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成民和岳自立父子竟又激烈地争吵了一番,还是因为岳自立的人生选择问题。岳自立本想与父亲再次试探而谈的,成民也打算和风细雨地极有耐心地说服儿子彻底打消留在大柳树村的念头,所以父子俩一开始还是谈得温情脉脉的,但毕竟各有各的考虑,渐渐地话不投机起来,面红耳赤起来。
“亏我不是你亲儿子!要是,我这一辈子还不注定了要对你言听计从啊!”——争吵间,岳自立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成民愣愣瞪他片刻,挥手扇了他一耳光。
结果岳自立留下字条,傍晚走了,跟爸妈都没打招呼……
天不经意间黑了。
李秀英做罢晚饭,从厨房进屋,屋里还没开灯。借着厨房泻进屋里的一片光,见成民的身影呆坐在椅上,如出家人就那么正襟圆寂了,一动不动。
李秀英也不开灯,也不走近丈夫,往门框上一靠,轻轻地但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异常年代那种压制的阴霾底下拉扯着儿子走过来的这一个女人,对儿子的爱是有别于别的母亲们的。她总觉屈待儿子的地方太多太多,认为让儿子按他自己的意愿做几次他自己想做的决定,乃是她对儿子最应该的补偿。
儿子读大学的四年里,丈夫在家动辄高声背诗给她听,或讲笑话给她听,再不就鼓励她和自己一起唱唱歌儿,为的是冲淡她对儿子的思念。两口子晚上的时光,每被丈夫制造得愉快又温馨。幸而在人前一向庄重寡言的丈夫,在家里那么善于逗她开心,否则,对儿子的强烈思念,会使她吃不香睡不着的。
岳自立刚回来的几天,成民比她对儿子还亲,儿子对父亲也是,倒显得她仿佛是名分上的继母似的了。父子俩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成民竟撇闪了她几宿,与儿子睡到一张床上去,整夜聊起来没完没够的……
现在,因为缺少了自立,家庭气氛顿显冷清。丈夫,分明的也不能一下子恢复从前的样子,极其乐于制造从前的愉快与温馨了。
尽管她的叹息很轻,成民还是听到了,缓缓地朝她转过头,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低声说:“过来……”
语调还是从前那种听惯了的语调,仿佛内心充满了仁爱的父亲对唯一的绕膝小女说话。但又毕竟与从前的语调有所不同,虽然仅两个字,感受细腻的李秀英,却听出了丈夫的语调中也有老大的委屈……和几缕难言的悔意……
李秀英不吭声,也不朝丈夫望,自言自语地说:“都没能煮几个鸡蛋给他带着……”
这当母亲的女人,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又见到儿子,默默地淌下泪来。
成民说:“他已经是大人了,身上有钱,难道还会饿着他?”他那只手,仍向妻子伸出着。
他又说:“过来……”李秀英听得出,丈夫的语调中已有几分请求的意味儿。但她赌着气,偏不走向丈夫。甚至,偏不朝丈夫望一眼。
她谴责地说:“你也太无情了。四年多不见,儿子高高兴兴地回来还不足十天,你就逼他憋憋屈屈地走了……”
成民伸着他那只手站起来。
他问:“我开灯?”
李秀英冷冷地说:“问我干什么!”
成民犹豫一下,就用那只手摸索着开了灯。似乎,如果不用那只手开灯,那只既已向妻子伸出的手,便永远放不下了。屋里一亮,成民看出妻子是在流泪了。他走到妻子跟前,想轻轻将妻子拉到怀里,不料李秀英一甩胳膊一闪身,赌气躲开了他的手。
成民愣了愣,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为自立好啊!他不但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嘛。难道你我夫妻,还有第二个儿子不成?我爱他,和你是一样的。他理应去奔更有出息的人生……”
李秀英终于不忍与丈夫赌气了,也终于朝丈夫转过了脸。她理解地说:“这我心里明白。可……可我不愿你们父子之间闹下什么误会……”
成民说:“我相信自立他不会记恨我的。”
李秀英就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她一手攥拳轻轻擂着丈夫的胸说:“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主动给他写封信,向儿子认个错儿。”
成民一边爱抚着妻子一边保证:“我一定,一定。我是不该那么冲动,不该扇他一耳光。但你想啊,他已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又毕业于名牌大学,依了他自己,万一没为村里贡献什么能力,反而将份原本不必自己担的担子担在肩上了卸不下来,并且像家驹似的沾染了些坏习气呢?……”
“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几个赌的,就等于全村都赌了?赌过的,就不能教育好了?……”
李秀英说罢,身子在丈夫怀里一转,又打算不理丈夫了似的。
成民的双手,并未扳旋她的身子,却从后搂抱住她丰满又苗条的腰了。
他将脸偎贴着妻子的脸,嘴凑近着妻子的耳朵悄悄说:“我自己不早已经是农村人了吗?我瞧不起农村人,还和你结婚?还这么爱你宝贝着你?……”
“反正我觉得,你总是以知识分子那种清高劲儿,不正确地看待我们农村人身上的缺点……”
“嚯,批判起来了!”成民不禁亲了妻子一下:“你呀,言过其实了。我算什么知识分子?于今而论,充其量是个小知识分子罢了。我承认,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身上的臭毛病也不少,体现在我身上的,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行不?……”
李秀英终于扑哧笑了,将头朝后一仰,反亲了丈夫一下。
院子里忽传来黄家驹的喊声:“自立!自立!……”
最后一句喊声未落,黄家驹也不敲门,一头闯了进来。
成民两口子赶紧分开,但那种耳鬓厮磨的情形,到底还是被黄家驹看了个正着。
三人都不免的有点儿难为情。
李秀英红了脸说:“家驹,吃过了吗?我们正要吃,没吃跟我们一块儿吃?”
黄家驹说:“吃过了,自立呢?”
不待成民两口子谁再开口,急急地便告诉他们——他已经向内蒙方面发了传真,内蒙古方面也初步同意他辞去经理职务了。而且,初步接受了他的建议,由自立接替他。不日将派人前来对自立的能力进行考核……
“看,这是人家的传真。人家是控股方啊,合作协议规定,经理的任免权在人家。但我相信,自立他是能够顺顺当当地通过考核的。我和自立推心置腹地长谈过,他对村里未来的发展,是很有些好想法、大想法的。到底是名牌大学专门学过企业经营管理的,与我比,他高瞻远瞩……”
黄家驹嘴上佩服之至地说着称赞的话,手已向成民递过去一页传真纸了……
成民未接,淡淡地说:“自立他走了。”
黄家驹一愕:“走了哪儿去了?”
成民说:“反正是离开大柳树村了。”
黄家驹追问:“究竟哪儿去了?”
成民不得不如实相告:“他那所大学成立校办公司,他老师推荐他参与组建。如果他参与组建有功,可以免试读硕士研究生……”
黄家驹不禁愣了一阵,接着骂道:“他王八蛋!他跟我说好的,肯接替我!从前,你们张家的人,总是贬损我们黄家的人老谋深算,不讲信誉。现在证明,你们张家的人也想变就变,全不为别人考虑!他走怎么可以不预先告诉我一声,他这不是把我骗了吗?……”
成民正色道:“家驹,你放肆!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呢!”
黄家驹瞪了成民几秒,气得将传真撕得粉碎,扔了一地。李秀英唯恐他们冲突起来,横身二人之间,息事宁人地说:“家驹啊,你原谅他。其实,自立他走得也不是很情愿……”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下午就走了……”
而成民,轻轻推开妻子,望定黄家驹严肃地说:“黄家驹,即使他没走,也不会掺和大柳树村的事儿的。你就再也不要指望他什么了!”
于是黄家驹心里有几分明白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张成民,你凭什么从中作梗?如果我追不回来他,我永远不跨进你家门!永远再不认你这门亲戚!……”言罢,掼门而去。
家里的气氛又变得压抑了。
李秀英失悔地说:“我刚才不该告诉他自立走得情愿不情愿。我当时是怎么了呢?提那个干什么呢?反而使他冲你发作了……”
成民又将妻子揽入怀,搂抱着,自言自语:“唉,这个家驹啊,自己应付不了责任了,一时又物色不到个他能信得过的人接替他,可不急呗!我理解他……他是不是瘦多了?……”
李秀英乖乖偎在他怀里,一声不出,只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下雨了。越下越大……
黄家驹离开成民家,气冲冲大步流星直奔车库。却没成想司机正在修他那辆大鳖似的“奔驰”。他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司机一筹莫展颠三倒四地答——反正是有了毛病,毛病出在哪儿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大毛病。不是大毛病也不敢开上路啊!这么高级的进口名牌车,摸不着修的门道……
他哪有心思听司机嗦,更加恼火。心想你自己不行,早干什么啦?将司机臭骂一通,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一眼发现司机的摩托在旁,要了钥匙,骑上便走。半道下起了雨,浇得落汤鸡似的。刚一入城,因为违章,摩托被扣,只得冒着大雨跑向车站……
他冲入检票口时,一次列车刚刚离站。
他也顾不上看清从哪儿开往哪儿的列车,追着喊:“自立!自立!……”仿佛岳自立就在车上。仿佛自立只要听到他的喊声,必定会从车窗跳出来。
当然没人那样。
追到站台尽头,眼睁睁望着列车远去,心里别提有多沮丧。低着头走回检票口那儿,却听哪儿有人在叫“家驹”。目光四下里寻找,谁也没见着。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一转身,猛见岳自立近在眼面前,也落汤鸡似的。
他挥手就扇了岳自立一耳光。不觉解恨,反手又补了一耳光。
岳自立皱皱眉说:“我不是并没走嘛!……”
天将亮时,二人才回到村里。
一个在村口扯网逮鸟的半大孩子看到他俩,一边跑向成民家,一边喊:“岳自立回来啦!岳自立回来啦!……”
成民家院子里立刻拥出一群人……
二人心中不禁同时一惊。
岳自立变了脸色说:“糟,我家出事了!……”
他慌慌地跑到自家院门口,母亲正巧分开人群迎住了他。
他忐忑地问:“妈,家里怎么了?……”
李秀英说:“儿子,家里没怎么,爸妈都好好的呢!……乡亲们一听说你走了,这不都聚来了,都埋怨爸妈不该太自私。大伙说咱们大柳树村,毕竟今非昔比了,该能为自己留住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
岳自立环视乡亲们,大伙皆默默地、以充满信赖和希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一时刻,这大柳树村的第三代人,这血管里本没流过地主的血液,却自幼被视为地主狗崽子的当代大学生,内心里一片感动。他第一次从众多的乡亲们身上,而不是仅仅从父母身上,感受到了大柳树村对于自己是可亲的……
张广泰老两口,成才夫妻,还有张艳双和狗狗,也老幼搀携,父子扶持地走来了。
李秀英小声对自立说:“看,你爷爷奶奶都惊动了。你再赌气,也不该那样啊!”遂将儿子推向广泰老两口。
张广泰已是耄耋之人了。虽没什么病,却毕竟是八十余岁的人了,腿脚一年不如一年了,走路时,想迈开大步,已是心有所虑了。他留起了齐胸长的一大把白胡子,头发也快脱尽了,秃顶精光的。他老伴儿王玉珍,老抽巴了,身材瘦小了。不过看去,活得还蛮有精神劲儿。
岳自立在他们跟前垂了头说:“爷爷、奶奶,要骂,也别骂我爸妈,就痛痛快快骂孙子我一顿!是我自己一时赌气……”
王玉珍攥住他一只手说:“大孙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其实,对于岳自立何以走,又何以回,她并不明白缘由,也不想明白那么多。总之,于她是——知道大孙子在长子家,在村里,便一好百好。
张广泰说:“自立,或走,或留,我并不干涉你。我老了,管了几十年村里的事儿,家里的事儿,晚辈的事儿,党内党外乡亲们的事儿,如今什么也不愿管了,也不懂该怎么管了,累了。但,于情于理,你走,怎么也得与乡亲们告别一下。你不仅是我们张家的人,也是咱大柳树村的人。大柳树村的人,连从前的年代都算上,在我张广泰当政以来,一向可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这四十多年前,因与亲家换了房子,而由大名鼎鼎的工人师傅变成过农村党支部书记的老人,头脑还特别清楚,说话也不嗦,不重复。而且,往往的,那口吻,像是当过党的领袖、出任过国家元首的人物。言里言外的,总是透着那么一股君临天下似的威严意味儿。
岳自立说:“爷爷,我不走了,我留下,听从乡亲们的安排。我走半道儿就觉得我舍不得离开爷爷了……”
张广泰说:“这话……”
老人有机会还是乐于幽默一下的。他故意卖关子,不说下去。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怀着敬意向他注视,一片肃静,个个侧耳聆听……
狗狗替太姥爷说:“太姥爷信大伯的话!”
张黄两家第三代人的关系再加上第四代的出生,辈分已有点儿混乱。不离大谱,相互怎么称呼的都有。
广泰老人却朗声说:“我才不信,可我爱听!”
于是包括岳自立在内的众人都笑了……
岳自立进到屋里,成民一言不发地看他。
当儿子的问:“爸,还在生我气?”
成民不正面回答,却说:“我好像听你爷爷在院外对你说他老了,是不?”
岳自立点了点头。
成民又说:“儿子,不只你爷爷那辈老了,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爸这一辈人,也都半老了。时代催人老啊!”岳自立不解父亲何以口出此话,沉吟着,一时的就有些不知自己该再说句什么。
成民也不解释,任儿子困惑。良久,才又说:“你年轻,千万别将什么事都看容易了。依我的总结,中国之事也罢,咱们大柳树村的事也罢,归根到底是三个字——不容易。有时看起来让人乐观,成就背面还是不容易。对你自己的决定,你好自为之啊!”
当儿子的默默走到父亲跟前,拥抱了父亲一下。张成民感到,儿子在无言地宽慰他,也是在无言地表示,自己对中国之事,对大柳树村之事,也有一番认识和总结,而且和父亲不太一致……但儿子的拥抱还是使他心里一热……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张艳双背着狗狗,将黄家驹送到了村外小桥头。他给村人们留下一封公开信,自费前往南京的一所大学“充电”去了。望着爸的身影在夜幕下走远,狗狗问张艳双:“妈,我看见我爸往皮箱里装了好多钱,是不是把咱家的钱都偷偷带走了啊?那咱俩以后还有钱花吗?”
张艳双那个笑!反手在狗狗屁股蛋上拧了一把:“你这小精怪!完了,我看你是一点儿也不学我们张家人,太随他们黄家的根儿了!父子俩你还有提防着的心眼儿!”
村人们看了那封公开信,接连几天里,皆评说起黄家驹的劳苦功高来。对他的种种不满,似乎都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使张艳双觉得非常替自己长脸,也使成才两口子感到欣慰——由于女婿不再是村中人物了的那份失落,得到了挺满足的补偿……
几个月后,岳自立经由老师和同学,老师的老师和同学的同学们帮助国内国外多方联系,争取到了美国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在投资意向文本上的签字。算起来,张家的第三代人,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四代或第五代人了。他们中不少人,和他们的父辈祖父辈们相比,确实少有束缚,见多识广。而且,一个个雄心勃勃。那形形色色的雄心,不论代表着的是一己志向,还是什么群体什么集团的目标,都具有野心的意味儿。他们绝对不像父辈祖父辈们似的,三十多岁四十来岁了,仍甘做时代舞台的布景员、道具员,或以群众甲乙丙丁来指认的龙套角色。他们才刚刚二十几岁,就生龙活虎般争相往时代大舞台的中央挤,一挤到中央就迫不及待地拉开架势亮相,很快就被挤到台边儿上了也不在乎,瞧准个机会仍往台中央挤。携着股冲劲儿,挟雷挟电地挤。分明的,在中国,他们已占据时代大舞台令人不可小视的一部分场地了。在业已被他们占据的中央场地上,他们表演得有声有色,甚至可以说精彩纷呈。
由于岳自立们,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男人们,似乎反而老得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快了……
中国既快成老人们的了,也快成年轻人们的。中国时代大舞台的中央,主角渐渐地不再是老人们而是年轻人的了;它的台下,不再像以往的时代,年轻人只有喝彩捧场的份了,而是老人们望洋兴叹了。老人群中,间或有一批批中年人自叹弗如……
岳自立干得既轰轰烈烈又稳准,有板有眼,很快便大显能力,众望所归……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那一天下午,张广泰在家里和狗狗下棋。确切地说,不是他哄狗狗下棋,是那孩子被迫陪他下棋解闷儿。
王玉珍老太太,也确切地说,王玉珍老奶奶,一身簇新的红绿裤褂从里间屋出来,问他:“老家伙,你怎么还下棋,倒是去不去呀?”
他一抬头,见老伴儿脸上居然还敷粉抹脂的,眉心拧成个疙瘩说:“哎呀呀,哎呀呀,你呀你呀,你那是个什么样子啊?你往哪儿去呀?你给我张广泰留点儿脸行不行?”
王玉珍老奶奶道:“我这样子怎么了?我大孙子叫我们老人都去表演秧歌的!”她一提岳自立,张广泰顿时不言语了。
她又说:“自立张罗来了那么一大笔投资,全村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天举行奠基仪式,你不去捧场反倒对啦?”
张广泰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去你去!我不像你那么老来疯,我高兴在心里。”
王玉珍老太太叫狗狗:“狗狗,跟太姥姥凑热闹去!”
狗狗刚想丢下棋子跟去,被他一把扯住,命令道:“不许,乖乖和我下棋,还没分个输赢呢!”
太姥姥嘟嘟哝哝地走了,重外孙子哪儿还有耐性陪太姥爷下棋呢?
张广泰看出来了,就哄狗狗,说领他去河边钓鱼。狗狗摇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上渔具,扯了狗狗就往河边走。八十多岁的张广泰,是既怕热闹,又怕孤独和寂寞。路上,他问狗狗:“狗狗,你黄家太姥爷和我,谁对你好哇?”
狗狗无精打采地回答:“我还哪儿有个太姥爷?”
他说:“就是你爸的妈的爸啊!”
狗狗站住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地说:“就是黄吉顺老爷子呀?他不让我叫他太姥爷,他让我一定要叫他太爷爷。”
张广泰大不以为然地纠正:“他算你的什么太爷爷!他和我一样,也只能算是你的太姥爷,辈分是这么分的。你爸的妈是你黄家太姥爷的女儿,所以呢,她的儿子,也就是你爸,是你黄家太姥爷的外孙。你是你爸的儿子,所以你是一个外孙的儿子,外孙的儿子那也只能是重外孙。你是重外孙,你自然得叫他太姥爷才对……”
狗狗听得越发糊涂了。张广泰也觉得自己快把自己讲糊涂了,就不再讲解他的辈分学了。张广泰和黄吉顺,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如今已不再争谁是原本的城里人了,城市户口对他们已没什么意义了。但他们似乎总还要为点儿什么争下去的。争了多半辈子,习惯了争点儿什么。于是在狗狗这个孩子前争宠。张广泰自己既当不成太爷爷,对黄吉顺一心想当太爷爷而非太姥爷的企图,那也是一有机会便予以戳穿的。
他追问狗狗:“我和他,谁对你更好点儿?”
狗狗狡黠地回答:“我妈嘱咐我,不许乱说这些。”
他说:“嘿,学会明哲保身了!你妈是我孙女,你跟我说实话没事儿,我不传。”
狗狗说:“那我也不说!”
这孩子忽然朝远处大叫:“太爷爷!”是黄吉顺拄着手杖缓慢走来,身后跟随着他家的大黄狗。
狗狗对黄吉顺大叫“太爷爷”,张广泰心里醋溜溜的。狗狗想迎“太爷爷”跑去,被他一把拉住了小手不放。黄吉顺听到狗狗的叫声,脸上每条褶子都在笑,加快了脚步。黄吉顺走到跟前,狗狗终于从张广泰的大巴掌里挣出了小手。黄吉顺抱起狗狗,亲了一阵,对张广泰说:“难怪我重孙子几天没去我那儿玩儿了,原来被你个老东西缠住了。”大黄狗见了张广泰格外亲,直往他身上扑,伸长舌头不停地要舔他的老脸。张广泰一边与狗亲热,一边说:“你甭来这套!这一个月狗狗都得在我家。”黄吉顺寻思片刻,灵机一动地说:“咱俩换,如何?”张广泰一听换字,两只老眼里顿时投射出警醒的目光。
他问:“又换什么?”
黄吉顺笑道:“让大黄狗陪你几天,让狗狗先陪我几天。反正都是狗,我拿大的,换你小的,你合算啊!”
不料狗狗生气了,从“太爷爷”怀里出溜地上,瞪着“太爷爷”抗议:“我不是狗!更不是小狗!我不跟你们玩啦!”
此刻村子东边响起锣鼓声,鞭炮声……
那孩子又说:“我凑热闹去!”说罢撒腿已跑……
黄吉顺后悔不迭,连连道:“我怎么说我重孙子也是狗呢!老朽了,老朽了,完了,完了……”
张广泰纠正:“重外孙!他爸是你女儿的儿子!”
又幸灾乐祸:“以后狗狗再不会理你了,只会跟我一个人亲了!”
黄吉顺笑道:“老东西,别把我想错了,我可不是狗狗,我是狗狗的太爷爷。所以呢,不管你怎么气我,我都不生气。你拿我干没治了?”
张广泰反唇相讥:“你就不是个老东西了?你虽然小我一岁,可你先比我拄上棍儿了!”
见黄吉顺一副不屑于斗嘴的样子,又说:“唉,老天真不公平。从前,你气得我一次次心口疼,气了我几十年。现在,我终于也可以气气你了,你倒不生气了。你怎么就不生气了呢?”
黄吉顺却转移了话题:“我这会儿想看个人去,老哥,陪我去?”
张广泰也笑了:“一求我,就叫我老哥了。你想看谁去?”
黄吉顺沉默半晌,低声吐出两个字——“大翠”。
张广泰表情顿时肃然。他略一犹豫,随即点点头……
大翠的坟被平了,骸骨被火化了,装在一个挺贵的骨灰盒里,摆在了大柳树村的殡仪馆。殡仪馆是家驹主事时建的,骨灰盒是成才两口子出钱买的。
张广泰陪着黄吉顺去到那儿。黄吉顺将大翠骨灰盒从架上取了下来,抱在怀中,抚摸不止。那儿是花园式的,有花有树,馆前还有喷水池,池里养了群大红鲤。环境很是美好幽静。
两位同样的怕热闹又怕孤独寂寞的老人,舒舒服服地仰躺在相向的两把竹躺椅上,望着水池中忽高忽低的喷水,递一句接一句地闲聊。
黄吉顺说:“我喜欢这儿,死了就安置在这儿了。能安置在这儿也算福。”
张广泰说:“别忘了你是有城市户口本儿的。这儿可是农村地界,不太屈你这城里人了吗?”
“别揭我老底儿了行不行?你知道吗,村里要建绿色农作物基地了。”
“知道。”
“庄稼就是了,还叫什么农作物。庄稼本来都是从绿色长起来的嘛,不等于废话吗?”
“你懂什么!庄稼那是指粮豆而言,农作物就包括了蔬菜瓜果,绿色就是说不上化肥的,收获了叫环保食品。”
张广泰一副农业专家的口吻。
黄吉顺眼也不睁地抢白:“我是不懂,我城里人哪懂这些!”
张广泰不再说什么,起身伸出双手,去捧黄吉顺怀里的骨灰盒。
黄吉顺抱紧不放,并说:“是我女儿!”
张广泰说:“不是你当年搞那么一出,她还是我大儿媳妇了呢!”
黄吉顺双手不禁一松,骨灰盒被张广泰捧过去了。张广泰归坐到躺椅上,瞧着骨灰盒,抚摸着,忆起往事,百感交集,老眼一时的竟有些湿。
村子东边,高音大喇叭,又送来一阵哇哩哇啦的洋话。
黄吉顺问:“听说自立引了四千多万美元的投资?”
张广泰自豪地说:“那是。”
黄吉顺又问:“合咱们中国多少钱?”
张广泰掐指算了算,回答:“三亿多人民币。”
于是黄吉顺连道:“打住打住,听了上头!”
“上头”就是喝了烈酒以后直冲脑门儿。
“唉,唉,想当年,我用三间大瓦房换你家两间小破房,你才贴补给我二十几元!你说你多小气!”听来,黄吉顺的口吻竟有些愤然。
张广泰狠狠踹了他脚一下:“那是当年!当年你一天卖一百碗馄饨才挣几角钱!……”
黄吉顺却不出声了,似乎睡了。那时,天已黄昏。通红的一轮大夕阳,将它暖暖的、金橘色的余晖,满是情义地照在两位老人身上。张广泰也觉发困,将骨灰盒放回到黄吉顺怀中,并摆弄他双手,使他在睡梦中抱着。之后,也睡在自己那张躺椅上了……
天黑了,张广泰醒了,推黄吉顺一块儿回家。一推不动;二推不动;三推还不动;再一推,黄吉顺的身子朝旁边歪倒。张广泰心知不妙,摸他脉,脉已不跳……
黄吉顺,这个由城里人而成农村人,再施计谋重新变为城里人的人,怀抱着自己大女儿的骨灰盒,在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八月十五的晚上,睡死过去了……
张广泰不禁伏在黄吉顺身上,悲情大恸,一把鼻涕两把泪,哭得像孩子……
他忽然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中,和自己关系最紧密的、亲人以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黄吉顺。除了这个黄吉顺,没谁曾使他那样诅咒过,嫌恶过,憎恨过,却也没谁使他那么深切地体会过宽恕的意义。尤其到了晚年,没谁和他在一起,能比对方和他在一起使他更觉快乐,也没谁能使他的头脑保持不老的清醒,出语机敏了……
村里,秀英和张艳双,以及些个爱赶新潮的大姑娘小媳妇,在为小芹举行择婿活动。有点儿像电视里的《玫瑰之约》一类节目的活动。她们笑闹阵阵,疯得比城里人还来劲儿……
居然被她们嘻嘻哈哈地替小芹选中了一个她满意的男人……
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七年的中秋夜,一辆硕大的圆月悬挂中天,仿佛夕阳在海里浸了一下,冷却了,直接跃上夜空了。
如今,前一个世纪过去了,新世纪的第一年还簇新着。张黄两家的四位老人都已不在了,大柳树村的经济又一次腾飞着。它接连几次从城里人中招工,而城里人早已想开了,哪儿有钱挣,就往哪儿聚。不仅乐于被它招工,更乐于做它的人家。
但它新颁布了一条村规——冻结了它的户籍工作。
它的户口似乎比城里户口还难落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