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素素和春梅姐妹二人站在围观者中,呆呆地望着一名公安人员在往杨校长家院门上贴封条,那公安人员上了警车后,警车鸣笛开走。
蛋糕盒从素素手中掉在地上,素素一转身满脸是泪地跑了。
“素素,素素!”春梅从地上拎起蛋糕盒,追赶素素。
素素前脚跑入屋里,春梅后脚追入屋里,将蛋糕盒放在桌上。
“你还把蛋糕捡回来干什么?”素素叫嚷道。
“花钱买的东西,怎么也不能糟蹋了?”
“钱,钱,你心里只有钱!你整天琢磨着怎么样挣一大笔钱!”
“我整天琢磨着挣一大笔钱怎么了?有罪啊?犯法啊?我不想办法多挣钱,靠爸一个人,你考上了大学也供不起你!”
“我不用你供,也不靠爸供!我恨你!也恨爸!都是因为你和爸惹出了那么多事,杨阿姨才……”
“住口!”春梅狠狠扇了素素一记耳光,“谁贪污,谁受贿,谁早晚有这么一天!”
“你没良心!”素素连推带用头拱,春梅招架不住,跌坐在地上。
素素转身捧起蛋糕盒向春梅砸去。蛋糕盒散了,春梅满脸满身都是蛋糕,样子滑稽地瞪着素素。
素素一指屋门:“你滚!滚!这是我和爸爸的家!你的户口早不在这个家里了。要不是你瞒着爸搞了那么一手,杨阿姨会成为众矢之的吗?杨阿姨就是贪污了、受贿了,那也是被你这种人拖下水的!”
傍晚时分,面包车停在一条河前的沙土路上,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在黄昏的微风中抖出一片哗啦啦的清凉,送别被西山碰碎了一角的夕阳。
李一泓和张铭同时下车,李一泓指着面前的河说:“这是咱们第三次遇到河了。”
这条河水不深,河底的沙石历历在目,张铭感觉有点眼熟:“我觉得是同一条河。看来很浅,肯定可以开过去。”
“别冒失,天快黑了,陷在河当中就麻烦了,我锳一锳看。”
“还是我。”张铭弯下腰就要去脱鞋。
“谁还不一样呢!你看我穿的是布鞋,连袜子都没穿,省事儿。”李一泓已经麻利地脱下鞋,摆在河边,挽起裤筒,走入河中。
徐大姐和小陆也下了车。“这儿风光倒不错。”小陆举着录像机一通猛拍。
徐大姐吸吸鼻子:“什么味儿?”
小陆停止了拍摄,也吸吸鼻子:“是有股怪味儿。”
张铭蹲下身,捧起水闻了闻:“河水发出的。”
这时李一泓已走到对面河边,他向张铭招招手:“没问题,可以开过去。”
突然,河对岸跑来一个女人,她连停也没停一下就跑入了河中。
李一泓怔怔地看着她跑到自己跟前,认出她是那个疯女人。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疯女人眼神凌乱,惊慌失措。
李一泓一时不知做何反应才好,愣愣地看着她。
疯女人见李一泓没反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河那边跑去,一路踩踏出一溜纷乱的水花,没跑多远跌倒在河中。
李一泓跑过去扶起她,她一下推开李一泓,起身往对面猛跑,溅了李一泓一头一脸的河水。
李一泓站在河中,望着疯女人跑上岸,徐大姐三人围住了她。
“大姐、小妹,求求你们救救我!”疯女人跪下哭求。
徐大姐扶起她:“快起来,慢慢说。”
“我没疯。我不是疯子!是他们造谣说我是疯子,我这一次要是还被他们抓住,就很难再逃出来了。”疯女人喘着粗气,泪流满面,不时惊恐地往来路看,几声猛厉的狗吠声传来,她打了个激灵,绝望似乎揪住了她。
李一泓站在河里转身,见五六个男人跑到河边,其中两个人穿着保安服,一个手握橡皮棍,一个牵一条大狼狗,另外几个男人看起来是村民,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拎着一捆绳子,他是那疯女人的丈夫。
狼狗冲到河边,对着李一泓龇牙咧嘴地狂吠。李一泓转身又望向河那岸,徐大姐三人和疯女人已不在岸上,显然她们都上车了,面包车正缓缓开入河里。
牵狼狗的保安大喊:“哎,看见一个女人没有?”手故意一松,狼狗挣脱牵绳,疾冲到李一泓跟前,狗仗人势地朝李一泓吠叫不止。
李一泓弯腰从河底抓起了两块大卵石,等他直起腰时,那些男人已围住了他。李一泓呵斥道:“管住你们的狗。否则,可别怪我对它不客气!”
狼狗被控制住,终于不叫了。为首一个身穿名牌T恤的三十六七岁的男人,上下打量着李一泓,审问似的问:“再问你一遍,看见一个女人没有?”
“什么样的女人?”李一泓冷冷地反问。
对方中另一个男人恶声恶气地说:“一个疯女人!”
李一泓轻蔑地摇了摇头。穿名牌T恤的男人捣了李一泓的肩胛一下:“你骗我们。警告你,敢骗我们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这时,面包车开到了李一泓身旁。张铭看也不看那些人,只探出头对李一泓一个人说:“老李,上车。”
李一泓丢掉卵石,上了车。此时的面包车,除了张铭那边的窗子,其他的窗子都关着,而且都拉上了窗帘。
狼狗冲面包车蹦跳着吠叫,牵拉着绳子还直往车厢上扑。
那个恶声恶气的男人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那疯子准在他们的车上!”
穿名牌T恤的男人伸展双臂,拦在车头前,不可一世地喝道:“不许开走!”
“你想怎么样?”张铭目光冷锐地盯着他。
“要搜你们的车!”穿名牌T恤的男人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逼人姿态。
“凭什么?”
“我们要抓的人在你们车上!”
“你们要抓的人?你们是些什么人?凭什么抓人?”张铭冷声问。
“你他妈别管我们是些什么人,说要搜你们的车,那就非搜不可!”穿名牌T恤的男人不耐烦了,骂骂咧咧,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就差把霸道两个字写在脸上。
“好霸道,还骂人。”张铭掏出警官证亮了出来,“就是我这种执法的人抓人,那也得合法,何况你们!”揣起警官证,又将一盏警灯放在了车头上。
这时天色已有些黑下来,警灯亮了,甩出一圈闪烁的彩光,警笛也锐声响起。
“还非搜不可吗?”张铭镇定地问。
穿名牌T恤的男人心虚了,默默退开,转而对疯女人的丈夫发脾气,踢他一脚,恼羞成怒地说:“哑巴啦?你老婆肯定就在车上,朝他们要老婆啊!”
那个拎着一捆绳子的男人怯怯上前,张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嗨”一声,扔了绳子,蹲下,双手抱头,嘟哝道:“我……我这是什么命啊我!”
一个男人往起拉他:“裤子湿了。”
“窝囊废!”穿名牌T恤的男人又踢他一脚,将他踢得坐在河中。
绳子挣落在水中,在水里变幻着各种形状,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顺水漂走了。
李一泓小声对张铭说:“开车。”
面包车鸣着警笛,缓缓向对岸开去。除了疯女人的丈夫坐在河中,其他人皆眼巴巴地看着面包车。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面包车顶上的警灯已取下,疾驶在山林之间的路上。
“大姐,咱们现在可是进入另一个省的地界了,要是遇到什么难以应付的事情,您可得多出面,多拿主意呀!”
徐大姐轻轻拍李一泓的手:“放心,别多虑。不管哪一个省,还不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省?不管在哪里发现了我们政协委员应该监督建言的事,我们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指出问题所在,并且提出我们的批评和建议。”
“同意大姐的话。”小陆起身走向最后排,疯女人已躺在那儿了,她在发抖,说胡话:“我不是疯子!我没疯!我要告他们,告他们。”
小陆摸了摸疯女人的额头,吃惊地喊:“老李,她在发高烧!”说罢,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
李一泓也脱下外衣,反身递给小陆:“给她多盖一件。”
徐大姐喊张铭:“小张,停一下车。”
车停住了,徐大姐起身,打开放在空座位上的医药箱,拿出温度计、小手电和听诊器,也走向后座。小陆将疯女人扶起,使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搂着她:“这样她会暖和点儿。”
徐大姐摸摸疯女人的额头:“不用测了,肯定在四十度左右。”又用小手电照着,翻开疯女人的眼皮:“她至少有三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徐大姐戴上听诊器,凝神倾听疯女人的胸部,说道:“严重虚脱,肺还有炎症。她这种情况,得进行输液。”
张铭回头说:“这个县的县城我去过,开快点儿,一个多小时就到。”
李一泓点点头:“开快点儿。安全第一,但也要速度。”
面包车又开动了,不知过了多久,小陆忽然喊:“你们往左边看!”
李一泓和徐大姐同时起身,移坐到左边的座位往外看。
山坳间有一片灯光,李一泓思索了一下:“那里,一定就是那个所谓化工厂了。”
化工厂铁门内,灯火辉煌,一派庆典气氛。办公楼的二层,所有窗子都亮着,里边彩光摇曳,还有舞曲声传出。
突然,所有窗子都黑了,舞曲声戛然而止。在院中巡逻的一名保安,不禁抬头望向二层……烛光在黑暗中灿然而现,映出了一个放在小车上的大蛋糕,大蛋糕车被人缓缓推向中央,《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悄然响起。
灯又亮了,一个穿一身白西装的风度翩翩的男子手持话筒自命不凡地说:“诸位,感谢大家从四面八方来到这一处隐蔽的山沟,为我关某人的四十岁生日助兴。你们都是我的至爱亲朋,是我人生的隐形资产。没有你们诸位的帮助,我关某人至今还是会一事无成。现在,我可以欣慰地向大家汇报,我的事业,不,我们共同的事业,一帆风顺,财源滚滚!”
在红男绿女们的鼓掌声中,穿白西装的男人接着说:“我一向是一个低调的人。我们的事业,也特别需要我这一种低调的风格。所以我的生日,才避开省城里的繁华喧嚣,在这么一个荒野之地举行。但是我们这里的住宿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外简内精,不敢和五星级酒店的客房比,和四星级比,绝对不在其下。和情人一块儿来的,这里绝对保护隐私。”
他这一幽默的说法引得红男绿女们爆出一阵笑声。
“所以,诸位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下面,我请诸位分享我的生日蛋糕。”
又是一阵掌声。人们拥过来,有人接过去话筒,有人递给他切蛋糕的刀子。
他的刀子刚划开蛋糕上柔腻的奶油,手机响了,他退开去,笑盈盈地请别人代切。接手机后,他脸上绅士而从容的笑容消失了。他匆匆踏上一层楼梯,穿过走廊,猛地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那个率人抓疯女人的穿名牌T恤的家伙站在大办公桌旁,很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老板。
穿白西服的男人走到大办公桌前,抓起一支雪茄,点燃,深吸一口,冷冷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追到河那儿,在河中央碰到了一辆面包车,车牌是咱们邻省的,估计那疯女人躲到车上去了。”穿名牌T恤的家伙小心翼翼地回答。
“估计?”
“肯定!肯定。”
“那就把她从车上拖下来啊!”
“那……那是一辆警车。”
“警车?”
“我们是想搜那一辆车的,可就在那时,开车的把一盏警灯放在车顶上了,还亮出警官证给我们看。我们怕惹麻烦,没敢硬来。”
“这么说,那可恶的女人,是被邻省的一辆警车带走了?”
穿名牌的家伙低下了头,穿白西装的男人吼起来:“说话呀!”
“是,是的。”
穿白西装的男人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怕惹麻烦?你们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辆警车带走了,还敢跟我说怕惹麻烦。饭桶!白养你们了,还不如我养的一条狗有用!”
穿名牌T恤的家伙捂着脸分辩:“要是依我把那女人做了,不是早就省心了嘛!”
“住口!”穿白西装的男人跨到了他跟前,教训道,“你当我是黑社会老大呀?杀人者偿命你懂不懂?你动手杀的,到时候你也会拼命往我身上推。对你这种家伙,我太了解了。不是看在你哥手里那点儿权力的份儿上,我才不每月几千元白养着你这一种人!还让你当什么保安队长!你小子给我好好听着——要尽快给我打听清楚,那辆警车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到我们这个省来干什么?他们为什么对那个臭女人感兴趣?是一时的善良之心,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雪茄朝对方的T恤衫按下去,T恤衫冒烟了,对方龇牙咧嘴忍着烫疼。
“我……我怎么打听啊?”
“自己想去,让你哥帮着打听,滚!”
穿名牌T恤的家伙咧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退了出去。
穿白西装的男人愣了片刻,坐在椅上,急急地翻电话簿,抓起电话打电话。
邻省某县城县医院台阶上站着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是该县政协主席庄飞,他在对着手机说话:“徐大姐,我们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一到,病人就可以进急诊室。”
女人忽然指着一辆面包车说:“那是他们的车?”
果然是张铭开的面包车,缓缓停在医院台阶前。县政协主席庄飞率领台阶上的三人踏下,迎向面包车。李一泓他们下了车,徐大姐、李一泓和张铭迎向该县政协的人,小陆帮医护人员把疯女人弄上担架,跟着陪送至急诊室门外才收住脚步。
徐大姐跟庄飞笑着握了握手,介绍道:“这一位是这个县政协的庄飞主席,几年前,我们在政协工作的跨省经验交流活动中就认识了。这一位是我们省安庆市的政协委员李一泓同志,这一位是省公安厅的张铭警官,我们此行的保护者。”
李一泓和张铭都同庄飞握手致意。
庄飞也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县政协的薛秘书长,这位是我们县政协医疗委员会的主任肖华,正好也是我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这位是我们县公安局的赵刚同志。我想,对那个女人恐怕需要一定的保卫工作,所以我亲自给公安局长打电话,他们就将赵同志派来了。”
“我以党性保证,你们完全可以信任我。”赵刚郑重其事地说。
“庄主席,太感谢了。”李一泓激动地说。
“应该的。徐大姐打电话向我求助,我岂敢怠慢。你们的住处也安排好了,你们看是先休息,还是先交换一下情况?”
“如果方便,还是先交换一下情况。”
县医院肖副院长提议说:“可以到我们医院的会议室。”
小陆来了,徐大姐说:“刚才她不在,忘了介绍她了,她是我们的省政协委员陆地同志。大地的地,很男性的名字。”
小陆向对方点头致意,又对李一泓小声说:“组长,我认为,那个女人,她一定需要一个她信任的人陪她。我们是她信任的人,我今天晚上陪陪她。”
李一泓看徐大姐,徐大姐点点头:“小陆说得对。”
“我同意。”李一泓将小陆扯到一旁,又小声说,“从现在起,不许再生我的气。我没经验,没经验有时就会没主张,没主张有时难免就会犯急。”
小陆听着他的话,一低头,忽然笑了,李一泓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小陆指着他的脚对张铭说:“张大哥,给他买双鞋,钱我出,算我送他的礼物。”
李一泓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光着脚。
张铭和赵刚在会议室门外一人一支烟,边吸边聊。
张铭掸了掸烟灰问:“你们省治安情况怎么样?”
“比前几年好多了。总的看,刑事犯罪有所下降,经济犯罪有所上升。刑事犯罪中,因为经济原因而发生的比例也有所上升。你们那儿呢?”
“也这样。小流氓少了,大流氓多了。小流氓鸡鸣狗盗,作案后很心虚,一看见穿警服的,往往撒丫子就跑。大流氓暗度陈仓,瞒天过海,还特喜欢往咱们穿警服的跟前凑,喜欢和咱们称兄道弟,喜欢和咱们套近乎。对小流氓那还是得加强法制教育,但是对大流氓我却不清楚该进行什么教育,因为他们一个个特懂法,是知法犯法。有次我奉命去抓捕一位董事长,他却瞪着我,不许我往他腕上铐手铐,还说:‘你当我是小流氓啊!’我说:‘我知道你不是小流氓,你干的都是大流氓的勾当。但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那可没规定只能给小流氓戴手铐,不许给大流氓戴手铐呀!’”
赵刚笑了:“小流氓没信仰,大流氓有信仰。他们的信仰就是权力和金钱。我们这个时代,也得有人操心成年人的思想品德教育啊!”
张铭指指会议室的门:“那就得靠里边的人们多操心了。”
医院会议室里,李一泓率先说:“大姐,请您把我们过来的目的说说。”
“你说。你是组长嘛。”
“我怕我说不好。”
“没什么说好说不好的。能说清楚就是能说好。你能说清楚。”
“那,我说就我说。庄主席,我们省的省委,希望省政协牵头,对全省贫困县的农村进行一次调研,深入了解那些贫困农村究竟贫困到什么程度,究竟有多少贫困家庭,涉及多少贫困人口,他们最需要政府解决的是些什么问题,他们所面临的是哪些难题,等等。我们省的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要求我们要像进行全国人口普查一样,一个贫困村一个贫困村地细细篦一遍。这样,我们省的政协就抽调了各级政协委员三十几人,又向社会方方面面借调了十几位热心人士,组成了十个调研小组。我们一行四人,是其中的一个调研小组。关于我们在本省的调研情况,我就不谈了,这里只谈两点和贵县有关的情况——我们了解到,贵县建在省界边地的一家化工厂,近年对我省省界边地的一个茶村,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首先是空气中的有害粉尘污染,还污染了我们县里的一条河。所以,我们过来了,想要亲眼看一看那家化工厂的庐山真面目……”
门开了,张铭一手拿烟,一手指烟,意思是问李一泓想不想吸烟。
李一泓问肖副院长:“可以吸烟吗?”
肖副院长笑了:“原则上不可以,但是姑且对你例外。”她起身找出烟灰缸,摆在李一泓跟前。
张铭进来把烟和打火机也放在桌上,悄语:“趁商店没关门,我去给你买双鞋。”言罢,退了出去。李一泓点点头,迫不及待地点起一支烟。
“你说得很好嘛。庄主席,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徐大姐笑着说。
庄主席说:“很清楚,很明白。只是,有点儿不自在。李一泓委员一脸严肃,使我觉得像是在受审。你们两个也是?”
秘书长和肖副院长都笑了。
“看来,我得作出一些必要的回答了。我们这个县的县委县政府对政协工作还是相当重视的。近一年来我们参政议政的能动性也比较高。以前,我们县确实有一些素质较差的干部、公务人员,常过到你们平德县去喝花酒。但现在这一股歪风邪气基本被刹住了。不能说完全杜绝,再有也是个别现象,偷偷摸摸的行为。以前岂止是到你们那边去喝花酒啊,简直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哪个地方为歪风邪气开绿灯,喜欢歪风邪气的人就喜欢往哪个地方聚嘛。”
徐大姐对李一泓说:“听,人家庄主席又在审判我们了。”
李一泓说:“庄主席说的是一个事实,我承认。”
庄主席一笑:“徐大姐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成心抬杠。在我们这儿,正是由于我们县政协的监督、揭发、检举,县委县政府撤了好几名干部的职务,处分了好几名公务员。我们奇怪的倒是,为什么在你们的平德县,对喝花酒的歪风邪气至今没有采取过什么禁止的措施似的?”
徐大姐郑重地说:“我们了解的情况是,据说县里的一二把手认为,可以带动餐饮业的繁荣,拉动GDP的增长。”
李一泓不屑地说:“目的还不是想要不择手段地搂钱,有了钱赶紧干出点儿给上级看的政绩,于是早点调离,爬向高位。”
庄主席接着说:“至于那一家化工厂的问题,主要责任确实在我们县这一边。我们县政协也罢,人大也罢,以前都没太注意它的存在。因为它是在邻省注册,由省里有关方面批准的一家化工厂,而且建在省界,建在山沟里。但是现在,我们县政协和人大,已经开始注意到它不太正常的存在了。比如,一家药厂盖一个大烟囱干什么?比如,它究竟生产过一些什么化工品,也没人听说过。关于这一家化工厂,我们县政协已经开始秘密收集情况了。你们不是外人,有些情况,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薛秘书长,你接着说说。”
薛秘书长清清嗓子说:“据我们了解,化工厂的法人代表,似乎有着什么权力背景。再细了解,又了解不到任何具体的线索。更多的资讯是道听途说而已。但又正是种种的道听途说,使那个人变得莫测高深,谁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正因为如此,我们县的领导们,对那家化工厂的态度基本是保持距离,维护相安无事的局面。要说他们根本不重视环保,好像也不对。有一个事实是——年初他们还向省里讨要了一百万环保投资补贴。省里给了七十万,指示我们县给三十万。我们县及时给了。一家私营化工厂,凭什么向省县两级政府讨要什么环保投资补贴呢?尤其我们县,从没收过他们一分钱的税。我们觉得钱给得冤枉,但省里都给了,我们也不敢不给啊!这也是引起我们县政协和县人大怀疑的原因。目前大致就了解这么一点点情况而已。”
庄主席又说:“徐大姐,李组长,你们来得正好。你们不过来,仅凭我们县政协,想要进到人家那厂的院子里去,那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我是这样想的——你们这个调研小组,可否请你们的省政协,电传过来一份公文,责成你们代表你们的省政协,跨省调查化工厂造成环境污染的原因。我们县政协呢,明天就向我们的省政协汇报你们过来了的情况,建议我们的省政协协助你们调查。政协关于环境污染方面的调查,本就不应该受什么地界限制嘛!即使真是一个马蜂窝,真是一个惹不起碰不得的人物,我们也一道来惹一惹,碰一碰,怎么样?”
李一泓一拍桌子:“我正是这个意思!”
徐大姐点点头说:“我们的吴主席和你们的省政协主席很熟悉,他们每年在一起开好几次全国政协的常委会。我过会儿和我们的吴主席通一次话,让他向你们的政协主席打一次招呼。”
李一泓又吸烟,并且站了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大声说:“老百姓的怨言听也听到了,老百姓的苦恼看也看到了,那就必须调查个水落石出!否则人民还委我们的什么员?!”
众人一时都默默望着他,李一泓一瞪眼:“干吗都这么看着我?我说得不对?我这一路郁闷透了!不找个机会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心里不痛快!”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他在庄主席肩上使劲儿拍了一下。
庄主席吓了一跳,扭头看着他,矜持地笑笑,小声说:“对,你说得很对。”
徐大姐严肃地说:“你坐下,别走来走去的。”
李一泓没看出徐大姐的严肃劲儿,反道:“车上坐着,车下也坐着,我坐烦了,想走走。”
徐大姐更加严肃地说:“那也请你坐下,这是在开会呢。”
李一泓这才看出徐大姐很严肃,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窘窘地坐在了庄主席旁边。
徐大姐不依不饶地说:“别坐那儿,请你回自己原来的座位。”
李一泓只得默默起身,走回自己原来的座位坐下。
徐大姐转头说:“庄主席,肖副院长,我们调研组的三位同志都认为,那个疯女人,我们姑且这么说,她肯定是一个和化工厂发生某种关系的人。所以,希望你们一定帮助我们,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庄主席说:“徐大姐放心,我们县公安局的赵刚同志,将会二十四小时保卫她。”
肖副院长则说:“我也会嘱咐我们医院的医护同志,时时关注她的情况。”徐大姐这才转脸看李一泓,恢复了和蔼,低声问:“一泓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李一泓摇摇头。
庄主席看一眼手表,征询地问:“时间不早了。那,我们送你们去住下?”
徐大姐说:“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来到住宿的宾馆,送走庄主席三人,李一泓抗议道:“大姐,我对你有意见,刚才为什么那么不给我面子?”
徐大姐笑了:“看出来了?”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摆一下头。
李一泓走入房间,悻悻地坐在沙发上。徐大姐也款款坐在沙发上,望着李一泓,温和地说:“一泓啊,咱们出发之前,省政协吴主席他要求我,一路上多和你们谈谈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经验。”
“我可是一路上都在虚心向您学习。”
“你当然应该向我学习,不向我学习,你就会成熟得慢,进步得慢。”
李一泓一愣。
“奇怪是不是?觉得徐大姐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不谦虚了,是?一泓啊,再过几年,大姐就再也不能当政协委员了。干部要年轻化,政协委员也要相应地年轻化。大姐都当了三届政协委员了,有些经验,是用教训换来的。所以呢,就特别希望你和小陆这样的新委员,不必再用教训换经验。大姐的教训之一,那就是以为自己既然是政协委员了,官员们就应该对自己另眼相看了。其实呢,满不是这么回事。官员也是人。是人,在待人接物方面,就有自己的好恶。你看你,双方议事那么郑重的情况下,你走来走去的,粗门大嗓的,还拍人家肩膀。你跟人家并不熟啊,你拍人家肩膀干什么?你知道人家喜不喜欢你拍人家肩膀?”
“拍他一下肩膀怎么了?他不也是政协的吗?又不是外人。他一个县政协的主席,还会挑我一位市政协委员的礼啊?”
“你这么想,就更不对了。不拘小节,同样对不拘小节的人才没什么。而对于在乎小节的人,那不就是毛病了吗?人家庄主席是当过两届县长的人。他当县长时,对机关工作人员的小节要求,那也是出了名的严。这一点你不知道。”
“这……这我上哪儿知道去。”李一泓直挠头。
“对于有太多的官员,离职以后,摇身一变,又成了政协的、人大的领导,我是特别有意见的。记得我刚是政协委员那一年,无论大会小会,哇啦哇啦总提这一条意见。结果呢,换届的时候,不少曾是官员的政协委员就联名给省政协写信,说我素质不高,强烈反对我再是政协委员。我的意见没有道理?到现在我也认为,我的意见是对的。而且呢,我也从没停止过提这一条意见。但是,我提这一条意见的方式方法不同了。由小组会讨论时的意见,争取成大会发言时的意见了,由一般性的意见,提升为理论思想方面的意见了,那些反对我继续是政协委员的官委员们,就再也不敢说我素质不高了。一泓啊,我们政协委员,难免会在内心里对人家官员们评头论足,这没什么可改的。他们既身为官员,就应该经得起我们政协委员的看法。但是同志啊,反过来,他们心里对我们也常会评头论足的。我们省政协有一位年轻的女委员,每次开政协会,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见谁给谁名片,把政协会当成了交际会,这能怪人家官员们对她有不好看法吗?同样道理,你如果以后养成了习惯,和官员们对坐开会时也说站起就站起,想走来走去就走来走去,情绪冲动了,不管走到了谁背后都拍人家肩膀,人家会怎么看你这位政协委员?”
李一泓垂下了头。
徐大姐轻拍他手背:“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把我们政协委员真的当成一回事。有些官员,心里只有比他们大的官员的位置,对我们政协委员的态度仅仅是礼貌客气而已。”
“大姐,这一点我领教过了。”
徐大姐语重心长地说:“你那件事儿我听说了。领教过了,就更要反思。要求别人把我们当成一回事,我们自己首先要把自己当成一回事。有为,才有位,这个位,是民主的位。在我们中国这个目前还很官本位的国家,我们要为民主二字争取到它应有的位置,那就得委屈我们自己一点儿,对我们自己严格要求一点儿。包括在小节方面,有时候,小节不小。”
李一泓的手机响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接手机:“我是爸爸,别哭,发生什么事儿了?还哭!我正在谈话,等会儿我打给你!”
他把手机关了,对徐大姐说:“我小女儿打来的电话,估计是想我了,撒娇。”
徐大姐站了起来:“那快回自己房间去,给宝贝女儿回电话。”
“我还想听大姐讲。”
徐大姐看出他显然已有了心事,往外推他:“快走快走,女儿想你都想哭了,还不快给她回电话!”
李一泓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迫不及待地给素素打手机:“素素,素素啊,爸爸刚才真的在谈话,快告诉我,你杨阿姨她怎么了?”
“她被抓起来了。”素素手握电话哭着说。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这是谣言,你不要听信谣言!”李一泓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不是谣言,是我和姐姐亲眼看到的。三天前是杨阿姨的生日,我和姐姐买了生日蛋糕去看她,在她家院门外,亲眼看到她被警车带走了。”
李一泓握着手机,跌坐于床沿:“你杨阿姨不会贪污的,不会受贿的,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突然对着手机大吼,“她不会的!”
“这三天里,我一天给你打好几次电话,可你一直关机。爸你为什么一直关机啊!你给杨阿姨惹出了那么多事,难道你就一走了之了吗?”
“不,素素,不是你说的那样。爸心里一直关心着你杨阿姨的事。可、可我心里一有别的事,就会忘了开手机。”
“爸,我不打算考大学了,我也不打算结婚了。以前,我心里总有一个梦想,盼着哪一天你和我杨阿姨结婚了,我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可现在,我的这个梦想破灭了。我把你们男人看清楚了——世上的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爸,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许多人在网上说的。即使杨阿姨罪有应得,你也难逃人们的谴责。网上骂你什么的都有,普遍的看法认为你是一个小人,骂你为了在政治上往上爬,不惜将和自己真心相爱的女人当筹码,该出卖时就出卖。”素素放下电话,伏在桌上哭。
“素素!素素!”李一泓激动地大喊,手机里却传出忙音。
敲门声传来,李一泓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穿睡衣和拖鞋的徐大姐。
“一泓,家里没什么事儿?”徐大姐关心地问。
“啊,没有,没有,小孩子不听话,我训了她几句。”
“难怪我听到你大吼大叫的。对现在的孩子,要学会做他们的朋友。冲个热水澡,早点睡。啊?”
李一泓乖孩子似的答道:“嗯,嗯。”
关上门后,李一泓看自己赤着脚,四处找房间里的拖鞋。
穿着一双简易拖鞋穿过人行道,李一泓走在异省县城热闹的街区,东张西望。他拦住一个行人,问明了附近的网,道声谢,匆匆走去。没多远,他终于看到了网的霓虹灯招牌,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李一泓坐在网的电脑前,紧皱双眉,掏出烟盒,叼上一支,按着了打火机。
管理人员走来制止他:“不许吸烟。”
李一泓不情愿地看着打火机的火苗,拇指一松,火苗灭了。
马路上,李一泓一手握酒瓶,进三步退两步,左摇右晃,犹自大喊:“她不会!她绝对不会!我不信!我不信!”猛然将酒瓶子摔碎在地上,又喊,“造谣!全是造谣!”
一辆带斗的巡逻摩托车驶来,车头一横,拦在李一泓跟前……【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