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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天终于放晴了,卡车停在公路边一家小小的饭馆前,李一泓三人在露天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餐桌周围吃面。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个并无胃口,都一副不吃饿得不行、吃又吃不下多少的样子。他们的衣服都脏了、皱了,小刘的头发都快成缕了,李一泓和齐馆长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都长出了黑黑的胡碴儿。

  齐馆长看小刘一眼,说:“实在没胃口,别吃了。再有一个来小时,就回到市里了。”

  “心里总有点儿堵得慌。”小刘干脆放下了碗筷。

  “对不起两位了啊,这七八天,辛苦你们了!”李一泓说完,将剩下的几口面,胡乱挑吞而尽,连汤都喝光了。

  “你倒不浪费。”齐馆长看着小刘又说,“学着点儿。这七八天,对你们年轻人,那也是一种教育……”

  小刘光火地说:“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齐馆长看着李一泓又说:“你看她,我一路成心逗她开心,她还一路总对我发火!”

  “我开得了心吗?”

  齐馆长也将碗中的面胡乱吃光,用手抹抹嘴,嘟哝:“想卖我,那也得有人买。”

  “行了,你就别跟她斗嘴了,走!”

  三人刚站起身,就见一辆警车驶来,在公路上调个头,停住了,下来一名佩带警棍和手枪的年轻警官。

  警官打量着他们,走上前:“请问,你们是不是市文化馆的同志?”

  “是。我们都是。”齐馆长首先回答。

  警官又问:“哪位是李一泓同志?”

  “我,我是。”

  “请出示您的政协委员证件。”

  “这……为什么?”

  “为了确认一下身份。我在执行命令,请您配合。”

  “可我没带在身上。我还不习惯。我……我触犯什么法律了吗?”

  “我是市文化馆馆长。我证明,他确实是我们的副馆长,市政协委员李一泓。”齐馆长边说,边掏出工作证递向警官。

  小刘回过神来:“同志,是不是发生什么误会了啊?”

  警官将工作证还给齐馆长,然后向李一泓一转身,“啪”地立正,敬礼,说:“李委员,我们奉领导之命,前来迎接您回市里,请!”

  开警车的警官这时也下了车,打开一扇后车门,等待李一泓走过去。

  三个人困惑了,一头雾水。

  “这……我绝对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还是发生什么误会了?”李一泓莫名其妙。

  “没发生什么误会。据我们公安部门掌握的情况,可能会有人策划对您进行伤害。我们有责任保护您的安全,快请上我们的警车!”警官伸臂请李一泓上车。

  “这……那,小刘,陪我一块儿坐警车。”李一泓一个人坐警车不习惯,想把小刘也拉上。

  小刘直往后躲:“我才不!保护你,又不是保护我。”

  警官笑了:“后座空着,你们一块儿的,当然也保护你。”

  李一泓硬拖着小刘走向警车,齐馆长望着他们,失落地说:“看来,就我一个不受保护了……”

  警车在前,卡车在后,驶在公路上。卡车驾驶室里,齐馆长听着音乐,自言自语:“也知足了,警车给咱开一回道。”

  李一泓家小院儿里,墙上多了几串挂晒的辣椒、蒜、老玉米,墙根摆着倭瓜、地瓜、土豆,有点儿像农家小院了。

  素素正在屋子里背对着家门择豆角,旁边盆里是削好的土豆。听到门响,素素一转身,刚好看到李一泓走进家门。

  “爸……”素素很意外,仅仅是意外而已,脸上竟没有高兴。

  “你这孩子,怎么在你哥家才住几天就跑回来了?”李一泓也觉意外。

  “我嫂子也来了。”

  “唔?”

  素素走到李一泓面前,偎在他怀里,搂抱住他。

  “多大了,别这么撒娇!快,给爸倒盆水。兑不成温的,凉的也行。爸这双鞋里都是泥沙,脚都磨起泡了……”李一泓怜爱地抚摸着素素的秀发。

  素素低着头,刚好看见爸爸脚上的鞋,快变成一双被干泥巴糊住的泥鞋了。

  “有热水,刚烧的……”素素转身去倒水。

  李一泓坐下,脱掉鞋袜,双脚伸入盆中,身子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

  “爸……”从里屋里传出秀花的声音。

  “秀花啊,爸欢迎你来住啊。你要是喜欢住大屋,那就让素素陪你住我那一间大屋。你要是喜欢单独住小屋呢,那咱们就在中间这屋加张临时床,委屈素素几天。”见素素低着头,默默走进大屋,他又说,“看来你俩是商议过了,想占领我的房间喽?哎,你们猜,我是怎么回来的?坐警车回来的!市里派了一辆警车在路上接我,说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李一泓不免得意起来,哈哈笑了两声。

  “爸,别说了……”素素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爸,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李志。”屋里传出秀花的哭声。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秀花的哭声大了,听来那么伤心。

  “素素,出来!”

  素素出来了,泪汪汪地看着他。李一泓瞪着小女儿,厉声说:“告诉我!”

  “嫂子她……她流产了……”

  李一泓呆住。

  “你那天晚上和我们通话时,有人用砖头……砸碎了哥哥家的窗子,一次接一次,玻璃全碎了,屋里的镜子也碎了……嫂子受惊吓,当天夜里就……”

  李一泓听到这儿,霍地站起。

  “我们不敢在村里待了,哥哥就把我和嫂子送回来了……”

  “你……你哥呢?”

  “我哥他……觉得全怪自己,不敢见你,到省城打工去了……”

  李一泓又颓然坐下去。

  “我打电话告诉我姐了……我姐回来了一次。她很气愤,就找市里去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怕你担心……第二天,就只想着赶快离开村子了……”

  李一泓呆愣片刻,一脚将洗脚盆挑得飞出老远,咣当而落,水洒了一地。他光着脚站了起来,瞪着素素半天说不出话。

  素素哭了:“爸,要不你别当政协委员了,也没……给咱家带来什么好处啊!”

  “住口!”李一泓猛地一声大吼,素素吓得一哆嗦。

  他几大步走到他那间屋的门前,伸手想推开门进去,但又犹豫了。就在他缩手之际,门开了,秀花出来了:“爸,李志身上没带多少钱,万一他一时找不到工作……你得去省城把他找回来呀……”秀花倚着门,又哭了。

  “别哭!谁叫你们两口子卷入那种……”他把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转身对素素说,“扶你嫂子躺下休息……”看着素素扶儿媳进入屋里,李一泓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晚饭时气氛很显沉闷,李一泓头也不抬地说:“听着,以后你们都不许再说谁对不起谁那一种话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要当它过去了。要论内疚,我们最应对孩子感到内疚。他本可以顺利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成为我们家族中的一员的。但是……从今而后,我们也只有把他彻底忘了……”

  素素和秀花默默点头,李一泓拿起一只尖椒,也不蘸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夜阑人静时分,李一泓在素素的小屋里端坐桌前,放下那份《政协委员参政议政事迹汇编》,脚步轻悄悄地走到小院子里。

  今夜明月当空,几点疏星睡眼蒙!。李一泓交抱双臂,抬头望月,长叹一口气:“老馆长,老委员,我多想成为像你那样的一位政协委员啊!可是,有些事,我究竟又该怎么做呢?”

  稳定了一下心神,他在月光下,在小院里,打起太极拳来。

  第二天上午,春梅来了。

  “爸,这件事要是不认真对待,那么我哥和我嫂子,以后没法在村里待了。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啊,您是一位政协委员了啊!这不是一般的报复行为,是政治案件!”春梅两只胳膊交叉环胸,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李一泓、秀花和素素,或坐或立,像是在开严峻的家庭会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打算认真对待?”

  “那您就应该以政协委员的政治身份,对市里提出强烈的要求。第一,要求早日破案!第二,要求严惩作案者!第三,要求经济赔偿!一条小生命呢,让他们赔个倾家荡产才解恨!作案者们赔不起,就要求市里赔。甭跟他们客气,几十万那是少说。有了几十万,我哥和我嫂子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了!素素上大学的学费也不用再替她攒了!而第四,您也要吸取教训,那类破事儿,您以后少管!政协委员有各式各样的当法,您一个三钱半两的市政协委员,干吗非要充当……”

  坐在椅上的李一泓一拍桌子:“够了!你有完没完?一进门就哇啦哇啦的,当着你嫂子和你妹的面,你那是净说些什么话呢!”

  春梅缄口了,看看嫂子,再看看小妹,意思是——我哪一句说错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入一个礼貌的声音:“请问,李一泓同志在家吗?”

  李一泓起身,走到屋门口,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

  “您就是李委员?我是市委的秘书。曾给您寄过一份通知,请您今天到政协开会。领导们见您没有到会,派我随车来接您。”

  李一泓回头看素素,素素怯怯地说:“我……我忘了告诉你……”

  市政协会议室的一面墙上悬挂着政协会标,两旁是胡锦涛总书记关于加强政协工作的语录和中共中央关于政协工作的摘言。蒋副主席坐在会议主持者的位置,他两旁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养老院的院长、重点中学的杨亦柳以及其他四五位委员,还有工商局的姚局长、公安局的同志围桌而坐。

  蒋副主席说:“诸位不要急啊,接李一泓同志的车已经派出了,一会儿他就会到……”

  市委王书记笑着说:“蒋副主席,你也不要有什么不安啊!李一泓同志刚回到市里,你想让他休息一两天,这也是情理之中的考虑嘛!”

  李市长也说:“我和王书记,是既来之,则安之。上午讨论不完,下午还可以接着讨论。我和王书记都决定了,今天的时间完全属于政协的这个会议室。”

  派去接李一泓的秘书将门推开——李一泓出现在门口,他见坐了一屋子人,一时有那么点儿怯场的意思。

  蒋副主席和书记、市长同时站起,并迎上前来。蒋副主席介绍道:“一泓委员,这是李市长,这是王书记,你和黄院长共同写给市委市政府的报告,他们很重视。今天,他们亲自到咱们政协来,想当面听听看法,和大家共同商议出几条解决问题的方案……”

  双方握手,各自落座。

  李一泓的目光不禁望向黄院长,黄院长朝他扬了扬手中的材料,面有得意之色。

  杨亦柳起身换座,坐到了李一泓旁边。

  “你病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那天,我离开学校以后,又到你家去了一次,邻居说你被那几个学生气病了。”

  杨亦柳矜持一笑:“怎么会!我是放假前那一段时间太累了……”

  蒋副主席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我们开会。最近我们市发现了伪劣大米,幸而,并没有被成车地运往外地。因为卷入这一恶劣事件的主要群体成员是我们市的农民,所以处理方式须格外慎重,以防形成对立情绪。李市长和王书记,自然非常希望当面听听各位委员的看法。下面,哪位委员先发言?”

  黄院长迫不及待而又当仁不让地高举起手。

  蒋副主席点点头:“黄院长,请!”

  黄院长扬了扬手中材料:“看法基本都在其中了,也早已分送给各位了。事情,是李一泓委员发现的。刚才蒋副主席说‘幸而’,我认为千幸万幸,首先是‘幸而’李一泓委员偶尔发现的,否则,后果将是很严重的。但,某一件恶劣的事,发现是一回事,认识是另外一回事。这就需要认识水平高的人,进一步总结出深刻的思想来!”

  杨亦柳在材料背面写了几个字推给李一泓看,并在他耳边悄语:“真受不了!”

  李一泓见她写的是“又开始冒充思想家!”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上了那一行字,并下意识地看左右两边的人们,却没谁注意他和杨亦柳的小动作,每一个人都在看着黄院长,颇认真地听他的率先发言。

  黄院长很有激情,侃侃而谈:“那么,伪劣大米的事件,能给予我们什么启示呢?我认为,第一个启示那就是——我们对农民太心慈,太手软了!诸位,我们今天在市场上还能买到多少种吃起来放心的食物呢?饭店,我们各自家里的饭桌,已经成为损害我们健康的陷阱了!食品安全问题,已经成为我们中国人普遍担心的大问题。可哪一级政府采取过什么一劳永逸的措施吗?需要理由,需要采取铁腕和强有力措施的理由!现在,对于我们这个市,理由终于有了!李一泓委员儿子的家被非法加工伪劣大米的农民们报复性地捣毁了!这还了得!李一泓同志不是一般人嘛!是我们政协的一位委员啊!所以我建议,抓住理由,重拳出击!政府、公安、法院,三方面形成合力,采取组合拳,教训教训那些刁民,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以儆效尤!我抛砖引玉,先说到这儿。”

  “黄院长,你因为盖养老院和被占地农民之间的官司了结了吗?”杨亦柳突然问。

  “还在打呢!我就不信,最终我黄礼学会输给那些刁民!”

  “难怪你一谈到农民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的发言未免太过于情绪化了?”

  黄院长尴尬地说:“你看你,往我那件事情上扯什么呢?别扭转大方向啊!”

  这时委员甲说:“我也谈谈我的看法,李一泓同志,你能确定,砸窗子的那些人——姑且允许我认为是一些人——他们肯定都是农民吗?”

  李一泓正用铅笔涂杨亦柳所写的那行字,而且已经涂成了一只黑黑的猪崽。听了对方的问话,他望着对方摇摇头。

  委员甲接着说:“那么,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伪劣大米的事件分解为两件事来看待的好。第一件事是,在我们市,不少村子里的农民卷入了一桩加工、销售伪劣大米的事件。对于这件事,我个人的态度是,重在教育,而不要动不动就主张教训。我们政协委员向政府提出建议时,包括怎样对待民众的恶劣行为时,都尽量不用‘教训’这样刺激性的词句为好。第二,有人砸了李一泓委员的儿子家的窗,这件事怎么处理好,我看我们首先应该听听李一泓同志的想法……”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一泓,黄院长又扬了扬材料:“他的想法能和我的想法有什么不一样呢?这上边署的是我们两人的名字,我刚才的话,那也是在为他伸张正义,讨一个公道嘛!”

  “黄礼学委员,少安毋躁。大家都想听听一泓委员发言嘛,他到现在还一言未发呢!”杨亦柳把目光转向市长和书记,“李市长,王书记,也包括您两位?”

  李市长和王书记点头,同时都微笑着将目光望向李一泓。

  李一泓说:“那我就也发发言。这会儿我头脑里挺乱,可能也理不清个条理。李市长,王书记,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是新委员,比起他们诸位,新得不可能再新。再加上我思想认识水平低,话语中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两位领导多多包涵……”

  李市长望着他说:“作为本市市长,我也够新的,才来了三个多月,彼此彼此。”

  李一泓看了看众人,说:“这几年,对于我们市,我一直有点儿困惑。按说,我们市是一个穷市。我想,穷市嘛,它所需要的一把手,那更应该具有一种扎根的精神,脚踏实地干满一两届,才能为一方百姓留下某些福祉是?可情况恰恰相反,有人来了,没当多久市长,做了一两件雷声大、雨点儿小的事,一拍屁股,走了。据说高升了。有的人来了,没当多久书记,也那样。好像我们这个穷市,成了一个专供当干部的人‘锻炼一下’的地方。当干部的人上进心强,这我理解。可作为一个穷市,它也有它的上进心,那么谁来理解它的上进心呢?而它的上进心,其实就是人民群众的愿望。所以,市长、书记,我斗胆相问,你们要在本市干多久?你们要是也和前边的人一样,我想,那我下边的话说不说都没意思了……”

  气氛顿时凝重,市长和书记对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一句话:这个李一泓可不简单!

  王书记说:“问得好。趁此机会,我也给各位委员交个底儿——李市长来时,省委组织部门是找他谈过话的,要求他必得连任两届。如果他有负众望,一届任满,下届干脆落选,另当别论。我调来之前,省委组织部门也找我谈过话了,要求我至少把五六年人生固定在此地。为了改变这个市的落后面貌,我们都是写了决心书的。李一泓同志,你下边的话,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李一泓满意地说:“那,我接着说。昨天我回到家里,刚一坐稳,我的小女儿就告诉我,她嫂子由于受到惊吓,流产了……”

  会议室里一阵沉寂,李一泓接着说:“今天早晨,我的大女儿来到了我家里,对我砰砰嘭嘭来了一通,说的话和礼学同志的话差不多,我是政协委员不是普通人啊,对于刁民要给点儿颜色看看啊,甚至还说,谁家的人砸了她哥家的窗,惊吓了她嫂子,那就得让谁赔得倾家荡产……我训斥了我大女儿。现在我也要向大家声明,礼学同志的材料,到会场以前,我还没看到过呢。虽然署着我们二人的名字,但是其中某些对我市农民的看法我并不同意。礼学,你刚才的发言,我也基本上……不赞同。我倒是挺同意杨校长的话,你刚才的发言太情绪化了……”

  “一泓,你、你怎么这么说话?”黄院长抗议。

  “礼学,请你再别打断我啊!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我才这么说话。我在平时别的场合,跟别的人们,一向还不这么说话是不是?这不正是一个应该有话明说的场合吗?昨天夜里我只睡了几个小时,想了些问题。我这人以前睡眠情况很好,头脑也比较简单,不想那么多与己无关的事。可自从我当了政协委员,觉得有些问题开始与自己有关了,想要不想都不能够了。除了这一点我觉得我和以前不太一样,其他方面我没觉得自己不普通了。有些人,当政协委员以前就很不普通,有些人,当政协委员以后才变得似乎不普通了。我呢,肯定是一个当了政协委员以后也还是很普通的人……”

  听了李一泓的这番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又都很想听李一泓继续说下去。

  “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市的农民问题。省城的人常说,他们三代以上都是农民。而我们这个市里的人,十之六七两代以上就是农民。二十年以前,市里不过才十几万人口。现在呢,八十余万了。还不都是由农民变成的城市人口?我们说我们市穷,穷在哪儿?就城市论城市,不比全省别的市的面貌差多少,还不是穷在农村,穷在农民?一个市,一个省,一个国家,如果说富了,那得连农村和农民的生活都富裕了,才算真的富了。我们国家有八九亿农民呢,闭上眼睛,假装看不到一些贫穷农村的贫穷农民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那样的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再多又有什么作用呢?我们市,就是一个长期以来很不关心农村和农民情况的市!从前,连土地上该种什么,都要由干部说了算。一级一级往下压,不听话就不是好农民。被认为不是好农民了,不是就要大加教训吗?教训而又不服,不是往往就要给颜色看的吗?后来呢,分田到户了,土地上种什么,农民自己可以做主了。可有的干部,还不习惯于让农民做主,还习惯于指手画脚。结果呢,到了秋季,收成不好,农民不干了,说当初你们动员我们种的,干部和政府就成了被告。现在呢,干部们倒是吸取教训了,大撒手,干脆不闻不问了。起码的关注都没有了,更谈不上关心了。所以,连离我们城市不远的农村,农民忽然不种麦子了,改种水稻了,许许多多的干部都看在眼里了,都知道的,却没有一位干部提出疑问——那里的土地适合种水稻吗?认为农民的事,概由农民自己负责了嘛!但如果党中央国务院也这么想的话,还会提出城市反哺农村的问题吗?还会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写入最新的五年计划吗?这难道不是感情差距吗?正因为存在着这一种差距,伪劣的水稻种子就流贩到我们市的农村去了。农民买了,种了,上当了。接着唯利是图者们又来了,教农民们怎样怎样,次大米也可以变成好大米。于是,许多农民兄弟,就卷入到伪劣大米事件中了……”

  “一泓,不是我又打断你,你这么说就不情绪化了吗?照你说来,他们反而很无辜喽?完全是受害者喽?不知道他们的做法是在坑人喽?你是不是因为你儿子也卷入了才这么说啊!”黄院长插嘴道。

  “不错,我儿子也卷入了。我儿子,他不呆不痴,不至于别人怎么教就怎么信。他后来当然也清楚他的做法那是骗人坑人。可是在我的批评教育之下,他认错了。和别的那些农民比起来,他不好也不坏。如果他还算不上是什么刁民,别的那些农民也不是。既然他经过批评教育承认自己错了,我相信别的农民也会认错的。所以我最后的态度是——伪劣大米事件,这是一个对农民进行教育的机会,而不是一个教训的机会。”

  李市长问:“你认为,以什么方式进行教育才好呢?”

  李一泓摇摇头说:“这我没有经验,谈不到点子上。但我认为,教育者首先要是关心者。希望两位市里的领导,首先要以一种方式向我市农民作检讨,承认以前对他们的关心不够……”

  黄院长趁机又说:“一泓,农民加工伪劣大米,差点儿给我们市的形象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而你却想让市里的领导们反过来向农民作检讨,你脑子进水了?”

  杨亦柳说:“黄院长,不许挖苦人啊!”

  委员乙说:“我们市的上几任领导,眼中只有城市,忽略了对农村的关注和对农民的关怀,几乎完全没有对农业生产履行过什么指导、引领和教育的责任,这也确是不争的事实!”

  委员丙反驳说:“我反对,也不能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都把责任往领导们身上推!”

  委员丁则说:“领导们不是家长,不是幼儿园阿姨,农民们也不是小孩子!遵纪守法那是小孩子们都明白的道理嘛!”

  杨亦柳想了想说:“即使不负全部责任,但是应不应负一定的责任呢?我觉得李一泓同志的发言有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之处!”

  会议室里的人们顿时七言八语,激烈争论起来,蒋副主席、李市长、王书记也在交头接耳……时间在一片争论声中悄然滑过,墙上的挂表由十点半而十一点半而十二点半。

  蒋副主席拍手道:“诸位,到吃饭时间了。李市长和王书记认为,今天这次会开得好,他们要请各位委员吃午饭。饭后,常委们留一下,我们继续再议一议……”

  李一泓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门口,见门口停着一辆帕萨特车,黄院长正站在他家院门外吸烟。

  李一泓下了车,笑着说:“怎么,饭桌上和我争论不够,还想到我家里继续呀?”

  黄院长没好气地说:“李一泓我告诉你,我对你恼火得很!”仿佛他是主人,一脚踢开门就进了院子。

  李一泓摇头苦笑,推着自行车也进了院子,等他支好车,黄院长已进了他家屋。李一泓一进屋里,黄院长一手叉腰,一手指他,急赤白脸地指责:“你那是什么表现?”

  “我的表现怎么了?”

  “有你那么发言的吗?那可是一次正式的政协会议!”

  “政协委员在政协会议上的发言,不是要坦诚吗?不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你倒坦诚了,可你置我于何地?我在政协的会上从来没有丢那么大面子!你出卖了我!”

  “礼学,你先坐下。”

  “我不坐。”

  李一泓也生气了,严肃地说:“随你便,爱坐不坐。我也只不过表示了不赞同你的某些话,那就等于我出卖你了?农民,刁民,这两个词能在一位政协委员口中混淆而说吗?别说两代以上,二十几年前,咱俩自己就是农民!你怎么能一旦离开农村,就从感情上讨厌起农民来了呢?”

  “农民中没有刁民吗?”

  “有!那又怎样?古今中外,刁民处处有。兴许你一会儿离开我家,路上就碰到了一个,可他并不是农民。你对农民们的所作所为那就对吗?你当初修建养老院,征用人家农民土地的时候,是不是红口白牙承诺给他们解决工作的?你为什么不兑现承诺?”

  “合同上没那么写!”

  “合同上没写,说话不算话就良心安定了吗?那你就是成心欺骗农民没有经验。你的做法比那些加工伪劣大米的农民好不到哪儿去!”

  “你……李一泓,李一泓,挺漂亮的一件事儿,你我双赢,都得分。你却偏往减分的结果搞,却偏把咱俩多年的老同学关系搞到这么不愉快的地步。有你后悔的时候!”说完,黄院长恼羞而去。

  李一泓呆立片刻,一转身缓缓坐在椅上,见素素和秀花不知何时,相依相偎地站在一旁。

  “爸爸,别生气了……”素素走过来,劝他。

  秀花怯怯地说:“爸,你就……不可以不当了吗?”

  李一泓眼睛直视屋外,缓缓说道:“也不是不可以,而是,我还非当好不可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