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应该是什么样子?
虽然在孟泽的二十几年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一类人群,但他曾无意中见过一位被朝廷抓获的大盗。那个人给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到了今天,他还能记得对方身上那股令人脊背发凉的眼神。
安乐侯告诉他,那是见过血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孟泽心知山匪自是无法跟大盗相比,然而眼前这些人,还是打破了他脑海中对于山匪的所有想象——脸色蜡黄、身材干瘦,除了生得高大之外,似乎完全没有威胁性,连眼神都是带着怯懦的。
简直比他家最弱的小厮还不如。
眼见着他们渐渐靠近,他还听见于修齐在一旁低声道:“世子放心,不过普通百姓,很好解决。”
仿佛这些人手中的武器,当真是纸糊的一般。
孟泽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信息——普通百姓,看来真不是山匪!
他沉默了一瞬,不经意瞥见于修齐指间的薄刃,忽然道:“别动手,既然是普通百姓,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是!”
说话间,那边人已经到了跟前。
“两位姑、姑娘……”来人一张口,那种怯懦的既视感更重了,见这边两人同时看向自己,一张黑黄的脸顿时涨成了黑红色。
孟泽此时才发现,这些人远看不好惹,实际上旧衣下面却空荡荡的,说是骨瘦如柴也不为过。且说话这个也不是什么壮年男子,而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看起来比其他人更瘦,像竹竿似的。
原来男人也能瘦成这个样子吗?
这一刻,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几天所见到的无数画面,拖家带口的逃难者、雨中挖草根的孩子、城中抱着孩子乞讨的妇人,他们无一不是这般面黄肌瘦的模样。
孟泽忍不住想,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又能做些什么,难道当真只能狼狈逃回京城,等着事情的最终结果吗?
他以前总觉得,为官者皆是一群只知勾心斗角追名逐利之辈,可当他披上官袍,才发现顶上乌纱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他喘不过起来。
害怕吗?
怕的!
生命如此珍贵,他还有很多好吃的没吃过,很多好玩
的没玩过,很多好听的小曲没听过,谁又愿意以身涉险呢?
可看着眼前这群人,孟泽始终不能像以前那般没心没肺地一笑而过,他藏在袖子中的拳头渐渐握紧,心中也慢慢有了决断。
于修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被许多人称为废物的世子爷,只见他面色面色来回变换多次,最终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双手护胸,掐着嗓子“柔弱”道:“你、你们想干嘛?”
于修齐:……
之前那么抗拒女装,看样子适应得还挺快的,装得也还像那么回事。
只是……
他低着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世子为何如此?”
换回来的,是孟泽轻了他衣袖的动作。
见这群人确实没什么威胁性,于修齐决心静观其变。
围过来的几人看着比孟泽装出来的还要紧张,一个个低着头,窘迫得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里去。
那少年摆着手,慌乱解释道:“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就是……”
“就是想请你们去我们村待几天,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虽然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一咬牙一闭眼,还是硬着头皮将话说全了。
其他几人也在旁边连连保证:“对的对的,我们都是好人,一定不会伤害你们的。”
“真的吗?”孟泽眨着被刻意放大的眼睛,“天真”道,“你们真的不会伤害我吗?那好!”
于修齐闻言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对方刻意伪装出来的慌乱中夹杂的坚定。
事情正在失去控制,就像孟泽这个人,他忍不住低声道:“世子,您想做什么?”
“于先生。”孟泽声线前所未有的平稳,“我有些事想调查清楚,请你协助于我。”
于修齐沉默良久,最终用行动回答了他。
一群汉子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妥了,这两个“姑娘”比他们想象的要好说话得多,居然自愿跟他们回村里。
等他们终于再次回到队伍里,那黑瘦的少年还是忍不住悄悄对领头的汉子道:“越叔,她们就是两个姑娘,看着也不像坏人,咱们一定要把人带回去吗?”
他是个朴实的农家孩子,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心中难免不安。
被称作
越叔的汉子全名张越,是如今村子里的顶梁柱,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运粮的车子被她们看见了,若是这事传出去,村子可就危险了。咱就留她们几日,等避过这段时间就放人。”
少年想了想自己的村子,最终还是接受了张越的安排。
虽是如此,但毕竟还是少年人,他心怀愧疚地偷偷往身后瞄了几眼,发现孟泽走得颇为艰难,便刻意落后了几步,“姑娘,你走不动了吗?”
孟泽此时几乎是被于修齐拖着在走了,他虚弱地点点头,如实道:“山路太难走了,我脚疼。”
世子爷作男子打扮的时候便是一副讨喜的样子,如今换了女装,一脸可怜的样子更是令人心疼,少年见她如此,连忙道:“要、要不你坐车辕上,牛拉不动的话,我就在后面推一推。”
另外几个汉子也跟着点头,“是啊,我们一起推,没事的,你去坐!”
于是乎,世子爷第一次不是因为权势而获得了特殊待遇。
怎么说呢,还挺复杂的。
有车可以坐,哪怕是平生坐过的最简陋的车,孟泽还是有了看风景的心情。
这一带并没有什么奇险的高山,但小山却是不少的,连绵的山脉在雨后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靛青色,掩去了许多不想让人发觉的痕迹。
牛车晃晃悠悠,走过荒芜的山路,越过浑浊的溪流,看似在群山之中漫无目的的乱走,但大方向却一直没有变过。
“小林,你们村在山里吗?”孟泽问身侧的少年。
他们二人在刚才的谈话中互换了姓名,得知了少年名叫张林,他自己则给出了孟瑜这个假名。
张林年纪还小,虽然是他主动让孟泽坐上牛车的,但一帮叔伯们关照着,并没有让他真的去推车,而是由他们几个大人动手,他这才有机会和孟泽聊上天。
因为混熟了些,他似乎也没那么拘谨了,有些郁闷地回道:“是啊,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能到了。”
孟泽隐约觉得张林说话时表情有点不对,他试探道:“你不喜欢住山里吗?”
“谁喜欢住山里了?地又种不出多少庄稼,我……”张林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住了嘴,目光躲闪了
一会儿,这才接着道,“我们村挺穷的。”
然而哪怕他及时停住了,孟泽还是提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他们以前也许并不是住山里的,因为土地贫瘠,如今村子里很穷。
可能是顾忌着什么,张林再也没有多说。
等到一行人到了目的地,孟泽终于对张林说的“村子挺穷”有了直观的概念——搭得很粗糙的房屋,瘦骨伶仃的村民,有些甚至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
随着牛车缓缓驶入村子,那些人便不约而同地缓缓围了过来。
“越叔,我们有吃的了吗?”有个小孩眼睛亮亮地问。
不止是那孩子,大人们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张越和牛车上,眼神中满是渴望。
张越摸了摸那孩子枯黄的头发,对村人道:“有粮食了,大家先别急,总能撑过去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
那一瞬间他们眼中爆发出的光彩,让人孟泽的心不知为何跟着揪了一下。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一车粗粮也能成为一群人的希望。
二人被安排在了村头的一间木屋中,许是被打了招呼,村民都还算客气,送饭的妇人甚至愿意跟他们聊天。
“这世道难啊,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想窝在这么个地方呢?”那妇人叹道。
孟泽见她态度温和,便有意攀谈起来。
从妇人的口中,他勉勉强强拼凑出了这个村子的过去。
村子原名上溪村,原本坐落于离此地几十里外的河边上,那里土地肥沃宜于种植,上溪村就是在那里一代一代地居住着。
对于小民来说,能勉强过活他们便已经很满足,然而老天似乎连过活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们,前年这个时候,大河决堤,洪水将他们村子整个都淹没了。
田里的庄稼没有了,家里的家当也没有了。朝廷说是赈灾,实际上分给他们的也只有几升陈米罢了。然而即便如此,要征的税却一点也没少过。许多人饿死了,其他靠着草根树皮活下来的人们,也因为交不起税沦落到卖儿卖女,甚至自卖自身的地步。
上溪村交不起税,原村长因为与朝廷派来的税官理论被打死了。张越一怒之下,带着村人们躲进了山里。
山里地形复杂,
他们人也不多,朝廷要找他们需要花费的代价太大,最终还是任他们去了,只不过同时将他们整个村的户籍都消了。也就是说,他们这一群人,其实都是黑户。
山里土地虽然贫瘠,但没有高额的杂税,好歹还能活下去。他们本想在这待一辈子的,哪里知道今年连日天降大雨,山洪冲掉了他们新开的土地,眼看着今年冬天就要挨不过去。
然而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前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朝廷赈灾的官员到了。张越原本只是想着看看能不能混一点粮食,哪里知道昨天晚上城中忽然暗潮汹涌,今天早上彻底乱了起来。
这简直是天降的机会,他带着上溪村的一帮青壮们跟着暴民混进了城里,还顺利抢到了一牛车的粮食。
后来的事孟泽都知道了,张越因为怕走漏了风声,不得不将他们二人带回了村里。
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时间只觉感慨万千,同时,心里也慢慢有了普。
朝廷的赈灾粮食只有几升陈米?不,他姐夫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明明每年花在赈灾上的钱可不少呢!
都要饿死了还被征税?明明朝廷早就下了命令受灾地区免税三年好吗?
有人这是在作大死啊!
孟泽正摩拳擦掌地计划着怎么揭露这件事,却忽然被张越叫了去。
他和于修齐刚到堂屋,便见这位伟岸的代理村长忽然朝他们弯下了腰,“两位公子,还请不要将上溪村之事透露出去。”
孟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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