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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武汉江畔。

  一身戎装,凭栏望水的闻一多拦住报童,买一份报,立刻便看。

  报童的叫卖声中,闻一多缓缓而行。

  拉二胡的盲叟与小女孩跪于一处,小女孩见闻一多走来,连连磕头。

  小女孩:“军官老爷,赏几个钱,赏几个钱,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闻一多翻遍身上所有的兜,没钱。

  闻一多无措地四顾,见那名姓李的校官与一女郎相挽走来。

  闻一多略一犹豫,迎上去。

  校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我李荣既已投身军界,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今日你我在这里仿佛闲庭信步,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便血沃中华,肝脑涂地了!”说得悲壮而豪迈。

  女郎:“你的话太使我感动了!”

  校官:“爱国的话语,人人都是会讲几句的。而我李某,却定要做言行一致的爱国者。”

  闻一多:“李校官。”

  校官:“啊哈,闻一多,巧遇巧遇。我还是不得不纠正你,见了军衔比你高的军官,除非对方是一位将军,否则习惯上不以军衔相称。比如我又不是一位将军,那么你就不应称我李校官,而要称我李长官。”

  闻一多:“谢谢你的纠正。”

  校官:“对我你怎么能说你呢?要说您。你是下级,我是长官嘛!不习惯是不是,渐渐你就会习惯的。”闻一多勉强一笑。

  校官:“有事吗?”

  闻一多:“您带钱了么?”

  校官:“钱?有,有!要多少?”说着掏出大钱包。

  闻一多:“够请四五个朋友吃一顿饭就行。”

  校官从钱包里夹出两张钞票递给闻一多:“够吗?”

  闻一多:“够,够,今后就会还您。”

  校官:“那还不是就见外了嘛!我说过的,我们应该成为朋友。现在,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嘛!”

  闻一多:“很高兴您这位长官朋友借钱给我。”又强作一笑,点头离去。闻一多回到老叟和女孩跟前,将钱给了女孩,并说:“往前走不远,左拐,有家小小的饭馆,扶爷爷去好好吃一顿饭!”女孩又磕头。闻一多转身大步离去……

  邓演达办公室。邓演达在用毛笔批阅文件。

  门外:“报告!”

  邓演达放下笔:“进来!”

  一名军官进入,双手捧着一套军服,军帽上还有一封信。

  军官:“艺术股股长闻一多不知去向,留下了他这一套军装和给您的一封信。”

  邓演达愣了片刻,低声说:“放下!”门刚一关上,邓演达立刻拿起信,急切地抽出信纸看起来。

  闻一多画外音:

  演达先生,我与郭沫若君,虽尚不曾晤面,然已信交久矣。感慨系之。一多乃一布衣,与军界规矩,格格不入,故生去意。有负先生厚望,内疚不已。心中惴惴,无颜面别。知遇深情,容当后报……

  身着长衫的闻一多,已在武汉至上海的船上。

  潘光旦家。

  闻一多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凝视着潘光旦,转而又凝视顾毓瑗。

  顾毓:“真的。”

  闻一多:“你们骗我,我不信,因为我一度离开了吴淞政治大学,一度离开了你们,你们想惩罚我一下?”

  顾毓摇头:“北伐军竟封闭吴淞政治大学,这是我们全校同仁谁都没想到的。”

  潘光旦:“一多,不仅你不再能成为吴淞政治大学的教授,我和毓,也都是失业知识分子了。”

  闻一多:“为什么,难道我们在学校一边传授文化知识,一边向青年们宣传爱国主义,连北伐军也不能允许么?北伐军不是一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军么?”

  潘光旦:“毓,还是由你来把我们听到的一些情况告诉他。”

  顾毓:“我们听说,北伐军内部要起巨大的分裂。也许,蒋介石要调转枪口,视共产党为敌了。”

  闻一多:“联共,不是孙中山先生的一条遗训吗?”

  顾毓:“但是孙中山先生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政治之事,波诡云谲,权谋多变,怎是我等文化之人所能参得透的呢?”

  潘光旦:“一多,毓绣明日就要离开上海,暂回家乡去了。我闲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会相当寂寞。你不如留住在我家,陪我一段日子。”

  闻一多缓缓跌坐于沙发。

  顾毓:“我也有此建议。如今时局凶险,你的性情,你的诗,也许会给你带来难料的结果,我和潘兄同样不放心。所以,我支持他把你扣押在他家里一些日子。”顾毓说时,闻一多一直感动地注视着他。待他说完,又将感动的目光望向了潘光旦。

  潘光旦:“你回到浠水老家去,还不是要被郁闷侵蚀着灵魂么?你不但属于你的家人,也属于朋友们啊!我们两个郁闷之人在一起,不是更容易用我们的乐观,战胜处处包围我们,打击我们的失望么?”

  闻一多:“行,我听你们的。我累了,觉得身心疲惫。”闻一多往后一仰,头抵沙发靠背,以手抚额。

  枪声。

  一条血流顺着人行道缺口淌入下水道。

  潘家

  闻一多,潘光旦各坐一隅互相望着。

  夜是那么静,仿佛因大屠杀而万籁寂静。

  钟摆声是那么清晰、单调,仿佛每一秒钟的声音,都被它伸长了。

  潘光旦自说自话地:“该上弦了。”

  闻一多:“别,它的声音早已使我头痛欲裂。”

  潘光旦站住,退回原处,复坐下。

  闻一多却猛然起身欲往外走。

  潘光旦拦住他:“那儿去?”

  闻一多:“想出去走走。”

  潘光旦:“不许。”

  闻一多一顿足:“潘光旦,你等于是将我囚禁在你的家里了呀!”

  潘光旦:“随你怎么认为。”

  枪声,先是单发的枪声,接着是扫射的枪声。

  潘光旦:“你听,外边在继续杀人。”

  闻一多:“那我也要出去!我要出去看一看中国人枪中的子弹,怎样射穿另一些中国人的胸膛,我要出去看一看中国人的大刀,怎样砍下自己同胞的头颅!”

  潘光旦掏出钥匙,干脆将房间从内反锁了,再次退回原处坐下,默默瞪着闻一多。

  闻一多:“我们像两个惊弓鸟般的胆小鬼。”

  潘光旦:“你还莫如直说我潘光旦才像。我不齿于担此污名。因为我不愿看到子弹射打穿你的胸膛,大刀砍下你的头颅,而之后有人作出解释杀一位诗人其实是误杀。”

  闻一多冷笑:“误杀?不是说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么?”

  潘光旦:“是啊!果而那样,其实根本不会有谁来向闻一多的好友潘光旦解释什么。中国从来不怜惜她的诗人遭到多么可悲的下场。屈原是个例子。李白是备受压抑的。而杜甫,除了别的诗人们尊敬他,对于他所处的时代,他几乎是个多余之人。”闻一多望着好友,听着他的话,默默然呆立在门口。

  潘光旦:“我困惑,我困惑我所钻研的社会进化论学理啊!按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原则,世界上的一切物种该是优胜劣汰,人类也不例外。可是在我们的中国,为什么情形常常反过来?为什么那些优秀的勇敢的追求进步与光明的人,每被那些顽劣的反动的狰狞的人所迫害所杀害?这样一种‘反淘汰’的丑陋现象,虽然在别国的历史上也屡屡发生,但是在中国,却未免延续的太长太长了,可悲啊!”

  潘光旦说时,闻一多默然离开门口,退回到床那儿,枕手仰躺了下去。电话铃骤响。闻一多猛地坐起,与潘光旦对视。潘光旦犹豫一下,走去抓起电话。

  潘光旦:“是我,潘光旦。想听,想听!”潘光旦将听筒按在胸前,向闻一多招手。闻一多走过去,伏在桌上。

  潘光旦:“毓打来的,说《新闻报》上有一条消息,他想要读给我听。”

  闻一多点头。

  潘光旦对话筒说:“那就开始,大声点儿,我这几天耳鸣。”

  潘光旦说完,举着话筒,二人同时附耳聆听。

  话筒中传来顾毓的声音:“直鲁联军张宗昌部,欲与南京国民革命军李宗仁部大战于蚌埠一带一百八十里内,已断绝人烟,所有乡镇居民,逃离一空。家具皆以绳索相连,沉于附近水塘内,以避战火。门窗俱无,以棺材或巨石堵塞。一至夜间,灯火全无,鸡犬猪等,觅食野地,无人看管。而白日,玫瑰芍药犹自墙隅自开,新栽稻秧,翠蔼可喜。然一百八十里内,不见人影……”

  闻一多与潘光旦不禁相视一眼。顾毓的声音:“潘兄,你和一多还好么?”

  潘光旦:“好,好,我们都平安无事。用一多的话说,像两个惊弓之鸟般的胆小鬼似的活着。一多就在旁边,你跟他说。”闻一多接过了话筒。

  顾毓的声音:“一多兄,不知为什么,在所有朋友中,我最牵挂你的安危。请牢记,到目前为止,清华还仅仅出了你一位有影响的诗人!”

  闻一多:“毓,我很好。潘兄整日将我像一个孩子似的看管着,我一定听他的话。毓绣,凶险时代,你也要多多保重啊!”闻一多缓缓放下电话,又与潘光旦对视。

  潘光旦:“屠杀共产党人时,他们沆瀣一气。上海街头的血迹还没干,又相互火并起来。并且以国民的名义,还打着革命的旗号。”

  闻一多拉开抽屉,取出纸铺在桌上。

  潘光旦:“你?”

  闻一多低声地:“写诗,我也只有写诗,我这对时代对国家和民族完全多余的诗人只有写诗,只有写诗。”

  潘光旦退开,坐回原处,表情肃然地望着闻一多。

  笔迹落在纸上。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稀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堵墙既隔不开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果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让这头颅给田鼠掘空,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

  潘光旦:“一多,把你已经写下了的,读来我听听。”

  闻一多头也不抬的将写满诗句的几页纸往桌边一拂,不料散落地上。

  潘光旦起身捡起纸页,退回原处坐下看。

  埋头写着的闻一多。

  看得心潮难平,不由得又站起的潘光旦,一边踱来踱去一边接着看。

  潘光旦走到闻一多背后,一手重重地按在闻一多肩上。

  闻一多停了笔。

  “没写完。”

  潘光旦:“你的诗永远也没有句号。”

  而闻一多放下笔,离开桌子,去到床那儿躺下去。

  潘光旦:“一多,这几页纸因你的诗句而烫手。”

  闻一多:“但愿谁的手能握一把碎冰,探入我胸膛,除一除我心焰的热度。”潘光旦情不自禁地读了起来: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一片钟摆摇来的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床塌,

  各种的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

  闻一多一阵咳嗽。

  掏出手绢捂口,潘光旦放下诗稿,快步走过去,坐他身旁。

  手绢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闻一多手缓缓握紧手绢,自言自语:“潘兄,请你这位研究进化论的学者告诉我,我们梦想的中国她在哪?我们追求的美好的社会在哪个方向?为什么外国人横行于中国,可以任意杀戮我们中国人,中国人自己还要互相残杀,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使千万同胞雪上加霜?”

  潘光旦双手拽住了闻一多那只握手绢的手,眼中流下泪来:“一多,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些国事!从现在起我不许你吸烟。明天我要带你到医院去!后天我要带你离开上海!我家在杭州郊区有一处老房子,我要陪你到那里去休养休养。”

  闻一多:“与其强壮而不进行思想地活着,莫如让这生命之烛干脆早些熄灭了罢。”

  潘光旦:“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起身走至桌前,将桌上的烟斗和烟丝盒收入抽屉,想想,连各类笔也一并收入抽屉,锁上。

  潘光旦一扭头,见闻一多又躺下。

  “闻一多,我潘光旦只有一个叫闻一多的挚友!清华因为闻一多这个名字而感到欣慰!多少闻一多的朋友将与你的友谊看得弥足珍贵!我有资格代表朋友们说,我们不允许你如此悲观!我们不允许你轻视自己的生命!我们不允许你咳出血来而不在乎!”

  闻一多低声地:“诗是我心,友谊是我肝脾,这两样对于闻一多的生命,缺一不可。”

  潘光旦脸上淌着泪:“那你就应该听我的!”

  闻一多:“好,我听你的。”

  潘光旦关了灯:“那么,现在,现在我们睡觉。”

  潘光旦最后一句话,越说声音越小。

  黑暗中,叹息一声的潘光旦,难以合目。

  黑暗中,闻一多同样呆瞪屋顶。从什么遥远的幽冥之处,似有女儿如怨如泣的呼唤传来。

  “爸爸……”

  “爸爸……”

  “爸爸……”

  忘了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映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了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了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了她,像忘掉一朵花……

  清泪从闻一多眼角溢出。

  闻一多、潘光旦对坐在列车内,列车缓缓停于一个小站,站台上灾民们争先恐后往车上挤。

  混乱的人群中一位女子的侧面引起了闻一多注意,她是闻一多在轮船上见过的那位女子。

  闻一多掏出手绢了擦了擦车窗玻璃,女子被挤得陀螺一般旋转着身子,她的正面对着车窗时,似乎也认出了闻一多,四目隔窗久久凝视,闻一多张了张嘴。

  而潘光旦在低头看书,没注意闻一多怎样。列车缓缓开动。闻一多起身。潘光旦放下了书本,奇怪地看着闻一多。闻一多离开座位,俯身于别的窗口,不顾人们诧异的眼神。闻一多一个一个地换着窗口外望。那女子周围已没有人,她还呆呆地定定地站在原处,目光却望着列车的前部,再也没与闻一多的目光迎视在一起。那女子臂上的黑纱那么显眼。闻一多急走向两节车厢连接处,却只来得及再望到一次她的身影。

  潘光旦出现在他背后:“你怎么了?望什么呢?”

  闻一多:“像是一位结识过的人。”

  杭州西湖。游船上,闻一多为潘光旦画像,签了名,递给潘光旦。潘光旦看着被漫画化了的自己,哈哈大笑。

  潘光旦扯闻一多入一酒肆,双双蹬上窄梯二楼,刚一就座,有人(当然皆中青年知识分子)认得潘光旦,互打招呼,于是潘光旦介绍闻一多,于是众人将两张小桌并了起来,坐于一处。

  小二上来酒菜,众人彼此敬饮。天黑了,二人不无醉意,脚步都有些飘浮,相搀携着走在街上。有结伴的妓女纠缠他们。有乞讨的孩子追随他们,他们各自掏出铜板分给孩子们。闻一多忽然大声:

  红灯下我陪人们醉酒,

  沙发上我献给人们两支香烟,

  我陪着人们坐车子,走路,吃饭。

  仿佛一天天我也有我的贡献。

  给绅士们让着路,向熟人们点着头。

  看那打扮入时的女子,我表示我的惊羡,

  要行乞的孩子们跟来了,我抛下一枚铜板,

  不要误会了,这就是我的贡献。

  我能哭得像婴儿,在一刹那间,

  这一刹那间才是我最伟大的贡献!

  在那一个夜晚,在杭州的一条街上,闻一多一边大声吐叫着他诗句化了的内心苦闷,一边不时地挥舞手臂。潘光旦大声地:“中国要清醒的人们醉生梦死,要醉生梦死的人们永远醉生梦死,那么我们酒醉给她看!”

  闻一多:“而且,我们还要告诉她知道,我们并不怕死!”在那一个夜晚,在杭州的那一条街上,两位留美回国的学人,两位失业了的教授,脚步飘浮,相互搀扶地走着,走着,街上已没有行人,市声已彻底安静,幽冷的路灯,像一只只独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

  “潘兄,我亲爱的朋友潘光旦,你怕死么?”

  “一多,我亲爱的诗人闻一多,我怎么会不怕死呢?我们还都这么年轻,我们想为中国做的事情,还根本没开始做起。”

  闻一多又大声地:

  不要怕,不要怕啊我的朋友,

  哪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

  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

  你大胆地走,让我握着你的手,

  也不用问哪里来的一阵阴风!

  闪电,闷雷,这一个暑夜将下雨了。

  闻一多手指夜空,继续大声地:

  天公,你为什么只闪电?你为什么只响雷?你怎么不为中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用你那滂沱的泪水也为我们的中国心冲个澡!

  潘光旦:“快下雨!快下雨!别让我的朋友着急!”仿佛在回应他们似的,又一道闪电,又一串闷雷,雨果然下起来了,而且顿时地就是瓢泼大雨。

  两位失业的教授在雨中搀扶地走着,走着。

  二人回到寓所,门上插一封信。潘光旦取下信,开了门。二人进屋后,两只落汤鸡似地互相望着。

  闻一多:“潘兄,我们是不是,太颓唐了呢?”

  潘光旦:“你认为呢?”

  闻一多醉意已过,不无羞惭地:“我想,起码我自己是有一点意志消沉了。我知道这不好,我闻一多既非唯一为中国苦闷的人,更不是唯一不幸的人,我何至消沉若此呢?而我还当过教授,为人师表。”

  潘光旦扯了条毛巾递给闻一多,之后一边脱去西服一边说:“人难免有消沉的时候,我们大可不必为醉了一次而羞耻。何况,连李白都主张人生难得几回醉,你快洗个热水澡。”

  “你先。”

  潘光旦:“还是你先,你体质刚刚恢复了些,我怕你会着凉,我要看看这封上海家里转来的信,我走时嘱咐家人要把信及时转到杭州来。”潘光旦说着,将闻一多推入浴室。

  潘光旦拆了信看。闻一多穿睡衣从浴室走出,见潘光旦在吸着烟来回踱步。

  闻一多:“禁我吸烟,怎么不禁自己。”

  潘光旦从桌上抓起烟盒,抽出一支给闻一多。

  闻一多接过道:“考验我?”

  潘光旦:“我自己都戒不了烟,何必要求你把烟彻底戒了呢?现在我宣布对你开禁了,吸!”

  潘光旦亲自替闻一多点燃了烟。闻一多深吸一口:“真是有点久违了。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似的?”

  潘光旦微笑地:“我心里确有高兴事,随信而来的。”

  “快说,你高兴之事,也是我高兴之事,让我分享你的高兴。”

  “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复函了,初拟聘你为外国文学系副教授。”

  “第四中山大学,聘我?”闻一多始料不及。

  “就是以前的南京东南大学,你不是跟我谈过有去任教的愿望吗?”

  闻一多:“我也只不过是跟你谈过,并没有正式与他们联系。”

  潘光旦:“是我给他们写信替你联系的。同时所聘的副教授还有严济慈,竺可桢、李四光等,你们这样一些人物合在一起,正所谓强强互补,优优相映,可为中国共谋一番教育的事业啊!”

  闻一多无语凝视潘光旦。

  潘光旦:“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莫非你又不愿去了?”

  闻一多仍无语凝视他。

  潘光旦急了:“你倒是开口说话呀!”

  闻一多:“那么你呢?何去何从?”

  潘光旦略一愣,遂笑道:“先别管我,我潘光旦自有打算就是了。”

  闻一多:“恐怕不是自有打算,而是重友轻己了?潘光旦啊潘光旦,面对你这么无私的朋友,你叫闻一多还有什么话说呢?”

  潘光旦:“闻一多啊闻一多,帮朋友是一个人的一种权利也是一种义务,人有享受友谊的时候,便当有为友谊尽义务的时候。这不是你的一条座右铭吗?”边说,边进入浴室去了。

  闻一多跟到浴室门前:“那是闻一多对自己的要求。”

  潘光旦在浴室回答:“就不许潘光旦接受过来,也作为对自己的要求么?”

  闻一多:“如此说来,我们共勉就是了!”闻一多说着,竟走进了浴室。

  浴室里传来对话:“你这家伙,怎么穿着浴衣又进来了?”

  闻一多:“朋友中一人曾告诉过我,潘光旦这家伙,自幼养成了喜欢让人搓背的贵族习惯。我要言行一致,替朋友一尽此劳。”

  潘光旦:“出去出去,弄湿了浴衣,我可没有第二件给你换!”

  闻一多:“我穿你的就是了嘛!老实点,诗人闻一多为你搓背,定是你以后大大的一个谈资啊!”

  潘光旦:“搓得好,搓得好!闻一多,有了这一种本事,你将来再也不用怕失业了!”

  南京第四中山大学,一教室内黑板上一行美术体大字:欢迎诗人闻一多。

  闻一多步入教室,也没往黑板看一眼,站到讲课桌前,放下教材便开始讲课。

  闻一多:“诸位,时局动荡,四土不安,闻一多竟有缘向诸位传授关于英美诗歌、戏剧及散文方面的知识,实乃一幸。我认为,学生当以学为主,学校当以学生为主,教师当以教育为诗性的事业。我定奉此三项原则,竭诚为诸位服务。现在,我们开始讲英美诗歌的起源。”

  闻一多转身要往黑板上写字,这才发现黑板上的那一行字。闻一多扶扶眼镜,定睛细看。

  闻一多转身到:“谢谢诸位。”并深鞠一躬。

  闻一多:“想我闻一多,不过留美三年,不过写了些诗,浪得诗人虚名,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不久前我又写了一首诗,题目是《口供》,不妨背给诸位听听,也算是我对诸位欢迎我上课热情的一种表示。既然我们这一堂课讲的是诗,我背一段自己的诗给你们听想来不是什么罪过。”

  闻一多在讲台上边踱步边背诗: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菜!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如闻一多们的一批文化知识分子,乃是将“济世”和“治学”当做自然使命的。相对当时内战不息,百业维艰,众生苦难的旧中国,他们这一种使命感格外强烈。“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李大钊的两句诗,最能体现他们所追求的文化精神。“济世”在他们那里,便是“启蒙”,“治学”在他们那里体现为教育。只要这两方面,有一方面留给他们有所为的空间,即使是非常狭小的空间,他们也会无怨无悔,孜孜不倦。

  闻一多在课堂上侃侃而谈。

  闻一多在课下被学生们围住,耐心而谦和地回答众问。

  闻一多在小院里沉思,似有感想,回到房间奋笔疾书。

  闻一多在图书馆书架之间翻阅。

  各类署名闻一多的报刊,如《新月》月刊,《白朗宁夫人的情诗》和《近代英美诗选》等。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九岁的闻一多难拒诚聘,离开第四中山大学,赴武汉就任武汉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

  闻一多与教授们开会。

  闻一多:“东润先生,是不是可以为中文系开中国文学批评史这一课?我是读过森斯伯里的英国文学批评史的,但是那时我们中国只出现过陈中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陈先生已经做出了最大贡献,但终究只尽了启蒙的责任,无法应用到大学的讲坛。”

  朱东润:“能不能给我一年的时间,作些充分的准备?”

  闻一多:“可以,当然可以。为了对学生们负责,我们文学院是应该有这一种期待的耐心的。而且,我个人认为,东润先生这一种认真的态度,是很值得提倡,也很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

  校役进来:“闻先生。”

  “什么事?”

  “有人找您。”

  “请到会客室稍坐。”

  “他说还有要事在身,急着走。”

  “你看见了的,我们正开会。”

  “他是,是市长先生的秘书,他说是市长派他来的。”

  朱东润:“你还是先去应酬一下,我们继续讨论就是。”

  另一名教授:“是啊,快去。我们的大学,毕竟在武汉市的地界内,关系僵了不太好。”

  众人七言八语促之。

  闻一多皱着眉离开会议室。

  闻一多随校役来到会客室。

  校役小声说:“客人就在里边坐着,已经等得不高兴了。”闻一多进入,一位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子从沙发上站起。

  那男子:“求见闻院长一面,真是如持沙漏而候啊!”

  闻一多:“我恰在开会,使您等待了,实在是对不起得很,请坐,请坐!”二人落座后,那男子递上一张名片。

  闻一多:“那么,姚秘书到此,有何公干呢?”

  “是市长派我来的。”

  “校工已经这么告诉过了。”

  那男子:“市长是您的清华同窗。”

  闻一多:“这一点,我没来武大之前,就已经听说过了。”

  那男子:“那么,闻先生任职武大之后,为什么……”那男子装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请说下去,直言为好。”

  “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何必直言?”

  闻一多:“姚秘书是不是责怪闻一多不曾主动去拜见过市长先生?”

  那男子默然一笑。

  闻一多:“市长先生对闻一多也有这种责怪的意思么?”

  那男子:“啊不不不,市长绝对没有闻先生说的那个意思!我么,当然也是没有的。没有,没有……”

  闻一多也一笑:“我与市长虽曾同是清华学子,但在清华时,没有什么交往。现在,他乃一市之长,公务必然繁多,我又没事情向他汇报,就更不便前去打扰了,还望姚秘书替闻一多在市长面前解释。”

  那男子:“闻先生多心了,我再说一遍,市长他是绝对没有责怪闻先生的意思的。非但没有,听说闻先生改吸烟斗了,还让我给闻先生送两包古巴烟丝来。”

  那男子说着从包里取出烟丝。闻一多接过,放在茶几上:“再请姚秘书替我多谢市长。”

  那男人:“闻先生想必知道,古巴烟丝,市面上是见不到的。”

  闻一多:“这个我知道,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只有达官贵人们才吸得起古巴烟丝。不过,市长派您来,不会是只让您送两包古巴烟丝给我?”

  那男子压低了声音:“闻先生,市长其实有事求您。”

  闻一多:“求我?”

  “市长希望您推荐他在武大兼任教授。”

  闻一多沉吟。

  那男人盯着他的脸期待他的态度。

  “市长他,希望还能多挣一份教授的薪金不成么?”

  “如实相告,市长才不在乎教授那每月几百大洋,市长要的是教授的名分。有了教授的名分,市长在全体民众心目中,不就非是一般的一位市长了么?”

  闻一多点头:“是啊,可市长他想教什么,又能教什么呢?”

  那男子:“这就全凭闻先生看着办了。市长要的只不过是教授的名分么!难道市长还能真来上课不成?”从皮包里又取出一封信,双手呈递:“这是市长的亲笔信,请闻先生过目。”

  闻一多抽出信纸,看罢,将信纸塞入信封,放在两包烟丝上。

  闻一多:“烦请姚秘书回去告之市长,这一件事……”

  那男子喜出望外地:“包在闻先生身上了?”

  闻一多微微一笑,摇头道:“闻一多束手无策。”笑容僵在那男子脸上,继而变成一副羞恼的表情。

  闻一多:“一多受武大师生信赖,以浅学陋识而惴任文学院院长之职,本已惭愧。何敢再将武大之校誉,学生之利益,当做礼品,拱手相赠呢?纵使武大真要聘几位不任课的名誉教授,也须经校委会讨论酝酿,聘那等有真才实学,足以使武大校名生辉,使师生引以为荣的人物?”

  那男子倏地站了起来:“这么说,你是不肯给个面子了?”

  闻一多也站了起来:“闻一多爱莫能助。”

  那男子:“你!”

  拿起茶几上的烟丝和信塞入包内,狠瞪闻一多一眼,往外便走。

  走到门口,回头又说:“我会对市长说,你讽刺他没有真才实学。”

  闻一多淡淡一笑:“一多所言仅仅是一个事实,并无讽刺的本意。倘姚秘书非要那么汇报,一多也只有徒唤奈何而已。”那男子掼门而去。

  闻一多皱眉沉思。踱到窗前,望着外边那男子的身影钻入汽车。【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