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日暮时分,故乡——望天湖。
满天绚色,映于湖面,使人联想到王勃的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一叶扁舟,任漂湖上;闻一多背双手立于舟头,时而望天,时而若有所思。
船家问:“闻先生,天色已晚了,咱们往不往岸边靠呢?”
闻一多也不答话,钻入席棚坐下,端瓷壶倒水,却只倒出了几滴——放下壶,掏出烟斗,燃着后继续沉思地吸着……
船家:“闻先生,咱们清早上船,在这望天湖上待了一整白天,您就不饿?”
闻一多也笑笑:“心有所思,就忘了饿了。经你一说,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儿饿。”
船家:“我可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没想到你会在湖上呆一白天,要不预先会买点儿吃的带上船的。”
闻一多:“早就饿了,怎么不说呢?”
船家:“见您丝毫也没有回去的意思,我怎么好意思说回去呢?”
闻一多笑道:“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啊!”——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船家,我身上只有一枚银元,放在这船上,你想着收起,晚上,打几两好酒喝,也算我谢你陪我饿了一白天。”
船家:“闻先生太大方了,倒是我要谢您。”
小船渐渐接近湖岸。
船家:“闻先生,可以问您问题不?”
闻一多:“问,但别问太难的,往往这么回答也行,那么回答也行的问题,我一向是答不出的,只有听别人们回答的份儿。”
船家:“这我从您脸上就看出来了。”
闻一多:“噢?你从我脸上能看出什么来?”
船家:“早年间,我跟一位相面先生学过相面,您天庭饱满,这是人有才学的面相;您鼻梁挺直,这是人正派的面相;您看人时,二目凝视,证明您是个很把别人当回事的人。只不过嘛……”
闻一多:“若还是奉承我的话,那就别说了;若相反,我倒愿意听听。”
船家:“我说了,您可别生气。”
闻一多:“你说了那么多奉承我的话,也该说一句没有奉承意味儿的了嘛!”
船家:“不过您整个面相中,有那么几分乐天安命而又天生的命运多舛,心胸豁达而又天生的多愁善感的相兆。总而言之,您的面相带着天生的几分悲苦,恐怕一辈子都将是个……”
船家又不说下去了,只管摇橹。
闻一多:“说啊。”
船家:“不说也罢。”
闻一多:“你不说,桌上这一枚银元,我可要收回了。”
船家:“好好好,我说,我说,以我相面的经验看,您恐怕一辈子都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闻一多:“不合时宜,说得好,说得好。”
船家:“您听了还高兴?”
闻一多攥烟斗的手往桌上一放:“当然高兴!如此中国,合她的时宜的中国人,能有几个?谁真合了她的时宜,大约那灵魂,那心智也就只有与她一样了。你相出我不合她的时宜,证明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还是有救的,我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船家:“真没想到您还会高兴!”
闻一多:“船家,你是读过几年书的?”
船家:“小时候读过三年私塾。”
闻一多:“让我也来为你相一面——我看,你原本非是一个穷家出身的人。小时候也被娇惯过,少年时想必也被称过少爷,后来不知为什么家道败落了,才与百姓归于一个阶级了……”
船家惊异地:“何以见得?”
闻一多:“我上船时,你正在仔细地擦桌上这只壶是不是?此壶烧制工艺考究,图案精美,显然非寻常百姓家们所用之物。你看着它时那种眼神,就透着一种怀旧。证明它和你人生的从前是有关系的。而且,刚才你对我所用的那些词,也非是一般相面者惯用的话语……”
船家钦佩地:“闻先生真是眼里藏不住沙子。那咱们谁也不给谁相面了。我问您,您这一白天,都在冥思苦想什么?”
闻一多:“家事、国事、天下事,却哪一方面也没想明白。”
船家:“闻先生,您对国事怎么看?”
闻一多:“何以不问家事,而问国事?”
船家:“嗨,租我这船坐我这船的人,都怕祸从口出,又都是小老百姓,所以我满耳听的都是愁苦不堪的诸家之事,不是典房押地,就是卖儿卖女。其实国事不关我什么,我一无房,二无地,也无妻儿老小,就这一条对别人没用的小破船。不过,国事有望好转的话,我的一双耳朵,不是起码也能听到一些不那么使人对世道丧气的话么?……”
……
船家:“您不至于也怕祸从口出?这船上不是除了咱俩没别人么?”
闻一多:“中国,她也许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出路了!”
船家一愣,竟停止了摇橹,呆呆地望着闻一多。
湖岸忽传喊声:“一多!一多!”高真跑来,闻一多钻出了席棚,船家这才又摇起了橹来……
船刚一停靠,闻一多便跌倒岸上。高真将一封信交给闻一多:“一多,清华大学给你来了一封信……”闻一多拆信,看了几眼,望着高真说:“我又要离开你,离开家了……”恋恋不舍之情,顿时呈现在高真脸上……
闻一多仅在家乡住了十余日,即被聘为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起先,清华大学本欲聘其担任中文系主任,未获应允,时一九三二年八月,三十三岁。
几份翻开着的教授聘任证书叠放一起,最上面一份醒目地写着:“朱自清”。
老校工在第二份证书上也清楚地印上了图章印——而这第二份证书上,醒目地写着的名字是“闻一多”。
他正欲将这第二份证书放在第一份证书上,一名坐在他对面抄表格的年轻女人偶然抬起头,制止地:“别,千万别……”
年轻女子起身走近他身旁说:“别一份份压着,那会弄花了图章印的。”
老校工不高兴地:“弄花了点儿又怎么样?我偏这么放!”说完,真那样放在一起了……
女子赶紧拿起,重新错开着放了说:“这些人物,可都是国家的才俊,咱们清华的金字招牌。图章印弄花了,过几天开学典礼上发给人家,多不庄严!”
老校工更加不高兴地:“别教训我,我在清华当校工时,那个闻一多还是个半大孩子!”说着, “啪”地在第三份写有“俞平伯”名字的证书上盖下了章……
女子赶紧双手接过,好奇地问:“真的?”
老校工一边用印章粘印泥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还有假!当年他数理化三科都不及格,第二年英语也跟不上,还留了一级……”
女子瞪大了眼睛,摇头表示不信。
老校工“啪”地在下一份证书上盖了章,继续说:“不过嘛,他的国文成绩一向是全校最好的,就冲这一点清华才要他的。没想到这小子十几年后回清华当教授来了,而我,还是名校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一份证书上写的名字是“陈寅恪”。
老校工:“对不起这一位了,图章盖歪了。”
市内,公园里,九龙壁前。
几位观看者中,有仍穿一袭长衫的闻一多和穿一套西装的朱自清。二人错身而过,朱自清回望闻一多。“先生……”
闻一多转身,见朱自清看着自己,亦打量朱自清,疑惑地:“可是叫我什么?”
“您是……闻一多先生?”
“您是……”
“朱自清……”
二人同时跨向对方,同时伸出手,两只手同时握在一起,并且同时地:“想不到……”
闻一多:“您先说……”
朱自清:“您先说……”
朱自清:“想不到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这里见到你。”
闻一多笑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朱自清:“也想不到我心仪已久的闻一多,原来是这样子的。”
闻一多:“这还是我想说的话。”
朱自清也笑了。
闻一多:“我们清华大学的中文系,由你来当主任,是件使人高兴之事。”
朱自清:“而有闻一多、俞平伯、陈寅恪这样的人物来当教授,讲师中又有王力这样的后起之秀,我这个系主任才能当得无忧无顾啊!看来,我们在这九龙壁前巧遇,是一个好的征兆呢!”
闻一多:“自清,边走走谈。”
朱自清:“一多,清华的中文系怎么办才好,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闻一多:“我主张清华要着力培养学术研究的人才,以后,要力争把我们清华的中文系,办成中国国学研究的中心。我留美时,竟没得机会去参观一下哈佛大学,但是听梁实秋告诉我——哈佛大学的什么地方,刻着这样一段名言:‘哈佛是为培养这样一些人而存在的:他们的一生,不是为了追求权力,也不是为了追求金钱,而是为了致力于人类的科学和文明。’我们的清华,也应该成为中国的这样的一所大学。我们清华的中文系,要成为中国文化精神的育种之地!”
朱自清频频点点头,指着一处说:“一多,请坐下谈。”闻一多宽以袖子一抚廊椅:“自清,你坐这儿!”朱自清有点窘地:“一多一多,你这不是要折煞了我朱自清么!”闻一多将朱自清扯过去,按坐下去,笑道:“反正我这件长衫该洗了!”说着,自己看也不看地坐在朱自清对面……
朱自清:“你不是瞧着我这一身西服别扭?我可刚从欧洲回来……”
闻一多:“自清,你想哪儿去了!我刚从美国回来时,一身西服也接着穿了好久么!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还是谈我们的中文系!当年我在清华做学生时,大家举行过一次辩论,题目是《在当前中国科学家和文学家谁更重要?》。现在想来,这是好荒唐的一场辩论。对于一个国家,两者是它的两只翅膀嘛!……”
朱自清点头道:“两只翅膀,比喻得好。没有欧洲的文化启蒙运动,欧洲后来的科学不会发展得那么快!而没有它的科学的突飞猛进,它的文化就没有了今天脱胎换骨的新风貌。文化与科学,对于一个国家,一则似骨架,一则是血液。我们说文化负载着民族的精神,所指正是它像血的作用。血养骨,骨壮则血脉运行通畅……”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见如故地谈着……
清华园,朱自清家。
朱自清在灯下写日记。
今于公园九龙壁前偶遇一多,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洽,由清华中文系之将来方针,而及新诗及古典文学,皆有见地。所留印象,胸无城府,其言诚恳,其性坦直。
又,一多讲授之杜甫诗课,已列国学要籍课程,且已被聘为清华出版委员会委员……
清华园内,闻一多伫立塘边,凝视着月下碧水荷花。
忽听有人低吟日:“幽情苦绪何人见……”
闻一多转身——顾毓立于身后……
闻一多:“毓!你也在清华?!”
顾毓:“比你晚来数日,母校聘我任工学院院长。刚才我去了你的家里,嫂夫人说你一定在这儿。我明天也会搬到这里来住……”
闻一多双手握顾毓一手:“太好了,太好了!清华,我们的母校,在中国,除了家乡,它就是最使我倍感亲切的地方!……”
顾毓:“还有让你高兴的事呢?我听说,母校正考虑将实秋和光旦也召回怀抱中来……”
闻一多兴奋地:“走,到我家去,到我家去,让人高兴之事接踵而来怎么能不喝酒呢?”
顾毓:“今天就不打扰了。”
闻一多:“一定要喝,一定要喝!”拉着顾毓的手便走。
教室内闻一多在讲课:“诗须多样,更须有严肃之目的。诗载道,以能言志为佳;诗言志,以能载道为佳。我样则总体浪漫,严肃则个别崇高。理智与理不同,亦高级情感,须含蓄。如做不到,宁有教诲,不可放纵。”
《北平日报》等各大报纸纷纷登出“日军前日攻陷山海关”“日军进攻热河”“热河失守,省主席汤某率部逃至滦东”“承德沦陷”“华北局势危急”等消息。
清华某会议厅。
包括闻一多在内的教授们济济一堂。主持人正在朗读《国立清华大学教授会致辞国民政府电》:
南京国民政府钧鉴:热河失守,渤海震惊,考其制胜之由,尤为痛心。昔沈阳之失,尚可诿为猝为不备,锦州之退,或可借口大计未决。今热河必守,早为定计,行政院宋代院长,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张代委员长,且曾躬往誓师,何以全省天险俱未设防,前敌指挥并不统一,后方运输一无筹划,统兵长官弃城先逃,以至敌兵长驱,境若无人。外交有利之局不复可用,前敌忠勇之士作无谓牺牲,人民输将之物,委以资敌。今前热河政府主席汤玉麟,虽已明令查办,军事委员会北平张代委员会长虽已由监察院弹劾,但此次失败关系重大,中央地方均应负责,决非惩办一二人员即可敷衍了事。查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负全国军事之责,如此大事,疏忽至此;行政院宋代院长亲往视察,不及早补救,似应予以严重警戒,以整纲纪,而明责任。钧府诸公总揽全局,亦应深自引咎,矢志挽回,否则人心一去,前途有更不堪设想者。我等书生愚直,罔识忌讳,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伏气鉴察。国立清华大学教授会叩……
主持人:“凡赞同此电之教授先生,请即起立,以示态度”。
包括闻一多在内的教授们全体起立。
闻一多家。
闻一多也在灯下时思时写。
当他又置笔沉思时,高真的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搭在他肩上。闻一多握住她那只手,低声问:“孩子睡了么?”
高真:“刚睡……”
闻一多:“还记得我在家信中曾对你提过,我在青岛大学时,有一个很有诗才,人也很好的学生么?”
高真:“记得,臧克家。凡是你对我提过名字的学生,我都记得。”
闻一多:“他的第一本诗集就要出版了,我在为他的处女集写序。”
高真抽回了手:“你继续写,我不打扰你了。”
闻一多:“已经写完了。”
高真:“那刚才还呆呆地想什么呢?”
闻一多:“我在想,要不要在课堂上讲到臧克家的诗,怎么讲。”
高真:“那我更不能打扰你了……”高真转身欲去时,闻一多拉住了她一只手。
闻一多:“不想陪我到外边走走吗?”
高真幽怨地一笑:“想也白想!”
闻一多也微笑了,站了起来。
荷花塘边,高真依偎着闻一多的身影缓缓走来……
高真:“又想什么呢?”
闻一多:“该寄的钱,都寄出了么?”
高真:“给我家里寄了三十元,给你家里寄了四十元,家驷要从法国回来了,你嘱咐寄去二百元路费,我也寄了,住在这儿的每月三十八元房租,我也交了……”
闻一多:“这个月,竟还是比较的拮据,是不是?”
高真默默点头。
闻一多:“再紧,你也要替我留出四十元来……”
高真疑问地望着闻一多。
闻一多:“你还记得我有一位清华校友叫杨湘的么?”
高真:“当然记得。他刚从国外回国时,你在青岛大学,要推荐他到青岛大学去任教,他没去……是那位杨湘么?”
闻一多点头,凄然地:“他已经死了……”
高真一愕。
闻一多:“他自回国后,时乖运舛,人生一直不顺,精神渐至有点失常,所以谋职极难。前不久他从杭州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我来了杭州——靠作文支持这几个月的唯一的地方。’连语句竟也写不通了。可我由于忙,又知道他的一位二嫂在杭州,必会照顾他的,竟既没有给他寄些钱去,也没有给他回信,不料他在从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水而亡……”
高真安慰地依偎于闻一多怀中……
闻一多:“这几天我又想起,他还有一篇论我的诗文的长文,曾寄给我看。我却让另一位朋友转告他,不同意他发表。若我当时同意了,他定会有一笔稿费的收入,也许还不至于……”
高真:“那就真是你做得不对了……”
闻一多:“可他那一篇长文,实在将我的诗和我这个人,摆在了太高的位置来评论,我看了心里别扭,又怎么会同意他发表呢?”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他的一个儿子,据说在到处流浪,我已委托朋友寻找。若找到了当鼓励他用功读书,报考大学。我要为杨湘补尽一些朋友在他身后的义务,你同意么?”
高真低声地:“难道我竟会反对么?”
闻一多:“他已经死了,我再怎么谴责自己也是晚了。由他,我不能不想到另一位待救的朋友,也是清华的学生,赴法国学习美术,回国后亦无生活着落。近来听人谈到他,说仍在失业中,穷到连从家乡到上海的路费都没有。我刚才说要你留出四十元,就是想一问清了他的具体地址,赶快给他寄去……”
高真:“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
闻一多:“我近年来太自私,忙于自己的诸事,竟懒于像从前那样有信必复,每扪心拷问自己,很内疚于对不住许多朋友。北平现在又开始筹备艺专了,将来任校长的,很可能是我当年在艺专的一位同事,我打算先鼓励刚才那位校友办一次美术作品展,然后再介绍他到艺专去谋个教书的位置……”
高真:“办作品展,也是需要一笔钱的?”
闻一多:“是啊,他自己自是拿不出来的,我要帮他想办法……”
高真:“想听我说一句实话么?”
闻一多俯视着她的脸:“说。”
高真:“其实,刚才讲那四十元,我还不知该怎样挪出来……”
闻一多:“真的?”
高真微微点头:“我还骗你不成?”
闻一多:“那……那……那我们回家……”
闻一多说罢,扯着高真的手大步往家里走,脚步快得高真有些跟不上。
闻一多扯着高真一回到刚才伏案那一间屋子里,立刻又坐到桌前拿起了笔,仿佛转眼间已根本忘记了高真的存在似的。
高真默默倒了一杯水放在桌角,默默退至窗前,依着窗台有些疑惑地望着丈夫,张了一下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那么又疑惑又理解地望着丈夫……
此时,闻一多正埋头快速地写着一封信。
孟侃文弟——杨湘死的消息,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朋友死了,而且死得那样惨,心中哀情,难以形容。今去此信,是为我们另一位待救的朋友唐亮之事,我已实在不忍这一位待救的朋友再重演杨湘的悲剧。我这里将先给寄去四十元钱,以解燃眉之急。同时我想向你通挪四五十元,暂缓全家此月开销的窘况,等两个月后我的经济缓过气来再还你。倘你能力允许,希你也以自己的名义寄给唐亮一二十元,以备他来北平的零用,那便更好。他来后可住我家,食宿是无问题的了。但零用钱也是不能缺少的。在北平的朋友都很窘,何况我除了你们几位清华旧友,身边又少可通有无的知交,不得不求助于你。朋友们死的死,穷的穷,我这几年也南北颠沛,历经挫折,每心有余而力不足。几时你来北平,我要和你抱头痛哭一场。
……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清华园里,闻一多匆匆走入一间教室……
“同学诸君,这一堂课我要和你们共同欣赏一位很年轻的诗人的诗作,他的名字叫——臧克家……”
“近年涌现了一批新的诗人,比如除了臧克家,还有北大毕业的卞之琳。因为他曾是我的学生,我现在不妨明说,《生活》确乎不是一首精彩的诗,但却有令人不敢亵渎的价值。诗人在诗中写道:‘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我以为这一句并不怎么像诗的诗句,它的直白是有些分量的。因为诗人作诗也应有此种态度,不是‘混着好玩’,而是当成为自己的‘生活’,所以我认为作一首寻常所谓的好诗,不是最难的事。但是,做一首有意义的,在生活上有意义的诗,却大不容易。克家的诗,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没有臧克家的经验,便不知道生活的严重……”
闻一多又在课上讲解《诗经》中的《癗莒》:
采采癗!,薄言采之。
采采癗!,薄言有之。
采采癗!,薄言掇之。
采采癗!……
闻一多感情极为投入地:“同学诸君,请你们再默默地把这首古诗背一遍,随我来共同感受那节奏。然后合上眼睛,揣摩那是一个采癗!的妇人,满山谷响着歌声。这边人群中有一个新嫁的少妇,正燃那希望的珠玑出神,羞涩忽然浮上她的脸颊,一个巧笑,急忙地把它揣在心怀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机械地替她摘,替她往篮中装着。她的喉咙只随着大家的歌声也清唱着她自己的歌声,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没遮拦的狂欢。不过,在那山坳里,你瞧,还有一个伛偻的背影,她许是一个中年的早衰的女性,她在寻求一颗真实的新生的种子,也是在给她的命运寻求救星。因为她急于要取得做母亲的资格以稳定她是妻子的地位,但是疑虑马上又警告她那是枉然的。她不是记起了以往连年失望的经验了吗?失望的悲哀和失望的恐惧那时一下子攫住了她,动作,声音,一下子都凝住了!泪儿盈盈地满在她的眼眶里——‘采采癗!,薄言采之!采采癗!,薄言有之!’她听见山前那群少妇的歌声,像在梦中听到的天乐一般,美丽而辽远……”
闻一多讲解时,学生们沉浸的表情……
朱自清正在灯下校稿,听到脚步声,扭头见闻一多已进了房间。未等让座,闻一多兀自表情阴忧地落了座。
朱自清却没有看出闻一多表情有什么异常,陪坐一旁后,微笑道:“一多,你来得真巧,我正在校对《中国新文学大系》的诗集部分,基本上将‘五四’以来诸派诸家诗人的诗都收齐了。目前共四十九人四百零八首诗作,其中收入你的三十首,数量占诸家之首。我又暂时将近年来的诗坛分为自由、格律、象征三派,自以为将你定位在格律诗首位代表诗人的地位似乎当之无愧。而且,我在导言中,又重点评价了你的‘爱国诗’,认为是一种大爱,具有异乎寻常的诗性审美价值。你既然来了,我很想当面听听你自己对自己的诗的定位……”
闻一多却低声说:“自清,方玮德死了。”
朱自清正端起茶壶要为闻一多倒茶——持壶之手不禁僵住。
朱自清:“就是你认为诗风体现了‘中国本位文化’风格的那位方玮德?”
闻一多点头道:“我在南京第四国立大学任教时,他是我的学生,很有才华的一名学生……”
朱自清放下壶:“怎么死的?”
闻一多:“贫病交加。他的几首好诗,就是在明知自己已经到了肺病晚期的情况之下写的……”
朱自清:“可我们读来,却毫无自怜自哀,依然充满着对生活的真挚的热爱……”
朱自清站起,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又说:“你来之前,我还校过他的诗作。莫要说一所大学,就是一个国家,某一时期又能出几个方玮德啊!可惜,可惜……”
闻一多:“自清,我已写就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初定投给《北平晨报》。我来是想问问你,看可不可以将这一篇文章转载于我们中文系的系刊上,也算……”
朱自清打断地:“不必多说,当然可以。你以老师身份而悼念一名学生,我们清华中文系的系刊,不登这样一篇文章,岂非不仁不义了么?快请先读给我听听。”
闻一多擦擦眼镜,掏出文稿。
朱自清连忙调整灯罩,使灯光更偏向闻一多那里。
玮德死了,我今天不以私交的情谊来哀悼他。在某种较广大的意义上,他的死更是我们的损失,更令我痛惜而深思。国家的躯体毁到这样,国家的灵魂又在悠久的文化的末路上喘息着,一个孱弱如玮德的文化人是担不起操干戈以卫社稷的责任的,而这责任也不见得是从事文化的人们最适宜的任务。但是为延续那残喘中的灵魂的工作设想,玮德无疑是合格的一员。“本位文化”这一名词,我不知能否用到物质建设上,但谈到文学艺术,则无论新到什么程度,总不能没有一个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于其中。可惜在目前这文化西化的狂热中,许多人都正忙于赶着文化西化的时髦。一个作家非有对本国历史与文化的普遍而深刻的认识,与由这种认识而产生的热烈的创作的冲动,决不足以为她的文化的代言者,又难称为真正的作家或诗人!玮德虽然已永别了我们,但中国的文化,正呼喊着要求有更多的方玮德!……
闻一多声音渐高,读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了……
朱自清:“一多,不必再读了。你我的心是相通的了。这一篇老师悼念学生的文章,它应发在我们清华中文系系刊的首篇……”
闻一多站了起来:“自清,感谢你理解我……”
朱自清:“一多,别这么说,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并不比孱弱的方玮德强大一点点。我们虽不能操干戈以卫社稷,但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确乎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生逢一个毁败的时代,文化又何尝不也在被毁败着?摧垮毕竟是容易的,也是痛快的,传承却是艰巨之事。尤其在此几乎一切毁败的时代,我们任重道远啊!……”两个人的四只手,不由交错地叠握在一起……
夜。
军警突袭清华园,包围宿舍,搜查逮捕。
闻一多家。
闻一多、高真被拍门声从熟睡中惊醒;闻一多披衣下床,开了门,见门外是朱自清——在寒风中却仅穿睡衣,而且赤脚穿的是拖鞋,身后是几名神色牺惶的男女学生……
闻一多:“自清,你……”
朱自清:“一多,军警袭击了咱们清华,正在大肆搜查逮捕……”
“啪!”……“啪啪!”凄厉的枪声此起彼伏。
闻一多循声望去,望得见远处人声嘈杂,间有狼犬的狂吠……
朱自清:“情况紧急,我不多说了,冯友兰教授家和我家里,都已躲着学生了。他们,我就只能带到你这儿了……我想,军警们大约还不至于逐一搜查我们教授的家……”
闻一多:“自清,你放心,你穿得太少,快回去。”
望着朱自清离去,闻一多推开了家门:“都进来,都进来!……”
高真也已穿上了衣服,下了床,一边扣着襟扣,一边多少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指着仅有的两把椅子说:“都请坐,都请坐……”
学生们望望两把椅子,自然没有一个人去坐,却有一女生低语:“先生请自己坐下……”
闻一多仿佛没听到,自言自语地:“半夜三更的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看着高真又说:“你看他们是些孩子啊!……”
一男生:“先生,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闻一多:“这也怪不得你们啊!这里是大学啊!这叫偷袭嘛!卑鄙!卑鄙啊!只是太委屈大家了,连坐都坐不开。”
两名女生闻言,相互一抱,无声地哭了。
闻一多:“不要哭,也不要怕,我是绝不会允许他们当着我的面将我的学生们抓走的,虽然我并不赞同你们非得去激怒他们……”
一名男生:“先生,我们不是非得去激怒他们。若先生偏要这么认为,那么我……我只好走了……”
那男生一转身欲走。
闻一多:“站住!……虽然我们对爱国,对学运的看法有所不同,但为了使你留在我家里,我愿意收回我刚才最后一句话。”
其他学生将责备的目光投向那男生。
那男生低声地:“先生,请原谅我的冲动。”
在以上闻一多和学生们的对话中,军警的喝喊声,军犬的吠声,学生的抗议之声间或可闻,且似乎近了。
高真看着闻一多说:“还是把灯关了,他们会以为只有我们一家人在睡觉。”
床上,女儿醒了,望着满屋陌生人,哭了:“妈妈,抱……我怕……”
高真赶紧抱起女儿:“别怕,都是爸爸的学生,都是好人。”
闻一多决定地:“走,同学们,都跟我到书房去,书房宽敞些。”
闻一多指着书架说:“请每位同学取下一本书。”
学生们望望书架,皆不明其意。
闻一多便自己取下书,一一递给大家:“别管是本什么书,翻开看就是。都自己找地方坐,桌子、窗台、那张小床,都可以随便坐……”
于是学生们不再拘束,各处坐下。
闻一多:“现在,请同学们随我来读诗,就读我为你们讲解过的,《诗经》中的《癗!》一篇……”
闻一多书房映出的灯光。
读诗之声传出:
采采癗!……
薄言采之。
采采癗!……
薄言有之。
采采癗!……
……
没过几天,各大报纸登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中国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先生逝世》。
闻一多画外音:
鲁迅先生死了,除了满怀的悲痛之外,我们还应以文学史家的眼光来观察他。鲁迅先生是除了文章以外,还要顾及到国家民族永久的前途的人。有人不太喜欢鲁迅先生的文风,认为他经常是在骂人,而鲁迅先生,实在是在骂人,叫人不敢做坏事,因而他在中国这个几乎一切都毁败了的时代,是反抗的战斗的……
又过了一个月,大批日军及其坦克部队通过北平市区,名曰到八宝山集中检阅,实则是在向北平市民及全体中国人示威。
清华园内,闻一多等教授及学生们仰头望一面国旗徐徐降下。
庄严的宣誓声: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三日,大批日军以演习为借口,进入北平,向中国人民游行示威,飞扬跋扈,辱我主权,忍无可忍。我清华全体师生,愿以志诚,促成全民族大团结,保卫国土,维护主权,此誓。
北风朔朔,国旗颤抖而降;一些师生脸上已淌着泪……
数日后,日军强行侵占清华园之一部分,安营扎寨,并公然声称,决心将清华园改为永久的屯兵之所……连潜心教研如闻一多者,也再难以潜心了。中国之教育,在近在咫尺的侵略者的淫威面前,处于屏声敛气之境……
闻一多书房。
在日军的操练的口令声和脚步声中,闻一多“啪”地合上了书,烦躁地起身离开桌前,不停地大步走来走去,猛地扯了一下窗帘,仿佛那样就会将他与烦躁的声音阻隔了似的——但用力过大,窗帘被扯落半边……
闻一多将手中窗帘一甩:“可恶!……”【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