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开学了。重点中学的学生,尤其高三学生,又尤其是女生,那一份良好的虚荣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个中滋味,唯己自知。真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双双穿雪白胶鞋的脚,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嘹亮的队号骤然响起,随之是一阵急促的鼓点。一排排穿着校服的女生,一律扭着头,在鼓号声中,以接受检阅的步伐走过。
素素正在对着麦克风朗读讲演稿:“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看啊,我校的乐团和仪仗队走过来了,他们正走在我校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在这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日,在这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同学们肯定已经发现,我们的教学楼又翻新了,我们的操场又扩大了,我们的校园更美丽了。那红色的塑胶跑道,正象征着我们的人生跑道,我们要像奥运赛场上的运动健儿一样,向清华,向北大,向全国一切重点大学,冲刺,冲刺!”
临时搭起的检阅台上,站立着杨亦柳和几位嘉宾,其中有蒋副主席,他就站在杨亦柳的身旁。李一泓也在,站在最边上,他朴素的衣着与别人的西服领带反差强烈。
杨亦柳与蒋副主席低语着什么,杨亦柳显得很兴奋,蒋副主席时而点头。
李一泓望向对着麦克风朗读的素素,望着一排排从面前走过的学生,他听不到素素的声音,也听不到鼓声和号声了——在农村所亲眼看到的那些中小学校破败不堪的情形不断刺激着他,淹没、占领了他的脑海,在他的眉心挤皱出个小疙瘩。热闹的校庆场面一点也激不起他的热情,反而让他想逃避开。
当杨亦柳望向李一泓站立的方向时,那里已没有了李一泓的身影。她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今天所展示的正是她一手打造的风光,她是今天的主角。
文化馆里,齐馆长正在接电话:“你找的李一泓委员,他此刻在重点中学参加校庆活动。对,他当然还是我们文化馆的人,而且还是副馆长呢。他家的电话?对不起,我没有权随便告诉您,他的手机我不知道。我?我是他的同事。您有什么必要知道我的姓名吗?投诉我?投诉我什么呢?哎,你别骂人啊!你才混蛋呢!你他妈的!”齐馆长啪地摔下电话,瞪着电话运气。
电话又响起来。“什么东西!”齐馆长干脆将电话连线扯了下来。
齐馆长一转身,见李一泓不知何时站立在办公室门口,目光忧郁,充满歉意地看着他。
“你看这,我招谁惹谁了。说着说着,一不高兴,就张口骂人!”齐馆长生气地坐下了,从桌上抓起烟,叼了一支。
李一泓掏出打火机,按着,伸了过去。齐馆长迁怒于李一泓,一扭身,连他也不理了,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了烟。
李一泓松指灭了打火机,也坐下,望着齐馆长,低声说:“家轩,对不起。”
“我看啊,你李大委员,应该有专门办公室,专用电话,还得给你配一名百问不烦的秘书小姐!”齐馆长还在气头上。
“最好再配一辆车。”李一泓苦笑。
“你想得倒美!”
“每天多骑几趟自行车我倒不嫌辛苦。可心事一多,注意力就差了,到馆里来的路上,差点儿被一辆汽车撞了,而且是辆超载的卡车……”
齐馆长立刻关心起来:“摔着没有?”
“没有,幸亏我是个机灵人。哎,刚才是什么人呀?”
“神秘兮兮的一个男人,口口声声找李一泓委员,要和你探讨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的问题,还说配和他共同探讨的人不多,他想给你这种殊荣。”
“也许,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觉得也是。”齐馆长非常赞同。
“那你还生这么大气?”
“我……我不是烦嘛我,自从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我都快成了你的专职接线员了。每天,我这电话一响,差不多一半是找你的,我真有点不明白了,全市还有那么多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怎么偏偏找你的人这么多?”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你自己想明白了?”
李一泓摇头。
“我看是你自己没起好头儿。你要是仅仅把政协委员当成一种荣誉,对有的人有的事儿,该推就推,该搪就搪,该不理就不理,兴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仅仅当成一种荣誉,那肯定不对。那样的委员,我不当。你说我们这些市文化馆的群众文艺工作者,有什么特别的荣誉要求吗?我们没有啊,是?我们身上有的只不过是最普通的荣誉感,就是想做好人的那一种,是?”
齐馆长点头。
“我想,还是我没摆正一种关系,那就是政协委员和本职工作的关系。你看我近来像什么样子,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文化馆的人了。我是副馆长啊,咱俩是有分工的啊。我有我的一摊子本职工作,我倒好,快变成甩手大爷了,对馆里的工作不管不问,全撂给你一个人了,人家一请,还跑去站台上了。那种事儿,非得是我也赶去往台上一站吗?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老李你也别这么说自己,言重了。近来,你一有空儿还是到馆里来过几次的。”
齐馆长说着,扯起电话线要往电话上接,却被李一泓止住了:“别别,先不忙接上它,咱俩不受干扰地说会儿话。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在咱们文化馆的网站上贴一份个人宣告——该找法院的不要找我,该找政府部门的不要找我,该找街道委员会的不要找我,该找学校、老师和家长的不要来找我,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管的人却不管,这样的事才轮到找我。而且,星期一到星期五也不要来找我,我要做好本职工作。本职工作都没做好,还当什么政协委员呢?星期六和星期日可以来找我,我拿出半天的时间,在家里或在馆里恭候。而且,我还得让人们明白,无论他们的事对于他们个人是多么的急、多么的冤、多么的烦、多么的不公平,那也别指望我充当包公。我也只能代为反映、申诉、督促该管的人管一管而已。只有和许多人的利益发生关系的事,我才要当成使命和责任。家轩,你认为我这么决定对不对?”
齐馆长轻轻一拍桌子:“对!你这么着就对了!你呀,是个好人不假。可是,如果‘好人’二字成了你的心理包袱,希望给一切求到你头上的人都留下好印象,那就等于没有自知之明。你还真要好好向咱们老馆长学习,哪些事才是一位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使命和责任,老馆长的头脑里那很清楚的。”
李一泓点头,又说:“今天不是公休日,现在是上班时间,有什么工作是我副馆长应做的吗?请你馆长安排!”
“这就开始了?”
“这就开始。”
齐馆长笑了:“你自己这么主动,我还真不好意思给你安排。老实说,近来我一个人都有点顾此失彼,忙不过来了。”说罢,起身打开柜门,抱出一尺多高的一摞夹子放在桌上。
“这全是咱们市剪纸大赛的获奖作品原样。你忙,有时候我也逮不着你。前天我组织些人当评委,把各项奖都评出来了。交给你的任务是,给每一幅作品写几句评语,怎么样?”
“没问题。”
“除了我这儿,其他屋也不安静,你是就在我这儿写,还是抱回家去写?”
“我在这儿影响你,我还是抱回家去写。”
小刘进来了:“馆长,老李也在呀,那我交给你。”将一份加了塑料软皮的材料放在李一泓面前。
“什么?”
“就是咱们下乡去送书,回来后馆长嘱咐我替你整理的见闻材料啊,馆长说你也许用得着。”
李一泓感动地说:“家轩,小刘,谢了。”
齐馆长冲他摆手:“对我、对小刘、对咱们文化馆都是应该的。但愿对你能有点儿用。咱们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不能一点儿都不走心,要不人还要心干吗?”
“你们放心,咱们共同看到的,听到的,我时时刻刻都记着呢!”说完,李一泓抱着那一摞夹子走了出去。
回到家,李一泓把一尺多高的那一摞剪纸作品和小刘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放在中间屋的吃饭桌上。他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忽然将剪纸作品往旁边一推,拿起了那一份材料,显然,他想先看材料,但竭力克制着。他轻轻叹口气,又将材料放在桌角,并用那一摞剪纸作品压住了。
他双肘横在桌上,坐端正,闭上了眼睛。那些破败学校的情形,那些眼神儿木讷的孩子以及表情漠然的老师,一幅幅美丽的剪纸图案,交替、重叠地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剪纸画面越叠越快,越叠越多,终于将学校、老师和学生们的画面覆盖住了。李一泓睁开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份剪纸作品。
屋里的灯亮了,李一泓呆呆看着那一份材料。他终于拿起了材料……
李一泓双手拿着口琴,举在嘴边发呆。他想起了今天齐馆长的话:“但愿对你能有点儿用。咱们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不能一点儿都不走心,要不人还要心干吗?”又想起了和那位农村小学校长的对话:
“你替我把信转了?”
“还……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
院门响了,素素拎着书包回来了,书包看去很沉,她很倦怠。
“怎么回来这么晚?”
素素拖长音调说:“有——事——啦!”
“开学第一天,能有多少事儿?疯玩儿去了?”
不料素素挥舞手臂一声嚷:“冤枉人!”手一垂,不管书包了,摇摇晃晃走向李一泓,李一泓起身迎向素素,素素倒在他怀里,接着,身子往地上滑去。
李一泓搂住她,吃惊地问:“你醉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素素喃喃道:“我……没喝酒……我……头晕……”
李一泓低下头闻闻她的口鼻,叼着口琴,将她抱起来,走进屋去。
“中午没吃饭,对不对?”
“早上也没吃。”
“活该!”
李一泓将素素放在椅子上,素素随即伏在桌上。李一泓从锅里盛了一碗米汤,加点糖,用小勺搅搅,端给了素素:“新煮的粥,这是米汤,喝了。”
素素喝了一口,眼睛一亮,接着双手捧碗,如渴汉饮水,咕嘟咕嘟喝光。喝完米汤,素素双手按着桌面,忽然大叫:“我饿!饿死了!我要吃东西!吃好多好多东西!我……”
两片夹蜂蜜的馒头堵住了她的嘴,她愣了愣,接过去狼吞虎咽。李一泓心疼地说:“慢点儿,别噎着。”
素素吃完,又说:“还吃!”
“饭菜都在锅里温着呢,先这样,待会儿再吃饭。”李一泓将素素抱进她屋里,放在床上,坐床边,摸了她的脸一下,批评道:“自从你上了高中,你血糖就开始低了,你自己要重视这一点,不管学习压力多大,都要按时吃好三顿饭。”
“爸,我记住了。”素素撒娇。
“告诉我,为什么又没吃早饭?”
“书上说,半空腹的时候唱歌,发声最好。我想,我九点钟就要上台朗读,道理肯定是一样的……”
“半空腹不等于空腹,那,为什么中午也不吃?”
“学校出了件大事,爆炸性的,闹得许多同学和老师都没吃饭。”
“唔?说说。”
“校庆刚一结束,还没送走嘉宾们,我们班的同学周家川就跑上了台,抢去话筒,代表几名男生发表了一通转学声明。忽然他们的家长也出现了,都要打他们,追得他们满校园跑。结果呢,又有几名同学受了影响,也抢去话筒,声明转学。杨校长就号召我们一些好学生和老师分别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结果呢?”李一泓追问。
“他们情绪都很激烈,好难劝。有几个被劝得回心转意了,但最后,学校还是不得不给周家川他们几个办了转学手续。接着一些男生女生就跟他们告别,有的还相互抱头痛哭,情形挺悲壮的。老师们认为那些跟他们抱头痛哭的学生是立场问题,都被留下来批评教育……”
“其中就有你?”
素素点头:“放暑假那天,周家川被扣留在学校补课,他让我给他家里捎话儿,我因为哥哥家里出了那种事,忘了,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就是咱们村东头老周家的儿子?”
素素点头。
“连你哥哥都卷入了那么不光彩的事,他家却没有。我对他家人有好感,估计周家川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本来就是。”
“你喜欢他?”
素素不好意思地说:“也就是喜欢,没别的。”
“素素,你对你们重点中学的感觉究竟怎么样?”
素素有主动说的欲望了,坐了起来:“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然听真话。”
“压抑。”
“为什么?”
“同学关系虚伪,师生关系势利。”
“太偏激了?”
“本来就是。一名学生,如果连续几次考试名列前茅,他在老师眼里,就如同导演发现了明星苗子,不管他的品质多么成问题,那么他也是好学生了,连他的自私自利,都成了个性鲜明。可他如果接连几次考试成绩又下来了,那么他在老师眼里又没希望了,老师的注意力又被其他成绩好的同学吸引过去了。同学之间,那种学习竞争的劲头不正常,挺邪性,暗中较劲儿。都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心理作祟。哪名同学要是有本新的复习教材,谁要借,那个难!可谁要生了病,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的学习对手就会心里暗喜。学习上的互相帮助在我们学校就是一句空话,有的同学甚至发毒誓,不考上清华北大,毋宁死……”
“你们学校还有不少干部家庭的孩子?”李一泓皱了皱眉头。
“嗯,每班都有几个,省城和省里别的市的都有。市里干部家庭的孩子,在我们学校是小干部的孩子。大官的儿女,都有负责提高学习成绩的老师,为他们制定专门的学习计划。即使他们的成绩到头来还是不行,那也没什么大关系,毕业时学校会给他们开份证明,证明他们是什么什么特长生,使他们顺利地进入本省的几所大学……”
李一泓听到这儿陷入了沉思。
“要不我们学校会那么受宠吗?听老师们喜滋滋地说,明年方方面面还会有好几笔款项拨给学校呢。”
李一泓又摸了素素的脸一下:“稍微眯一会儿,啊?”
起身走到院子里,他发现了素素的书包,拎进屋去,却见素素已睡着了。
他拿起小刘替他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沉思良久后,抓起电话,连拨两次,却没人接。
李一泓来到杨亦柳家门前,门口停着两辆奥迪,两名司机正在吸烟,见李一泓站住,都拿眼打量他。
李一泓问:“杨校长家有客人?”
一名司机反问:“你问这干吗?”
李一泓说:“我是杨校长的朋友,想找她聊点儿事。”
另一名司机看一眼手表,不耐烦地说:“过一小时再来。”
李一泓看了看两辆车的车牌,问:“从省城来的客人?”
一名司机本能地挡住车牌,另一名司机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大好奇心,走走!”
“问问就惹你们不高兴了,对不起。”李一泓倒退两步,转身走了。
李一泓回到家里,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想起了在公园门外,杨亦柳帮他擦脸上的黑点时的亲昵情形……
公园里,学太极拳的人们刚刚解散,杨亦柳和姚局长在说话。
“我侄女那事儿怎么样啊?杨校长。”
“我还真有点儿为难呢,我口子不能开得太大呀!”
姚局长脸色不好看了。
“这样老姚,你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去找市里的领导给批一下,或者找政协的蒋副主席给批一下也行,他们一批,我对同事们也好解释……”
“杨校长!”她寻声望去,见李一泓在石桌石凳那儿等她。
“老李那儿叫我,你侄女的事儿,你就照我说的做,啊?”杨亦柳边说边向李一泓走去。
姚局长嘟哝道:“看人下菜碟啊!”
杨亦柳走到李一泓跟前,欣赏地说:“就爱看你穿着一套白色的练功服。”——他俩的服装一红一白,对比鲜明。
“我想跟你聊聊。”
杨亦柳看了看手表:“好啊,才七点多,到我家去,陪我吃早饭。”
李一泓说:“我吃过了,就在这儿。”
杨亦柳见四周已无他人,说:“行啊,听你的。”走到石桌旁就要往下坐。
“别坐。”李一泓从拎包里掏出块布,把石凳石桌都擦了一遍。
杨亦柳坐下后,笑道:“你这包里,怎么什么都有啊?”
李一泓笑道:“布是包录音机的,录音机摔坏了,也没工夫修。”
“聊你的素素?她昨天又挨批评了,老师向我汇报,说她对几名非闹着转学的学生深表同情,那几名学生你在我办公室见过的……”
“亦柳,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成了政协委员以后,一位姓苏的农村小学校长给过我一封信,信中对你和重点中学谈出了自己特别尖锐的看法……”
“重点中学是市里的公立学校,不是我杨亦柳办的私立学校,如果连这一点都不首先分清楚,那样的信,我看也不看。”
“你想看也看不成,我弄丢了。”
杨亦柳轻拍一下李一泓的手背:“一泓,别替我担忧,我是在为市里打造名牌中学,这是值得呕心沥血的事,什么样的攻击我都不在乎。”
“可……可我并不认为写信的人是在对你进行攻击,我非常同意他在信中所表明的观点,在我看来,你的重点中学……”
杨亦柳愠怒地说:“我再说一遍,不是我的!是国家办的!”
“对不起,不是写信人的说法,是我自己说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你究竟什么意思?快点说!”杨亦柳将头扭到一边,“听别人的反对之声还听不完呢,又得当面听你的!”
李一泓也愠怒了:“你必须听,不高兴也得听!”
杨亦柳呆呆地看着李一泓,不认识了似的。
“对于市里的重点中学,锦上添花,一点儿没错;对于市里那些贫困农村的中小学,雪中送炭,是句空话。要不是党中央国务院免了学杂费,那些孩子就更可怜了。十几年了,市重点中学多吃多占,你杨亦柳运用你的能量,一大块一大块地切走市里的教育经费,这是不对的。一花独放,一枝独秀,你们于心何忍?!”
“李一泓,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是谁们!”
李一泓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是杨校长和那些大官小官,他们为了他们的孩子,取悦于你,你为了你那膨胀的虚荣心,利用他们。市里的头头脑脑,尤其是负责教育的人,也在利用你,打造他们的政绩工程。党中央国务院,离我们这儿迢迢千里,可是总书记总理的眼,也分明望到了此市此地那些穷困农村的中小学。而你们这些人,抬抬脚,坐上辆车,两三个小时就也能亲眼去看一看,为什么你们都不去?不去就等于那些情况根本不存在了吗?”
杨亦柳缓缓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李一泓,你教训我还没有资格,恕不奉陪!”转身便走。
“你别走,这是一位政协委员和一位政协常委之间的正式谈话。”
“那你也得问我有没有工夫!”
“亦柳,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向你认错。有些想法,让我李一泓接连几宿睡不着觉,就算我请求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不行,我也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此刻没工夫。”杨亦柳又拔脚便走。
李一泓拽住她:“亦柳……”
“别拉拉扯扯的!”杨亦柳一甩手,扬长而去。
李一泓留在原地,只有呆望着她背影的份儿。
杨亦柳停住脚步,转身冷冷地说:“李一泓委员,政协委员要光明磊落,说一套,做一套,那就是两面派。我希望,我以前不是看错了人。”
在市政协蒋副主席的办公室里,蒋副主席在看小刘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李一泓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蒋副主席放下材料,沉思。
“材料,我还要拿回去补充一下,之后,您看替我转给哪方面好?”李一泓问。
蒋副主席抬头看他,不动声色地说:“暂时哪儿都不要转的好。”
“转,是我的正式要求。我认真学习过政协章程了,我有这一权利。”
“你当然有这一权利,可是,一泓同志啊,你使我大为其难!”
“您有何难呢?”李一泓不解。
“因为……我的小女儿,也在重点中学。当初,也是我亲自求的杨校长……”
蒋副主席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李一泓……
李一泓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说:“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女儿,也在重点中学,也是我求杨校长,把她从普通中学转去的……”
“咱们新上任的王书记,他的女儿,也从别的市的中学转到咱们市的重点中学来了,又是我找了杨校长,她才给开了绿灯。我们政协常委中,不少人的儿女在重点中学,据我所知,凭成绩考入的没几个,人大方面,同样如此,更不要说还涉及一些省里的领导。重点中学这种情况,只谴责杨校长一个人是不公平的……”
“我明白了。”
“一泓同志,你和我都是既得利益者,怎么做更妥当,这里也有一个体现你我道德怎么样的问题啊,我们的做法如果不妥当,那你我成了什么人了?”
“我……我还真没想这么多。”
蒋副主席转身,走回来坐下,又说:“杨校长是一位好同志,她身患癌症,你知道?”
李一泓点头,也按灭了烟。
“她为打造重点中学,呕心沥血,功不可没,这一点你承认?”
李一泓又点头。
“最近,对重点中学以及她的批评之声,否定之声,逐日增多,学校里也发生了令她烦恼的事。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更要冷静,更要讲求方式方法。你说呢?”
“那依您看,究竟该怎么做呢?”
“作为你个人,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有权向任何方面反映你所认为的问题。而且,我和你一样认为,我市教育经费的分配确实存在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但我又认为,这件事太敏感,最好先压一压。所以,你自己转,我不阻拦,但要求我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或政协机构的名义替你转,这我还要慎重考虑。”
“我希望获得支持,你将考虑多久?”
“不一定,先压压再说,先压压再说。”
“因为太多的人成了既得利益者,就集体失语?”李一泓站了起来。
“同志,你也不能理解成那种意思嘛!”
李一泓目光定定地看了蒋副主席片刻,失望地转身离去。
蒋副主席在他身后喊:“哎,这材料……”
李一泓回到文化馆,捧着剪纸作品一进办公室,就见小刘在流泪,齐馆长手拿一支笔在纸上乱画。一屋子人表情都很沉郁……
李一泓问:“你们……怎么了?”
“他……他死了……”齐馆长沉痛地说。
“谁?”
“就是……就是那个……咱们见过的那个……”齐馆长说不下去,起身跨到门外,背对众人。
“苏根生?”李一泓问小刘。
小刘点头。
李一泓手中的剪纸作品一下子散落在地,有的同事要帮着捡,他大吼:“都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小刘抹抹眼泪说:“有一个流窜贼,偷他们学校那两头小猪……他发现了,追对方,对方捅了他几刀,没送到医院,血就流光了……”
李一泓一边听一边捡地上的剪纸作品,小刘的话说完,他也捡完,将剪纸作品放在桌上,他缓缓在齐馆长的椅子上坐下。
齐馆长转身说:“他老婆打来电话,说他死前,还惦记着一封给了你的信,说你要是还没给转,那就算了,把信退给他们就是了。”
李一泓听到这儿,又一胳膊将剪纸作品扫到地上。
晚上,李一泓在桌上摆了一溜小酒盅,有的已空,有的还有酒。李一泓又端起一盅,刚欲饮,电话响了。李一泓放下酒盅,去接电话。
“李一泓,你说的那一封信,你没丢。你的做法,很卑劣!”杨亦柳的话语里充满愤怒,然而更多的是失望。
“亦柳,到目前为止,我自认为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仍很尊敬你……”
“你不笨,自己上网去看看,看我们市的政协网……”
李一泓放下电话,走进素素房间,打开电脑。他终于找到了杨亦柳让他看的东西——“一个穷困村的小学校长写给政协委员李一泓的信”。
李一泓震惊、生气,捧起电脑,欲摔。但他毕竟是个有足够理性的人,没舍得摔,反而又轻轻放下了。
“爸爸,你太不应该了!”他一抬头,见素素回来了。
素素将书包往床上一甩,哭开了:“你怎么能那么做啊,那多伤害我们杨校长啊!”
“那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你撒谎!老师、同学,每一个人都认为是你干的,大家都同情杨校长,瞧不起你的做法,还认为我是小内奸。”素素哭着扑在床上。
李一泓火了:“就算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那些内容都是事实!”
“那我还怎么在学校上学,我明年就该考大学了,你知道不知道哇?”
“不能在重点中学待下去了,那就转学。”
“我不!你自私,你沽名钓誉,一点儿都不为我想一想。”素素离开床,哭着,说着,将李一泓推出门外,插上了门。
李一泓瞪着门呆立半晌,在素素的哭声中,走到桌前,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盅狠狠摔在地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