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时分,夕阳红透;余霞许缕,正在西天沉逝……一声汽笛,似老翁之悲情一叹。长江——从武汉至黄石的一段江面,晚雾缥缈,倏浓倏淡……轮船缓驶江中,锈迹斑斑,仿佛一条患了皮肤病的江豚仰浮于江面——这是一九二一年底一个阴霾的日子。甲板上,寂静悄悄,一男子背对层舱,抚栏而立,乃是清华学子闻一多。
闻一多,原名闻家骅、闻多,出生于湖北浠水县巴河镇望天湖畔闻家铺,堂兄弟中排行十一,大家族中称其“一哥”或“一弟”,婚后顺称其妻为“一嫂”。因其清华学友潘光旦一句戏言“闻何谓多?”遂改名“一多”,时年二十四岁。此行乃遵父母媒妁之命赶往家中与表妹高真完婚……
下雨了。雨丝如发,闻一多的长衫已经湿了,他似乎浑然不觉,思绪回到了从前……
一篷船撞雾而现,闻父剪臂伫立船头。
闻父:“家骅,为什么不带领着背诗?”
席篷内探出少年闻一多的头:“父亲,背哪一首呢?”
闻父:“就背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少年闻一多:“好……”
江上响起男童们语调稚嫩的背诗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日,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闻父:“停,这后一句怎讲?”
少年闻一多:“哪里想到二十年后,又能和君子您卫八处士相见于对方家中的厅堂呢?”
闻父点头:“继续。”
男童们的背诗声: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小船徐远,其声亦然。
一只花色的小皮球从一客舱蹦出,滚过湿漉漉的甲板,滚向舷边……
女人的声音:“别捡了,危险!”
闻一多转身,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舱门外,挣着身子要捡球,然而小手被一只女人的手拽住;女人的身子隐在舱内,闻一多只能看见她的半条裸臂……
女孩:“我的球,我的球……”
闻一多快步走到舷边,一撩长衫,弯下腰,伸手挡住滚动的球,捡了起来……
一名船工恰在此时走过他身旁,恭敬地问:“您是……闻少爷?”
闻一多拿着球,疑惑地望着船工。
船工:“闻少爷,下雨了,没人再在甲板上站着了,您也回客舱去,您的衣服都被淋湿了!”
闻一多有些迟疑地:“我们……相识过的吗?”
船工:“闻少爷,您四伯父,不是在巴河镇里开着一家商铺么?我在他铺子里打过杂。还是他老人家托人介绍我到这艘船上的呢!我家在武汉乡下,这样对我来回探家方便多了。我给他老人家打杂的时候见过您几次。”
闻一多:“那么,是自己人了,何必在船上也叫我少爷?”
船工:“越是自己人,越该分清身份嘛。要不,这大千世界人和人的关系,岂不就乱套了嘛!”
闻一多轻轻摇头道:“不好,不好,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本是不该被什么老爷、少爷或下人的名分区分开来的。总之,别人若叫我少爷,小时候还听得,现在长大了,听着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罢苦笑。
船工:“那,以后再遇见您,我称您闻先生就是了。”
闻一多认真地:“闻一多。以后直呼我的名字。我还是名学子,哪里当得起别人称我先生。”
船工也认真地:“偌大中国,不是仅有一所著名的学校叫清华么?您家乡人,谁不知您是清华的才子呢?我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岂敢直呼您的名字?”
别处传来叫声:“韩福禄,这边舱里有人晕船吐了,快来收拾一下。”
船工:“闻先生,我得去了。您还是别在甲板上了,快进舱里!”
船工离去,闻一多又将身体转向了大江……凭栏的闻一多,双手无意识地转动着球,轻而长地叹息一声,低吟出两句诗:
暮雨朝云几日归
如丝如雾湿人衣……
他的表情随之惆怅。与表妹的包办婚姻,委实是他不甚情愿的。
背后女孩怯怯的声音:“先生……”
闻一多缓缓转身,见女孩站在离他几步远处,正望着他……
闻一多:“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女孩:“先生,还我球……”
闻一多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球,恍然大悟地:“噢,我都忘了,你的球,当然要还给你!”
女孩伸着手正要走向他,闻一多制止地:“别过来,船边太危险。”
闻一多掏出手绢擦擦球走向女孩,将球还给她,同时抱起了她……
闻一多对小女孩柔声地:“记住,这个球,你也要当它是有性情的东西看待它。它是小球,所以你不能踢它,更不能踏它,你拍它时,要轻轻的。你拍得太重,它就不高兴了。一不高兴,它就会滚向一边去,不想跟你玩了……”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闻一多抱着她走到舱门口,将她轻轻放在舱门内,待直起身时,才见是个小舱,仅两张铺位;而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女子,一手握卷,斜坐于铺位,正面带微笑,神态端庄矜持地望着他。她身穿旗袍,看去是位生活优越的少妇。
闻一多也微笑了一下,退开。又走回到船舷边去,凭栏而望。少妇不禁注视他的背影……
韩福禄提着手提话筒喊:“各位先生,各位女士,现在餐厅已为诸位备好晚餐,诸位文明舱的先生女士们请用餐去了……”闻一多一扭头,正巧与少妇的目光相视。
韩福禄匆匆走过来:“闻……您一直没离开甲板啊!您可真是的!……”
闻一多一笑:“我有换的衣服。再说我喜欢在这样的丝丝细雨中独自待会儿。”
韩福禄:“该吃饭了。”
闻一多:“我现在不饿。老韩,你忙去。”
韩福禄走开,回头望他,边走边自言自语:“书读多了,人就是会变得与众不同啊!”
男女乘客,陆陆续续从闻一多背后走过,少妇一手牵着女孩,一手撑伞,也从闻一多背后走过,闻一多全然不觉,从他的背影看出,他一直陷入着某种沉思……
天黑了。船在夜行,江声汩汩——闻一多的背影还在原处。少妇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撑着伞,替他遮雨……闻一多仍不觉。
闻一多低声自吟:“二十四桥今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少妇低声道:“念桥边红芍,年年知为谁生?”
闻一多立刻转过身,一时不知所措地:“谢谢,这怎么可以,淋湿了你自己。”
少妇:“闻一多,诗啊词啊那是当不得饭的,心头愁绪,也并非靠了才子情调皆可了去。”
说着,将伞递向闻一多,与他扶栏并立。闻一多接伞在手,不免奇怪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妇微微一笑:“你刚才与船工交谈,我无意间听到了。”
闻一多:“独自寂吟,想必也让你见笑了。”
少妇:“诗人爱诗,犹如女子爱美,谁取笑这一点,谁便是在证明自己的愚蠢。难道我是一副愚蠢的样子吗?”
闻一多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虽还算不上是诗人,但我的确爱诗。爱唐诗,爱宋词,爱古代和现代的一切好诗,就像男人爱……”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了,忽然缄口。他将脸转向了江面——泊在江两岸的小船上,渔火点点……
闻一多:“一年湖上春如梦,二月江南水似天。”
少妇:“这是元代西贤的《春日怀江南》。”
闻一多刮目相看地侧脸望着她……
少妇:“你的话只说了一半,你爱诗就像男人爱什么呢?”
闻一多婉转地:“在一切的人生中,我觉得,为艺术的人生是最值得的。我的一生,将是为诗的一生。”
少妇:“已然决定了?”
闻一多郑重点头。
雷声隐隐,远处天穹上裂出一道闪电,江风骤起。
闻一多:“女士,风雨要来了,请回舱。”
少妇点头。
闻一多撑伞,将她送回舱口。待她进舱,闻一多请求地:“能否,将这把伞借我?”
少妇诧异地:“怎么,你还要待在甲板上?”
闻一多吞吐地:“我……只不过喜欢独自待在甲板上罢了……”
少妇:“可是,现在快十点了……”又一道闪电,又一阵雷声,风更大了,站在舱外的闻一多,长衫的下摆不时被风掀起……
少妇:“这一场雨来势汹汹,我的伞是难以挡住它的,你别淋感冒了。”闻一多笑笑。刚想说什么,一阵大风将伞叶吹折了……
少妇也笑了,诚恳地:“闻一多,进来坐。”
闻一多犹豫。闪电、雷声、雨点……
少妇在舱内一闪身:“请!”
闻一多犹豫地迈入了舱。一阵风将舱门“嘭”地关上,紧接着,瓢泼大雨在舱外下了起来……
女孩已酣睡在一张铺位上,少妇坐于女孩身旁,指着另一张铺位说:“诗人,随便坐。”
闻一多局促而坐。
少妇:“我也要谢谢你。”
闻一多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少妇:“谢谢你替我女儿捡起了球,谢谢你用儿童诗般的语言,对她说的一番话。”
闻一多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道:“哪里,您过奖了。”
少妇:“闻一多,实不相瞒,没见到你之前,我已经了解你不少了。”
闻一多诧异地抬头望着她。
少妇:“我的弟弟也是清华学生,不过他偏攻理科。我早就听他讲过,清华有一名叫闻一多的学生,入学考试时数理化虽成绩不好,但文科成绩却特别好,名列第二。尤其将一篇题目是《多闻阙疑》的命题作文,写得思路独特,逻辑清晰,文采飞扬,深获文科老师们赞赏……”
闻一多:“一多惭愧。”
少妇:“我还知道,你是清华学生诗社、剧团的主要发起人;是《清华周刊》的主笔之一;是清华第一名报美术专业的学生,周刊的封面和插图,往往出自你的笔下……”
闻一多:“那些,都只不过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所以做来投入而已。”
少妇:“那么,响应罢课,参与学潮,也是你喜欢做的事吗?”
闻一多严肃地:“那不同。一多虽然已立志将此生献给诗和美术,对政治之事,一向并无兴趣,但若事关公理和正义,一多还是不愿袖手旁观的。窃以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当是今日之清华学子的社会大立场,当是今日之中国青年的社会大立场。”
少妇:“据说,只有你闻一多等二十九名学生,坚决不肯向校方低头认错?”
闻一多微微点头。
“倘被取消毕业资格,也绝不后悔?”
闻一多点头。
“倘被剥夺留美之机会,也在所不惜?”
闻一多点头。
少妇:“好一个闻一多,能在这艘船上认识你,也算不虚我此行了。”
闻一多起身,彬彬有礼地:“我想,我该告退了……”
少妇:“闻一多,你坐下。因为你是我弟弟的清华同学;因为你是闻一多;因为通过我们的一番交谈,我自认为更了解你了……”
闻一多:“可是,毕竟太晚了……”
少妇:“你因为没有买到一张卧铺票,又不愿在底舱挤着,对不?”
闻一多低头默认了……
少妇:“闻一多,你今晚就睡在那张铺位上。”
闻一多讶然地:“这怎么行!”
少妇:“又怎么不行?”
闻一多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少妇:“我的先生在马来西亚经商。他认识湖北航局的一位官员,所以船上特为我们母女预留了这一小舱,你只管睡下无妨。”
闻一多:“我想,我也许会带给你诸多不便。”说着,再次起身,彬彬有礼地微鞠一躬,走至舱门——刚将门推开一道缝,一阵风夹着雨便扑入舱门,门前地上顿时湿了一片……闻一多本能地随即将门推严。背后少妇平静的声音:“清华学子的头脑中,想来不该也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在作祟?”
闻一多的手从门把手上放下了,他缓缓转身,望着少妇,庄重地:“那么,一多谢了。”
大雨“哗哗”地泼着舷窗,客轮在风雨中徐徐前行……
舱内,少妇搂着女儿熟睡了……
闻一多仰躺着,头枕双手,又陷入回忆:
春光明媚的浠水老家,遍地油菜花黄。胞弟家驷和表妹高真在深黄浅黄中奔来跑去,张网扑蝶。少年闻一多的身影踏田埂走来,喊:“驷弟!表妹!回家吃饭啦!”高真循声望道:“是一哥!”
闻家驷:“你叫得亲劲儿的!”学她声调:“是一哥!……”
高真:“你学我干什么?我叫错了不成?”
闻家驷:“你当然没叫错,他也当然是我们的一哥。可是,任你现在叫他一哥叫得再亲,长大以后你就叫不成他一哥了,我却一直还可以叫他一哥!”
高真:“那又为什么?”
闻家驷张张嘴,欲言又止。
高真:“说嘛,说嘛!”
闻家驷:“现在不能告诉你。”
高真:“说嘛,说嘛,现在不告诉我不行!”
闻家驷拗不过她,又说:“我告诉了你原因,你可不许害羞。”
高真:“如果不是羞人的事,我就不害羞。”
少年闻一多的身影走来。
闻家驷:“那,我就给你个明白——以后,你是要嫁给一哥做媳妇的。这是大人们商议后决定时我偷听到的事。你成了他的媳妇,连我也要叫你嫂了,你那时还能叫他一哥么?你只能这么叫他了——夫……啊……”最后两个字,闻家驷学了一句青衣念白……
高真羞得双手捂脸,继而将双手握成小拳,不停地擂打闻家驷。
闻一多走到他们跟前,大人似地:“表妹,怎么打起驷弟来了?”
高真羞视闻一多一眼,嗔道:“他坏嘛,他欺负我。”
闻一多:“驷弟,你为什么要欺负表妹呢?”
闻家驷:“我……我……”眼珠一转,岔开话头,将手中的瓶子举给闻一多看:“一哥,你看我为表妹捕了多少蝴蝶呀!”
闻一多索性给胞弟一个台阶,接过瓶子,转动地看着问:“那,你们两个打算将这些美丽的小生命怎么办呢?”
闻家驷:“我早就想好了,全都做成标本,也代表你的一片心意,送给表妹!”
高真:“我不要……”
闻家驷打断地:“你不要?那你求我带你来捉?”
高真:“我……我想……我原本是想,一哥爱看书,做成书签,送给一哥!”
闻家驷:“一哥,一哥,你心里只有一个一哥!还莫如我自己都用线拴了,当一只只小风筝放着玩儿!”
闻一多:“驷弟,我不许你把它们都做成标本送给表妹,更不许你都用线拴了当小风筝放着玩儿。表妹,我也不会接受你用它们作成的书签,将这么美丽的小生命活活弄死了,那是何等残忍的事啊!”
闻家驷和高真一时怔怔地看他……
闻一多:“还是还它们自由!”他说罢,打开瓶盖,于是一只只蝴蝶飞出,盘旋在黄灿灿的油菜地的上空,那情形煞是好看。但是,瓶中还剩下一只蝴蝶不往外飞。高真:“一哥,给我留下一只!”闻一多却将那一只也轻轻抓出一扬手放飞了,并说:“你们多不小心啊,把这一只的翅子都弄破了,看它已无力高飞了,可怜的蝶儿!”高真狠瞪了闻一多一眼,一扭身跑了。
闻家驷埋怨地:“这可是你惹她生气的?就留一只给她玩又有什么不行呢!”
闻一多望着高真背影一笑:“我惹她生气的,难道不会再哄她高兴起来?”
闻家。
一群孩子们同桌吃饭;高真眼中噙泪,怏怏地不动筷子。孩子们的目光皆望向闻一多……
闻一多:“那些美丽的蝴蝶,使我联想到梁山伯和祝英台,我又怎么忍心不把它们放飞了呢?”又对坐在身旁的高真说:“表妹,别生我气了,吃完饭我读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本给你听!”
高真抹抹泪,终于拿起了筷子。
雨过天晴,一个清新的早晨。客轮不知何时停靠于黄石码头。
舱中,少妇被下船人的脚步声扰醒,坐起身,见对面床上已没了闻一多,伞撑开放在铺位前的地上,床上还有一册刊物。
她起身走过去,首先收起了伞,接着款款坐在铺位边,拿起刊物,见是《清华周刊》;她翻开刊物,内夹一页纸,上有铅笔素描,画的是睡着的她和女儿。
多谢昨夜恳留,为您及女儿草此素描,以博一哂。又,伞已修好。不过,是船上的韩师傅帮我修好的,一多不敢夺人之功,实告。
闻一多
闻一多少妇迈出舱,正巧见韩福禄在拖甲板。
少妇:“韩师傅……”
韩福禄抬头四顾,问:“太太是叫我么?”
少妇:“你的熟人闻一多留言这么称你,所以我也这么称你。”
韩福禄:“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个船上干粗活的人,哪里也配您太太这么近便地称呼!请问太太有何吩咐?”
少妇微笑道:“那个闻一多,他哪里去了?”
韩福禄:“闻少爷啊,他已经下船了。他家在浠水,得在这儿上岸,再改乘另一段巴河上的木船……”
少妇:“他不愿你叫他闻少爷,你可是又叫了!”
韩福禄:“这不是背后嘛!”
少妇绕到船体另侧,双手抚栏张望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明是在寻觅闻一多的身影,却又哪里可见!
少妇若有所失地回到舱中,坐下翻看刊物,中有一页,印着闻一多的诗《二月庐记》: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的拳心里。
……
此时,平静的巴水河如绸带般闪着波光。河上,一条载客木船缓缓行驶,船口放着一大一小两个件箱。两岸风光旖旎。船家将橹摇得“唉乃”声声……
舱内,坐着闻一多和到浠水接他的老人家韦奇。闻一多默默地望着两岸,心事重重的样子……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回声,
改正音调的错儿。
……
韦奇:“少爷,你有心事?”
闻一多反问代答:“韦奇,我们之间,暗订一条君子协议怎样?”
韦奇一怔,遂道:“韦奇听少爷的。”
闻一多:“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少爷了。我在清华已改了名,先生学生都叫我闻一多了。以后你就叫我一多!”
韦奇:“少爷,我不会那么叫你的。”
闻一多:“为什么?”
韦奇:“你们闻家一向对我不薄,我要为你们闻家的下人,做个懂规矩的好榜样。我若那么叫你,哪儿还有一点儿下人的规矩了!”
闻一多:“那,就我们两个人时,行吗?”
韦奇:“行不行,往后,韦奇试试看。少爷。”
闻一多不悦地瞪着他……
韦奇:“好,我保证在这条船上不叫你‘少爷’了。回家完婚,是大喜的事,你怎么反倒像开心不起来呢?”
闻一多收回目光,望向舱外。
韦奇:“你们闻家是远近闻名的耕读之家,闻老先生又是前清秀才,从祖上就传下了个个能诗能文的好家风;他们高家,也是黄冈的大户,而且嘛,和你们闻家一样,是尽人皆知的书香门第,高真姑娘我也见过,有模有样的,何况你俩结为夫妻,闻高两家,就亲上加亲了……”
闻一多:“韦奇,不谈这事。”
韦奇:“你如果再不回来完婚,闻老先生八成就要派我去北京把你带回来了!”
闻一多转移话题:“我父母二老,他们身体都健康?”
韦奇:“都好,都好。”
闻一多:“今年雨多,我的‘二月庐’没有塌墙漏雨!”
韦奇:“没有没有。我知道你要是一回来,就会从早到晚待在你的‘二月庐’里读书,替你上心维修着呢,哪里会让它塌墙漏雨。”
闻一多的一只手,不禁地攥了韦奇的一只手一下:“我在清华,其实也经常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思念我的‘二月庐’,还经常思念你。回忆我小的时候,你带我到巴河镇去,让我骑在你的脖子上看戏的种种情形……”
韦奇:“如果少爷和高真姑娘将来在北平安家,需要个人看家护院,我愿去。”
闻一多:“你不是已经默认了我们的君子协定了么?”
韦奇低下头憨憨地笑……
船尾忽然传来哭泣声,二人的目光望向船尾,见船家十六七岁的女儿,赤脚蹲着,一边择菜,一边用手背抹泪——衣服裤子,缀满补丁。
韦奇叹口气,悄说:“唉,姑娘怪可怜的,从小死了娘,是跟着爹在这条船上长大的。长大了,也就该嫁了。穷人嫁女,是件愁事。心里喜欢的男人,往往娶不起她;相中了她的,又往往不是她的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老话,在穷人家女儿们的身上常是反的啊!……”
闻一多再次将目光望向船家女儿,一时表情沉郁。岸上忽起一个男人的乡间长调,接着是男人苍凉的歌唱:
好山好水好风光,
不抵妹妹好模样;
舍得卖掉我双眼,
只为妹妹你穿上一件好衣裳……
闻一多撩起衫襟,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抓着韦奇的另一只手悄悄塞给他,低声地:“这点儿钱,是我节省下的生活费,此番回来没买到铺位,又节省了一笔钱。一会儿我们下船时,你都给船家,嘱咐为他女儿买两身衣服。”
韦奇点头。闻一多掏出纸笔,问韦奇:“你记得刚才岸上那个人的歌是怎么唱的么?”
韦奇摇头:“我哪里用心听来着呢!”
船家的女儿却说:“我也会唱。”语调平静得出奇。说时,目光凝视远处,看也不看闻一多和韦奇……韦奇:“那么,有劳姑娘替我们唱一遍行么?”于是船家女儿唱了起来:
好山好水好风光,
不抵妹妹好模样……
其声凄楚哀怨。
船家在船尾突然高喝:“别唱了!一个待嫁的姑娘家,信口乱唱什么!也不怕这位文明的先生笑话……”
船家女儿噤声了,但见一行泪滴在她颊上。
闻一多与韦奇对视,二人的脸分别转向两岸……
船靠岸了。
岸上早有闻家雇的轿夫守着轿子在等候;闻一多踏上岸,一轿夫迎上前鞠身道:“闻少爷,闻老爷指派我们来接您,请上轿!……”
闻一多:“我就不必你们抬着了,只抬两件行李就是了。”回头望向船上,见韦奇正向船家交代什么,船家女儿站于一旁……
闻一多在岸上刚走了几步,船家女儿的歌声又从背后唱起:
好山好水好风光,
不抵妹妹好模样;
舍得卖掉我双眼,
只为妹妹你穿上一件好衣裳!
卖掉了双眼我不在乎,
免得个看妹妹和别人去拜堂……
闻一多驻足回头,见船已离岸,船家女儿窈窕的背影立在船头,闻一多赶紧掏出笔,边听边在手帕上记,过往行人好奇地看他。木船渐远,歌声渐远……
闻一多在巴河镇街中左顾右盼地走着,韦奇快步赶上。
韦奇:“一多,你怎么不坐轿子?”
闻一多:“你这不是改过口来了么?书是沉重之物,我要再坐上去,那可真真是将轿夫当牛马了,我是人,他们也是人,人不可以根本不替别人想一想。”
韦奇:“那就别逛街了,紧走几步快回家!你父母一定在家等急了!”
闻一多:“我又哪里有闲情逸致逛街。归程匆匆,连件小东西都没给我的表妹带,我想在这街上挑选一件。”
韦奇:“这一次可是你自己提到她的。”
闻一多:“我不是不愿你在我面前提到她,而是不愿和你谈我们的婚事。”
韦奇:“还不是一样的么?”
闻一多:“不一样。”往前走了几步,站住,对韦奇又加重了语气说了一遍:“很不一样。”
韦奇一时莫名其妙。
闻一多在一家铺子前挑选女子饰头的鬓花,比较着一红一紫两支鬓花,拿不定主意地问韦奇:“你觉得我的表妹她会更喜欢哪一种颜色呢?”
韦奇:“哎呀,只要是你买了送给她的,哪一种颜色她都会喜欢的。快买下一支走!”
闻一多:“那,还是要紫色的。紫色会使女子端庄,尽管我自己更喜欢红色……”
闻一多将手探入兜里,一时愣住:“韦奇,我的钱都给了那船家了。”
韦奇:“快走,快走!掌柜的,你不是认得我么?就记在闻家的账上!……”韦奇扯着闻一多便走。
巴河镇中古戏台前,各类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好生热闹;几名工匠正在攀梯盘架地布置戏台,看来不久将有戏演出。闻一多经过时不由得驻足观望……
田间路上,韦奇在前,闻一多在后匆匆地走着……
来到门首挂着“春生梅阁”匾额的大院前,他们刚停下,对掩的大门忽地打开,门内拥出男女佣婢七手八脚、各行其是,搭梯子,挂彩灯,贴剪纸什么的……
闻一多书奇怪地:“韦奇,春节还有半个多月呢,家里干吗这么早就张罗着装点门户?”
韦奇:“装点门户?哎呀,我的大少爷,就别跟我撇文腔了,这是在为你的婚事做准备!”两位往门上贴剪纸的小女婢窃笑。
而男佣们则打趣:“闻少爷,就等着沾光喝您的喜酒啦!”
“闻少爷,您再不回来,人家高家可就打算退婚啦!那时节,你们表兄妹亲上加亲的一段好姻缘可就吹喽!”
闻一多甚难为情。
韦奇:“你又愣什么神啊!你倒是跟我迈脚进门啊!”
韦奇仍手扯着闻一多,绕廊转柱,进了一重院子,又进了一重院子——各种关系的亲戚们,有的从窗口望见了他,有的在院子里碰见了他,无不与他亲切地打招呼;而闻一多几乎来不及一一回应,任凭韦奇扯着匆匆往前走……
二人终于走到一处幽静的厅堂外,韦奇通报地:“闻老先生,闻老夫人,一少爷回来了!”
屋内传出闻夫人急切的声音:“儿啊,还不快进来!……”
韦奇轻轻推了他一下:“快进去啊!唉,我怎么觉得你越有学问了,倒好像变得有点儿傻了呢?”
闻一多迈入厅堂,闻母已迎在门口。
闻一多:“父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儿给父母亲大人请安……”
他说着就要跪下请安。
正襟而坐的闻父语调缓慢地:“家骅,我们耕读之家,主张的是追随时代进步潮流,与社会共文明,这些个老规矩,不刻意而为也罢。”
闻母:“就是,就是!儿啊,为娘着实地是想你啊,多少次梦里梦见了你!快来坐在娘身旁……”
于是,闻一多被母亲握着手,领到母亲身旁的座位坐下;他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也正严肃地望着他;他不由地垂下了目光,显然,他这个已略获才名的儿子,对父亲是敬畏有加的。
闻母的手却一直握着儿子的手不放,目光也始终不离儿子的脸。
闻母:“儿啊,你脸色苍白,面容倦怠,想必一路之上很辛苦?”
闻一多刚要说什么,不料父亲开口道:“虽说路程千余里,但却毕竟是坐火车,坐轮船,不像古人,只能骑马甚而步行,若言辛苦,未免娇气。我们闻家的男儿,年轻时便当养成善于吃苦耐劳的本色。如今之中国,社会的新知识分子如你辈,只读写经史子集是不行的哦。那样,将来报效国家的资本是不全面的,依我的眼看来,中国的苦痛还很长久,那苦痛未必就不会涉及你的身上,所以……”
闻夫人:“哎呀,得啦得啦,儿子进了家门刚刚坐下,你就开始一套套地训诲起来了,也不怕儿子烦!说点儿正事不行吗?”
闻父:“我说的也是正事。”
闻一多:“儿不烦,儿觉得,父亲的话极有道理,故不敢妄言‘辛苦’两字。”
闻父欣慰地点头。
闻母:“儿子,你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清华苦读了整整十年了,知道的事情懂得的道理,明明要比你父亲还多啊!何必总顺着他的话,奉承他呢?”
闻一多:“妈,我可不是在奉承父亲,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
闻父的表情更加欣慰,甚至不无得意。
闻母:“不说那些不说那些,还是不说那些大道理!儿啊,我和你父亲,与你高真表妹的父母,已经商量好了,打算把你们的婚事赶在春节前操办完,那样两家也可以从从容容地过一个春节……”
“这……”闻一多心有异议,欲言又止。
闻父:“儿子,你和你高真表妹的婚事,乃是我们闻高两家家长在你们小时候替你们议定的。你们渐渐长大以后,心里也都是清楚的。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愿意的话,如今你们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难道你竟心生反悔吗?”
闻一多:“父亲……”一抬头见父亲一脸严肃,低头不说下去。
闻一多:“儿对男婚女嫁之立场,在给父母两位大人的信中,已经毫不隐瞒地表白了。”
闻父:“是啊,信我早已看过,也读给你母亲听过了……”
闻一多:“所以我此次回来,只不过是想再次当着父母两位大人的面……”
闻父忽然地:“韦奇!”
闻一多和母亲都不禁一惊,气氛一时凝重。
韦奇闻声而入,低声地:“先生有何吩咐?”
闻父:“麻烦你给他沏一杯茶。”
闻一多暗舒一口气。
韦奇沏茶后退出。
闻父不动声色:“先喝口茶。”
闻一多擎杯,浅呷一口。
闻父望着闻母道:“我想单独和儿子说些话。”
闻母:“怎么,我才见儿子没一会儿,就赶我走?”
闻父:“父子之间,不唯亲情话语。我是理解你的心情的,待会儿让儿子去你屋里,你们母子尽可以聊个够。”
闻母想说什么,却没说,不得已地站起,俯身悄对儿子说:“儿子,千万别惹你父亲生气。”
闻一多:“母亲放心,儿不敢。”
闻母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闻父大声地:“韦奇!”
韦奇门外应道:“在。”
闻父:“将门掩上,不许别人打扰我和家骅的谈话。”
韦奇:“是。”——从外将门掩上。
闻一多反而勇敢地抬起头,正视着父亲,似乎准备与父亲唇枪舌剑。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不料闻父微微一笑,慈爱地:“儿子,想必方才茶烫,现在肯定凉了,我看出你正渴着,再多喝几口。”
闻一多擎杯深饮,放下杯低声说:“父亲,儿也常想父母,常想家。”
闻父:“一路有何见闻?”
闻一多:“天灾人祸,沿途流民多多,时见卖儿女者,令人心生同情。”
闻父:“北平的政局还稳定么?”
闻一多:“儿一向远避政治,不愿与任何在党人士结交。对‘政局’两字,亦感觉迟钝,恐儿说不出什么来。”
闻父:“那么,怎么又卷入一次学潮之中了?”
闻一多:“那完全是当局逼迫的。还在去年春天,北洋政府就因筹集军费参加军阀混战,长期拖欠教育经费。北平国立八所学校教职员为了中国之教育事业可以进行下去,也为了自己索薪的正当权利,宣布停止继续授课,然而北洋政府却置之不理。六月三日,马叙伦、李大钊领导的索薪团展开罢教斗争,二十二所学校六百多名学生也集于新华门前请愿,北洋军阀竞出动大批军警,殴打请愿者,致使二十余人受伤。清华学校有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作经费基础,没有拖欠教职薪金,起初自然与此事无关。然而‘六三’事件之后,我们清华学子还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吗?那样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同界有难而不声援的话,清华学子今后还有何脸面迈出校门以对中国社会?”
闻一多神情激动起来。
闻父却异常平静地:“说下去。”
闻一多:“所以,我们清华学子于六月八日通过罢课案,决定执行市学联决议,十八日罢课。而校方却将大考提前至十八日进行,并宣布届时不到考场者等于自动退学。目的十分清楚,就是要破坏我们的罢课。当天晚上,我们再开全校学生大会,以四百二十四票对两票,通过又一项决议——无论校方如何胁迫,清华学子坚持罢课到底。并要求罢课终止之时,校方给予补考的权利……”
闻父:“可是报上说,校方也做了点让步,将大考日期推迟至二十二日,那一天,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进入了考场,这又怎么解释呢?”
闻一多:“父亲,那是校方后来狡辩而已。若拒不参加,尤其对于我们高四级学子,就意味着八年寒窗付之东流,出国留学之愿望也成泡影……”
闻父站了起来,踱几步,猛转身盯着儿子问:“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不韬光养晦,审时度势,而偏偏与二十九名激进学生坚持拒考到底?还自言什么远避政治,哼!”
闻一多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更加激动地:“父亲,人可远避政治,但不可远避正义,虽涉嫌参与政治,儿亦不畏任何人指斥,任何方面压力,而要恪守敢当敢为的个人立场!我等二十九名清华学子之动机堂堂正正,而校方却在报上污蔑我等乃因学业荒疏,成绩低劣,借故逃避大考!还逼迫我们写什么所谓‘自新’的悔过书!父亲,事关孩儿人生的第一次人格尊严,孩儿非受什么政治的蛊惑,乃为社会之正义而抗争,乃为人格之尊严而抗争,屈服无理惩罚,乃气节所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今天。父亲,我们是中国有个性的新国民,怎甘做高压手段面前俯首帖耳的奴隶!……”
闻父严厉打断:“不要再说了。这些话,你在给我的信中都已经写到,我并没回信对你大加指责。你语气激动,言词咄咄干什么?难道我是那对你实施高压的一方么?!”
闻一多一愣,低声地:“父亲原谅。”
闻父:“还不给我坐下!”
闻一多落座时,袖子抚翻了茶杯,茶杯落地而碎……【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