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李一泓坐的警车与蒋副主席的车在市政协门口来了个对脸,蒋副主席见他从警车上下来,一脸的“友邦惊诧”
……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蒋副主席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问。
“下午!我一进院子,看到两名公安在我家院子里又是登记,又是拍照。”李一泓站在他面前,情绪激动。
“别那么激动,坐下说。”
“我不坐!我问你,我成了犯罪嫌疑人,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的。”蒋副主席尽量把语气放平静。
“知道?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他们怀疑我李一泓有犯罪行为,那是根本错误的。”
“你坐下。”
“我不坐!”
“你给我坐下!”
“我就不坐!”
蒋副主席霍地站了起来:“如果你不坐,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他的目光对上李一泓的目光,毫不妥协,“李委员,我再说一遍,如果你不能坐下好好地谈,那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再谈下去了。”
“坐就坐。”李一泓气鼓鼓的。
蒋副主席便又缓缓坐下去,二人谁也不看谁。蒋副主席掏出烟,抽取了一支,将手向旁边一伸。李一泓看看那支烟,犹豫一下,接了。蒋副主席按着打火机的手,又向旁边一伸,李一泓凑上去默默吸着烟。两个人仍然谁也没看谁一眼。
“你还想问什么?问。”
“因为那些东西的存放成了问题,我多少次跑文化局,找直接管文化馆的群众文化处处长谈,找文物处长谈,软钉子硬钉子,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他们互相踢皮球,推三搪四,这个情况,你是了解的?”
“了解。”
“我成为市政协委员以后,没隔几天就给你写了一封信,于是你陪着新上任不久的文化局长,到我们文化馆去了一次,你还记得?”
“记得。”
“那一次,你当着我的面,当着齐馆长的面,把话说得多么好啊!”
“我不是想说点儿好话哄哄你们,维修和扩建文化馆,在我这儿,仍是年底以前的一项重点提案。”
“我把那些东西拉到我家去,是迫不得已,是万般无奈。可我就纳了闷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什么都记得,你为什么就不去跟他们说啊?”
“我是见到你之前几分钟,才刚刚知道你的事。”
“明白了——他们是一边有人开警车送我走,一边有人打电话通知你。”李一泓气消了点儿了,“我刚才态度不对,多原谅啊主席。”
蒋副主席纠正他:“副主席。”
李一泓笑了:“没有正的,你副的就是正的。”
“那是你认为。”
“那我不叫你正的,也不叫你副的,就叫你老蒋。”李一泓拍了蒋副主席的肩一下,“我说老蒋啊,现在我开始跟你好好说话了,是你还不跟我好好说话啊。”站起,反客为主,找出茶叶,沏了两杯茶端过来,放在茶几上,重新坐下,接着说,“喝口茶,消消气。”
蒋副主席端起杯,呷了一口。
李一泓也端起杯呷了一口:“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他们?”
“找谁?”
“找市局啊!把你知道、你了解的情况跟他们说说,他们不是就不嫌疑我了吗?”
“我本打算那么做的,只不过还有点儿犹豫。”
“那现在就别犹豫了啊。”
“是啊,现在一点儿也不犹豫了,决定了。”
“这就对了嘛。”李一泓按灭了烟。
“我决定,不去找他们了。”蒋副主席也按灭了烟。
“什……么?闹半天你还是……”李一泓猛地站起来,研究而又困惑不解地看着蒋副主席。
蒋副主席低着头,仍尽量平静地说:“你还是要坐下。”
李一泓看门一眼,原地转一圈,似乎打算干脆一走了之。
蒋副主席又呷一口茶,说:“想走?劝你别走。你要是走了,听不到我对你的建议和忠告,对你是损失。”
李一泓气呼呼地又坐下,端起茶杯,喝凉开水似的,一饮而尽。
“我们政协,各方面的委员都有。而且,我是学法律的,这一点你也许还不知道。”
“你恐怕不会亲自当我的辩护律师?”
“当然不会。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那样。”
“那我知道和不知道一个样。”
“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去参加调研组,还任组长,很有责任感,也很辛苦,而且成果重要。这些情况,省政协吴主席已经向我通告了,我也很欣慰。可在本市,你却成了犯罪嫌疑人,成了立案侦查的对象了,别说你自己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就是我也难以接受。你以为我刚才坐在车上,是要下班回家吗?你错了,不是。我是想去找市委王书记,要求他过问一下,或者说干预一下。可没想到,车还没出院门碰到了你。现在我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小心眼儿!就因为我一进门耍了点儿态度,想法就改变了?还完全!”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小心眼儿。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态度我也能理解。我是回忆起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和我有关。那一年我也刚成为市政协委员,却有人到处投匿名信告我,说我接受企业巨额贿赂,替打官司的企业收集伪证。检察院也对我立案了,一时满城风雨。当时在我看来,似乎人人都幸灾乐祸。我认为政协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委员不蒙冤,于是就去找当时的政协主席——他正住院……”
蒋副主席回忆了一下,接着说:“护士交给我一张纸,告诉我病人情况很不好,实在没法交谈,他把想对你说的话写在这张纸上了。我展开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我不能为你做什么,政协也不能为你做什么。既要相信法律,又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法律权利,像每一位公民用足自己的法律权利一样。’我当时觉得这是废话,很失望。不久,那位政协主席病故了,我也在法庭上获得了清白。但我对那位政协主席一直耿耿于怀,认为他临死了,还那么的明哲保身。第二件事,和你们老馆长有关。感激和尊重他的人很多很多,恼恨他的人也不少。结果他又被陷害了。对方能量颇大,一审二审,他都败诉了,和被判刑,就差一步了。那时我已经是政协副主席了。我就将你们老馆长请到政协,真诚地表示,要以政协的名义,助他争取到公平。老馆长却不同意,他说,‘您不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市政协也不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老馆长说:‘我虽然并没有钻研过法律,但近年,也还是深思过一些司法问题。依我看,全世界的司法现象,它的公正与否基本取决于四个方面。第一方面那就是司法一定要具有独立性。独立性就是权力排他性。审理过程不受任何外界力量的影响。第二方面那就是条文越细越好。越细,留给法官主观认定的空间越小,非公正倾向的可能也就越小。第三方面,法官水平怎样。第四方面,社会监督怎样。如果,一位政协委员涉案了,政协机构于是出面施加影响,那么人大也可以对人大代表照此办理了,上一级官员也可以对下一级官员照此办理了。那么,也就只有老百姓和法律的关系最自然了。法律本身,也就只有对老百姓才具有神圣的权威性了。’听完他的话,我有点明白去世的政协主席的意思了。老馆长又说:‘我身为市政协常委,只有替老百姓参政议政的义务,没有受政协特殊保护的资格。我的案子,那只是我个人之事。面对法律,我和老百姓不应该有什么两样。如果您出面了,那就等于是政协出面了。即使法律最终还我公正了,百姓会怎么看这一件事呢?他们也许会说——看,人家政协委员摊上了官司,和咱们老百姓摊上了官司结果就是不一样。那政协和司法,其形象不是两败俱伤了吗?中国的司法公正,需要我们政协和人大来监督它、促进它。我们政协的形象,需要我们政协委员来证明它、提升它。我们政协的形象是什么?说到底,不就是——只有使命,没有特权吗?如果我们政协委员似乎也变成了受什么特权保护的人士,那我认为,就是政协的悲哀了。’”
李一泓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听着。蒋副主席看着他,叹口气:“我提出为老馆长推荐一位有水平的律师,老馆长笑着答应了,他说:‘好啊。我这十余年政协委员当下来,先后将五六个人推上了被告席,我自己当几次被告,那也符合因果关系嘛。人不能活得太娇气嘛!’政协太需要他那样的政协委员了。”
李一泓陷入了沉思。
“一泓委员啊,我想问你一下,你替那位老爷子领不到退休金的事儿讨说法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的理直气壮?”
“我和他不沾亲,不带故,纯粹是为一个理字,所以气壮。”
“那政协和政协委员什么关系?在老百姓眼里,就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你来找政协作主,我理不直,气不壮啊!对于中国,政协要肩负的使命和责任还很多,也很大,任重而道远。丝毫可能对‘政协’二字发生负面影响之事,我不能为。不是怕副的转不成正的,是怕政协远避特权的形象受损。”
李一泓不禁转脸看蒋副主席,蒋副主席也正转脸看他。
“所以,我也只能对你说,既要相信法律,又要充分运用自己的法律权利,像每一位公民用足自己的法律权利一样。而且希望你不是像当年的我一样,用‘废话’两个字表示不满。”
李一泓默默站了起来:“我也希望,你能像对我们老馆长一样,在必要之时,为我介绍一位出色的律师。”
“这没问题。”蒋副主席也站了起来。
天色已晚,李一泓心事重重地走到了他家所住的那一条小巷口。
齐馆长从暗影中闪现出来:“老李。”
李一泓站住,愣愣地看着齐馆长。
“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跟我家去说。”
“我不能到你家去。”
“为什么?”
“嗨,你这人!你脑袋进水了呀?别人看见了,举报了,会说咱俩串供。你跟我走。”齐馆长拉扯着李一泓就走。
李一泓挣脱了:“我哪儿也不跟你去!我素素还在家担心我呢!”
“都是你那春梅惹出来的祸。”
“春梅?跟她有什么关系?”
“跟她关系大了。公安有可能通缉她。”
“什么?!”李一泓吃惊了。
李一泓与齐馆长来到一个小饭馆里,就着桌上的一盘花生米喝酒。小饭馆里安安静静,算上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位和他们隔着几张桌子、背对着他们的顾客,总共就三位顾客。那位顾客点了一盘饺子,小饭馆里的女服务员把饺子送去后,靠着台,百无聊赖地照小镜。
两人饮光了一瓶啤酒,齐馆长拿起第二瓶又往李一泓杯里倒,没收住手,啤酒溢了一桌面。
李一泓心烦意乱地说他:“哎呀,你慢点儿!”
齐馆长没好气地说:“你激动什么呀你!”
李一泓端起杯,一饮而尽,重重将杯往桌上一!,瞪着齐馆长说:“你也有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啊?”
“你没责任,公安传审你?”
“那不叫传审,那叫传讯,就是了解点儿情况。”
“当时我说要在网上拍卖,你作为馆长也是同意了的。”
“是啊是啊,我是同意过。你说要把所得的钱捐给贫困农村建小学,那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可我怎么会想到,大小齐卖,一卖就卖出了四万多美元!”
“多多多……多少?”李一泓结巴了。
“我又怎么会想到,你春梅用去炒股,一半儿赔了,一半儿给套住了。”
“我问你,多多多……多少?”
“四万多美元!你聋了?”
李一泓呆若木鸡。女服务员吃惊地望着他俩,片刻又扭过头继续照她的小镜子。
“老李,一泓兄,事到如今,你干脆公开了。”
“公开什么?”
“春梅她不是你亲生女儿呀!从法律上跟她脱离关系,一刀两断。那你不也成受害者了?你还可以起诉她,那你、我,我俩不是都洗清自身了吗?”
“不能。我不能。”
齐馆长抓住了他一只手:“你还有什么不能的呀你?”
“她生父在泥石流中死了。”
齐馆长放开了他的手,默默地同情地看他,忽然再次抓住他手,怂恿道:“那你那么做,不是更没有心理负担了嘛。”
“你混蛋!”李一泓怒斥。
齐馆长又放开了他的手,喃喃地说:“你骂我,你居然骂我。”他也端起杯,一饮而尽,忽然哭泣了,“李一泓,你把我坑了你!我好不容易熬到正科级,我容易吗我!刚考核完我,说要提拔个副处,这下你们父女俩要是把我也拖下水,一口咬定也分给我美金了,我……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别哭。我是那种人吗?”
齐馆长用双手抓住李一泓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你不是,当然不是!一泓,那到时候,你别说我也同意了。贩卖国家文物,同意了也是罪行呀。”
李一泓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只得任齐馆长继续抓着:“你放开。”
“我不放!你先答应我。”
李一泓叹道:“好,我答应你。本来就和你没什么关系嘛,你胆儿也太小了。听着,我要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但是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和我春梅脱离关系,也不许你再提她是不是我亲生女儿这个茬儿!”
齐馆长终于放开了李一泓的手,对女服务员高叫:“再来一瓶啤酒。”随之又一声高叫,“别来了!”
吃饺子那人走到了他俩跟前,严肃地说:“还喝!你们俩这不是串供,又是干什么呢?”
二人抬起头,不是别人,竟是市公安局的赵副科长……
李一泓走到家门口时,见杨亦柳站在那里。
“亦柳……”他不知说什么好。
“我全知道了,蒋副主席让我来劝劝你。”
李一泓又是仰天一叹,自言自语:“我如果不把自己是政协委员太当一回事儿,不去参加什么调研组,也许家里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杨亦柳摇摇头,表示反对:“别这么想,这么想不对。”
“进家。”
“一泓,素素她……在医院里。”
李一泓一下子抓住了杨亦柳双肩:“我素素她怎么了?快说!”
“我来时,正赶上春梅的老板也在你家。他是来找你说事儿的,是他发现素素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他开车将素素送到医院去了,我就留这儿等……”
不等杨亦柳说完,李一泓抓起她的手跑到马路边打了辆车,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去。
在急诊室外,他们见到了忧心忡忡的唐之风,唐之风局促不安地从长椅上站起。
“素素怎么样?”杨亦柳抢先问。
“医生说没什么危险。由于长期不好好吃饭,睡眠不足,再加上心理压力太大,正输液呢。”
李一泓想进病房,唐之风横身拦住了他。
“你给我闪开。”
“她入睡了。护士说谁也不要进去,连我也不许进去。”
李一泓不屑地说:“你算老几?闪开!”
“一泓,要听护士的。”杨亦柳将李一泓拉到长椅那儿,和他并肩坐下。
唐之风对杨亦柳说:“该交的费用我都交了。那我就走?”
“别急着走,陪我们坐一会儿。”
唐之风犹豫一下,坐在了杨亦柳另一边。
“唐先生,春梅她将网上拍卖那些东西的钱款收入你们公司的一个账号上去了,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杨亦柳问。
“我知道。”
李一泓隔着杨亦柳,向唐之风偏过头去,势不两立地说:“你诱使我大女儿走歪路,以后我再跟你算总账。”
唐之风也偏过头来,振振有词:“我给了她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给她开一份不低的工资,我倚重她,信任她,培养她,提拔她,我怎么就诱使她走歪路了?”
“离开了你那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我李一泓的女儿不会就失业了,不会就挣不到一份工资,就吃不上饭了就饿死街头了!”
唐之风猛地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李先生,我的公司虽然是一家民营公司,但也是合法公司,而且是一家诚信公司。省里评的十家优秀民营企业,我们榜上有名的。我是省里正式颁发证书表彰过的民营企业家,我们公司怎么挂羊头卖狗肉了?你身为政协委员说话要有根据,否则就是血口喷人,就是诽谤。”
李一泓也猛地站了起来,声色俱厉:“我说话当然有根有据,你和养老院黄院长在进行什么勾当?我告诉你,那一件事,有我李一泓监督着,你们就休想成交!”
坐在长椅上的杨亦柳极不以为然地摇头。
一名护士从一间病房中走出,指责道:“这是医院知道不知道?到别处吵去,一点儿公德都没有。”说罢,瞪了面呈窘状的李一泓和唐之风一眼,转身又进去了。
“你们呀,两个男人,让人家一名小护士训得自在吗?连我都替你们害臊。尊重我的,请坐下;不尊重我的,请离开。”
“我小女儿在病房里输液呢,我离开干吗。”李一泓气哼哼地又坐下了。
“杨校长,不冲我对您的那份儿尊重,我转身就走。”唐之风也忍辱负重地坐下了。
“唐先生,你先别理他,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行吗?”
“嗯。”
杨亦柳又对李一泓说:“我和唐先生说话时,你先不要打断,不要插话,行吗?”
李一泓将头朝另一边一扭,意思是服从了。
“唐先生,春梅用那一笔钱炒股,你知道吗?”
唐之风叹口气,倍觉窝火地说:“也算知道,也算不知道。有天春梅跟我商议,说她家那些破东西居然在网上拍卖得挺火,而且感兴趣的还都是老外。但就是存在一个问题,外汇由境外汇入国内,手续相当麻烦。我们公司正好有这方面的条件,问可不可以借用我们公司的账号,我说当然可以。她跟我说,这事本来是素素做的,可素素是高中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起早贪黑地用功,哪儿顾得上啊,就由她来负责了。她还说,她爸要把拍卖所得的款项捐给穷困农村去建小学校,他成了政协委员以后,那更是他急着要做的一件事。她知道她爸自她小就格外疼她,她长大了两个人却老闹别扭,她觉得太对不起他,又因为省里那些干部子女入重点中学引起的风波,让他更是气上加气。我们俩就商量着给她爸一个惊喜,同时也改变一下她爸对我的印象,我就说拨十万元给她,帮她爸做成他要做的事……”
“你把十万元拨给她了?”李一泓不相信。
“当然,你打听打听,我唐之风在商场上,那也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的。她也真到贫困农村去捐了。我陪她去了一次,她自己去了两次。每个村子都捐了十万元,那就只剩下十几万了。又有一天她对我说,十几万再捐一次就没了,想投到股市上去博一博运气。这我是坚决反对的,可她却背着我,一意孤行地那么做了。”唐之风隔着杨亦柳,伸长脖子,又将头偏向李一泓,遗憾又恼火地说,“你大女儿哪点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自以为是,我看是随你李一泓的根儿,你遗传给她的缺点。”
“有志气你离我女儿远点儿。”
杨亦柳批评道:“你看你们,又开始了。我饿了,估计你们两位也没吃什么。这样,素素既然没什么大事,我们也不必当她是一个重病人似的守在这儿。两位谁请我去吃点儿东西?”
“我!”李一泓义不容辞地说。
“我也想请。”
“当然是我,轮不到你。”
“这你说了不算,得听杨校长的。”
“唐先生,你是老板,你破费。一泓,你是熟人,必须陪我。”
唐之风向李一泓投去胜利者的一瞥,李一泓把头一扭。
三人来到小饭馆里,要了三碗馄饨。
杨亦柳问唐之风:“那你知道春梅现在在哪里?”
唐之风摇头:“不知道。找不到她了,我心里也惦着啊。”
李一泓冷不丁说:“讲实话。”
“我撒谎干什么呀!不就是十几万元钱嘛,她又不是往自己兜里揣了。为了春梅,我给补上就是了呀,多掏那十几万我公司垮不了,我爱的人犯不着东躲西藏的。”
“用不着你发慈悲,我李一泓砸锅卖铁也要自己补上。”
“你砸锅卖铁,那是一个想让春梅出现的法子吗?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我听春梅说,那些一直被当成破烂儿的东西,不全是你十几年来用自己的钱买的吗?如果确实是这样,公安局也没必要瞎掺和呀!”
杨亦柳也问李一泓:“究竟是不是这样?”
李一泓满腹苦水:“确实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啊,文化馆那么穷的一个单位,哪儿有钱供我买那些。我呢,当年也没那投机的头脑,为了今天发一笔才买。当年纯粹是因为觉得那些东西能体现某种历史,不被当成好东西看待太可惜了,就一件件咬牙花自己的钱买回来了。既然文化馆给腾出间小屋存放着,我当然也就一件件登记在文化馆的公物册上了。当年我头脑里也没那么严格的公私观念啊,认为只要是宝贝,即使是用自己的钱买的,算成是公家的了,也不感到吃亏。觉得连自己都是公家的,何况些个老旧不堪的东西。现在,公安一较真,我反倒有口难辩了。”
“齐馆长总应该能作证?”杨亦柳问。
“我听他说了,他作的证反而对我不利,人家公安问他,东西属公属私?他一开始说是私人性质。人家公安又问,那为什么起先存放在文化馆?为什么登记在公物册上?他就又改口了,说那就是属公。他那人,是个好人,和我关系也不错,可胆子太小,一见了穿警服的心里就发毛。他到文化馆以前,那些东西就在馆里了,非让他给出个属公属私的结论,也着实太难为他了,我不怪他,要非有人作证不可,那也只有我们老馆长说得清楚。”
唐之风忍不住问:“就是按公物来论,拍卖了,钱捐了,炒股赔了的给补上了,那又能把谁定成个什么罪?”
“即使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擅自拍卖公物,法律也是不允许的。何况一部分款项还用去炒股了,十几万那也不是小数,超过判刑的杠杠了。补上也只不过是争取减罪的一种前提,而不是无罪。”杨亦柳看着李一泓又说,“此事必须认真对待,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大不了我替春梅去坐牢,那素素就只有托付给你了。”
唐之风说:“现在,官场上都求政绩。有时候为了一点儿可能算是政绩的事儿,都互相争呢。千万别让公安局那些人小题大做,做大邀功。把一个刚当上政协委员的人给推上被告席了,他们多神气啊。”
“随他们的便。”
“怎么能随他们的便呢?得赶紧找关系摆平啊。杨校长,您是市政协常委,您面子大,我看您应该去找你们那位蒋副主席。”
李一泓一拍桌子:“不许!我李一泓家摊上的事,你姓唐的不要瞎掺和。”
“吴主席吗?我是安庆市政协的蒋春晖,有一个关于李一泓的情况,我想应该及时向您汇报一下……”蒋副主席忧心忡忡地拨通了省政协吴主席家的电话。
“嗯,嗯,你考虑得对。”吴主席坐在沙发上接电话:他夫人坐在他旁边,拿起遥控器调低了音量,电视里正在播新闻。
“难怪他也不打一声招呼,就溜回你们安庆市去了。我看这样,事情不是还在调查之中吗?在没有成为法律事实以前,我们都只能静观以待,你的态度是对的,我完全同意……对,对。还是要通知他回到省城来,后天下午他们这一个调研组,要向省委书记和纪委书记再重点汇报一次。”
吴主席放下电话,他夫人问:“又谁出事了?”
吴主席所答非所问地说:“我得给刘书记打个电话。”起身离开客厅,走入书房去给刘思毅打电话,“思毅同志,吃过了……我想到你家去坐会儿……十来分钟的路,走过去,就当散步了嘛。”
十几分钟后,吴主席来到了刘思毅家门外,按门铃,小阿姨开了门。
刘思毅起身迎出自己的房间:“就别换鞋了嘛。”
“要尊重你家小阿姨的劳动呀,是不小芳?”吴主席说着,和刘思毅一起走进了房间。
“那是,我今天刚给地板喷过蜡。”
一进入房间,刘思毅就说:“小芳,把门关上。”
“我又不偷听,关什么门啊。”
“那也关上。”
门关上后,刘思毅为吴主席沏了杯茶。
“夫人呢?”
“她老父亲住院了,在医院尽孝呢。”刘思毅重新落座后,又说,“我也正想和你聊聊,一想到今天是星期日,又不好意思打扰你。”
“你先说。”
“你是客人,你先说。”
“我猜到你想说什么事了。我想说的事对你想说的事有影响,我先说了,会破坏你情绪,所以还是你先说的好。”
“坏消息?严重吗?”
“反正不是令你我高兴的消息,但也谈不上多么严重。”
“那,我先说就我先说。”刘思毅拿起那一份软皮材料,轻轻拍着说,“秘书们把李一泓他们那个调研组的初步汇报整理出来了。相比而言,数他们发现的基层问题多。我越看想得越多,忧虑越大。我觉得,恐怕平德县的几套班子,该动手术了。”
“那天我听他们汇报时,也有同感。”吴主席点点头。
刘思毅说:“省界边上的一个县,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毛泽东那句话现在也还是对的——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而一放松了党纪要求和制度性的考察,腐败几乎就难以避免。”
吴主席说:“李一泓他们那一个组,向我们提出了一种未雨绸缪的警示——以后的腐败现象跨县存在,跨市存在,跨省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你利用我的权力,我利用你的权力,你给我开绿灯,我充当你的保护伞,你变成我的左手,我变成你的右手,你使我利益最大化,我使你非法合法化,这也许会是新的特征。”
刘思毅叹气道:“全省大县小县,总共十五个县,如果哪一个县的班子垮了,我这位省委书记心口疼啊!前几年,只知道别的省出过这一种情况,现在,可能我们省也轮上了,坦白地说,听了李一泓他们那个组的汇报,整整一夜我就没合过眼。”
吴主席说:“省里恐怕也会有一些干部难辞其咎。”
刘思毅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掀眉说:“啊,对了,有一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平德县派专人开辆车来到省城,送来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李一泓他们那个调研组。”
“什么时候?”吴主席端起茶杯问。
“就今天中午的事啊,信封上还写着‘十万火急’。尽管今天是星期日,办公厅值班的同志也不敢怠慢,及时通知了我。我呢,下午去了省委一次,及时看过了。”
“这么快,告李一泓他们什么呢?”吴主席没喝,又把茶杯放下了。
“偏听偏信啊,罗织罪名啊,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歪曲事实、好大喜功啊,等等,等等。”
“您怎么认为?”
“如果所告只是李一泓一人,那对我会有一定影响的,所告只是陆委员一个,也会有一定影响,告他们两个——他们两位毕竟都是你们政协的新委员,不成熟,缺乏调研经验,自以为是,都可能的。但告的是包括徐大姐在内的他们三个,这我就怀疑了。徐大姐我是了解的,人家本届结束,就不再是政协委员了,六十多了,以后也不会再是了,人家参加调研组,那完全是参政热忱的驱动。告她是幕后唆使者,于理不通嘛,妖魔化的一种告法嘛。那还莫如干脆直接告你、告我。再说,身正不怕影斜,调研组前脚才回省城,后脚就追来送告状信,未免太紧张了嘛。还煞有介事‘十万火急’,又不是‘刀下留人’的法场搭救,有那么急吗?我看,平德县的某些干部心虚啊。”
“您能这么认为,我很宽慰。”吴主席松了口气。
“径太啊,我是这么想的,处分和制裁干部,应该是特别慎重的事。以前我们总讲,要对党负责任。现在看来,还不够,也要对干部本身极其负责任。两种责任加在一起,不由我们不慎重。所以,一方面,星期二,你我加上纪委书记,咱们要再听李一泓他们那一组更充分地汇报一次。让他们打消一切顾虑,不仅要将他们看到的、听到的、调查到的说出来,还要把他们心里想的也说出来。另一方面,我们要正式派出一个调查组,由你亲自带队,加上省纪委的同志,再去听听平德县那些领导干部的声音。动手术,那首先要诊断无误啊!由省纪委书记带队,不由人家县里的干部们不紧张嘛。由你省政协主席带队,紧张空气就少了许多。不那么风声鹤唳的,许多事情也完全能一清二白,你说呢?”
“支持你的想法。”
“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我只有一件事情来通告你,那个李一泓,他出问题了。”
“哦?男女作风?”刘思毅关注地问。
“钱上。”
“钱上?怎么中国男人总在钱上出问题,多少?”刘思毅皱眉问道。
“不多,四万多美金。”
刘思毅站了起来:“那也不少了,三十几万人民币了。前不久我们的一位厅级干部,不是仅仅因为十几万就判刑入狱了吗?”
吴主席也站了起来:“李一泓的情况有些特殊。文化馆的一批文物存放在他家里,他和他大女儿给拍卖了一部分,而那一批文物的性质,究竟属于公有还是属于他私人所有,这一点安庆市公安局还难下结论。”
“公安方面已经立案了?”
吴主席点头,随之又说:“据向公安方面介绍情况的文化馆馆长说,李一泓的初衷,是想要用拍卖款项来救济贫困农村建小学,但这一种良好动机,目前还没有实际行动来证明。而且,他大女儿用一部分款项炒股,还赔了。这么一来,所谓初衷就值得怀疑了。安庆市政协的蒋副主席,在我来你家之前电话里向我汇报的,他目前也就知道以上这么多情况。”
“径太啊,省委和省政协,也许将面临极大的尴尬,是吗?”刘思毅神情更凝重了。
“是啊,一旦那些文物的公有性质在法律上被确定了,而他的良好动机又在法律上被推翻了,那他就非被判刑不可。而他一旦被判刑了,他们那个组的调研价值就大受怀疑了,甚至会影响我们整个调研部署的形象。”
“估计平德县的某些人,也会借题发挥,进行抵赖。”
“肯定的。”
“老实说,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对他颇有好感。”
“我也是。在安庆,我还代表你单独请他吃过饭,在会上还大大称赞了他一番。”
刘思毅走出房间,吴主席跟了出来。
“我到客厅来干什么呢?”刘思毅站在客厅里自言自语,又一拍脑门,“嗨,我是要去卫生间,你就别跟着我了呀!”
吴主席静静站在那儿,小芳从一个房间出来,看见吴主席眉头紧锁,扑哧笑出了声:“看见你们当大官的满脸官司,我这乡下小老百姓特高兴。”
刘思毅正巧从卫生间出来,听到小芳的话,一边用手绢擦手一边说:“没礼貌!不许跟吴主席放肆。”
小芳吐了下舌头,一转身躲进房去了。
“径太,你看这样行不行,请安庆市的蒋副主席征求一下李一泓自己的意见,如果他还想赶回省城来参加星期二的汇报,那么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仍视他为调研组组长。如果他自己要求不愿来了,那,反而也好。”刘思毅顿了顿又说,“如果他真的,因为你说的事栽跟头了,我们省委方面,会下一个文,强调不因人废事的原则,表明继续肯定他们那个组的调研价值的态度。”
吴主席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以前因为某一个人栽跟头了,就不敢肯定他所参与的工作了,那么一种一贯思维是错误的、有害的。”
“说得对。省政协也要配合省委,多做些消除负面影响的工作。”
“蒋副主席说他愿意因为荐人不当作检讨。我觉得,还是由我来作检讨的好。”
“把李一泓借调到省里来,还任命他为调研组组长,那纯粹是我的意思,怎么能让你们政协的两位领导代我受过呢?我看,咱们都不要太自责了。安庆市文化馆的老馆长,就是那位已故的市政协老委员,他参政议政的事迹我也了解。他既然那么相信李一泓能成为政协的一位好委员,我们也不妨先给自己吃颗定心丸,拭目以待!”
杨亦柳陪李一泓走出医院,李一泓停住脚步,犹豫地说:“我怎么觉得,我不应该不看素素一眼,就这么回家去了呢。”
“咱俩不是给素素留了话了嘛。唐之风一心想要替你守在医院里,你也要给他机会嘛。”
“我想是有人在暗中整我,我决定不回省城了,不回那个调研组了,把我搞得这么不尴不尬、不清不白的,我还怎么有脸回去见徐大姐和小陆委员。”
“决定得太轻率了?”
“换谁是我,也只能这么决定,没得选择。”
夜晚静悄悄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杨亦柳静静地陪李一泓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李一泓不禁又站住,困惑地看着杨亦柳。
“别站下,边走边听。在一百几十年前的美国,有一位黑人,他的父亲是黑人教士。在他小的时候,看到了听到了许许多多种族歧视的丑恶现象。他立志长大以后要成为一名杰出的律师,为争取黑人的平等权利鞠躬尽瘁。有一天他父亲对他说:‘儿子,上帝知道了你的志向,上帝可以赋予你那一种能力。但是你必须每天都要进行自我反省,只要你的人生有了一次污点,那一种能力就会荡然无存,而且永远不会再被你所具有。你现在能对上帝发誓,忠诚于他的这一要求吗?’孩子就郑重地发誓了,后来他果然成为一名律师,大公无私地为他的黑人同胞们争取平等权利。他一生严于律己,虽然遭到过种种攻击、诽谤和陷害,但由于那都是毫无凭据、不实之事,所以每经历一次,威望反而提高一次。他为了争取黑人中小学教师与白人教师同薪的待遇,进行了长达十三年的反复诉讼,最终如愿以偿,当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写了一部书是《我与上帝有个契约》。在书中,他感慨又深情地说:‘我终于明白了,对我而言,上帝并不是教堂里的神,而是一直寄我以希望的,我的广大黑人同胞。’”
他们走到了李家的院门外,李一泓站住问:“你的意思,是批评我对自己要求不严?”
杨亦柳点点头。
李一泓自我辩护道:“可我怎么能料到春梅会那么做?”
“可你怎么能感受到一点儿压力就乱了方寸呢?”
“我现在都不知道春梅在哪儿,我还有什么方寸可言。”
“我向你保证,一定帮你找到她。”
“我的初衷那么良好,现在却落个有口难辩的下场。”
“我百分百相信你是无辜的,我要帮助你收集无辜的证据。但是你从省城回来,跟什么人打声招呼了?”
李一泓不说什么了。
“你还说你不想回调研组了,你对调研组另外两位委员负责任吗?你是全市唯一参加省政协调研组的委员,你对两级政协组织负责任吗?这次全省调研行动也是省委的部署,你对大局负责任吗?”
李一泓垂下了头。
“你对死在泥石流中的那些冤魂负责任吗?你对春梅她生父负责任吗?你对那些前几年才成为茶农的老乡负责任吗?你对他们那些白守着一所条件不错的小学校,却仍上不起学的孩子负责任吗?你对顺吉县政协那些配合你们调研的同志负责任吗?你对那个装过疯的女人郑秀娥负责任吗?你对那个受到了凌辱却又终日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女孩子负责任吗?不回调研组了,你怎么想的呢你!”
“别说了。”被杨亦柳激起的深深自责,快让李一泓窒息了。
“钥匙。”
李一泓赶紧掏兜,把钥匙交给杨亦柳。杨亦柳替他开了院门,一声不吭地将钥匙还给他。
李一泓期期艾艾地说:“今晚,我好想有个人陪陪我。”
杨亦柳又变得温情了,小声说:“我啊。”
李家的院门,从里边掩上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