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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肖冬云决定留在“一中”继续三十几年前中断了的初中学业。

  当年的县“一中”,如今已是省重点校。它也完全不是从前的面貌了。连省城一些或有权或有钱并且对儿女寄予厚望的人家,都托关系走后门将孩子送到“一中”来。但是仅靠权或靠钱并不能遂心所愿。予以“照顾”的分数从没超过五分。

  虽然肖冬云是三十几年前的老校长的女儿,对她还是进行了入学资格测验。之后,现任校长,也就是当年和赵卫东一样暗恋过她的高二男生,亲自和她谈了一次话。

  他坦率地说:“你插初三看来是肯定不行的。那你很难跟得上。尽管你已经初中毕业了。如今的初中课程,比当年的初中课程深得多啊。跟初二你同意不同意?那也得从初二第一学期开始读。”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意。只要学校接受我,从初一读起也行!”

  校长说:“好。有你这种态度就好。”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校长又说:“我们‘一中’曾拒绝过一位省委副书记的孩子入校。”

  肖冬云庄严地说:“我保证像我当年一样努力学习。”

  第二天她就住校了。

  她在校园里走了一遭,除了一株老槐树,再什么保留在记忆中的景物也没看到。

  伫立老槐树前,她在心里说:“爸爸,我回到‘一中’了!……”

  一阵轻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乔博士给她写来了一封信,勉励她不但要考大学,还应考研。并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做她的导师。字里行间,爱意绵绵。

  对于乔博士,她是心存千言万语的。

  然而她的回信却极短。那简直不能算是一封信,只能算是一句四字电文:一言为定。

  肖冬梅跟胡雪玫走了。

  胡雪玫要将她培养成一名歌星。两人正式签了合同。而且由张、郝两位同志做公证人。胡雪玫还主动预支了一笔钱给肖冬梅。

  肖冬梅说:“跟大姐在一起,我需要钱干什么?”

  胡雪玫说:“你不需要,你姐还不需要么?”

  肖冬梅说:“那我以后还你。”

  胡雪玫说:“你当然得还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是商业时代的规矩。”

  于是肖冬梅将那笔钱存成一个卡,留给了姐姐。

  肖冬云接卡在手时说:“想不到我要由妹妹来供我读书。”

  肖冬梅不无愧疚地说:“那,咱们可怜的老妈妈就得由姐一人来疼爱了!”

  肖冬云说:“你放心,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母亲的。”

  肖冬梅就哭了……

  肖冬云劝她:“别哭。咱们姐妹俩的命运能这么从头开始,已经算是有贵人相助了。贵人就是胡大姐啊。你跟她走,姐也一百个放心。”

  胡雪玫从旁笑道:“最终谁是谁的贵人下结论还早啊!但愿你妹妹大红大紫以后,不一脚把我蹬得远远的!”

  肖冬梅跺了下脚,急替自己辩护:“人家才不会那样呢!”

  张、郝两位带队,听了姐妹俩对自己人生安排的汇报,亦觉欣然。

  李建国成了哥哥的家庭成员后,住得很不开心。因为自己在哥哥一家三口眼里竟是孩子。连侄女和侄女的对象,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而且常拿他开心。

  哥哥问他:“你可不能闲在家里。说说,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迷惘地说:“我怎么该知道我有什么打算呢?”

  哥哥又问:“你这是回答么?想工作还是想读书?”

  他考虑了半天,承认自己不是块值得读书深造的料。按现如今高考竞争的激烈程度,没指望迈进大学的门。

  “那你是想工作了?”

  他点了点头。

  “这不是难事。工作过几天就会有!”

  “干什么?”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到街道电业管理所去,收电费。”

  “收电费?我?……我不干!”

  他一副受侮辱了的样子。

  “那就到哪一个小区去,当物业管理员。”

  “工资多少?”

  “每月四五百。”

  “才四五百?!”

  “怎么,你还嫌少啊?现而今,就你这样的,能有份工作不错了!没我这位当电力局长的哥哥,你也许连口饭都吃不上!”

  几天的亲热劲儿一过,哥哥便动辄教训他了。

  “可我已经轻轻松松挣了三万五!”

  他也渐渐显出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的本相了。

  不待哥哥再开口,当嫂子的向他伸出了手:“三万五?拿来呀!你在网上骗别人,别人骗你的事,还有脸当真啊?”

  他便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从电脑上再也找不到许诺给他三万五千元钱那个网站了……

  他违心地去当了几天物业管理员。什么都不会,也就什么都干不了。一户人家的马桶不存水了,让他去修修,结果他将马桶弄碎了。还跑了人家一屋子水,被扣了三百多元工资。

  幸亏人家那不是更高级的进口马桶。

  趁着物业管理所负责人没板起脸炒他,他明智地主动辞职了。

  哥哥为此又训了他一顿。

  而嫂子整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了。

  忽一日省城有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亲自来访他,问他每月给他一千二百元他去不去?

  这工资数他是满意的,便问让他去干什么?

  对方说给他个副经理当当。

  由于当物业管理员已经多少培养起了点儿自知之明,对现实的面孔也多少有所领教了,他不敢爽快答应。

  “我……职位太高了,肯定当不好啊!”

  他寄人篱下,英雄气短起来。

  对方说不高。但也不能更高了。说要是招个一般员工,大学毕业生都随便挑,还不找他了呢。

  “那,让我管哪些事啊?”

  “什么事儿也不用你管。我们公司客人多。来了客人,你唯一的工作是陪饭局……”

  “可我,酒量不行啊。要行起来,那也得练。”

  “不用你陪酒。我一介绍:‘这位是我们副经理,三十几年前被雪崩埋在岷山的红卫兵长征队队员,现在又活了,而且活得很健康!’——客人们当然就对你好奇是?于是呢,你就讲你的传奇经历。讲得越离谱越好……”

  “就像编童话故事?”

  “不,那不行。童话是讲给孩子听的。要像编科幻故事!”

  “可我……这方面想象力恐怕也不行……”

  “没关系,我们会有人替你编。你没事儿背熟就行!我们需要的是你这个人的传奇色彩。你这个人的传奇色彩,会使我们公司具有浪漫色彩。冲这点,每月给你开一千二,你不亏,我们也值。干不干?……一千五也行!……”

  “如果您真有诚意,那就一千五。”

  “好!我是个痛快人,一千五定了!”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乃天不绝人,人无绝境。

  几天后李建国就到省城当副经理去了。那老总派了自己的专车和秘书——一辆黑色“大奔”和一位漂亮女郎前来接他。

  他从哥哥家走得趾高气扬,踌躇满志,一脸春风得意。

  结果使他的哥哥嫂子对他刮目相看,双双跟出家门,追在车后喊:“电话电话!你没留下电话!……”

  现在,就是我在写到他这会儿,他也许又在讲——不,背他怎么怎么死而复生的传奇了。据说他已经“练”出了三四两不醉的酒量了。而且少年发福已有些大腹便便了。他老板“文革”中当过红卫兵头头,也算是与他有种特殊的“血缘”关系!他老板一直对他挺好,拿他当个干儿子似的。还信任地分给了他一份陪饭以外的职权——监督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女员工们的考勤情况捎带留心她们背后是否说老板的坏话,并定期向老板汇报……

  赵卫东受聘于某市一家小报当记者。尽管他花三百元买了一份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假文凭,报社还是要求他送一篇文章去,看看他的文笔怎么样。他送去了三篇,都是用词凶猛,意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大批判”式文章。他对那种文风驾轻就熟,写来全不费工夫。

  一批孔子的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怎么会“必有我师”,还“焉”呢?

  “三人行”一个是逃犯一个是贼第三个是小人的情况,大千世界里没少发生过嘛!

  在此种情况下,谈得上什么是“善”什么又是“不善”吗?相互所“择所“改”,不过是好恶之间的伎俩传授罢了!

  引开去,兜回来,句句不离批判宗旨,扬扬洒洒写了五千余字。

  经他那么一批,不但孔子的那一句话荒谬绝伦,而且孔子本人也简直满腹糟粕,仿佛没留下过一句哪怕稍微正确点儿的话了。

  二批老子关于牙齿和舌的比喻——什么柔软的必长存于坚硬的?胡说八道啊!如此愚蠢无知的言论,也配中国人代代相传的么?谁见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人的舌?但是古人的骨头却一次次被挖掘出来了!还有古人的牙齿!再者说了,长存与否只不过是评价事物的标准之一,更重要的是看现实作用。倘谁被绑票了,他是靠舌舔开捆他的绳索呢?还是靠牙咬开?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加上恶狠狠的辱骂——于是老子在其笔下也只不过是中国思想史中滥竽充数的“老混混”了……

  这一篇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余字。

  三批孟子的“温故而知新”。

  “故就是故,新就是新。新故了以后才是故,故方新时不谓故。否则‘陈糠烂谷子’就不是该扬弃之物了。否则‘老生常谈’这句话就没有形容的意义了。温故就一定能知新么?数学家重新演算小学生的算术题,哪怕演算一辈子,又能有什么进步?‘温故而知新’是反动的逻辑!反动就反动在——实际上阻挠着人的求新愿望!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是一块精神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搬开绊脚石,必须将反动的‘温故而知新’论批倒、批透、批臭!再踏上千万只脚,叫孟子永世不得翻身!……”

  主编看罢他的三篇文章,拍案赞曰:“好!妙!”

  有人持异议,说这等文风,成问题?

  主编说:“成什么问题?目前缺的就是有赵卫东这种勇气的人!和他这种‘麻辣烫’而且凶恶的文章!本报多登一些这样的文章,还愁发行量上不去,还愁广告拉不来么?这个少有的人才我要定了!”

  赵卫东正式报到那一天,主编在办公室召见他,关上门单独面授机宜,与他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主编说:“孔子啦,老子啦,孟子啦,死了千多年的人了,就放他们一马。无论怎么批,也调动不起今人的情绪来!还是要拿今人开刀给今人看。这等于活人大解剖,给人以血淋淋的痛苦万状的感觉,那才过瘾!”

  主编给他列了一个单子,上排活人姓名二三十。

  主编最后说:“你就暂时先打击这些人!找他们的书啦文章啦作品啦看看。凭你的才能,不批得他们体无完肤,一一全灭了他们才怪了呢!不过,你的文风还缺少一种大器。”

  赵卫东虚心讨教何为“大器”?怎样才能“大器”得起来?

  主编道:“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你只要记住这么一条就行了——写时,心里想,天下人其实都不配活着,天下书其实都不配存在,不,连写也是不必写,印也是不必印的!天生我材必有用!闪开!闪开!爷来了!好比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刷!一扫,别人的外衣便都剥落了……”

  赵卫东顿时对主编无限崇拜甚至无限热爱起来,铭记于心,奉若写作的金科玉律。

  于是那报为他辟了一个专栏。

  于是“黑马”疾奔而出,赵卫东这个名字一时的大有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决胜万千里之势。

  然而竟无人应战。无人应战亦即意味着天下无敌。于是每有“高处不胜寒“孤独求败”之悲凉英雄心理产生。

  然而没等他有什么“孤独求败”的实际行动,那主编因贪污和嫖娼被撤了。

  新任主编不欣赏他。说:“报纸靠那种文风撑版面,太邪性了。”

  于是他被通知“另谋高就”。

  那一天赵卫东别提有多悲观了。

  他刚恢复了的三十几年前那一种自信,不想被摧毁得那么快,“风扫残云如卷席”。

  更令他悲观的,是又遭到了失恋的一次无情打击。

  他狂妄而且得意的日子里,一位比他大五岁的女记者,似乎对他很有那么一点儿暧暧昧昧的意思。

  也幽会过。也上床过。

  他为她早早失了童贞。

  而她曾安慰他:“二十来岁失了童贞,如今是时髦。”

  他被“炒”了以后,就打电话给她,要住到她那儿去。而她竟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当我这是盲流收容所啊?”

  他说:“那我去取放在你那儿的文章。”

  她说:“就是你请我保存那些?那些不三不四的垃圾也叫文章?我早扔了看一篇解解闷儿还凑合,看第两三篇就让人想吐!……”

  “你!你混蛋!”

  他在电话这一端骂起来。

  “滚你妈的!”她啪地挂了电话。

  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像男人骂人那么骂……

  那一天秋雨霏霏。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铁道旁……

  他鬼使神差地继而走在两条铁轨之间……

  一列火车开来……

  他迎着车头走去……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安娜的卧轨。三十几年前他看过托尔斯泰那部世界名著。从此一接近铁道就联想到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而对于他,那部世界名著的内容和主题,仿佛便是自杀和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三十几年前他认为人,尤其一个女人之所以选择恐怖的死法,纯粹是出于对自己的命运的报复卧轨意味着鱼死网破式的同归于尽。是人不惜自己的肉体被碾碎,而彻底破坏罩住自己的命运之网的决绝又悲壮的方式……

  决绝又悲壮的意识的动力,于是也渐渐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那是一辆货车。车头是内燃机车式的,没有犀牛角似的烟囱,也没有蒸气喷着。与将安娜的身体压成两截的那一种车头不一样。

  这竟使他感到遗憾。

  它在向他鸣笛……

  而他继续迎着他从容走去……

  “嗨!你找死呀?!……”

  两阵笛声之间,他听到了有人在朝他喊。循声望去,见喊话的是一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站在铁道边。

  他古怪地一笑……

  车头巨兽般扑来……

  忽然他被推下了路基,确切地说,是被谁搂抱着滚下了路基。一直滚到了麦田中。

  一节节车厢呼啸而过。使他免于一死的正是那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他四十来岁。黑,瘦,身材矮小。行李卷浸在水坑里。

  那男人双臂朝后撑起上身,似乎有点儿懵懂地瞪着他说:“我救了你!是我救了你!要不你死定了!”

  这是一个事实。

  这事实使他恼火。

  他正想说——我没向你求救,对方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比脸更黑更瘦的手:“给钱!”

  “凭什么?”

  “嘿,你他妈还问凭什么?!因为老子救了你!给钱!给钱!给!……”

  对方仍伸着手,屁股一起一落地挪着,身体便接近了他。对方的手几乎触到他衣服了。

  “我没钱!”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衣兜。

  “没钱?妈的,救了你命你不给钱?我看你是有钱不愿给!……”

  他刚欲站起,对方却凶猛地扑向了他,将他扑倒,顺势骑在他身上。

  对方的双手扼住了他脖子,扼得他几乎窒息了过去……

  “妈的,不给钱我掐死你!……”

  对方的嘴脸一时变得特别狰狞。

  “兜里……”

  他害怕极了。

  对方掏走了他的钱,站起,拍拍屁股,行李卷也不要了,扬长而去……

  他被抢夺去了整整三千元钱。他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加几笔稿费。

  他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怕那么瘦那么矮小的一个男人。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会被一阵大风刮上天……

  他突然拔腿向那背影迫去,从后拦腰抱起对方,用力将对方扔到了麦田里不待对方爬起,他已跃扑过去……

  于是二人在麦田中翻滚搏斗,滚倒了一片片刚成熟的麦子。对方哪里搏斗得过他,最终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他大获全胜地站起身,重新将夺到手的钱揣入衣兜,正了正被对方扯坏的衣领,也扬长而去。

  “你这人,恩将仇报……”

  他又几步跨回对方身边,狠踢了对方几脚。踢得对方嗷嗷叫……

  他听到对方在他背后哀哭:“我的行李呢?我的行李呢?……”

  又一趟列车从远处驰来……

  他没再登上路基,站到铁轨间。是一趟客车。望着一节节车厢从眼前闪过他觉口中发黏。一啐,唾中有血。他自己的一颗牙也在搏斗中被打松了……

  那个救了他命又抢夺过他钱的男人,给了他一种启示——死是容易的。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活着却注定了是不容易的。即使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也要经过搏斗。

  可是除了三千元钱,还有什么是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需要夺回来呢?除了夺这一种暴力的方式,另外还有没有其他比较智慧的方式呢?他彻底打消自杀的念头,决心更能动地接近这个对他似乎无比冷漠的现实,并从中发现那一种可能存在的方式。斯时雨住。阴霾散尽,天空一派清明。接连数日不曾露脸的太阳,在黄昏时分,新新艳艳地亮相了。大,而且圆。如一只注满了血浆的气球。红彤彤沉甸甸的,欲坠不坠。将金色的麦田也映得泛着血光似的。

  他举目四望,这才看出,自己不知不觉间是走在通往“疗养院”的郊区路上“疗养院”就在前边了。铁门旁高高竖着一块牌,上面两个大字是“招租”……

  他怀着一种有些眷恋又避之唯恐不及的复杂心情,缓缓向城市的方向转过身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