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持续了许多年的封神之战终于结束了。
西岐先行官之首、玉虚门下战绩第一人、哪吒三太子肉身成圣,亲历一千七百浩劫而圆道果,封号中坛元帅,归属天族一等战力集团。
这场生灵浩劫终于落下帷幕,众神归,新神系正式生成。
天下短时间内再无大事,人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修复这场人神大战带来的创伤,归位的诸神也需要适应自己新的身份,肩负起天庭的责任。
战争结束以后,耐着性子等天帝和元始天尊处理完后续事项,哪吒就撒丫子跑了,反正横竖他是彻底闲下来了,短期内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找他。
他一口气跑回了青莲芥子。
将近二十年的封神之战,磨砺了昔日少年不羁的心性。他的身体已经彻底长成,并永远定格在了22岁少年的样貌上。
他站在青莲芥子外,这方小世界感知到他的气息,从他的血液里闻到了巨叶红莲和业火的味道,还有万古之莲放在他身上的神息,于是欣然地接受了他,敞开怀抱,迎接他的归来。
他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笑容。
自上次重伤回芥子内修养,算来已有16年,这些年他跟随武王南征北战,横扫人间界,几乎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回天的事也只能被放在后面考虑。
但他也没什么怕的,上次既然已经亲口从她那里求证,便说明一切努力终是可以看到希望的。封神战时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做别的,现在战争结束,神族生命如此漫长,他有大把的时间和她耗。
遵循着记忆里的方向,他一路来到芥子世界的中心,远望到悬空的那座白色的仙宫,他顿了下脚步。
沧海桑田,十数年就这样过去了。
他想到封神战役结束的时候,他看着武王登基加冕。他站在封神众将的前面,站位仅次于姜子牙,看那位人间帝王站在高处俯瞰下来,凡人跪拜,高呼天命真主。
王后携着诸王子站在另一侧,看着武王英武的身姿出神。她身后,站着数位微小谨慎低头的妇人,她们有几个手里还牵着小孩子,男女都有。
那时候哪吒看看武王的家眷们,又抬头看看高台上的姬发。
当年他脚踩业火,手持金枪踏入西岐的营帐,尚还是心中骄横,虽经历两次生死、但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身负师门厚望,又有幸得到巨叶红莲之祖三万年的修为和神智,便自认为天下无双,视凡世间的鸡毛蒜皮如同尘埃,向来不耐。
如今二十年转瞬而过,岁月几乎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变化,除了道体成熟,他看上去和昔日一般明烈如火。而征战的这些年,姬发却老了,周的王室又添了许多的新人。
他忽然就很想回陈塘关看看,那个他降生的地方,那个曾经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和黑暗,却又在他生命里洒下火光的地方。
武王登基之后,哪吒向他告别。姬发自知留不住他,叹了口气,微笑着目送这位红莲化身的不羁少年脚踩烈火,不含丝毫留恋地离开了朝歌。
神族驭器,朝可行万里,更何况哪吒的风火轮是天地至宝,和三味真火配合,威力更加强大,不过是从朝歌到陈塘关,几乎转瞬便已至。
哪吒从天上落下来,他望向四周,勾起唇来一笑。
这是他与敖丙相遇的那片海滩。
此时武王已决定要迁都,整个殷商昔日属地皆处于人口动荡之时。哪吒站在陈塘关的城楼上,注视着城内的百姓浩浩荡荡地背着行囊涌出城池,心中一时间说不出滋味来。
他曾经如此痛恨过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现在却又如此悲悯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头一次,那些高大的、面目可憎的男子和妇人在他眼里变得弱小,他们脸上那种厌恶的、仇恨的凶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担惊受怕已久的憔悴和惊惶,一个个低着头,袒露着的脆弱脖颈上满是嶙峋的骨头。
已经结束的那场战争于天下苍生来说都是一场浩劫。只不过他在浩劫中主宰了自己乃至万人的生死,而这些人,都只是被人主宰的草芥。
当年他们一个神色便仿佛能决定他的处境,他做尽了一切的尝试想要他们一个认可的笑脸,可那么难、那么难,直到他肉身尽毁,仅靠着魔丸的魂魄在天地间获得一丝的喘息,他们才醒悟了。醒悟了,也不过是终于可以公正地看待他一次,可他都死了,人死后的正义,该呈给谁看?
他不原谅,又有谁求过他原谅?可如若原谅,又怎么能对得起他死去的那条命?所幸他是神,神都是慈悲的,所以没有人会问他原不原谅,他们都默认这段前尘已经过去了,既然过去了,神与凡人,便该各走各的路。他是天命圣人,他们是碌碌苍生,他们不值得他再看一眼。同门这样劝他,天尊这样劝他,武王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虽也是凡人,但却是天命真主,于草芥来说,自然是天与地的差别。
他的父兄都未再踏足过这里。这些年的征战耗费了他们太多的心神,再说殷夫人已死,他们家一门父子四位尊神,唯独只有她一个女人到最后也只是一介凡人,经生老,终病死,既然伊人已逝,陈塘关的旧事,也理应随着殷商的陨落而消逝。
到底为什么,他放不下?理应对这座城池恨得最深的人,到头来,却是最无法放下的人。
暮烟四起,下面的百姓支撑着身体蹒跚地迈步,神色麻木,像一具已经失去了骨肉灵魂的骷髅。
当年那个小魔丸,那个鸡飞狗跳的陈塘关,那郁郁葱葱的树林,那充满忙碌海户的东海滩,那支着拐杖乖张固执的老匹夫,那逃不过庸碌七情六欲心中充满偏见的百姓,大概早就在他们的记忆里化作飞烟,被涂炭的狼烟吹灭了。
惜天命、惧死别,神仙就该这样做。
敖丙这么告诉他,敖丙自己也始终把这一点贯彻得很坚定。他的确很谨慎,从来不出错,做了一个合格的神仙该做的事,当年那个胆敢水淹陈塘的龙族小王子终于也如愿以偿摆脱妖族的身份,听话顺从地做着他的神仙,连陈塘关都不敢再回来一次,生怕惹来天庭的猜忌。
也是,四海龙族重归四海,重新做回了万鳞之长,分封四海,好不容易龙族自由了,作为唯一一条活着九重天上的龙,敖丙哪里还敢像以前那么放肆地蹦跶,和他一起胡作非为。
他总归不能似哪吒这般恣意妄为的。哪吒有师父太乙,有护着他的混沌青莲,还有一个虽然关系不好,但内部护短得紧的师门。
人之命途,当真说不准。魔丸和灵珠互换,两个本来不寻常的孩子命运也天翻地覆。有人生为灵珠,受天地喜爱,风姿出采,亲天命,性善温和,最后却始终不得自由,循规蹈矩安分做个神仙已经满足;有人生而为魔,命中含煞,丑憎乖僻,遭世人厌弃、唾骂指摘,得飞灰烟灭死一遭,好似才能对得起天地众生,如今却主宰天命,六合四海,为他成圣欢呼,只要他不捅天,众神都对他脾性忍让三分,成全他不羁的天性。
命运弄人,何其可笑。
所以敖丙现在对外端着那副仙人面不动声色,哪吒倒也理解,只要挚友不用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面对他就好了。
他从城楼上下来,逆着人潮往里走。一开始没有刻意隐去身形,他还被人认出来,“火焰金枪,貌若好女”,他的形象早就随着民谣传遍天下。乡民惊恐地看着他,像是看着来索命的天神,如此无助,如此惊恐,小孩子被紧紧抱在母亲的怀里,从她们的臂弯间偷偷打量他,眼神亮着光。
哪吒觉得索然,便隐起身形,凡人就再也看不到他。
他走进城内,凭着记忆走到之前的李府位置,仰头看,高匾早已换了名姓。他怔了一下,轻而易举翻过墙去,走到了自己的院子。墙院早就被修葺好,古树依旧,哪吒坐在围墙上,看着院子,发现自己心里竟没什么波动。
他伸出手,掌心幻化出一只毽子,红羽,普通得很。他盯着毽子看了许久,才握起了拳,握散了掌心的虚影。
山河依旧人不在。无论这座宅院如何神似以往,它在他心里也早就死了,跟着昔日的女主人一起,埋葬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回顾这小半生,哪吒竟觉得满是疮痍,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仅有的几个人,除此外,对于任何一个记忆里的故地,他都没有半分的感情。
殷夫人的死去切断了他与凡界最后一丝挂念和牵绊。
他的娘亲,女中豪杰,斩妖除魔半生不输男儿,临了末了,封神榜上也未曾有过她的名姓。哪吒不平过、愤怒过,然而他的愤怒在其他人眼中俨然是不知足的表现,一门父子四神,谁不说天道眷顾,然而这个家没有了他们最爱的那个人,又如何谈得上是家呢?
他忽然觉得无趣,从墙头上站起来,俯视下去,觉得世间如此广袤,却无他的一处安身之地。
家不复家,人间已成伤心地。
风火轮呼啸着飞过来,载着他向天空飞去。
这天下间总会有他待着安心的地方,哪吒想。
甫一上天他便被天帝拦下,接受了新的封号和神职,他沉默地对着这位天帝俯下身行了一礼。
这似乎是他最好的结局了,此生逆天改命到如此地步,他也算由古至今第一人了。
告别九重天,他远眺着天河的另一侧,几乎是以一种奔向救赎的心态飞奔到青莲芥子前的。
此刻,他望着不远处虚浮着的仙宫,忽而有些犹豫了。
十六年了。
他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青色光芒从头顶铺陈下来,以杜妄宫为始端一路铺开,青衣的神女踏着神力凝成的路,向他走过来。
“甫一听到封神结束,我就在想,你什么会回来。”
佛霜停住脚步,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望着他,露出微笑。
哪吒凝望着她,走出一步,缩地成寸,便站在她面前。
她只到他的胸口了。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低头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佛霜亦打量着他,看到他所有的变化,忽而有些感慨。
她忘不了这十几年岁月她的忧思不安,忘不了提心吊胆等待每一场战争结果的煎熬。
从哪吒来的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成功地再次沉睡过。
“十六年啊,”她眨了下眼,逼去眼里的一点水意,“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就是她养一朵有神智的花,这么多年了也该回来看看她。
哪吒只定定低头看着她,闻言轻描淡写笑了一下。
“那我不走了。”
“你竟然也不回来……什么?”
她一下子忘了未竟之语,瞪大眼看着他,卡壳了一下。
哪吒的笑容变大,他越过她往杜妄宫走,边走还边伸了个懒腰。
佛霜跟着他走回去,看他一屁股坐进莲花里,舒服地叹口气躺平,竟是真如他所说,要赖着不走的样子。
她皱起眉,看着他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操心命又回来了,下意识呵斥:“你这是什么做派?一点坐相都没有。”
哪吒得意地看着她,刚才她的样子早就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么想他的话现在又装出这副古井无波的淡定样骗谁?
“小爷不走了,跟你说一声。”
佛霜皱起眉看着他。哪吒斜睨她一眼,转回视线,说:“封神结束,我也没什么事要做,来你这里躲躲清静,省得那些闲得长毛的神仙成日上门,烦死我了。”
佛霜拿他没办法,反正他已经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而她自己都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哪吒的存在。
反正她这里什么也没有,哪吒要是愿意在池子里呆着,也随便他了。
晚上她听着殿外的动静,静不下心来打坐,索性就起来去一探究竟。
哪吒这夜睡不着,神仙本来也不怎么需要睡觉,便坐在池边打量着青莲世界里的景色。芥子世界与外界的时间流通不一样,不存在“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这个说法,因此自然是不受九重天星盘控制的。不过这里的天空与外界一般,也布着星空,约莫着只是仿着外面捏造的,并非真正的星宿。
不过这倒也挺好的,最起码只做一个简单的装饰就好。哪吒知道九重天的星宿都是有各自的职责的,而且一般都跟命途牵扯得挺紧密,总给他一种神神叨叨难以控制的感觉。他不喜欢命运在别人手里摆弄的感觉,也就对九重天的星星避而远之。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抬头打量星空。
杜妄宫外的星河世界,荒芜又宏大。那些星星没有生命,因此比不上外面的星星光芒璀璨,甚至有些黯淡,但遍布在天上,更显出一种恢弘的壮大,有一种古朴的气息。
他忽然生了兴致,回忆着天河上的星宿,用火焰排演出九重天上的星象。
佛霜走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了业火燃烧着布满整片天空。
她抬着头,怔住了。
世界一直都在变化,距离她上一次亲眼看到外界的星盘,已经过了亿万年。岁月转瞬而逝,青莲芥子游离六界外,不受天道干扰,自然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控制此方生灵的命运。芥子世界的星星都是她随手捏造放上去的,只是为了营造出和外面一样的夜空罢了。
至于星象演变如何,她并不在意。
哪吒扭过头来,看到她有些失神地抬着头,说话:“这是我进来前一夜看到的星象,现在大概又有了变化,外边儿的事变得太快了。”
他拍拍手站起来,站在星河下面,伸出手邀请她:“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吧?你这么久不出去,又怎能知道现在的星河到底变成了什么走向呢?”
亿万年了,她呆在青莲芥子亿万年了,对于天下的事,她向来看得很开,也从无念想。人间事、神仙事,对她来说,不过掠眼的一瞬,没有什么能永恒,也就没有什么能吸引她走出去。
上一次她走出青莲芥子,是为了给重伤的哪吒讨个公道……不过十六年,她再次踏出小世界,所为还是哪吒。
佛霜不由苦笑。
哪吒全然未觉,他带着她走出去,没有跨越天河,只是立在芥子世界外,隔着天河,在极西之地远眺星河。
佛霜看着远处流转的星河,面色淡淡的。山川九荒的命数都在星盘上运转,一片天空,把全天下的斗转星移都印在了上面。天道无情,天道至圣,人和神的命运……算什么呢?
她早已在亿万年的生命中看破了所谓的天命,因此从来都听话地不去反抗,顺应了一切的安排,才最终活成了至古之神。或许那些早就化为天地传说的故人并非没有看透,只是他们都有放不下的执念,所以哪怕知道与天相争的下场,也要逆着天命而为。从盘古到鸿钧,从祖龙元凤到帝俊羲和,他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最终为了什么而陨落。说起来,他们才是真正活过的神,而她虽然有作为神的七情六欲,却和死器灵物一般,活了亿万年都没有找到自我存在的特殊意义。
她微微出神,神生数不清的亿万年,第一次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哪吒扭头望来,望进她有些虚无的乌眸里,仿佛看破她眼里的荒寂,问她:“佛霜,神仙的日子太苦太长了,我看你寂寞得很。小爷也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以后小爷陪着你,你也陪着小爷,这亿年万年,大不了我们一起度过。”
佛霜愣愣地看着他,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低头笑了一下:“难道三太子还会觉得日子无聊吗?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你受不住的。”
他洒脱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面上的神色自信又狂狷,一如既往。
“昔日敖丙曾说过,我生来就是魔丸,命中早已注定一切。那时我与他说,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现下你与我说,我受不住。还是那句话,受不受得住,我自己说了才算。”
他轻声道:“你总该给我一个机会。”【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