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翌晨,在宾馆大厅里,张铭将一张纸条交给宋春树,郑重地说:“有了什么紧急的事,给县公安局这个人打电话。”
宋春树接过纸条,往兜里一揣,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揣好,别丢了。”
“是,是,丢不了。”
张铭转头对宾馆负责人说:“我们可把他托付给你们照顾了。你们是县政府办的宾馆,你们要对三位委员负起责任来。三位委员回来后还要向他了解情况,到那时如果居然找不到他了,我可向你要人!”
“放心,放心,哪儿能连这么一点儿信任都辜负了呢。”宾馆负责人笑脸盈盈。
“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你辜负了信任。”
“那是,那是,怎么会呢!”
张铭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宋春树肩上,嘱咐他:“你要暂且安心在这儿干着。以你现在的情况,这是最好的处境了。如果我们回来以后,你还是没有找到你妹妹,我们都会帮你找的,啊?”
宋春树默默点头,又是难过又是感激,眼睛红红的像是快流泪了。
张铭张张嘴,似乎还想嘱咐更多的话,但却仅仅说了四个字:“就这样!”
“走好,走好。”宾馆负责人一边毕恭毕敬地往外送,一边说。
张铭刚一坐定在面包车驾驶座上,徐大姐即问:“交代妥了?”
张铭边发动车边回答:“该交代的交代了,该嘱咐的嘱咐了。”
“但愿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他妹妹。”李一泓望着窗外说。
小陆一扁嘴:“一想起那位县政协主席的话,我就生气。”
徐大姐长叹了口气,面包车缓缓开动,随即两旁的景物越来越快地往后掠去。
“张铭同志,从现在起,我们都不叫你张师傅了,行?”李一泓说。
“那叫我什么呢?”
“你本来就不仅仅是为我们开车的。”
“你才明白过来呀?我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小陆的手指不停地在窗玻璃上画圈。
“陆委员眼力还真厉害,你看出什么来了呢?”张铭开着车问。
“气质,无言自威。我就猜,这人准是干那一行的,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和徐大姐比你年长,我俩叫你小张。小陆嘛,那你就得叫张铭同志老张了。”
“他才比我大几岁啊,我才不叫他老张。”小陆不同意。
“那你叫他什么?你要是非叫他张师傅不可,我也没办法。”
“我要叫他——张大哥!”
“好啊!这叫得更亲了呀!”
徐大姐看着他俩说:“瞧你们俩,像小孩儿似的,也不怕人家张铭同志笑话!”
张铭呵呵一笑:“只要你们不拿我当外人,叫什么,随你们便。你们有你们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我的使命那就是——第一为你们开好车,第二保卫你们的安全。”
小陆调皮地眼睛一转,唱了起来:“张大哥,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张铭也唱了起来:“我的家,在山东,靠近海边的小村里。”
徐大姐和李一泓都面带微笑,听两个人唱问唱答。
面包车停住了,前边有一座桥,桥中央斜横一辆卡车,前窗一片撞击的裂纹,但并没碎。卡车旁有三个农民,或蹲或站。张铭下了车,向桥上走去。李一泓三人没有下车,在车内欠身往外望。
“老李,徐大姐,趁张铭同志这会儿不在,我得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对你们二位有意见。”
“因为我们把那盘带子给出去了,对?”李一泓眼睛仍注视着车窗外面。
“对。为什么要给出去?那是证据。”
“我一路也在想,给出去究竟对不对。但大姐说给,我就给了。徐大姐,我想您一定有您主张给的道理。”
徐大姐却摇摇头:“我同样一路也在想,给出去究竟对不对。”
“老李,你敢发誓你同意给,一点儿私心杂念也没有吗?”小陆追问李一泓。
“我会有什么私心杂念?”
“那位韩主席,他说他是你中学校友。”
“我发誓,我没有半点儿讨好他的心理。事实上我很不喜欢他那个人。我就想不明白,一个人又迷恋职位,又只不过打算混着干,那到底混得有什么意思?我尤其想不明白的是,像他那么样的一个人,怎么还能混到那么一种位置上去?但我还是刚才那句话,相信徐大姐一定有她的道理。”
“大姐,老李可一个劲儿地在往你身上推啊!您不给我个说法不行?”
徐大姐和蔼地说:“看来,小陆你是在将我的军喽?当时我想,第一,我们是省政协派出的调研小组,对方是最基层的政协机构的领导人,我们不应使对方陷入为难之境。如果我们对于他本人,哪怕对于这个县的政协作用都有异议,那最得体的做法,是回到省里以后,将我们的异议反映给省政协、省委,而不是当场对立。第二,我们毕竟不是公检法办案人员,也不是纪委的调查人员,我们政协委员,除了依靠政协这个平台参政议政之外,作为我们每一个个人,其实都是普通公民,我们并没有被另外授予任何权力。如果我们握有那样一盘带子非不给对方,在法权理念上,我们的做法是否无懈可击,老实说,我不太自信。”
“照您这么说,我根本就不该带录像机了?带了,拍了,谁一要就得乖乖交出去,那还拍个什么劲儿?”小陆反对得毫不含糊。
徐大姐开导道:“那要看拍什么,谁向我们要了。如果我们拍的是环境污染场面,是贫穷落后的情形,谁向我们要,无论是逼是求,我想我们都可以不给的。但如果我们拍的是人,那就是两回事了,因为我们不是记者。”
“那要是碰到人欺负人呢?”
“那就要挺身而出,见义勇为。小陆,现在大姐一说,我觉得大姐的考虑还是周到的。”
“哼,你可算有一个大姐了,一路上大姐大姐叫得那个甜。你这个组长,已经开始变得唯大姐之命是从了!”小陆“哗”地拉开车门,蹦下车去。
“这个小陆呀,心直口快,在政协的各种会上发言也这么态度鲜明,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怎么会呢大姐,我喜欢她这种性格的人。”
张铭走回来了,说:“一个女人躺在桥边上,卡车司机也没看见,速度挺快就开到桥上了。不承想那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拦在了桥中央,司机倒是及时把车刹住了,可是自己一头撞在前窗上,晕了,被人用平板车拉到镇里的卫生院去了。”
“那女人想自杀?”小陆好奇了。
“他们说那女人疯疯癫癫的,转眼不知跑哪儿去了。”
“那也不能把卡车就停在桥中央啊!为什么不开走?”李一泓问。
“我也是这么问的。可他们说他们都是装卸沙子的,不会开。我又说那我替他们开离桥上行不行?他们说行是行,得给他们钱。”
“岂有此理!帮他们忙,反而还要给他们钱?”小陆说着,鄙视地看了那几个农民一眼。
李一泓又问:“多少钱?”
张铭伸出三个指头。
“三十?不能耽搁在这儿,给。”李一泓边说边掏钱包。
“是三百。”
李一泓愣住了。
小陆望着桥那边,愤愤地说:“刁民!这是刁民行径,我跟他们讲理去!”言罢,拔腿便走。
李一泓一把扯住她:“他们不买小张的账,估计也不太会买你的账。”
“你跟他们亮警官证啊!”小陆对张铭说。
张铭苦笑:“我亮了。和县城里那些保安不相信你的政协委员证是真的一样,他们也不相信我的警官证是真的。也许他们并不是不相信,是故意那么说。这真成了黑色幽默了,打假打得真的也被非说是假的了,而且搞得你还发不得脾气。”
“我已经很久没碰上过刁民了,想不到在这么一处地方碰上了。”李一泓不由得看徐大姐。
“一泓,你也不要凡事都唯你徐大姐之命是从啊!”
李一泓看着钱包说:“大姐,所以我并没有说又听你的。你就是说给,这一次我也不听你的了。尽管我管钱,钱包里的钱是政协的,但既然碰到的真是刁民,那我决定,一元钱都不往外掏!”
张铭又说:“我问他们,另外还有没有一座桥,他们说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徐大姐的眼光从桥那儿延伸到远处,好像非要再找出一座桥来不可。
“他们说另外倒是有条坡路,那里水很浅,是沙滩,他们愿意把我们的车带过去。”
徐大姐收回目光:“这么说,他们倒也不算刁民。”
“但也不肯白带路,得给一百元钱。我给了。”
李一泓三人不由得瞪视张铭,小陆嘴快地说:“还是刁民!”
“一百元是三百元的三分之一,这个账我还是算得过来的。我知道你们经费有限,为你们省二百是二百。”
“真是好同志!公私分明,不能让你破费。”李一泓嘴上这么说着,却将钱包揣入了兜里。
徐大姐说:“你看你,把钱包往兜里揣干什么呀?现在就把一百元给人家小张啊!”
小陆说:“就是,别一转身忘了,让我张大哥不好意思要。”
“对对,一堵在这儿,我脑子都有点儿乱了。”李一泓又要往外掏钱包。
“过后再说,过后再说。”张铭朝桥上的三个农民招手,“嗨,我们决定了,从桥下过,你们带路!”
一个农民在桥下悠悠搭搭地走,面包车缓缓跟在后边。
张铭一边开车一边说:“也不能说他们就是刁民。我们办案,有时碰上的刁民那才叫刁,比杨志碰上的牛二还刁蛮。人家毕竟还真给咱们带路,只不过贪小利,有那么点痞而已。”
带路农民走到了一段下河的坡路那儿,闪到路边,河里的水果然很浅,一大片沙滩,连到河彼岸。
张铭将头探出车窗,问:“那片沙子,不会陷住车吗?”
“不会?”
“说肯定点儿嘛!”
“八成不会。”
张铭缩回头,将车缓缓开下坡路,驶入河中。
那个农民蹲下了,掏出烟来,点着了边吸边看着车往河里开。
面包车在河里停了,车轮被沙滩陷住。
张铭跳下车,察看车轮后,冲到农民跟前,吼道:“你不是说不会陷住车吗?”
农民仰脸看他,清白无辜地说:“我说的是不会?”
“可我叫你说肯定点的!”
“那我说的也是八成不会。我这人实诚,从不把话说满,被逼着也不把话说满。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要负责任的。剩下两成可能性,偏偏让你摊上了,我有什么办法?”
张铭又急又气,原地转圈。李一泓三人也下了车,走过来。
张铭瞪着那个农民:“他、他……嗨,我也大意了,干吗信他的呢!”
李一泓安慰他:“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不怨你。”
农民站了起来,还是那么清白无辜地说:“这位先生说的才是明白话,急有什么用处呢?还是得咱们共同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来,先吸支烟。”
农民向张铭敬烟,张铭一转身:“去你的!”
“你有什么办法?”李一泓问那个农民。
“沙子下面是卵石,陷住了怕什么呢?咱们有这么多人,咱们有锨,挖一挖,车就开过去了嘛!”
“对,你说得对,快把你们的人叫来,把锨也带过来。”
于是那农民朝桥上喊:“有活干了!过来!”
而桥上,另外两个农民,正伏在桥栏杆上,观风景似的望着面包车被陷住的情形。听到喊声,他们扛了锨,悠悠地走下桥。
带路的农民迎着跑过去,接过一把锨。三个农民三把锨,拄着锨柄,锨头齐齐插入沙中,一字排开地站在李一泓等人面前。
“你们,是要租锨呢,还是要雇人呢?”
“什……么?!”李一泓张大嘴巴傻了眼。
带路的农民说:“租锨的话,一百元一把。看你们这几个城里人都挺面善的,对我们也不太自大,优惠你们,再给二百元就行了。我带路算白带。雇人的话,那也不多要你们的,再给二百八,图个吉利。”
“哎,你们呀,亲爱的农民兄弟呀,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在车上,我还对他们三位说你们不是刁民。”
张铭说话时,亲热地拍了拍三个农民的肩。
“我们当然不是刁民啦。”带路的农民问另外两个农民,“我们是刁民吗?”
另外两个农民同声说:“不是!”
带路的农民问李一泓:“你们是邻省的?过来喝花酒的?”
李一泓张大嘴,冲着三个农民的脸依次哈了三大口气:“有半点儿酒味吗?”
三个农民互相看看,都摇头。
带路的农民又说:“既然不是过来喝花酒的,那再优惠你们八十元,给二百就行了。”
另外两个农民中的一个打量着李一泓、徐大姐和小陆,满有把握地说:“妈、儿子、孙女,三代三口,跨省旅游。”又打量着张铭,接着说,“还雇名私家司机,你也兼做保镖?”
“没错,比试比试?”张铭向他伸出了手。
带路的农民很有自知之明:“不了。看你就是会两招的,估计我们三个一块儿上也不是你的个儿。”又打量面包车,自言自语,“一个中国字也没有,进口的,准是好车。”
他走回到自己两个同伙跟前,对他们说:“明摆着,富有的城里人,成心穿得朴朴素素的,他们不该是我们的优惠对象。”
李一泓抗议道:“我们谁都不富有!”
“富有就富有嘛!不诚实,这可不好。”主张“优惠”他们的农民向李一泓捻动着手指,“租锨,还是雇人?快作决定,咱们两别耽误。”
李一泓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小陆小声对张铭说:“亮出你的警官证,威慑威慑他们。”
“那不好?他们又没逼迫我们。”
小陆冲李一泓发脾气:“你倒是跟他们僵着干什么呀?我的态度,一不租锨,二不雇人。我就是用双手挖,也能挖出一条车路来!”她一说完就蹲下,真的用手刨起沙来。
“看到了,越富越抠,该花的钱都不花,掉钱眼里了,咱们走!”三个农民扛起锨,扬长而去。
李一泓急了:“哎哎哎,别走!”
带路的农民回过头来:“租锨,还是雇人?”
“照你最后说的,雇你们挖,再给你们二百元!”李一泓掏出钱包,抽出二百元钱,塞入对方兜里。
徐大姐拉起了小陆,冲着李一泓和张铭说:“咱们上车。”
等四人上了车,带路的农民发话了:“干活!”三个农民挥动铁锨,飞快地挖起沙来。
“即使他们这样,我还是坚持认为,比起我所遇到过的真正的刁民,他们一点儿都不刁。他们毕竟在为咱们出力,也算是按劳取酬。”张铭坐上驾驶位,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
“给我一支烟。”李一泓接住张铭递来的烟,也点上了。
徐大姐悄悄问小陆:“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小陆扑哧笑了,对徐大姐耳语:“心里别犯嘀咕了,您白捡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女,占大便宜了!”
徐大姐不由得摇头苦笑。
李一泓却情绪低落:“如果我们的调研也是为了他们,我们何苦呢?”
“当然也是为了他们。”徐大姐坚定地说。
“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们是三位政协委员,我们是为了他们的利益才出现在这里的,那他们会怎么样呢?”李一泓吐出一口烟,竟然是个圆满的烟圈儿,被他一口吹散了。
“也许他们会奚落和挖苦我们。”徐大姐苦笑着叹了口气。
“就像林肯面对的尴尬那样。美国南北战争时,林肯视察前线部队,对一名黑人士兵说:‘我是为了改变你们的命运才进行这一场战争的。’不料那个黑人士兵回答:‘假如你也是黑人,我才相信你的话。’”小陆觉得就心情来说,他们三个政协的人现在都很林肯。
“我有点儿寒心。”李一泓感觉从来没这么累过,他迷茫了,怀疑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大姐起身坐到了他身旁:“别寒心。我同意小张的话,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刁民,他们那样对待我们,正是我们更要替他们代言的理由。”
李一泓不解地转脸看小陆:“小陆,关于公平一词你是怎么解释的?再说一遍给我们听听。”
小陆无精打采地说:“公就是公正,平就是平衡。正就是世间道义,衡就是稳定状态。没有公平,没有和谐。一个和谐的社会,一定是本能地促进公平的社会。”
“行了。这会儿你没情绪多说,那就不劳你多说了。你的话,使我联想到了孔老夫子的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徐大姐忍不住一反身,看着小陆,“小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话中的哪一个词吗?那就是‘本能’两个字。”她将身子坐正了,又对李一泓说,“一泓啊,小事一桩,别寒心。因为,我们就是要做社会那一种人格化了的本能,不为名不为利,就是为了促进社会的公平。比如他们三个农民,中国有九亿多农民,谁能有那本事,在短时期内使他们都过上和富有的城里人一样平等的生活呢?谁也没那本事。”
“他们正是拿我们当富有的城里人看了!”李一泓深深地望着外面的三个农民。
小陆说:“所以他们内心里不平衡嘛!”
徐大姐说:“他们心理不平衡,首先是由于城市和农村的发展太不平衡。虽然政府已经免去了农业税,实行了种粮补贴政策,还免去了他们孩子上中小学的学费,但他们的实际生活水平,可能还是没有明显的提高。我们就是要通过调研,将他们的实际生活水平反映给政府,替他们诉说他们最迫切想要解决的困难。等到有一天,他们生活的农村变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他们的儿女也能享受到较好的教育了,他们病了也有医疗保障了,他们不必再为晚年生活担忧了,他们的心理也就会平衡许多了,社会也就多了几分和谐。连动物都会因为公平与不公平而习性好一些或者习性不好一些呢,何况人啊!一泓,如果这么看问题,你还寒心吗?”
李一泓不说话,依旧默默看着车外三个挖沙的农民,有两个已经脱光了膀子,第三个正在脱衣服,脱掉后一卷,扔在沙上,往双手手心啐口唾沫,又挥锨大干起来。他们已晒黑的赤背上冒出滚滚的汗珠。
这时,桥上传来了汽车发动声,不知何时,有人在开那辆卡车了。
带路的农民走到了面包车旁:“是我们的人来开车了。你们怎么个意思?是退回去,再从桥上过呢?还是不退回去,等我们挖好一条通车的沙道?”
李一泓正在犹豫,小陆已经开口了:“我们不走回头路。”
张铭跳下车,说:“你歇歇,我替你一会儿。”
李一泓也跳下了车,默默拍一个农民的肩,夺过了他手里的锨。
徐大姐探出身招呼三个农民:“来来来,辛苦了,都喝瓶水!”
她分矿泉水给三个农民,三个农民高兴了。带路的农民说:“老太太,儿子相貌堂堂,孙女漂漂亮亮,好福气呀!”
徐大姐应酬道:“过奖,过奖。”
另一个农民说:“儿媳妇和孙女婿怎么没陪着呀?”
“他们呀,都忙。”
“都是有出息的?经商呢,还是当官啊。”
“普通人,我们几口子,都是普普通通的人。”
“瞧您老太太不普通,多好的气质呀!”
徐大姐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头发:“又夸起我来了?三瓶矿泉水就使你们的嘴变得这么甜啊!”
李一泓、小陆、小张听了偷偷一笑。
面包车又开动了,三个农民把衣服各自搭在肩上,双手拄着锨柄,一字儿排开在河岸上,像接受检阅的士兵。面包车从三个农民面前缓缓驶过,徐大姐在车内向他们微笑招手。三个农民浑厚粗犷的声音在河上回荡:
“老太太,一路平安!”
“寿比南山!”
“晚年多福!”
车内,小陆对徐大姐说:“大姐,我记得有一次在政协开会,一位副主席叫您老太太,您还很不高兴呢!”
“当然不高兴啦!”
“那怎么他们叫您老太太,您就满脸笑开了花儿似的?”
“和为贵嘛!人家有主动跟咱们和的意思,那我当然高兴!我是为和而高兴。目的既已达到,还计较人家叫什么呀!”
“怎么样?我说他们不是刁民嘛!”张铭接口道。
“三百元钱,三瓶矿泉水,虽然是一种损失,但事情的结果转化为和谐了,也值。”李一泓嗒嗒嘴。
徐大姐诲人不倦:“一泓,你错了。”
“我怎么又错了?”
“第一,刚才那结果,不叫和谐,叫和气。双方面,几个人之间,由态度僵持到一团和气。双方面,往往并不难。只要有一方主动一点儿,姿态高一点儿,也就和气了。第二,三百元钱,三瓶矿泉水,给了他们,不能叫损失。他们为我们出力了,流汗了,三百元是他们应得的报酬。矿泉水是供人喝的,所以不能说是损失,是人对人应该具有的情怀。第三,世上的许多事情,是要付出成本的,连谈恋爱都要付出时间的、精力的成本,和气也不例外。但是要求得整个社会的和谐,那成本就巨大得多,动辄必然几十个亿,几百亿,几千亿。既想要一个和谐的社会,又不愿对许多生活贫困的人民群众付出成本,对于这样的人,和谐社会就只不过是顺口一说的四个字而已了。党中央和中央政府是懂得这个治国道理的,也开始采取大举措来实践了。遗憾的是,有些官员似乎还不明白,这不是一个智商问题,而首先是一个情怀问题。以前国力不济,另当别论。现在国力增强了,他们还是不那么情愿把钱花在切实解决民生问题方面。”
小陆说:“政绩工程、面子工程、时尚工程、盛世工程、交卷工程,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这些方面,花起来出手阔绰,铺张浪费,毫不心疼。他们大笔一落,支配的是国家的政府的钱,心里想的却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李一泓说:“他们那么一想,当然就不愿意把钱花在切实解决老百姓的民生问题方面。他们管那叫……”
张铭突然言道:“打水漂儿!上级看不到钱究竟花在哪儿了,似乎对他们升官也加不了多少分,所以他们不愿意。我也算去过不少城市了。有些城市,一到年节,那简直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可在仅仅离城市一二百里的农村,农民住的房子却是披麻戴孝拄拐棍,可他们明明知道,但麻木不仁!”
徐大姐又说:“有不少人问我,我都当了两届政协委员了,你能不能用自己的话语概括一下,你是怎么当政协委员的?我说当然能啊,怎么不能呢?无非就是走走,看看,听听,想想,写写,说说嘛!人家又问,有的作家也这样啊,那你跟作家有什么区别啊?我说那可太不一样了。作家往哪儿走,全凭他自己的兴趣。而我们往哪儿走,是政协委员对社会的责任的促使。比如这里,快到省界边儿上了,是省里的官员不常来的地方,所以我们一定要来。他们常去的地方,我们倒不见得也去了。他们来到这样的地方,就会看到他们不太经常看到的情况。官员听到不高兴的话,会大皱眉头的话,那也许正是最真实的民间声音。然后我们就得想,就得梳理,归纳,分析,就要写提案,就要大会小会地说,总之是一有机会就要说,哪怕也说得官员大皱眉头,脸红脖子粗,甚至拂袖而去,也要说。一泓啊,小陆啊,大姐的体会是,说是很考验委员本色的,每每的,官员往那儿一坐,尤其大官,还一脸严肃,官威十足的样子,有的委员就明哲保身了,就话到唇边留三分了,甚至就顾左右而言他了,就不由自主地唱起赞美诗来了。这是一种积年累月形成的惯例,既影响官员,也影响我们,不被这种惯例所左右,有时还真需要一点儿无私无畏的精神呢。”
面包车突然紧急刹住,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拦在车前,蓬头垢面,臂弯挎着布包袱,一手拿着半个馒头,欲吃未吃的样子。
车里的四个人都呆愣住了,那女子从车头前走开,走到车的一侧,脸几乎贴着车窗向车里看。她看完后不知为什么径自摇头,似乎很失望,默默退到路边说:“对不起。”
“真悬,差点儿把她撞了。”张铭说着,将车开走了。
小陆一反身,伏在车后座上,只见那女子竟又追起面包车来。
“停车。”小陆喊。
面包车停住,李一泓和徐大姐也都一反身,同时伏在靠背上往后看。
李一泓说:“小张,把车倒回去。”
徐大姐也说:“慢点儿,别使她害怕。”
小陆想想说:“准是三个农民说的,那个疯女人。”
此时那名女子闪到了路边,面包车缓缓退到她身边。李一泓下了车,向女子走去,女子后退,一转身想跑。
李一泓柔声喊她:“别跑,大妹子。”
女子站住,回头看李一泓,还是很不安。
“别怕,我们不会欺负你的。你,想搭车是吗?”李一泓指指车,“如果想搭车,我们愿意让你上车。你看,车上也有两个女人。搭我们的车,你没什么可害怕的。”
女子摇摇头,咬了一口馒头,嚼着。
“那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你的吗?”
“能……给我点儿水吗?”
“能,能。”李一泓一转身走到车旁,小陆拉开了车窗。
“矿泉水。”
小陆起身打开装矿泉水的纸箱:“就剩四瓶了,给她两瓶怎么样?”
张铭说:“我路上不再喝了。”
徐大姐也说:“我也是。”
小陆说:“那,都给她怎么样?”
李一泓点点头:“对,都拿来。”
李一泓一手两瓶,拿着矿泉水走到女子跟前:“你把包袱放地上,解开,我替你把矿泉水都包起来,行吗?”
女子手中的馒头这时已吃光,正干咽着,听了李一泓的话,点点头,顺从地将包袱放在地上,解开,里面除了一条脏毛巾,一双旧布鞋,一把牛耳刀,一些零钱,再什么也没有。
李一泓蹲下,奇怪地问:“你带把刀干什么呢?”
女子愣了愣,一言不发,从李一泓手中夺下矿泉水,放在包袱里,拎起就走。
李一泓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等等!”小陆喊。
女子站住了,回过头。
小陆一手拎塑料袋,一手拿着徐大姐的披肩,快步走到女子跟前,将塑料袋朝她一递,女子刚一接过塑料袋,小陆已将徐大姐的披肩一抖,披在女子身上。接着,从女子手中要过包袱,放地上,打开了。
小陆仰脸看着女子,说:“毛巾太脏了,都有味儿了。咱不要了,啊?”说着,将脏毛巾一团,远远一抛。
小陆对张铭说:“张大哥,车里搭着我一条新毛巾,拿来。”低头看了看女子的鞋子,“你看,这双鞋都快脱底儿了,咱也不要了,啊?”说着,把鞋也扔了。
有一只鞋,竟打在拿着一条新毛巾走过来的张铭身上。
那女子愣了愣,跑去捡鞋。
“你没见她光着脚嘛!那是她仅有的一双鞋。”李一泓略带责备地说。
不料小陆生气了:“你别管!张大哥,再到车上把我那双皮鞋拿来。”
女子把鞋拎回来,放包袱里,要自己包。
小陆严厉地说:“别插手!乖乖站一边去。”说着又把那一双破布鞋扔了。
女子求助地看李一泓,李一泓赔笑道:“你听她的,啊?她完全是为你好。”
张铭把小陆的皮鞋拎过来,放在地上。小陆往地上一坐,脱下自己脚上的运动鞋,接着换上了皮鞋,之后仰起脸,将运动鞋朝女子一递:“我看咱俩的脚也差不多大小,穿上。”
女子默默接过运动鞋,小陆又说:“塑料袋里有面包、饼干、肠,还有一包奶,小心别挤压破了。毛巾呢,你要经常在有水的地方洗洗。”
小陆站起来时,女子已将运动鞋穿好,也站了起来,感激地看着小陆。
小陆对李一泓说:“掏出钱包。”
李一泓默默掏出了钱包,小陆又说,“给她二百元钱,记我名下。”
李一泓默不作声地抽出了两张百元钞,小陆一把夺去钱包:“你没脑子啊!”她自己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五十的、三张二十的、四张十元的纸币。小陆卷好钱,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女子的一身破衣服,分明已没有一个兜可以装钱。女子解开一颗衣扣,翻开衣里,露出一个有别针别着的内兜,小声说:“揣这儿没事儿。”
小陆帮她取下别针,将钱装好,再把别针别上。
女子又小声说:“谢谢。”
“你家在哪儿啊?如果你想回家,我们愿意把你送回去。”
女子看着李一泓,脸上没有反应,仿佛根本没听明白李一泓的话。李一泓将小陆扯到一旁,低声说:“你哄哄她,把她包里那把刀扣下来。”
不料女子耳朵很灵,听到了,一弯腰从地上拎起包,飞快地跑了。回到车上,李一泓对小陆发脾气:“我让你把她那把刀哄下来,你为什么不?”
“她不是一听你这么说,拎起包袱就跑了吗?”
“那你帮她整理包袱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刀偷偷扣下来?”
“我……我认为那把刀对她也是有必要的。”
“你说我没脑子,你才没脑子呢!”
“你!我不想跟你说话了。”小陆赌气坐到后排去了。
“那你就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
徐大姐劝道:“够了,一泓你少说两句行不?”
李一泓不再说话,张铭开了收音机,开动了面包车。李一泓忽然听到音乐声中夹杂着小陆嘤嘤的哭声,从车内镜中他看到,徐大姐也坐到了后排去,搂着小陆,在低声哄她,劝她。
李一泓转过了身,训斥道:“怎么,说两句就哭啊?太娇气了?你是博士有什么了不起?你是省政协委员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个组长就不可以说你几句了?”
徐大姐也火了:“你有完没完?你说那种话太没水平了?”
李一泓忍着气坐下,扭头望着窗外,嘟哝:“我本来就没水平,高中文化嘛,有什么水平。”
张铭一扬手臂,半包烟落在他身上。
天黑了,面包车行驶在路上,前方一片漆黑,不远处,有两点红色的光亮,使人感到奇异而诡异。
李一泓问张铭:“小张啊,你没开到错路上?”
“肯定没有,咱们必须去的地方,我怎么会错呢。”
李一泓奇怪地说:“我记得,前边那个村子是通了电的呀。”
相互靠着睡的徐大姐和小陆醒了,徐大姐望着窗外说:“有电线杆,一泓,你去过那个村子?”
李一泓掩饰说:“没,没去过。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等车驶近了,他们发现那两点红色的光亮原来是两盏红灯笼,道路两侧各一盏。
张铭放慢了车速,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和一个小伙子挑着红灯笼迎车走来。面包车停住了,老人问小张:“车上坐的是省城来的人吗?”
“对,您是?”
“我是双墙村村主任,接他们的。”
这时张铭认出了那小伙子就是带头敲诈他们钱的那个农民。
“老弟,不是又搞什么鬼花活?”张铭怀疑地问。
小伙子无地自容地说:“是你们?”
“你……见过他们了?”老人诧异地问。
“见过见过,他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李一泓说着,起身下了车。
老人走向他,将红灯笼举高,照着他的脸:“一泓,是你吗?”
李一泓看着老人,愣住了。
老人又说:“想不到,你成个人物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