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政协委员 >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早晨,李一泓心事重重地在院子里修剪花树,素素背着书包走出屋门,一边推自行车一边悄声说:“爸,我上学去了。”

  李一泓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爸,我姐已经是大人了,你给她留点儿面子行不行?”

  李一泓停止剪动,以不同意的目光看着素素。

  “难道在你眼里,我姐……她就不可救药了吗?”

  李一泓朝屋里看一眼,低声然而不悦地说:“我从没那么说过。”

  “但你心里边,也许就是那么认为的。”

  李一泓像小孩子吵架似的说:“我没有!”又说,“别瞎掺和,快上你的学去!”

  素素张张嘴,没再说什么,她刚一转身,听父亲叫道:“等等!”

  “爸今天中午要出差,也许……半个多月都回不来。”

  素素急了:“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昨天晚上,我……我不忘了嘛。”

  素素快哭了:“那、那我怎么办啊!”

  李一泓放下剪刀,走到素素跟前,爱抚她的头:“让你一个人在家,我当然不放心,我会要求你姐和你一块儿住的。”

  “要是我姐她……不呢?”素素流下了眼泪。

  李一泓掏出手绢,替她擦眼泪,安慰道:“那怎么可能呢!!她会的,会同意和你一块儿住到我回来的。”

  “可是一会儿她醒了,你要是训她,她受不了,又像上次一样赌气走了呢?”素素还是担心。

  “爸向你保证,一会儿她醒了,我不训她行不行?哦,对了,你也得向爸做一个保证——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总而言之是一切人,如果有人问你杨校长什么事儿,你都要一概说不知道……”

  “我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嘛!”

  “所以我才嘱咐你啊!好了,乖女儿,跟爸爸说再见。”

  “爸爸再见。”

  看着素素推自行车走出院子,李一泓又操起了剪刀,他的心事分明又多了一重,竟一剪刀剪下一簇花骨朵,心疼得他直咧嘴。

  素素在六中校门口下了自行车,周家川、王连举他们看到她,也同时下了自行车。

  周家川小声对王连举说:“你问。”

  王连举却说:“你问。”

  周家川摇摇头:“她已经恨我了,我不敢。”

  王连举推着自行车快走几步,与素素并肩时,试探地问:“素素,问你点儿事……你爸没对你说,重点中学的杨校长她……将会被怎么样?”

  “别问我这类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素素把车推进车棚,锁好车,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周家川和王连举你看我,我看你。

  许如风说:“听她那话的意思,好像真知道些什么。”

  胡之详摇摇头:“未必,我听着倒仅仅像是气话。”

  王连举说:“反正我没骗你们!把省政协主席都惊动来了,那能没事儿吗?”

  周家川问他:“连举,你的消息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嘛!”

  王连举悄声说:“好,实话告诉你们,我爸是市教委副主任,我听到他昨天晚上开完会回到家里,悄悄跟我妈说,省里也许会拿咱们市的重点中学开刀。”

  胡之详问:“你爸也参加昨天晚上的会了?”

  王连举说:“列席,接受省政协主席质询。”

  周家川不满地说:“可你从没对我说过你老爸是什么教委主任!”

  王连举连忙说:“副的,副的而已。”

  周家川接着说:“那你也不该瞒着我。”

  王连举说:“这话说的,你也从没问过我爸是干什么的呀!”

  “有些事,在好朋友之间,那是根本不需要一方问另一方的,哼!”周家川赌气走了。

  “哎你……这家伙,他生气得毫无道理嘛!”

  王连举左右看看其他男生说。

  许如风说:“我看也是。”

  胡之详说:“你爸说的是也许。也许,只不过是也许。”

  许如风说:“连举,我有点儿搞不明白你,更搞不明白你老爸了。既然你老爸是教委副主任,那你干吗不去当重点中学的学生?那多有面子啊!”

  王连举叹气道:“我老爸,当时也不是没为我去找过杨校长。可杨校长非要把我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的成绩册调去亲自看一看,看后给我老爸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里说‘您如果非把您儿子塞到重点中学来,那我认为您就绝对不是一位人性化的父亲。’我老爸呢,就一劲儿安慰我说,儿子咱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做凤尾,那多不幸啊!”

  “可你在咱们六中,也从没做过鸡头啊!”

  王连举又叹气:“我又怎么能想到,竞争着做鸡头的学生也不少呢!”

  在教学楼走廊里,周家川快走几步赶上了素素:“素素,我、我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素素站住,瞪着周家川,鄙视地说:“你认为,你还有资格跟我说话吗?”

  “你认为,如果你连这么一点儿资格都不给我,你就对吗?”

  “请你以后别再纠缠我好不好?”

  “可我已经当众向你老爸道歉过了。”

  素素大叫:“事情不只是影响到我父亲!”言罢,快步往前便走。

  教员室的门开了,拿着教材正要上课的刘老师迈出,看见素素,叫住她:“素素,到教员室来一下。”

  素素跟刘老师走入教员室,周家川走到教员室门前,贴耳倾听。

  “同学,你这是什么行为啊!”

  周家川一回头,见是常校长,不好意思地说:“校长,我……我不是在偷听……”说完,讪讪离去。

  刘老师将一把椅子搬到自己的椅子对面,坐下,亲切和蔼地对素素说:“素素,别拘束,你也坐下。”

  素素坐下,瞥视四周,正看着她的老师们赶紧将目光转移,装出并不注意她的样子。

  刘老师说:“素素,老师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很随便地问问,没什么目的性,好奇而已,你别多心。知道点儿什么,就告诉老师点儿什么,啊?”

  素素点点头。

  刘老师问:“你爸爸,昨天晚上参加了一次什么会?”

  素素又点点头。

  “那他回到家里以后,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有?比如,关于重点中学的话啊,关于杨校长的话啊……”

  素素摇头。

  “一句也没说?”刘老师追问。

  素素不说话,还是摇头。

  常校长已不知何时进来了,抱臂站在门口。

  “那你觉得他情绪怎么样?比如,是显得挺高兴呢?还是显得不那么高兴呢?比如,通常我们叫作有心事的那一种情绪?”刘老师看来是想通过蛛丝马迹来自己作判断。

  “在家里,我不太注意我爸脸上的表情,我没看出他和往常有什么不同。”素素终于开口了。

  刘老师张张嘴,不知再该怎么问下去,她将目光转向常校长,常校长也朝她摇头。

  一位男老师忽然问:“你爸昨天晚上喝酒了吗?”

  “喝了。”

  “唔?在什么情况下喝的?快说说。”男教师眼睛一亮。

  “因为……因为我家的私事,他只喝了一小盅。”

  男教师和其他几位教师都显出失望的样子,常校长说:“诸位老师,该准备上课去了。”

  刘老师对素素说:“素素,老师没什么想问的了,你上课去。”

  素素起身,走到门口那儿,礼貌地说:“校长好。”

  素素离开教员室以后,常校长说:“当下吾国,真是叫人爱也不是,烦也不是啊!”

  众老师将目光投在常校长身上,刘老师问:“领导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校长说:“从前年代,哪些人开了一次什么会,不该知道的人,过了几年都不知道。现在可好,头天晚上的事儿,第二天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刘老师说:“杨亦柳毕竟是我大学同学,她如果栽了,我就会兔死狐悲的。”

  常校长吸了吸鼻子:“我可怎么觉得,这空间里似乎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气味儿呢?”

  “我早就想跟你认真谈谈了。”李一泓坐在条案那儿的椅子上,看着春梅说。

  “我也想。”春梅手拿木梳,低头梳发。

  “首先,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春梅抬起头,抵触地说:“我也想问您几个问题,我也希望您能如实回答我。”

  李一泓严厉地说:“我是你爸!我问完了,你再问。”

  春梅低下头,不言语了。

  “你从省城带来的那份名单,除了那些干部和他们的孩子,还有多少人知道名单上的具体名字?”

  “我和我老板,您和杨校长。”春梅拨弄着手里的梳子说。

  “我没把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公布在网上,杨校长自己当然也不会。那么,在你和你的老板之间,是谁干的?”

  “反正我没那么干。”

  李一泓审视地瞪着她。

  “爸,你别那么瞪着我。你不帮我,我只得自己去求杨校长。人家杨校长给足我面子了……”

  李一泓打断她:“不是她给足了你面子,是你利用足了我的面子。”

  “你非要这么说也行。总之人家把事情给办妥了,我干吗过后非来那么一手?而且还化名,搞得方方面面都被动,急赤白脸,你猜疑我,我猜疑他的呢?我究竟图的什么呀我?现在这结果,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把原本挺有价值的一些关系都搞得糟糕透了,我的烦恼又跟谁说去呢?”

  “那么,肯定是你老板干的喽?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你也别无凭无据地冤枉我老板行不行?他女儿也在名单上,他有毛病呀他?我也一直在翻过来掉过去地分析,我想,会不会是你那个表面上跟你挺好的高中同学?”

  “你是说,养老院的黄院长?”李一泓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上赶着要跟我老板合作,可他们最近谈一次崩一次。他说我老板是白眼狼,我老板说他是作揖狗。”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明白!”

  “白眼狼就是老狼,喂给多少肉吃都喂不亲,瞅冷子还是要吃小孩子。作揖狗,靠四处低声下气摇尾作揖,乞讨别人扔给块骨头那一种狗。”

  “你老板也打算投资养老事业?”

  春梅一撇嘴:“我老板才不感兴趣。我老板是看中了养老院那一大块地皮,在公路边上,离城市很近,将来可以开发成一大片高档别墅区。”

  “当年,上一届领导批那一块地的时候,黄院长和市政府是有协议的,在那一块地皮上,只允许动工兴建社会福利性建筑物,养老院、医院、学校、居民小区什么的。要是盖别墅,那就属于暴利的商业行为,那任何一届市政府就都有权收回。黄院长难道不提这个茬儿了吗?”

  “他俩都清楚。当年的协议,制约着黄院长,使他实现不了自己单独搞的野心。但是那个协议也有它本身明显的漏洞,它没有写明不允许黄院长转卖那一块地,也没有写明谁二手买去了,仍必须受到那份协议的限制,所以他们想共同钻那个空子。”

  “黄院长卖,你老板买。你老板成了养老院的主人以后,再由他把养老院平了,盖成一片别墅?”

  春梅点头,她已梳好发,起身收拾屋子,拿块抹布,擦这擦那:“黄院长欠着一屁股债,急着向我老板要现金,还要暗股。我老板也得四处集资,给不了他太多现金,也不打算给他那么多暗股。所以我想,黄院长他极有可能搞点儿小动作,给我老板个眼罩戴戴。当然,也有可能同时发泄发泄对你的不满。可这么一来,省里一些干部很生我老板的气。我老板以为是你干的,很生你的气,有时候也迁怒于我。我才真冤死了呢,我比窦娥还冤。”

  春梅不擦了,站在某处哭了,也不管手里拿的是抹布,顺手就用来抹眼泪。

  “那是抹布!想闹眼睛啊!”李一泓从春梅手中夺下抹布,扔在桌上,绞了一条手巾递给春梅,“别哭,坐下,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春梅又乖乖坐下,李一泓说:“你劝劝你老板,不要和黄院长合起伙来钻那个空子。这一届市长市委书记我都见过,他们是挺有个性的人,一旦认真,你老板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一点我老板倒不担心。咱们市当年那一届市长,现在是副省长了。当年黄院长把那块地弄到手,给了他不少好处的。黄院长和我老板一块儿去找过他,他们答应还给他……”春梅说到这儿就不说了。

  “还给他不少好处?他也答应他们,到时候帮他们的忙,使他们买方和卖方都如愿以偿,是不?”李一泓替她说道。

  “我并没那么说。”

  李一泓也又坐下了,望着春梅,忧郁地道:“你呀,你对你爸都开始防一手了。”

  “因为你,我老板对我都开始防一手了。以前他可不防我,还常对我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有些事,他防他老婆都不防我。”春梅一腔幽怨地说。

  “先别扯你和他的事儿。我还有话问你,你听谁说的,杨校长要被审查?”李一泓皱眉道。

  “不告诉你。”春梅将脸一扭。

  “不告诉就算了,我也不多问了,尊重你对我的戒备之心。”

  “你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不戒备你行吗?不戒备你,我还端得稳饭碗吗?刚才跟你说了那些,我现在都有点儿后悔了。”

  “你用不着后悔。我是你父亲,你是我女儿,什么时候,我也会为你的饭碗考虑。现在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你老板究竟怎么回事?”

  “你说我们怎么回事?”春梅叛逆地说。

  李一泓轻轻拍了一下条案:“我在问你!”

  “我就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那么难懂?你是一个未婚的大姑娘,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和他把关系搞得那么不清不楚的?春梅,我是你父亲啊,我是为你好,才不得不跟你说这些啊!”李一泓苦口婆心。

  “我更是为我自己好!”春梅不领情。

  李一泓又轻拍了一下条案:“你这是什么鸟话!”

  春梅也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刚想说什么,李一泓却发怒了:“放肆!”

  “别生气,别生气!我放肆,算我放肆行了?”春梅倒了杯茶水,端过去,放在条案上,又坐下,“我一个地级市卫校毕业的小女子,凭什么给一家省里有头有脸的公司老板做秘书?我要不是有幸给人家做了秘书,凭什么在省里买得起房,养得起车!”

  李一泓打断她:“你起先又不是没工作。你为什么要放弃了好端端的护士工作,非跑到省城里去不可?”

  “好端端的护士工作?每月才五六百元的工资,好在哪儿?端在哪儿?现在我每月三千多!我要是丢了秘书工作,我那三居室的房子就交不起按揭了,我那车就得卖了。房子的首付款是我老板白替我付的,车是我老板奖励给我的。人要有良心,要知恩图报!女人尤其要善解人意!正因为我没结婚,我才有我现在这一种女人的自由!不错,他是有家室,但我也没逼着他闹离婚啊!我们都是有情又有义的男人和女人,我们是文明又现代的男女关系!我们并没危害什么人!我们只不过偷点儿双方都很需要的小幸福、小快乐!”

  “住口!”李一泓霍地站了起来,指着春梅,手臂抖抖地说,“春梅,亏你大言不惭说得出口!你替你爸着想过吗?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哪一天你们的事一旦……那时你爸这位政协委员,还有脸指责他人批评时弊吗?”

  春梅有点儿玩世不恭地笑道:“说了半天,根子上你还是为自己好。爸,您别谆谆教导了,我保证,我绝不再惹您生气了,也绝不会让您因为我和我老板的关系而丢人现眼了,这总该行了?”

  “我要的不是你这一种保证!我要你以后摆正你和你老板的关系!”李一泓说罢又站起身,跨到春梅跟前,双手叉腰,俯身瞪着她。

  春梅直视着他:“爸,你参政议政的时候,也敢这一副样子吗?我是大人了,你以后就别再为我操心了。如果你以后能渐渐学着摆正你和当局的关系,那我做女儿的也省心多了。”

  “混蛋!”李一泓高高举起了巴掌。

  春梅仰起脸,一闭眼,那意思是——给你打!

  李一泓的巴掌僵在了半空中,他无计可施地猛一转身,背对春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爸,你问了这么半天,审了这么半天,也该轮到我问您一句了?”

  “说!”李一泓压了压火。

  “还是那一天我打你手机时问过的话,我究竟是不是你亲女儿,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爸?”

  李一泓又猛地朝她转过身:“你刚才还口口声声叫我爸,你说我是不是你亲爸?你莫名其妙嘛你!”

  “那我哥有天跟我说‘我爸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家来’!他这话什么意思?他没来由地说这种话?”

  “那是因为……因为你们小的时候,我和你妈处处偏向你,他心里憋屈,我和你妈就骗他说你是我捡回来的,捡回来的孩子身世可怜,所以我们得多疼爱你一些。这话说多了,他从小记住了,当然现在一生气就冲口往外乱讲了!你哥他有时候缺心眼,你还不清楚吗?”

  “那……我怎么哪哪儿都不像你和我妈?”春梅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另一个疑问。

  李一泓愣愣地看了春梅一刻,猝然站起,也将春梅扯起,拽着她走到了镜子前。

  镜中的父女二人,确实没多少相似的地方,李一泓却偏偏要指点着大声说:“你说,哪儿不像?我看哪儿都像!瞧你这脸形,这眉眼,这鼻梁,这嘴唇,这下巴!还有你这么好的一头头发,不是都很像我嘛!都是我和你妈给你的,你却疑心不是我们的亲女儿!你自己说,哪点儿不像我们!”

  春梅望着镜中的父女二人,受了李一泓的话的影响,似乎越看越觉得像了,她忽然小女孩儿似的笑了。

  “你气了我半天,你这会儿还笑!刚才我没舍得打你,现在我非打你不可!”他用胳膊夹住春梅双手,另一只手打春梅屁股。

  “爸,饶了我,不敢再气你了!”春梅夸张地喊。

  李一泓刚一住手,春梅一下子抱住了他,将脸偎在他胸前:“爸是亲爸的感觉真好。”

  李一泓也情不自禁抚摸她头发:“你妈,她也是你亲妈。”

  春梅点头,仰脸说:“爸,我以后再不胡思乱想了。咱们父女俩,今天算正式和好了?”

  李一泓推开她,认真地说:“还不能算。还有两件事,你必须做到。”看一眼手表又说,“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得出差去,十几天后才回来。今天你就要搬来陪你妹妹住,不管你公司里有什么事,你都必须这样,能做到吗?”

  “爸你放心,我保证一直陪我妹住到你回来。”

  “我这就要出门去见个人,等我回来了,你必须把我的行装打理好。就像你小时候我出差,你所做的那样,啊?”

  春梅点头,接着说:“家里没烟了?我也出去一下,给你买几条烟?”

  “烟就免了,爸已经戒了。”李一泓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院门。

  杨亦柳家院的半扇门敞开着,她穿着那套红色运动服在小小的院子里打太极拳。李一泓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杨亦柳直到收了拳路,才发现李一泓,她也默默看着他,不主动开口。

  “我……我一会儿出差,我想出差前,怎么也得来看你一次。”

  杨亦柳不说话,仍定定地看他。

  “省政协吴主席,让我跟他一起走。”

  杨亦柳还是不说话,李一泓极不自然了,只得继续说些杨亦柳也知道的废话:“省委书记,让吴主席亲自组织各级政协委员到农村去考察。”他看一眼手表,嗫嚅道,“我的时间很紧了。”

  杨亦柳终于开口,低声说:“那你就快走。”

  李一泓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呆了一会儿,问:“你……你还好?”

  “我没什么不好。你已经看到了,我刚刚打完一套太极拳。”杨亦柳的神情稍微有点落寞。

  “你……”李一泓摸摸后脖颈,言不由衷地说,“没什么要问我的?”

  杨亦柳又不说话了,只点头。

  “真的?”

  杨亦柳又点点头。

  二人一个院里,一个院外,一时都沉默了。在那沉默中,李一泓显然觉得难堪,而杨亦柳却分明是有意使他倍觉难堪。

  “那……我……我就走了。”这样的难堪使李一泓坚持不住了。

  杨亦柳还是点头,李一泓恼火了,转身就走。

  望着李一泓远去的背影,杨亦柳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走到院门口,似乎想迈出去,迟疑了片刻,还是默默地将敞开的那扇门关上了。

  快步走在回家路上,李一泓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停下脚步,猛转身大步腾腾地又走回杨亦柳家门前。他站在门口,伸手欲按门铃,就在手指将要触到门铃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又缓缓垂下了……

  市委王书记的车停在李一泓家院门外,司机不时地看表,表情焦急,春梅也在一旁陪着焦急。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闲看着李家门前的情形,就像在看暴发户门前的什么情形,脸上有隐隐的羡慕,也有隐隐的不屑。

  “师傅别急,我爸他肯定会踩着点儿回来的,绝对误不了时间。哎,我爸回来了!”春梅老远就看见了李一泓。

  司机望见李一泓走来,松口气。李一泓却一脸阴云,看见车,极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了我不需要派车送嘛!我这么大人了,连火车站都不认识了吗?”

  “我只不过是个开车的。领导叫我送谁,我就准时送谁,别跟我发火。”司机尴尬地说。

  “那也犯不着派市委书记的车来!”

  “正是市委书记亲自派我来的。我已经说了,别跟我发火。”

  春梅这时已把拎包从家里拎出来了,指责父亲:“爸,你又哪儿来的无名火啊?你跟人家司机师傅发火毫无道理嘛!”

  奔驰的列车上,吴主席和李一泓面对面坐在软卧车厢里。

  “其实,我坐硬座也可以。”李一泓不安。

  吴主席安慰他:“别浑身不自在了。不过多花百儿八十元的事,政协花得起。你坐软卧,没谁会批评政协委员特殊化。就是我省政协主席陪你坐硬座,也不会有谁表扬我一通。再说,即使表扬,那种表扬也没什么意义。”

  一对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拉开了包厢门,男青年说:“对不起,走错门了。”

  门关上后,吴主席又说:“软卧他们都坐得,你也坐得。你在基层的时间太长了,以后有些待遇,该习惯就习惯。一个人配不配是政协委员,标准在别的方面,不在使你现在不安的这些方面。”

  “吴主席,你给我谈谈我们调研小组的情况。”李一泓恢复了常态。

  吴主席笑了:“嗯,这才对。从现在开始,更要进入角色。你们组,算你,加上司机,总共四人。另外两位都是女同志。一位是全国政协委员,传染病专家,始终关心全国三农问题。在农村医疗政策改革方面,多次提出过很好的建议,受到党中央国务院的重视。她已经六十四岁了,自己主动要求下一届不再担任全国委员了,省政协常委批准了她的要求。她自己身体并不太好,有心脏病,一路上你可要负起责任来照顾她。另一位是省政协委员,和你一样,是新委员,留过学的,社会学博士。我也只见过她几面,比较年轻,才三十四五岁。和你一样,参政议政的使命感很强,给公仆和政府提起批评意见来,也基本上没什么顾虑。”

  “您的意思是,我们还都不够成熟?”

  “你们当然还都不够成熟,但我认为对成熟有两种理解。一种成熟,可以直接就说成是圆滑。圆滑的人哪儿都有,政协也不例外。成为政协委员之前,也许还不多么圆滑。一旦当上了,觉得对自己有些好处了,就要保住政协委员这一种身份了,于是就渐渐变得圆滑了。假话空话套话,渐渐地也学着会说了。他又没什么大毛病,时时处处显得挺懂事。不能仅仅因为他变得圆滑了就不让他当了。水至清则无鱼嘛。一泓同志,希望你永远不要学这一种成熟。我们政协不是老好人协会,不是套话俱乐部,不是国家级拉拉队。如果圆滑的人太多了,有参政议政使命感的人就会感到氛围窒息,精神上就会感到痛苦。我们要求一位政协委员应该具有的成熟,是指识大体、顾大局的意识,是指善于调查研究的能力,还指要有遵守政协章程的自觉。这最后一点很重要。一位政协委员,不管他的主观愿望是多么良好,也不管他自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如果他根本不尊重政协这个参政议政的平台,那么他建言献策的作用一定会大打折扣的。”

  吴主席看了李一泓一眼,接着说:“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对你们这次的调研寄予厚望。我们省究竟有多少贫困村?贫困到何种程度?贫困的原因各自是什么?影响到多少农村人口的生活水平?农民要求政府在现有条件下先为他们做什么实事?解决什么困难?都是调研组此次的任务。省委书记同志强调,除了具体数据,还希望看到感性的文字说明。仅仅有数据是不够的。何况某些数据,有时仅仅成了一种报喜不报忧的游戏。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两年前,由一些省里的知识分子牵头,也直接为省委搞过一次调研,省里拨了一大笔经费呢!可成果一呈送上来,省委书记同志看了大光其火。其实按照那一调研成果,省委书记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把负责人找到他办公室,指着失业率一组数据问:这是怎么来的?事先,他已经将那一组数据与全国其他省的失业率统计作了一番对比。对比的结果是——我们这一个经济欠发达的省份,失业率反而是全国最低的。省委书记又不弱智,当然不信喽!对方就告诉他,是采用西方最新的调查方式统计出的数据。就是如果一个被调查者,他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星期内,累计工作达到了八小时,他就不算一个失业者。这是开国际玩笑嘛!在西方某些国家,就比如美国,人家往往得按小时来计算工资的,人家有法定的最低小时工资标准,我们中国有这一种法吗?以人家的最低小时工资来算,一个人只要累计工作达到了几小时,他的报酬所得,确实就可以维持他一个星期的起码生活。我们中国是这样的情况吗?比如我们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他有多大可能性只干一个小时就可以拿到一小时的工钱?他倒完全可能在一个星期内,东干几天西干几天累计干了几十个小时的活计,却一文工钱也没拿到,那么他还不算是一个失业者吗?这样的数据对于政府有什么实际的参考价值?那天我正巧也在省委书记同志的办公室里,亲眼看到了他大光其火时的样子,总之是一反往日亲切和蔼的常态。但是呢,转而想想,我们某些知识分子,也有可以理解的方面。他们想做事,做事需要钱。他们做的事,商家不感兴趣。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政府,政府自然支持。而他们呢,拿了政府批给的钱,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么一种心理,我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高兴,下次还会批给我钱,我还可以干点儿事。但我们政协委员和政府的关系,不是给钱才做事的关系,更不是哪壶不开别提哪壶的关系。只要对人民有利,对国家有利,哪壶不开又非提不可,即使有人捂着按着不许提,我们也还是得提,否则每年花纳税人那么多钱,各级政协经常开会干什么呢?”

  ……

  吴主席所说的另外两位政协委员,一位是徐大姐,一位是陆地。徐大姐还带着博士研究生,陆地仍是单身。为他们驾驶面包车的,是省公安厅的张铭。张铭未婚,他同时负有保卫三位委员的责任。

  他们这一调研小组四名成员,当天在省城相互熟悉了一下,第二天就出发了。李一泓坐张铭旁边,徐大姐和小陆坐第二排。

  面包车在一处有水渠的地方停住,张铭说:“大家下车活动活动,我也得给车加点儿水。”他下了车,打开后厢盖,拎着小桶走向水渠。

  李一泓也下了车,打开车门,搀扶徐大姐和小陆下车。

  小陆笑着说:“大姐,咱们组长一路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啊,是不是?”

  徐大姐说:“是啊,我在日记中都这么写着了。”

  李一泓笑道:“你们两位,一位是专家,一位是博士,却偏偏由我来当组长,我惭愧,不敢不绅士。”

  “听,多会说话。”小陆打趣道。

  “大姐,小陆,我心里边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太明白,得请教你们。”

  “难怪你在车上一直沉默,我俩唱歌,你那么好嗓子,却连嘴都不张一下。”徐大姐恍然大悟。

  “请教不敢当。但值得讨论讨论的话题,那我还是愿意奉陪的。”小陆回答得既直接又符合她的身份。

  “一个和谐的社会,首先当然应该是一个公正平等的社会。法律要公正,这不需要解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没谁会有异议。但如果体现在社会财富的分配方面,何谓公正,何谓平等呢?我怎么觉得,那平等是根本没法儿体现的啊!”

  “你这么觉得就对了呀,在社会财富的分配方面,平等从来都是一句空话。除非到了共产主义,但共产主义离我们太遥远了。”小陆回答得很轻松。

  李一泓不禁愕然地看着小陆。

  徐大姐说:“小陆每有高论。老实说,我也没太往深了想过这个问题,只有愿闻其详了。”

  张铭加好了水,背靠车头,趁空点了支烟。

  小陆对李一泓小声说:“想听高论,那得奉献一支烟。”

  “我戒烟了,管小张要。”李一泓拿下巴朝张铭一点。

  “小张又没请教我。谁请教我,谁替我去要。”小陆“很原则”地说。

  张铭听到了,走到小陆跟前,默默敬上一支烟,并按着打火机替小陆点着了,搞得小陆很不好意思。之后,张铭又从车上取下几瓶矿泉水,一一分给大家。

  “小张,刚才忘表扬你了,你也很有绅士风度。”小陆笑着夸道。

  小张笑笑,又走到车头靠站着了。

  小陆说:“我们的汉语中,有不少词是近代才从西语中译过来的。某些西语本身是多义的,我们的汉字往往也是多义的。多义转变为多义,其多义性就更一言难尽了。不深想,似乎人人都明白,一认真,又似乎不那么明白了。公平就是这样一个词,按我们社会学者的理解,它是公正平衡的意思,而不是公正平等的意思。一个社会在它的财富分配方面,首先要公正。公正就是反对以权谋私等不择手段的敛财行径,平衡才是社会财富分配的国家原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不平衡的现象。不平衡还不改,那就非得靠革命来改不可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是不平等现象。这种不平等,还会继续下去。哪来那么多罗绮,连养蚕人身上也常穿呀!

  “这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在社会财富分配方面是平等的。最低工资标准恰恰证明不平等的存在。但是连最低工资标准都没有的话,那就更没平等可言了。平衡的思想不是推广平等的思想,而是怎样提高平衡机制的思想。穷人不可以任其贫穷下去,任其贫穷下去,平衡就倾斜了,社会就不稳定了。富人不可以任其富者通吃,那样一来穷人更多了,更穷了,平衡也不可持续了,社会也不稳定了。有些人,别人一讲公平,他就跳,就指责别人要搞平均主义,要回到吃大锅饭的老路上去。这种人,不敢说有一个算一个,却十之八九是社会财富分配不平衡情况下的既得利益者。养蚕人整天穿罗绮,就养不了蚕了。但养蚕人如果衣裳补丁连补丁,如果他们的孩子也一年到头只能穿破衣烂衫,而且上不起学,而且全家如果有个人病了,以后的日子就天塌地陷了,他们在城里看到那些遍身罗绮者一掷千金,又怎么能不归来泪满襟?党中央国务院出台一项项三农政策、低保政策、西部大开发政策,就是要使伤心流泪人再不归来泪满襟。我们的任务,那就是为省里出台同样的政策拿出可行性报告,徐大姐,李组长,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要不我六十多岁了,下一届也不当政协委员了,还离开省城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呢?”

  李一泓点点头,没说话,沉思。等小陆吸完烟,大家钻进面包车又上路了。

  半天后,面包车驶入一座县城。县城边缘地带车辆塞杂,摊床遍设,情形混乱。除了张铭,其他三个人不是睡着了,就是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等面包车驶入县城中心,街道及街道两旁的商家店铺倒也有模有样起来。

  面包车停在一家饭店前,李一泓一行四人下了车,被侍迎小姐拉客似的请了进去。

  “我们不要包间,随便给我们安排一张四人桌,我们吃顿饭还要赶路。”李一泓这位组长说。

  “对不起,我们这儿都是包间,没有散桌。”跑堂的客气地回答。

  李一泓四下看看,果然没有散桌:“包间不加价?”

  “哪儿的饭店包间不加价呀!全县城属我们这儿包间最便宜了,我们这儿的人不在乎加价高低那点儿钱。”

  “那就包间。”

  四人被引入包间,各自坐下后,李一泓说:“小陆,张师傅,点菜还是你俩的事儿,我和徐大姐随你们。”

  “张师傅,那咱俩别客气。”

  小陆接过菜谱,点了几样菜,将菜谱递向小张。

  小张接过菜谱,正在翻看,猛听楼上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叫喊:“放开我!我不做了!救命!救命呀!”

  李一泓、徐大姐和小陆都吃惊地愣住了。小张一下子站起来,习惯性地将一只手探向腰后……【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