松阴下,躺着雪白的浓霜,日光缓缓地移过来了,便渐渐变成晶明的露水,湿润着茂盛滋荣的绿草。我对于草木真是疏远得很,大半的大半,我都不知其名。看这里在这季节的草色还是青绿可爱,可知决不是和上海枯黄萎倒得草地同种。小小的池塘,寥寥的山石,泪珠似的水,从上面淌下来,流过那倒垂的蔓藤,潜向池中去。石上青苔,原可盈寸,足见它年岁之久老。树上都有挂名牌,但我仍不相识,就是翻字典也没用的,中国没有的植物,叫编字典的人也无从翻译起!只是看他标的年期,有的竟在一七七四年前后的。有涯的人生,何其渺小得可怜啊!

  昨晨去游全城惟一的大公园Blossac。听着轻微密语的鸟声,看着修剪齐整的树枝。浓绿的森林里,散步的小道蜿蜒地远去,我不禁想起《茵梦湖》里所描写的“林中”来。这些可爱的小孩中,说不定也有着未来的来印哈德和以丽沙白呢!

  因着地位的关系,我们可以依着Blossac的短栏,而远眺全城。处女般羞怯的Clain河,姗姗地在低田中间流过。我五天前在植物园旁边看过Clain雄伟的波流了。河身湾转处,翻着那雪白的软绸,洪大的涛声有如雷鸣;远远地,渐渐地流到下流,在圆形的桥柱旁冲过去,全河面到处是漩涡,像无数的小鱼当天将下雨时一样翻跃欢腾。河旁的低地,与河相差几不及一尺。矮小的房屋,看来像是玩具。洗衣妇全神使劲在捣衣,勤苦的男子在布置着湿透的低园中的植物。还有那有钱人家的考究的楼房,背临着,瞰视着河面,那才是近水楼台呢!

  昨天在Blossac见到那微弱到几乎静止的水落时,真想不到那是同一的Clain河!

  在途中,经过香港,经过新嘉坡,经过科仑坡,都会看了半山腰的房屋而艳羡,起一种至少须得让我去浏览一下的妄想,不料此时我竟“身在此山中”了。漫长的鸡声,报告着时刻,清脆的犬吠,警戒着来客,温和的太阳普照着大地,微暖的和风拂着我,向我说:“春神快来到了!”啊,那,那,还不是我的故乡么?我竟从万里外归来了!我竟从万里外归来了!可是,母亲啊,怎只看不见你?

  在喧嚣的上海,是听不到鸡鸣犬吠的,(有的犬吠,也只是豪富之家的势利狗罢了!)在巴黎更不用说,三四月来第一次听到鸡啼呢。每当引吭高歌的余音,响到我耳鼓时,我总要掩卷默想一回,梦幻一回。

  在巴时,学昭女士曾和我说:“在此见到了有些极像故乡的情景,有些极不像故乡的情景,在这种冲突的同与不同间,我感到很深的感触!”啊,我如今也体验到了。

  末了,我想聊带把最近中国留学生的现象报告一些给先生听。一些,只有一些!只请先生检阅一下我们的队而已。

  在巴黎(我说的只限巴黎),所有的学生,大半还集中于拉丁区。在这区内的几条繁盛的如Saint Michel,Saint Germain几条街上,不用说很容易遇到同国人的。

  晚上,从饭馆里出来,照例要在附近散步一回的。因为巴黎人多于鲫,家里只有睡觉的地方,哪容得像中国一样的有你踱步的地方?肚子装满的时候,自然要找个运动一下,舒展一下的地方,白天可以到公园去,晚上只能在街上了。那时才真好看呢,妖形怪状的土娼(简直是野鸡),眼睛四周涂得碧绿的,嘴唇弄得鲜血直流似的满街都是的出来觅食。一群饿狗似的中国学生,(不是说饿狗似的只有中国学生!不过现在我只说中国学生罢了。)三三两两,帽子覆在前额,微微的左倾着,挺着满满的肚子,两眼骨溜骨溜地向着她们乱射,嘴里还哼着“Hello……”一面走一面又努着嘴和同伴们品评起来。吓,真是十足的中国学生!在上海逛惯了四马路大世界的我家贵同学,到了几万里外的欧洲,原还是君子不忘其本!好一个泱泱大国之风的国民啊,好一个风流公子啊!

  我曾同一位友人到过一两次咖啡馆店。(法国的咖啡馆是比中国茶馆还多上十倍的,先生当然知道的了。)他问我要楼上去呢还是楼下,我不懂,问他楼上怎样,楼下怎样。他不响,领着我径往上升。只见一桌桌的扑克麻将,大半是我们的同胞,正喧嚷着勇敢的斗争着。再进去是打弹子的地方。那位朋友便问我了:你要玩什么东西……打一回弹子罢!啊,惭愧!我是什么玩意儿都不会的。真辜负他们的好意了。于是他又领我下楼来,细细告诉我说,中国学生中有好多是靠赌活命的,他们离开牌(无论扑克麻将)简直不能度日!他又讲给我听,法国卖淫的情形,留学生中有钱的很多包一个妓女的(当然是土娼)。陈女士说的男嫖女赌,我看还是男同学本领强,嫖与赌兼而有之呢。

  第二天晚上,那朋友又请我去看戏去,碰到一位已经在国内得了法学博士出来的同学。他问起我中国的情形,他说:“中国国民党现在不是很有势力么?我有一个知友,同某某某(国内要人恕不称名了)很有些道理……唔……”他说着非常得意。我真祝贺他有这么一位知友!据说,这位同学因国内的博士不十分神气,所以再到法国来弄一个法国的博士。他正研究刑法,预备回去做审判官。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我不敢说。但是他的知友同某某某很有道理的话,却是我亲耳听得的。

  不读书而专事花天酒地的既如此,读读书而转念头的又如彼,我真不知中国的青年有何希望呢!

  真正头脑清楚,用功读书,确有目标的并不是没有!就我所知,就有好几个。但是依据着全体的比例看来,真是可怜得够了!实在的,国外的学生界,简直糟到和上海一样!真正可称为现代的青年,中国的学生的,同上海一样的希少罕有!

  在领事馆里,我更碰到一件奇事。那天我是去拿国际证的,忽然一位学生模样的中国人,推门进来,一位上级职员似的出来问他,“有什么事?”他低声的答道:“有共产党的事情报告。”随着那上级职员放下欢迎的脸来,“请进来!”他又跟着进去了。我一听见“共产党”三字,不禁注视了他一下,心里一阵迷糊奇怪。听说他们二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中国学生,在法也常常手枪见面的。真算得英雄:为党国牺牲!

  好了,够了,愈说愈糟,不说也罢!

  本来,陈女士老早就叮嘱我说话留意些。她因为说了几句真话,而犯众怒,叫我不必再碰钉子了。但是我偏有些倔强,我说的是真话,又不造半句谣言。要不犯众怒,那除非你不说话!在这世界上,你要说一句公平话时,就犯众怒!她又问我有何党派,我说没有的,她说那更糟了!他们两方可以任意说你是国民党,或是共产党……啊,那简直无话可说了!

  总之一句:留学生糟糕的情形,确是实在的,无可掩饰的!我也不懂,为什么像陈女士所说的,好像大家都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从不把留学生界的真相宣诸国内的。可是无论你们怎样包蔽隐瞒,你们不求上进,将来到底个个要回国的,你们数年来的成绩,到底要宣示于国人的耳目之下的!你们实际的能力,也要大大影响于未来的中国的!看,这是我们的将来!

  有人说,现在骂人是出风头的好方法。不过,我自问既不是来出风头,也并不是来骂人,只是把实在的情形披露一些,让国人知道留学生界的内幕,而大家起来做些严厉的监督!一方面还是希望我们的同学们,醒悟一些,早早回头,想想我们的将来,想想世界上还有一块烂肉,我们一切亲爱的人们,便在这块烂肉上,受着蝇蛆的叮!

  我的通信完了。一无成绩,只是一大堆乱草,白糟蹋了你们的时间来读它,真是万分抱愧的!希望我能好好地,警策一下,努力一下,将来能勿自沦落,仍以今日的面目与诸亲友相见!

  暂别了,我亲爱的朋友们!祝你们都好!

  怒安

  十七年二月二十夜于Poitiers

  谢春苔先生为我的通信的操劳【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