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杨亦柳扎着围裙,像一位标准的家庭主妇一样在小厨房里忙活。李一泓交抱双臂,斜靠厨房门框,欣赏地看着她。不知杨亦柳昨晚怎么劝的他,从他的表情看,他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
“别看我,我还要为你蒸一份蛋羹。有看我这会儿工夫,不如到公园去散散步。”
“都有点儿怕出门碰见熟人了。”
杨亦柳猛转过身:“再说这种话,我走了。”说着,就要解下围裙。
“别别,好,我听你的。”
李一泓犹犹豫豫地走出院门,左顾右盼——他分明是真有点儿怕碰到熟人。
“李委员……”
李一泓一抬头,见是扫街的女人,口罩和圆帽之间,她那双眼睛怜悯似的看着李一泓。
“你叫我了?”
扫街女人点点头,摘下口罩,问:“昨天,你那个……没什么大事儿?”
李一泓强作一笑:“昨天啊,昨天,其实那什么……他们市局有些工作,请我去帮着参议参议……”
扫街女人显然不信他的说法,眨眨眼又问:“那你现在……还是?”
“还是……什么呀?”
“就是……那个,政协委员啊。”
李一泓打哈哈:“是,是,当然还是。”
“那托你反映点儿情况,还能起作用?”
李一泓急欲脱身,搪塞道:“那要看什么事儿了。对不起啊,我得到早市去买点儿东西,去晚了,就散了……”他说着,脚底板抹油——要开溜。
不料扫街女人一横扫帚拦住了他,急切地说:“就几句话的事儿。都说城市里缺少不了我们农村来务工的人,可我们农村人的子女想要在城市里的学校借读一下,咋就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儿?一开口就要几万元,叫我们去偷呀还是去抢呀?”
扫街女人忽然不说了,戴上口罩,低头边扫边走了。
李一泓回头一看,见那个街坊男人正冲着他心存不良地笑。
“早啊!今天这天儿,不错啊?”李一泓主动打招呼。
“李大委员,昨天公安局的同志,到你家有何贵干啊?”
李一泓以攻为守:“他们怀疑我倒卖国家文物,拍照,传讯。你问,关你什么事吗?”
“关我什么事啊。正好我也去早市,咱俩一块儿走。”
“我又不去早市了,想去公园了。”李一泓急欲摆脱对方的纠缠,说罢,拔脚便走。
对方却不那么容易摆脱,追上了他,一边和他并肩走着,一边又说:“这下麻烦大了?”
“说清楚了就没麻烦了。”
“能说清楚吗?”
“当然能说清楚,小事一桩。”
“小事一桩,网上可说你私吞了三十几万呢。”
“你先慢慢走着啊,我想跑几步,不跑浑身不舒服……”
对方望着他的背影,幸灾乐祸地自言自语:“你凭什么能混成政协委员啊,好景不长?”
李一泓跑到公园门口,收住了脚步。一辆“帕萨特”车驶到公园门口,停住,车内传出黄院长的声音:“一泓,一泓!”
李一泓寻声望去,见黄院长下了车,大步向他走来。
黄院长亲亲热热地拥抱了一下李一泓,拍了拍他肩,甚至恶作剧般地拍拍他的脸颊,大声说:“哎呀一泓,我可想死你了!在安庆市我要是没有了你这位老同学,我的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调研组组长当得如何呀?完事儿了?”
“还得些日子,我请假回来看看俩女儿。”李一泓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瘦了。”黄院长心疼似的说。
这时,有些跟李一泓练过太极拳或求李一泓帮助解决过困难的人,都围站在不远处,等着有机会跟李一泓说几句话。李一泓朝他们招手,点头微笑。
黄院长故意大声说:“我说一泓呀,网上把你倒卖文物那件事儿,当成大新闻炒得沸沸扬扬的。别在意啊老同学,你现在都是省政协主席和省委书记眼里的红人了,你想他们能不保你嘛!”
李一泓心里腻味透了,隐忍地说:“黄院长,你有事没事?没事我要先进公园了啊。”
“一块儿进一块儿进。医生说,我血压有点儿不稳,也要加强锻炼。”他自作多情地搂着李一泓的肩,和李一泓一块儿进了公园。
在公园里,黄院长旁若无人地纠缠着李一泓,虽然不搂着李一泓的肩了,却挽着他的手臂,边走边喋喋不休。那些老熟人,尽管一直没有机会接近李一泓说上几句话,却还在跟随着李一泓和黄院长。
由于有人指点着,李一泓引起了四面八方踢毽子的、跳绳的、做操的、单独打太极拳的人们的注意,他们也跟随在其后。
李一泓来到了他经常教人们太极拳的那一片林间场地,黄院长总算放开了他。于是跟随着的人们终于有机会拥上前,围着李一泓问长问短,都亲热地叫老师叫师傅叫副馆长叫委员,叫什么的都有,他们的亲热显然和黄院长的“亲热”不同。李一泓被他们的真情所感染,愉快地应答着微笑着。
“李老师,有日子没来了啊!”
“李师傅,你一不来,人气那还不散了,都各练各的了。有空儿你还是得常来着点儿呀!”
“李委员,经您调解以后,我们两家因为房子问题闹的那点儿小矛盾,烟消云散了。现在我们两家关系可好了。”
“李副馆长,文化馆可很久没举办活动了啊,您还是得牵头举办几次活动啊!”
李一泓应答不暇:
“这一阵子有点儿忙……”
“我没来,你们谁都可以成为组织者嘛。”
“邻里邻居的,当然还是和为贵喽!”
“我也在想着这事儿,等我和馆里的同志们策划策划,争取举办一次全市的群众体育会。”
……
黄院长被冷落一旁,似乎有些不自在、不甘心。他发现了工商局的姚局长,凑过去,与姚局长嘀嘀咕咕起来。
“亲爱的同志们,我既然来了,咱们大家一块儿做几套?”李一泓意气风发。
众人异口同声地喊:“好!”
黄院长这时竟又凑近李一泓,将一只手搭在李一泓肩上,抢镜头似的说:“诸位,慢,且慢。我借此机会跟大家说几句啊!我是养老院的院长,鄙人姓黄。我和一泓是高中的老同学了。他是政协委员,我也是。我比他成为政协委员还早好几年。近来,关于我这一位好友,又有一件街谈巷议的事。那就是,某些小人举报李一泓委员倒卖国家文物,没多少钱嘛,总共不过才四万多美金嘛,有什么呀,比起那些贪宫,哪儿到哪儿呀!虽然公安局已经立案了,但我要替我的老同学告诉大家,仅凭这么一件事搞不臭他李一泓的!有政协庇护着他,公安局也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所以,大家千万不要跟着瞎传播,推波助澜……”
李一泓一下子将黄院长的手从肩头拨下去,恼火地说:“你有完没完?!我什么时候请求你在这儿替我开个人新闻发布会了!”
黄院长笑道:“不多说了不多说了。我不替你澄清澄清,我不是觉得不够交情嘛!”他自认为目的已经达到,大功告成地退到了一旁。
已经散开站好的人们,一时间相互投以疑问的目光。
“那我也只好接着说几句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协从来就不庇护任何一位触犯了法律的政协委员。相反,政协对于政协委员,从政治觉悟到道德人品的要求,那都是高于一般人的,对我李一泓也不例外。我李一泓并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所以我根本就不怕街头巷尾那些捕风捉影的议论。就这话。音乐……”李一泓说罢转过身去。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拧,腮边出现了皱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舒展了……他睁开眼睛,目光里有耻辱,也有自信。
在他身后,姚局长转身溜走了,有几个人也停止了动作,随之溜走了。播放机的主人,竟拎起播放机,对留下的人们抱歉地笑笑,也溜走了。
黄院长心不在焉地比画着,见人们陆续溜走,快意地笑了。
李一泓认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音乐声虽然越来越低,乃至都听不到了,但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滞涩,太极拳里有心境,打太极拳的人自然不会因为陪衬的伴奏音乐消失而乱了章法。
自然写意地做完最后的动作,李一泓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转过身,他愣住了——面前只剩一个人了,是那个姓马的卖肉的。即使那个卖肉的,也显然并没跟着做,而是在一直同情地望着李一泓,手里还拎着一条肉。
“您看他们,怎么可以都这样呢?全怪那个姓黄的跑这儿放了一通狗屁……”
李一泓用手势制止他说下去,强作一笑:“也可以理解的……那你干吗还在这儿啊?”
姓马的拎高了自己手中的肉:“我这不是……我一个卖肉的,也没别的可谢你……”
他惭愧地笑了。“送给我的?亏你还有这么一份心意,那我不客气了。”
李一泓接过肉,赞道,“绝对里脊,好肉!”
拎着那一条肉走在回家的路上,李一泓心情复杂,他走到家门口,见院外停着一辆小汽车,不由得绕到车尾看车牌。
屋里,杨亦柳正和蒋副主席的司机小穆说话。
“那些情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杨亦柳问小穆。
“嗨,都快成了公开的秘密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如果无凭无据,公开的秘密,还不只能继续是公开的秘密?”
“要凭要据,那就看有没有人调查,有没有人敢得罪人了呗。”
杨亦柳见李一泓回来了,对他说:“蒋副主席派他的司机小穆来接你,还想和你谈谈。”
李一泓先是疑疑惑惑地看着小穆,接着面无表情问他:“谈什么?”
“我不知道。李委员,您只管从从容容地吃饭,不急。我到车上去等您。”小穆说完,走出去了。
杨亦柳有点奇怪地问:“怎么一出去就这么久?”
“信马由缰地一走,就走到公园里去了。”李一泓若有所思地洗了把手,擦干了坐在桌边。
杨亦柳起身去将蛋羹端来放在桌上,坐下说:“结果就被你那些门徒围住了?这下重新找到好感觉了?不怕见熟人了?”
李一泓苦笑:“是啊,那感觉好极了。”说罢,吞了一勺蛋羹,又说道,“这蛋羹的味道也好极了。同志,你也一块儿吃。”
杨亦柳一笑:“我不饿。”她欣赏地看着李一泓吃饭,正如李一泓有时欣赏地看着她一样,又说,“你为我做了一顿饭,我也得为你做一顿。我知恩图报。”
“别一把一清啊,我为你做顿饭,那是为了以后天天吃你做的饭。”
杨亦柳又笑了:“我有点儿喜欢做饭了。”
“你能猜到蒋副主席要对我说些什么吗?”
“猜不到,也不想猜。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蒋副主席特别……怎么说呢,也可以说他特别喜欢你这个人。”
“喜欢?我怎么一点儿没觉得?”
“那就对了,人家不能让你自己感觉到。别那么狼吞虎咽的。一泓,现在跟你说严肃的话题了啊。刚才我和小穆闲聊时,听他讲,公开招聘公务员,名堂多了。泄题现象,那就不用说了。面试的时候,关系、后门、条子、票子,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还有把内定应聘者的标准照输进手机里的情况,到时候打开手机一对,对上了,面试就成了一件走过场的事了。”
“要我说,成了演戏了。”
“小穆说,不仅咱们市里有这种现象,省城里也有这种现象。”
“还用小穆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小穆的话跟你的话一样。这种现象,咱们政协也要调查,有了根据也要过问,也要监督,也要制止。过几天咱们安庆市各局又要开始公开招聘公务员了,我从省报上看到了消息,省城里正在公开招聘。市里的现象,由我来联合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们揭发批评。省城里的现象,你那个调研组也有义务进行调查。”
“我一个市级政协委员,对省城里的各厅去发难,我吃饱了撑的啊?”显然,他李一泓这是有情绪的话。
杨亦柳不高兴了,双手都伸过去,将一盆一碗给端了过来,板着脸说:“那你就别往饱了吃了。”
李一泓赶紧赔笑:“同志同志,别当真嘛,我那是不过心,顺口一说的话嘛。”
杨亦柳这才又将小盆和大碗放到了他面前,严肃地说:“我的话,你给我牢记着。”
“常委同志,我牢记,我牢记。忠不忠,看行动!”
李一泓吃完了,杨亦柳送他出门上车,对面有几个街坊女人在看他们,窃窃私语,暗指暗点。
杨亦柳成心大声说:“哎,小穆,捎话给蒋副主席啊,就说过些日子我请他吃我和李委员的喜糖!”
李一泓急了,在车里对杨亦柳小声抗议道:“同志,行行好,照顾点儿影响行不行啊!我又不是过几天就搬走,不在这儿住了。”
杨亦柳望着驶离的车,又冲那些目光中有猜疑的街坊笑笑,自言自语:“搬走?多好的一条街啊,搬不搬得听我的!”她第一主人似的,一挺胸一昂头进了院子。
李一泓在车上对小穆说:“别跟蒋副主席提那茬儿啊!”
“哪茬儿?”
“就是喜糖不喜糖的。”
“杨校长那纯粹是玩笑话,您还听不出来呀?我们政协机关的同志都喜欢她。她随和,总爱和我们开玩笑。不像有的委员,常端着委员架子,有时候机关同志为他们忙前忙后的,连句谢都不轻易说。”
“她那也不纯粹是玩笑话。其实,我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小穆不承认也不否认地说:“是吗?”
“我可没端过什么委员架子?”
“你呀,还行。”
李一泓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感到满意,转个话题又问:“蒋副主席今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情绪。高兴,还是不高兴?”
“看不出来。他那人,高兴也那样,不高兴也那样。”
李一泓从小穆口中一无所获,将头扭向窗外。
在市政协楼前下了车,李一泓匆匆踏上台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转身说:“小穆,谢……”
但是晚了——另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汽车已经离开楼前了。李一泓的表情很是有些懊丧,转身进了楼。
“一泓同志,咱们政协委员也是有纪律要求的,参加调研啊,开会啊,视察啊,那也都应有团队观念,该请假,得请假。该打招呼,起码得打招呼,啊?”蒋副主席语重心长地说。
“接受您的批评。”
“我这不是批评你,是提醒你。一般而言,新委员都要参加委员学习班的。你还没参加过学习班就被借调到省里了,是特例。不知者不怪。听说,你小女儿住院了?”
“我到现在还没跟她在一起说说话儿呢。她没事儿,平时不好好吃饭,又有点儿着急上火的,医生说输几次液就可以出院。”
“那大女儿有消息了吗?”
李一泓摇头,随后说:“也不会有事儿。天生胆大的孩子,这回闯祸了,终于胆小一次,不知猫哪儿去了。杨校长答应帮我找她。”
“你还有儿子、儿媳?”
“对。在农村,有日子没回去看他们了。”
“咱们政协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机关同志那还都是乐于为委员们服务的。有什么困难,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啊?”
“没有。”
“把你请来,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情况要及时跟你商量——省委书记,省政协吴主席,纪委书记,他们三位领导同志,星期二还要一起听你们那个调研组汇报一次。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还赶不赶回省城去了?”
“去。”
“这也不必勉强。面临着一些烦恼,你如果不想赶回去了,那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我赶回去。”
蒋副主席沉吟一下,问:“什么时候?”
李一泓也沉吟起来,蒋副主席又说:“汽车四个半小时,累点儿。列车六个多小时,舒服点儿。你要是图快,我让小穆送你。”
“我坐不太惯小车。开往省城的列车一天六七次。您要是没话了,我现在就离开,回家带上点儿东西就去车站。”李一泓说着站了起来。
蒋副主席也站了起来,面对面看着李一泓,用手指连续指点着他。李一泓镇定自若地站着,耐心地等待蒋副主席说出话来。
蒋副主席的话终于说出口:“你们老馆长并没看错你!”
李一泓怔了片刻,摸摸后脖颈,孩子似的笑了。
奔驰的列车上,安静而又有些倦怠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优美的口琴声,吹的是 《草原之夜》。
微闭着双眼的乘客睁开了眼睛,有的乘客站了起来,引颈张望,站着的乘客寻声走了过去……乘客们似乎都来了精神。
李一泓的座位旁,聚拢了几位乘客,入神地听着。坐在李一泓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儿,也瞪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在自己的口琴声中,李一泓想起了杨亦柳的话:“素素一回家,我就过来陪她住。这孩子转学后,有点儿不好意思见我了,我要和她恢复恢复感情。唐之风那儿,也调动了一些关系,帮着他找春梅,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齐馆长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说他似乎记得,关于那些惹事的东西,你们老馆长曾留下过什么文字的说明材料……”
吹罢《草原之夜》,小女孩儿说:“再吹一个。”
“好听吗?”李一泓柔声问。
小女孩点头,问:“这是什么呀?”
“口琴。”
“你是去省城演出的吗?”
“就算是。”
“在哪儿演啊,我想去看。”
李一泓笑了:“我参加演的那可是大戏,你还小,看不懂呢。”
小女孩刨根问底:“多大呀?”
李一泓又笑了:“全中国那么大。”
小女孩困惑地问:“有那么大的台子吗?”
坐在小女孩旁边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制止她说:“别问了,再问这位伯伯该烦了。”
李一泓摸了小女孩儿的头一下:“听伯伯再给你吹一个啊。”
他又吹起了《回娘家》,吹得很是得意。
他忽然停止了吹奏,因为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平德县政协的韩主席。
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李一泓首先恢复了常态,站起来礼貌地问:“韩主席去省城?”
韩主席冷淡地说:“你去,我也不得不去啊!”抱起那小女孩,又说:“这是我孙女,那是我老伴儿。列车长给我们解决了卧铺,我走了啊。”
李一泓愣愣地望着韩主席老少三人的背影,却见小女孩在爷爷怀里回望过来。
旁边的人们低声议论:“除了国家主席,再就只听说这个书记那个长的才是官呀。”
“您知道得太少了,工会主席也是官嘛。”
“噢,管工会的。看人家,再有两小时都到站了,还非得解决卧铺。”
“有那待遇,干吗不享受啊?能享受一小时是一小时嘛。”
列车缓缓驶入省城车站,徐大姐、小陆、张铭和他的“女儿”欣然都等在站台上。
小陆眼尖,指着一个窗口说:“在那儿!”
李一泓踏到站台上,小陆抢先迎了上去,和李一泓拥抱了一下,又来了个左右贴脸。
“这么洋派的方式,我可不习惯。”李一泓笑着说。
“少来啦,你身为组长,也不和我和徐大姐打声招呼,说走就走,像话嘛。”
“你们在省城有家,我在安庆就没家了?”他看着徐大姐,歉意地说,“家里有点儿急事,没顾上。”
徐大姐笑道:“不对就是不对,解释也还是不对。”
“是啊是啊,不对就是不对。我们的蒋副主席已经批评过我了。”
一身警官服的张铭走过来,立正向李一泓敬了个礼。
李一泓一竖大拇指:“帅!”
张铭对欣然说:“叫李伯伯。”
“李伯伯。”
“这是……”
“小张的女儿。”小陆抢着说。
李一泓不信地看着张铭:“不会?”
张铭骄傲地说:“以后让陆委员替我答疑。”
五个人又来到了省城那一家宾馆,给李一泓安排好住宿后,就一起到餐厅里吃饭,饭桌上小陆殷勤地不断往张铭和欣然的盘子里夹菜。
“你们怎么知道我哪一次车回来?”
“判断呗,我和徐大姐今天一早就回到宾馆了,几个调研组的成员都住这儿。吴主席已经来看过大家了。”小陆一脸幸福地说。
徐大姐笑着说:“一泓啊,是吴主席给我们的任务,让我们务必接你一下。”
“看来,我还挺重要的了。你们猜我在车上碰到谁了?平德县政协那位韩主席。”
小陆又给张铭夹了一筷子菜:“别提他,今晚不许提任何和调研有关的话题。”
“星期二上午又要向省领导们汇报。我想,我们应该从今天晚上开始……”
李一泓的话被小陆打断了:“抗议。今晚听我安排,吃完饭先到小张家去。小张说他的家可温馨了,咱们都去体会体会,怎么个温馨法儿。”
徐大姐也说:“就听小陆的!你回来之前,我俩已经把汇报提纲归纳出来了。”
小陆又说:“之后咱们还要去卡拉OK唱歌。小张过几天就外出了,时间挺长,他也愿意和咱们一起高兴高兴!”
李一泓迟疑地问:“咱们去那种地方好吗?”
小陆反问:“那种地方怎么了?不是人去的地方?咱们不是人了呀?”
“咱们可以去。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想唱唱歌。”徐大姐丢给李一泓一个眼色。
李一泓看着小陆对张铭的亲昵劲儿,忽然领悟了,大声说:“听小陆的。小张啊,谢字我不郑重地说了。我代表她们两位委员,和你干一杯。”
夜幕下,五个身影走在市民区的街巷中。小陆和张铭走在前,一左一右,拉着欣然的手。欣然时不时地收拢双脚,打个“滴溜儿”。
徐大姐和李一泓走在后面,望着小陆他们。
“两个好青年啊。”徐大姐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燃情岁月。
“真没想到——小张和那女孩儿,会是那么一种关系。”
“咱们也应该促进促进小陆和小张的关系。”
“怎么促进?我可没经验啊。”
“和小张分手的时候,我说什么,你溜缝儿就是了。”
五个人走到了一条极窄的胡同里。
“到了。”张铭在一扇门前站住,“我先进,开了灯你们再进。”
屋里灯亮了,张铭先把徐大姐扶进屋:“大姐当心,脚下有台阶。”
李一泓、小陆和欣然跟在后面,欣然在台阶那儿险些跌倒,幸亏李一泓及时拉了她一下。
张铭回头说:“看你,回自己家还弄出点儿险情。”欣然可爱地吐了吐小舌头。
屋子分里外两间,都很小。外间是厨房,里间是卧室。卧室里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墙皮旧得接近灰色。
“小张,这要下雨怎么办啊?不往屋里灌水吗?”徐大姐担心地说。
“雨小,门口现用土堵堵。雨大,堵不住真灌屋里了,这东西就派上大用场了!”张铭掀开床帘,露出一截碗口粗的管子。
“那是什么?”李一泓好奇地问。
“一台旧抽水机,厅里的同志们凑钱给我买的。挺顶事儿,就是太费电。”张铭像在说一件好玩的事似的,还笑。
李一泓三人却不由得表情凝重。
“有次半夜下大雨,灌屋里的水,都快没我爸床了,抽水机也泡了,发动不了啦。”欣然像说好玩的事似的,也笑。
李一泓同情地说:“张铭啊,与我的家相比,你这家可就太不怎么样了啊。”
“我的家在省城啊!省城人口多嘛。”
小陆心里蛮不是滋味地问:“温馨在哪儿呢?”
“别急。没有点儿看点,我也不好意思把你们往家里请啊。”
“看点在这儿!”欣然轻轻一推,一面贴着大幅喷涂风景画的墙上,突然出现了一扇小门,门后有阶梯。
“上边是我的天地,我带你们参观。”欣然噔噔噔地跑了上去。
徐大姐和小陆对视一眼,跟着走进了小门。
“嚯,还是复式的。”李一泓故意感叹道。
张铭微笑着说:“你们先在上边参观,我趁这会儿换下警服。我们有纪律,不得穿警服去娱乐场所。”
李一泓也上到了小二层——几乎就是一幢玻璃小屋,三面都挂着花窗帘,确乎给人一种怪温馨的感觉。欣然炫耀地拉开了三面的窗帘,远远近近,高楼大厦的灯光和红红绿绿的霓虹广告,呈现在他们眼前。
“欣然,冬天你睡这儿不冷吗?”小陆担忧地问。
“冷。冬天我爸睡上边,我睡他的床。阿姨你看,我爸给我买的小龟!”欣然兴奋地指着一个瓷盆里的大小两只小龟。
徐大姐问:“小张啊,你们这一片还有多少户人家啊?”
张铭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二三百户。”
徐大姐又问:“周围都拆了,怎么单留下这一片了啊?”
“正因为周围都拆了,这里的二三百户人家,就等于不存在了。”
李一泓看着徐大姐说:“我都听明白了,您没明白?”
徐大姐摇摇头。
小陆面带讽刺地轻蔑一笑:“有什么不明白的啊。好比家里有哪个犄角旮旯,一罩一盖一挡一遮,外人看不到了,自己也就当成根本没有那么一处地方了。而且,对某些当官的,那一种根本性的忘记几乎直至永远。”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张铭高亢豪迈的男声在歌厅包间里回荡,虽然有时候调子一跑十万里,但是唱得投入,唱出了本色,自有一股苍凉悲劲的韵味。
小陆一往情深地看着穿硬领白衬衫、手持麦克风的张铭,张铭每唱一句,她便低声接唱半句,在血性的坚忍与磅礴的大气中平添一份柔情:
“……几度春秋
……搏激流
……热血铸就
……何惧风流。”
欣然双手捧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铭和小陆,听得入了迷。
李一泓听了一会儿,对徐大姐说:“北京有专为城市贫民盖的楼,叫经济适用房。我们省为什么不能也像北京那样?”
徐大姐答非所问地说:“我刚刚当上政协委员以后,写提案的热忱特别高,第一年内就写了十几份提案。自己觉得,好像多了一种身份,就多了一双眼睛似的,所见的问题简直太多了。事事可提,于是事事成了使命和责任。第一届届满以后,委员中我的提案数量最多,还受到了表彰。但是我,却对自己这一位政协委员不满意起来。第二届整整五年内,我才写了几份提案。到了第三届,就是现在这一届,我只写了一份提案。”
李一泓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归纳了一下,政协也罢,人大也罢,所谓提案,大体而言,无非四类:要钱的提案,要政策的提案,针对政府职能部门工作作风和思路的提案,反腐倡廉的提案。”她将脸转向李一泓,问,“你知道一百余年前,全世界有多少人口?”
李一泓摇摇头。
“十六亿多人口而已。这意味着,中国这一个国家,要解决一百余年前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的生活质量问题。而且当代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标准,比一百多年前高多了。当然,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也不能同日而语了。但这一种联想,毕竟还是令我经常心情沉重的。所以,对于不拨钱就不能解决问题的提案,我变得慎重了。地方向中央要钱,县市向省里要钱,许多领域都一再申诉自己太缺钱了。他们的申诉之声,有时那么响亮,往往凸显为一种特别急切又强烈的声音。可老百姓的申诉之声,尤其是穷困老百姓的申诉之声,却是要经由别人的代言,才能在各种要钱的声音中不被淹没。如果没有别人代言,他们几乎是无声的群体,穷困而又沉默着。所以,看清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让我来做那样一类‘别人’。于是呢,我写的提案,自然少了。写之前,我总是要问自己,我在替谁伸手要钱?是不是替最需要政府体恤的人们要钱?”
李一泓的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徐大姐的一只手,他的脸上有种叫泪的东西在流淌。
“你问我,我们省为什么不能盖经济适用房,这是一件政府不投资就无法启动的事,我们省目前有这种经济实力吗?老实说,我不清楚。作为一位政协委员,大姐已经老了,心理疲惫了。但是你和小陆还年轻。你们不妨了解一下,多听听各方各面的看法。如果你们认为不完全是经济实力问题,也还是情怀问题,那你们就抓紧写一份提案,大姐会署上名字的,啊?”徐大姐脸上,也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淌着了。
这时欣然咯咯笑出了声,原来小陆和张铭已在边舞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离开了歌厅,几个人走在一条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李一泓背着睡了的欣然,和张铭在前并肩而行,小陆一脸幸福地挽着徐大姐跟在后面。
李一泓问:“什么任务?”
“还不清楚。”
“对我保密?”李一泓看了张铭一眼。
张铭笑而不答。
“起码告诉我去哪儿?”
“有纪律。我连陆委员也没告诉。”
“多久?”
“可能很久。来,让我背一会儿欣然。”
“欣然今晚不跟你回家了。你说想让她今晚在宾馆痛痛快快洗回澡的,结果也没洗成,徐大姐要明天早晨亲自照顾她洗,今晚她就睡徐大姐那屋。闲一张床,闲着也是闲着。”
“她明天还要上学。”
“我问过她了,她说下午的课。”
“那太添麻烦了。”
“欣然很乖,添不了什么麻烦。下午我们会找辆车送她去上学,你放心好了。”
张铭站住了:“组长,这……”
“你在我们组的任务结束了,再不要叫我组长了,也别叫我李委员,我听着太不习惯。别人那么叫,我没法了。咱们是朋友了,你以后叫我老李。”
“我还是……”
李一泓回头看一眼徐大姐和小陆,没得商量地说:“是徐大姐的意思,你不尊重徐大姐的意思了?”
张铭无奈地一笑,小陆和徐大姐跟了上来。
李一泓又对小陆说:“小陆啊,拐个弯就到宾馆了,我和徐大姐就不往前走了。徐大姐要留欣然和她睡一夜,你替我和徐大姐,陪小张往家走走,啊?”
小陆看一眼张铭,点点头。
李一泓将小陆扯到一旁,又悄悄说:“离小张家也不远了,你干脆陪他回到家算了。”
小陆又点点头。
“那么一来呢,他肯定又要陪你往回走,一直把你送到宾馆门口为止。你是没法儿不让他再往回送你的。那他不放心,我和徐大姐也不放心。”
小陆困惑地问:“你究竟什么意思啊?”
“最让我和徐大姐放心的办法,那就是你干脆别回宾馆了。今晚你和一名警官在一起,我和徐大姐那也省心了,明白?”
小陆终于领悟,情不自禁地亲了李一泓的脸一下,小声说:“组长真好。”
“明天上午九点,省市两级好几个厅、局、处在人才大厦公开招聘公务员,你直接赶去,尽可能了解点儿实际情况。但中午一定要回宾馆,咱们利用整个下午,把汇报的细节再讨论讨论。”
“放心,一定准时回去。”
远处,一对年轻人的手相互拉了一下,立刻又分开了。
徐大姐笑着说:“你还说你没经验,挺老到的嘛。”
“话该怎么说,我打了好几遍腹稿啊!”
他俩站在人行道口等绿灯,绿灯亮了,他们踏下人行道,走在斑马线上。
突然,一辆摩托车闯红灯,一阵风似的冲过来。
“大姐!”李一泓赶紧提醒徐大姐,二人狼狈地退回人行道上。
骑摩托车的人将摩托车猛地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接着一拐前轮,头盔扭转向李一泓和徐大姐。
“大姐,接一下欣然。”
徐大姐从李一泓背上抱下了欣然,李一泓活动着手腕,说:“大姐,您退开一下。”
“一泓,小心。”徐大姐抱着欣然退开了。
李一泓瞪着那黑亮的头盔冷笑:“没事儿。”
一阵给油声,却是摩托车驶走了。
徐大姐出了一口长气,望着远去的摩托车,鄙视地说:“来这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