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闻一多走出教室,遇潘光旦、顾毓绣夹着教案并肩走来。
顾毓:“一多兄,对这一批学生们的印象如何?”
闻一多:“你们怎样评价?”
顾毓:“别管我们怎样评价,先直言你的看法。”
闻一多:“普遍都很努力,也都是可塑之材,教之欣慰。”
顾毓看着潘光旦说:“你请客。”
闻一多:“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潘光旦笑道:“我认输。”
顾毓:“谈到这一批学生,我俩打赌:潘兄认为,你是个完美主义者,有时未免太过理想化,所以判断你对这一批学生的评价也许不会太高。而我与他相反,认为你自从回国以后,其实对许多事的态度已变得较实际……”
闻一多:“中国之事,无论教育,还是其他方面,都需有人从实际着手,不浮不躁地做起。从前那个是完美主义者的闻一多,未免浅薄啊!”
顾毓:“我听到同学们都称赞你讲课讲得激情澎湃,举例深刻。”
潘光旦:“哎呀,你就别说佩服他的话了!你越那么说,他越谦虚,越会作自我批评,叫我们听着竟然不知再说什么好!都跟我走,我既打赌输了,今晚我请客!”
三人正边说边走,校工拉住了他们:“闻先生,您的信!”闻一多接过信,潘光旦从旁看着道:“嘿,是嫂夫人写来的?你才到上海不久嘛!何至于鸿雁频频啊!”
闻一多笑道:“无非是告诉我,收到了我的照片,女儿的病好了。”说着拆信。
顾毓挽起潘光旦道:“人家夫妻间的信,你也从旁看的么?我们先走,让他自己看完信,免得他跟我们走着却三心二意!”
二人离闻而去。
闻一多看信。
潘、顾二人走出校门,仍不见闻一多跟上,觉着奇怪。
潘光旦:“这家伙,准是立刻回宿舍写信,把我请客的事忘在脑后了!”
顾毓:“我们找他去!”
潘、顾二人推开闻一多宿舍的门,见闻一多乱了方寸地胡乱往皮箱里塞东西。
潘光旦:“一多,你这是?”
闻一多转身,早已是泪流满面……
顾毓:“一多兄,你怎么了?家中出了什么事?”
闻一多双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潘光旦从地上捡起信纸,看片刻,递给顾毓。
顾毓看片刻,望着闻一多说:“一多,你要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
闻一多终于说出话:“我……我要回家……趁女儿的尸身还没下土,我要再看她一眼……”
潘光旦和顾毓,一左一右走到了闻一多身旁。
顾毓:“那,我现在就去给你买票,也许能买到明天的。”言罢,极其同情地看了闻一多一眼,转身而去……
潘光旦:“都是我的罪过,不该那么急地催你到上海来……”
泪流满面的闻一多摇头。
潘光旦:“一多,你……你恨我!”
闻一多突然拥抱住潘光旦,脸埋在他肩上,自己的双肩一阵剧烈耸动。许久,才听到他发出一上一下低低地难以遏制的哭声。
闻一多的画外朗诵之声: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的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里有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没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沙鸥,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闻一多幻见女儿张扬着双手从远处迎他跑来,闻一多迎去;女儿的身影消失……
“爸爸!”
女儿的身影又从背后传来,闻一多转身,又是幻见女儿张扬着双手迎他跑来的身影;迎去,女儿的身影又消失……
“爸爸!”
“爸爸!”
随着凄切的唤声,女儿的身影出现在左边;出现在右边;出现在四面八方。
家。
高真病在床上。
门骤开,闻一多入内。
“立瑛埋在哪儿?”
高真扭头,双手捂脸,无声而泣……
一丘新土小坟前,闻一多垂着而立。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莺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无论什么声音都美。
那么你先把眼帘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地飞
闻一多单膝跪下,抓起预先准备好的纸钱挥洒,纸钱漫天飘舞……
漫天飘舞着纸钱之际,女儿轻轻的幽怨的声音回旋耳际:
“爸爸!”
“爸爸!”
“爸爸!”
闻一多左顾右盼,“女儿,女儿,是你在地下呼唤我么?”
正在丧女的哀伤难以排遣之时,国共合作时期的武汉国民政府,在汉口、九江收复英国租界,大得人心,举国为之振奋。
“绵葛轩”格架上的陈列之物以及四壁的字画,已少了许多,处处空白。
闻父背着手,在望一对条幅,其上写的是: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居有所思
闻父:“韦奇。”
“先生,我在。”韦奇随声而入。
闻父:“这个,也取下来,典了去。”
韦奇:“先生,您不是说过,这是一幅名家的真迹吗?”
闻父:“是啊,在闻家传几代了……”
韦奇:“那不是很可惜么?”
闻父转身看韦奇一眼,目光环视,落于空白处时,神色黯然。
韦奇:“不必再跟二先生他们商量商量了么?”
闻父摇头:“已经商量过了。”又连连挥手道:“摘了去。”
韦奇用挑竿挑下条幅,一一卷起,扎好,用块红布包了;而闻父一直不看。
韦奇一抬头,与闻父四目相对;闻父隐掩地转过身。
韦奇:“先生,那,该还什么价呢?”
闻父:“这一二年里,你没少替闻家出入典当之所,对于时下行价,你心里已有点儿谱了,你看着办!我是完全信得过你的,这一点你知道。”
韦奇:“那,韦奇斗胆替先生做主了。”
韦奇出来,与正进来的闻一多相遇门口。
闻一多:“你夹的什么?”韦奇欲言又止。
闻一多发现了墙上新的空白,心中一急:“父亲,你不能……”闻父背着身,竖起一掌制止道:“不要多言了。”
闻一多:“韦奇,你先别走。”
闻父转身道:“韦奇,照我的话去做。”
韦奇出门时,暗向闻一多摆手。闻一多瞥见,欲言又止。
闻父:“古瓷字画虽稀,也并不值得父子间为之争议什么,总不过皆身外之物罢了。当藏则藏,当去则去,不足论道。”
闻一多:“我明白了。”
闻父:“家驷最近有信写给你么?”
闻一多:“他在法国一切都好,学业勤奋,生活俭朴,请父亲放心。”
闻父:“你给他回信时,转达我的意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古人的话自然是气概高迈的。青年忧国爱国,精神也自然可嘉。但是,倘自己们学无所长,业无所精,到头来,那爱国的满腔热忱,也不过就成了一逞匹夫之勇的行为。须知,谭嗣同的献头取义,与匹夫的洒尽鲜血,对于一国之兴亡的警醒作用,意义很不同的。”
闻一多张了张嘴,将话吞回。
闻父:“你好像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闻一多:“我一定向驷弟如实转达父亲的话。”
闻父:“听来还是不以为然。你不以为然就不以为然。你已经是任过教授之人了,我们父子之间,孰是孰非,可以互不强加的。”
闻一多:“父亲,我要告诉您,我将到武汉去。”
闻父:“唔?”想了想,同意地:“也好,你们夫妻,刚刚失去爱女,悲伤结垒于心,我是看在眼里的。立瑛之死,我和你母亲也是格外伤心的,你们到你岳父家去住些日子,免得在这里处处触景生情,这也是我打算劝你们的想法。”
闻一多:“我不是到岳父家去,自然也不会带着细君。”
闻父:“那你到武汉去干什么?”
闻一多:“朋友相告,武汉方面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邓演达,欲聘我担任政治部艺术股股长兼英文秘书。”
闻父默默地看了闻一多许久;闻一多迎视着父亲的目光,毫不躲闪。
闻父:“你什么意思?”
闻一多:“我没别的意思。既然我已经正式答应了前往应聘,怎能不告之父亲?”
闻父:“可是依我听来,你的意思分明是,我这位父亲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闻一多:“父亲刚才自己也说,我已经是任过教授的人了,那么,似乎不必凡事再由父亲替我做主。”
闻父:“你忘了我们闻家子弟绝不涉足军政的遗训了么?”
闻一多:“依我理解,这一条遗训的本意,乃是教诲我们闻家子弟,不为官位而钻营于政界,不为权柄而混迹于军旅。今我去往武汉,所受之职不过小小一个股长。我认为现在是国家图强之举急需各类人才效力报国之际,故而不担违背先人遗训之罪名。”
闻父:“这么说,你已很坚定了?”
闻一多:“儿意已决。”
闻父转身,缓缓走向一把椅子,坐下,不再看闻一多,神情凝重而愠色怫怫。闻一多望着父亲,经久的沉默。
闻一多:“如果父亲再没什么教诲之言,儿退下了……”
闻父无言,一动不动,闻一多一转身走向门外。
闻父:“站住。”然并未抬头。
闻一多驻足门口并未转身。
闻父:“我的话,你可以越来越不以为然了,你妻子的态度,你不可以不考虑?你征得她的同意了么?”
闻一多:“我想她会理解我的。”
闻父:“这么说,你还没跟她讲。”
闻一多:“今天就要跟她讲。”
闻父:“身在军旅,又意在报国,赴汤蹈火的关头总是要面临的,你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了么?”——仍未抬头。
闻一多:“儿并不崇尚匹夫之勇。如临担当正义之关头,纵如谭嗣同一样的死法,亦在所不惜……”
又是一阵沉默。
闻父低低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再无话可说。我会交代韦奇将你一直送到武汉……”
闻一多终于回头,转身。
闻父坐姿如故,但见其老泪正落襟上,一滴,两滴……
闻一多不由得走到父亲跟前。
“父亲,我不是想成心惹您生气……”
闻父:“我并没生你的气。”
闻一多双膝一跪:“父亲,于国,于家,儿都有一份责任啊!我想……以后驷弟留法的经费,应该由我来担负下来才对,再不必父亲操心筹措了……”
闻父:“你起来。”
闻一多站起。
闻父扭头以袖拭了拭泪,凝视闻一多,表情又恢复了尊严:“记住,从今以后,再也不必跪我。你孝敬父母的榜样,早已做得很好,包括你的婚事,也是由于有孝心而顺从了父母的。这一点,我心里也清楚。而且每一想到,不无内疚……”
闻一多:“父亲,高真既已为我妻,我将会在夫妻关系上永远对得起她,绝不做……”
闻父竖掌制止。
闻父:“家驷给我写的信中,言及准备回国参加公费留法学生的考试,我相信,他定能如愿以偿。所以他,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什么,常与他通通信,替我多多地关怀他就是了。”
闻一多:“我也相信,以家驷的学业成绩,考取公费留法资格,是十分有把握的。”
闻父:“你妻不是又有身孕了么?”
闻一多点头。
闻父:“今后,你只要尽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友,为国家文化知识人士的种种责任我就欣慰了。‘爱子,教子以义,弗纳于邪,’可知这是何人的话?”
闻一多:“《左传<隐公三年>》所载石蜡之语。”
闻父点头:“生老病死,人间常道。哪一天我和你母亲到了寿归正寝之时日,你若身在近地,能赶回来看上我们一眼,自然很好;若身在千里之外,不能及时赶回,也不必哀哀抱憾终生。我此刻便代表你母亲,提前谅解你……”
闻一多也流下眼泪来:“父亲……”
闻父:“你别打断我,想我闻延政,不过一前清秀才,沧海桑田,国废科举,已成于国于民无用之人。所幸五子中你和家驷,自幼勤学苦读,终成国家新文人知识者,此我大慰。尤其你们兄弟俩个,今后当互励互勉,无论中国之局面再怎样的风云变幻,动荡不安,宁肯固守清贫,也万勿为一时一事之荣华富贵,做下有辱闻氏子弟清名正气,遭万夫所指之事。这番话,我早就想对你说的。今日一并说了,以后父子再见,我也就不会再说它了。”
闻一多:“父亲,儿一定铭记于心,将来也一定要使儿女们铭记不忘。”
闻父挥挥手:“那,你就去。”
闻一多低头退出。
武汉。国民政府办事处。
闻一多在韦奇陪送之下行来,驻足高阶下,仰望道:“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韦奇放下皮箱,作义士长别般拱手道:“那么,我回去了。”
闻一多:“你已从浠水送我到武汉了,何不陪我进去一下呢?”
韦奇犹豫了一下:“也好,沾你的光,亲眼见识搞革命的军人们都是怎样的。”
闻一多一手抢先拎起皮箱,一手挽起韦奇,不无兴奋地登阶而上。
左右两名警卫同时伸出手臂:“先生,有何贵干?”
闻一多:“我是受总政治部邓演达主任之聘,前来报到的。”
另一个问:“您是闻一多先生吗?”
闻一多点头。
对方:“我读过您写的诗。长官已通告您今日到来,命令礼貌放行。不过……”
闻一多:“需要看我什么证件?我什么证件也没随身带着……”
另一人:“那倒不必。看你的样子就像位写诗的人。”指指韦奇:“不过他不能进,这是警卫规定。”
韦奇笑了:“我说我回去嘛!”
闻一多:“你先别急着走,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几分钟后我出来接你,一定让你亲眼见识见识搞革命的军人们都是怎样的一些人士。”
韦奇:“那是开玩笑的话,不见识也罢。”
闻一多:“总之你得等我!”大步走入进去。
韦奇在台阶上坐下了,掏出了一包卷烟。
一名警卫:“这位公民,你不能坐在这里,更不能在这里吸烟。”
韦奇扭头奇怪地:“在跟我说话?我不叫公民,叫韦奇。”
两名警卫互相看着一笑。韦奇还是收起烟包站了起来:“不许我坐这儿,不许我在这儿吸烟,是?”下几级台阶,问:“那么我待在这儿可以了?”
一名警卫做手势,示意他再往旁边站。
韦奇往边上站了站:“行了吗?”
另一名警卫默许地点点头……
韦奇:“哎!两位兄弟,请教一个问题,你们告诉我这革命和起义有什么不同?”
两名警卫突然都将身子站得笔直,并同时立正敬礼。原来是有一行几名军官登阶而上。军官们进去后,韦奇又说:“你们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一名警卫将手拢在嘴边告诉他:“不许说话,否则军纪处分!”
韦奇:“往靠近革命的地方一站,就连话都不许人们说了么?”
另一名警卫同样地:“不是指你,是指我们自己!”
韦奇:“明白了。那你们就别说,只听我说。要论这革命和起义是一回事呢,那么我还做过你们的榜样呢!我祖父曾在太平军里做过统领长啊,可谁料到,太平军的下场会那么悲惨呢?结果不是清军杀败了我们,是太平军自己人搞垮了自己人。要论这革命和起义不是一回事呢,那么就我韦奇所知,为革命争城夺地一死一大片的,还不是像当年的太平军一样,尽是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农民弟兄……”
两名警卫突然又挺直身子,肃然立正敬礼,原来是一身军装,头戴军帽的闻一多出来了……
闻一多下阶走向韦奇,韦奇陌生地望着,又往旁边站,一时竟没认出他。闻一多:“韦奇,为什么躲我?”
韦奇定睛看清,笑了:“是你呀,军服一穿,军帽一戴,认不出来了……”
闻一多笑了:“看,我有了邓演达主任亲笔批的条子,现在你可以随我进去了。”
韦奇:“就不了。”
闻一多:“怎么又不了?”
韦奇:“见识了你,也见识了他们。”指指阶上两名警卫:“等于见识着了嘛!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
闻一多:“晤!明白了什么?”
韦奇:“我明白我们太平军当年为什么败得那么惨了。当年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参加太平军的太少了……”
闻一多:“那也不是主要的原因。”
韦奇:“我常想,当年我父亲的父亲他们一块儿参加的太平军怎么一起就无可阻挡,一败就不可挽救了呢?从小想到现在,总算开窍了一点点……”
闻一多:“韦奇,这个问题一言难尽的啊!我刚报到,马上就有工作了,不能陪你聊下去了。既然你又改变了主意,我也不勉强你,在此和你告别了。”
闻一多双腿一并,举手向韦奇敬了个礼。阶上的一名警卫纠正道:“长官,错了,应该右手。”
闻一多望了那警卫一眼,与韦奇同时笑了。
闻一多:“那就再来一次。”
又敬一礼,转身奔上台阶。
韦奇望着他的背影,笑道:“天生当教授的材料,居然也成长官了,看把他高兴的!”
闻一多蹬上台阶。推开一扇门,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房内立一块很大的画板,已固定了画布;一应画具,也摆好在一张桌子上;还有两名女兵,背对着他,在窗前低声说笑……
两名女兵停止了说笑转过身来,同时敬礼道:“报告长官,我们随时听候你的命令。”
闻一多困惑地:“我,没什么事命令你们……”
一名女兵:“邓演达长官命我们前来协助您完成一幅宣传画。”
闻一多:“那,你们一定是画过的了?”
两名女兵一齐摇头。
闻一多略显失望地:“那你们去,我这里不麻烦你们。”
另一名女兵:“可是……”
闻一多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放,一边解军衣扣子一边说:“请你们回复邓演达长官,就说我一个人会画得更快些,保证按时完成。”
两名女兵一时不知所措,你看我,我看你。
闻一多将脱下的军衣往椅背上一搭,望着她们又说:“多谢了,可是我真的没什么事让你们做的。”
两名女兵只得怏怏离去。门外传入她们中一人的话语:“不过是小小的股长,军衔才是尉官,神气的什么呢?”
闻一多摇头一笑。
闻一多挽起衬衣双袖,执画笔在手,站到画板前,沉思之后又放下画笔,操起了一柄板刷,饱蘸红色颜料,猝然在画布上落下一笔……
天黑了。闻一多在窗前吸烟斗,烟斗一红一灭……
门外一串女人的笑声。
一个男人的带有乞求性的话语:“宝贝儿,求求你,今晚赏给我一次机会!”
女人:“也不是我不肯呀,你不是找不到一个没锁的房间嘛!”
门开了,男人的声音:“这里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男人的身影随声闪入,并往里拉扯女人。
女人:“不嘛,你坏!”
男人:“好男人也会心甘情愿为你变坏!”
男人将女人扯入,掩上门,背抵门搂抱住女人,狂吻。
男人:“宝贝儿,宝贝儿,我可想死你了……”
女人挑拨的娇声。
闻一多复转身面窗。
男人:“看那儿有块木板,让我把它放倒当床……”
闻一多:“我不允许,因为那是我画的画。”
一对男女这才发现他的身影,呆如木鸡。
闻一多:“再说油彩也没干,会染脏了你的军装。”
那男人:“你是谁?”
闻一多:“我是谁对你们无关紧要,你们还是另找别的地方!因为我没画完,一会儿还要接着画。”
灯亮了,着军装,分头抹得油渍渍的一名中年军官的手,缓缓从墙上滑落,看去是女军秘的女人,狼狈地抚头发,扣衣扣,抻裙子……
桌子的画笔横七竖八,并多了半块咬月牙的饼。画布上,一幅宣传画已近完成。起始所落之一笔红色,涂为一个捂着胸口,鲜血染衣,倒在同胞怀中的牺牲者,看去似船工老韩。“驱逐外寇、打倒军阀、拯救中国”之黑体字口号分外醒目。
那男人:“你究竟是谁?”一边问,一边走向闻一多。
闻一多缓缓转身,嘴唇轻衔烟斗,一手攥之。
二人相互打量。
那男人:“我在问你话!”
闻一多:“奉国民革命政府之命,为它作画写诗的人。”
那男人:“立正!”
闻一多的身子往窗台一靠:“我不愿意!”
那男人举起了一只手。
闻一多:“你敢!”
那男人的手僵在半空……
门轻轻一响,那男人回头,见一角裙裾已闪出去……
男人美梦落空,恼羞成怒,脸都歪了,气急败坏地:“你!你你你为什么不立正?”
闻一多:“我为什么要立正?”
那男人:“因为你只不过是名中尉;而我,是少校!高于你两级军衔!对于你,我是长官!你跟长官说话那就应该立正!这是军中规定!否则就是目无长官!”
闻一多:“对于我闻一多,在这幢楼里,只有一人可算长官,那就是亲笔聘我来的邓演达先生。即使和他说话,他也不要求我必须立正。”
那男人一愣,张了张嘴,未说出话。闻一多:“不过,既然已投身军界,您有高我两级军衔,我倒愿意从此刻开始视您为长官。”
那男人:“闻一多?你初来乍到是不是?”
闻一多不作正面回答,而说:“长官,向您报告两点:第一,闻一多不识军衔,所以没能一眼就从您的肩章上看出您的军衔比我的高两级,恭请长官原谅;第二,如果长官没有什么指示的话,可否请长官离开这个房间,因为下级闻一多还要继续画那一幅画,而那是我必须按时完成的任务。”
对方忽然尴尬地笑起来,笑罢,一手按着闻一多肩,做亲密状地说:“闻……你叫什么来着?”
闻一多:“闻一多。”
对方的手从闻一多肩上放下,轻拍自己脑门:“我怎么一眨眼忘了你叫闻一多呢!闻一多刚才我们不过……那个……是一场小误会嘛!以后咱们是朋友了!在这幢楼里,上上下下少有不买我账的,实话告诉你,我是有背景的。我的后台不是一般人物。只要你以后肯多听我的点拨,我保你官运亨通。要不了多久,也能当上位校官神气神气……”
闻一多一笑:“我不是为了当官才投身军界的。”
对方:“哎,这话既不坦诚,也很迂腐。不为当官,那到军界来混个什么劲儿呢?什么革命呀,保卫国家民族是军人的天职呀,那都只不过是一种标榜,平时说说罢了。若太认真,难道我们还真的值得为什么国家民族去掉自己的脑袋不成?现如今,从全世界看,革命在许多国家不过是一种时髦,一种时尚,既刺激又仿佛很光荣的时尚,投身此种时尚潮流中跟着玩玩,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玩得漂亮,后半生就吃革命这碗饭了也未尝不可!”压低声音又问:“你知革命对于我们男人最起码的好处是什么吗?”
闻一多:“是什么?”
对方:“与新类型女性的接触面大大地扩展了,女人比我们男人更爱追逐时髦啊!女人就不想经历一番刺激么?她们也是分外想的啊!但是追求时髦寻求刺激的女性,那得有资格。而有此资格的女性,在今天的中国,品味就一定不同一般,比如孙中山先生的夫人宋……”
闻一多:“长官,孙中山先生在我心目中是近代民族伟人,他的夫人在我的心目中是目前中国最杰出的女性之一。闻一多提醒长官万勿出言不敬,否则,说不定我有会冒犯您的。”
对方尴尬片刻,又是一阵掩饰尴尬地笑:“好好好,那咱们就不以孙夫人为例了。让我告诉你个明白,咱们国民革命军中女学生不少,只要你经常对她们大谈国家啊,民族啊,使命啊,责任啊,她们往往就会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的,那时她们什么都肯为革命,也为你本人奉献!……”
闻一多:“长官,我向您保证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因而您不必太对我表示关怀。请允许我现在开始接着画我的画。”说罢,大步走至画前,操起了画笔。
一阵舞曲传来。对方望着闻一多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径自一笑,跟过去,从闻一多手中夺下了画笔,纠缠不休地:“老弟,你听,今晚的舞会已经开始了,何必一人在此涂红抹黑的?来来来,人生难得几回乐,跟我去放松放松嘛!”
闻一多极不情愿,但又不便发作,被对方攥腕“挟持”而去。
一楼大厅。
军乐队在演奏舞曲,军官、雅士、名流。女人成双成对,贴颊偎身,翩翩起舞;下级军士们充当侍者,手托杯盏和小毛巾,在舞影间穿梭服务。
那名将闻一多“挟持”来的少校,身临其境,立刻变了个人似的,朝这边点头微笑,朝那边招手致意,一副风流倜傥、彬彬有礼模样。闻一多冷眼旁观。
一名充当侍者的下级军士来到闻一多跟前:“长官,喝点儿什么?有英国的葡萄酒,法国的葡萄酒,美国的威士忌,还有日本清酒。”
闻一多:“有咱们中国民间的米酒吗?”
对方:“这,这种场合,怎么会有那种酒呢!”
闻一多:“这种场合,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种洋酒呢?”
对方:“外国公馆和外国公司派人敬献来的。中国人一革命,他们就对我们友善起来了。”
闻一多:“是么?”
那名少校双手各牵一位女郎来到闻一多跟前,对一女郎笑道:“我这位同志加朋友,今晚就拜托给李小姐了。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儿闷闷不乐,希望李小姐很快能使他高兴起来。”揽着另一女郎,旋转而去……
被称作“李小姐”的女郎,双手软绵绵地往闻一多肩上一搭,朱唇一绽,作出一种迷人微笑:“这位军官哥哥,闷闷不乐所为何事啊?”
闻一多:“与国家兴衰无关,也与民族荣辱无关,纯粹是为了个人的事。”
女郎:“噢,我明白了,那一定是为感情方面的事?是红颜撒手人寰?还是情场失意的痛苦?”
闻一多:“小姐,请把手从我肩上放下来,我再告诉你。”
女郎娇嗔地:“这么看不惯我的双手啊?”双手顺着闻一多胸前滑落。
闻一多:“我在中国别处,闻到过血腥之气;而这里,又弥漫着太浓的荷尔蒙气味。我对两种气味在中国的混合过敏,这也可以说纯粹个人的事?”
女郎:“荷尔蒙是哪一国产的香水儿?我可从没用过那么一种牌子的香水。”
闻一多:“小姐,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言罢,肃然一躬,转身便去。
女郎悻悻地:“这种人,真不通趣!”
闻一多在舞曲声中回到自己作画的房间,一进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能将自己“过敏”的那一种“气味”从胸中呼出似的。在舞曲声中,他晃了晃头,定了定神;并且,深吸一口气。又仿佛准备举起重物或打一套太极拳似的……
他从桌子挑选了一只画笔,抬头之际,见两名曾派来听他吩咐的女军士中的一个,站在门口,正默默望他……
闻一多:“你来干什么?”
女军士:“还是邓演达长官命我来的。他说他知道你一写起诗来做起画来,就会连饥渴都忘了,所以……”她的目光瞥向桌上的半张饼……
闻一多:“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完成我的画,无论什么人命你来的,都请你离开。”
女军士:“不,长官……”
闻一多:“既然你视我为长官,那么我命令你离开!”
女军士反而走向桌子,归整桌上的画笔。
闻一多生气地:“放下!”
女军士手握一把画笔,呆呆地看他。
闻一多一指门,严厉而又大声地:“离开。”
女军士将画笔“啪”地往桌上一拍,双腿一并,立正敬礼:“是,长官。”
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出去了。
闻一多重新站在画板前,握笔难落。
乐曲声,似乎更响了……
画板上似乎交替迭现如下画面:
上海街道上士兵殴打的工人和学生;
舞厅醉生梦死的一对对舞影……
船工老韩的死……
舞厅女人们的红唇粉面……
《京报》主笔邵漂萍遇难情形……
那一名令闻一多极其嫌恶的少校的嘴脸……
“三一八”惨案的情形……
闻一多望着,退至一墙,靠墙而立,表情郁闷之极。
一只手,在墙上摸索开关,关了灯。黑暗中,闻一多揣出烟斗,
划着火柴……闻一多走到窗前,吸烟斗,望窗外的万家灯火。外面传来一阵学生们唱的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救中华……
我们要团结,我们要团结
冲向前……
歌声由远而近,压过了乐曲声………
响起了开门声,灯亮了……
闻一多转身,见是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人。
闻一多:“演达先生……”
邓演达将托盘放在桌上,温和地:“我聘请你来,不是要你来当革命的钟点工的。看我亲自送来的份上,吃点儿东西。”
闻一多:“演达先生,我虽已投身军界,还是习惯于称我尊敬的人为先生……”
邓演达:“这不应该是个问题。因为邓演达和闻一多之间,无论在何时何地,关系都永远是平等的。”
闻一多:“可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
邓演达:“可我却不能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也这么想——那个为宣传国民革命画了十几个小时的闻一多,肯定的既不渴,也不饿……”
邓演达说完,弯腰捡地上的画笔。
闻一多随之默默地捡。
二人直起腰时,四目相对,彼此睇视……
邓演达:“我以前听说的闻一多,没这么大脾气。”
闻一多不无惭愧地:“闻一多的修养,越来越显得不够了。”
邓演达:“这其实也不应该是个问题——倘若全中国之人今天都变成了修养一流的君子人士,于中国反倒是天大的怪事了。”
走到画前,欣赏地:“画得很好。中国今天特别需要这样的画,尽管我本人家里挂的是山水。”
发现了被画笔戳穿的地方,指着问:“那能修补好么?”
闻一多:“能。”
邓演达:“不习惯军界环境,是?”
闻一多:“我不习惯的倒也不是……”
邓演达:“不必说明,我知道你不习惯的是什么。所谓革命新军中,既有大批爱国青年,也有善投革命之机的旧军阀势力,还有个人野心家、流氓无产者、市侩以及伪装革命,实则是革命之危险敌人的人。但于中国,目前也只有这样式的一种革命可以进行。而今天,有革命总比没有革命好……”
闻一多点头。
邓演达:“据我看来,国共合作,难以持久。藤麻是不可能拧成一股绳的。也许,我们病入膏肓,气血两亏的中华,还将经历更多的劫难啊……”
闻一多恳切地:“演达先生,我闻一多于政治的见解接近于儿童,不过每以儿童爱慈母般的一颗心爱着我们苦难的国家而已,您指的劫难究竟是什么?望能指教一多……”
邓演达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罢了。”擎起端来的一杯牛奶:“喝下去,否则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了,立刻就走。”
闻一多接过杯,一饮而尽;放下杯,注视着对方仿佛说道:“我已经喝了,先生请说下去。”
邓演达:“闻一多,你作为诗人,能以儿童爱慈母般的一颗心爱国,这已难能可贵。一个苦难的国家,需要有人用生命拯救它,也需要有人用诗鼓舞它。——恕我不能多说什么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及时处理……”
突然一声枪响。
邓演达本能将闻一多掩护身后……喊声:“抓刺客!”
走廊里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又一声枪声——房门缓开,一中弹人依门倒地。
几名警卫:“报告长官,这个人混了进来,攀到您办公室的阳台上伺机行刺!”
邓演达转身看了闻一多一眼,大步而去。
闻一多望着警卫们将尸体推出,地上流下一道血痕……
闻一多绕过血痕,也离开了房间。
曾舞影翩翩的一楼大厅,一片狼藉……
闻一伫立楼梯上,呆望着。【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