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讲到大家坐车回家, 谢董事长问及珍卿的先生。
珍卿自己是属猪的,真是又怕出名又怕壮。
对于说出李师父的名号,她心里是很抵触的。
刚才?在东方饭店的时候, 那些教授学者们,也要打听她师父是谁。
平时二不兮兮的杜教授, 倒碰巧帮她推挡开了, 顺势也撇开?了这个话题。
那些大教授,也是听弦就能知音的,没有再当众继续追问。
李师父本名叫李松溪, 字伯贞,字济时, 字栢堂,号梅庵,号蝶庵, 号剑庐。
李师父回到老家睢县之后, 更取了好多杂七杂八的名号,不能一一罗列。
她来海宁以后, 更加确定李师父真的是牛人。
他在各省做了多年的学政、学道, 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 这是珍卿拜师时就知道的。
之前娟娟姐给珍卿写信, 还跟珍卿惋惜, 说李师父有一个弟子, 叫个楚应星的。
那位楚应星师兄,十月的时候被gé mìng党政府, 新委任为驻欧公使。
本来这位楚应星师兄,说在奔赴欧洲履职以前,先要回冀州老家探亲的。
娟娟姐的意思, 楚应星师兄探完亲,再南下的时候,就可以到海宁坐船,顺便跟珍卿这个小师妹,好好地认识一下。
谁知革/命党政府催派甚急,那位楚应星师兄,来不及回冀州探亲。
人在粤州的楚师兄,自然不可能特意来海宁看?珍卿,他直接从港岛坐船往欧洲去了。
珍卿就没见到这位楚师兄。
楚师兄是应天政府一派的人物,再加上杜教授讲的那些负面人物,傻子也能猜到,李师父教了不少款头很大的人物。
珍卿不想做趋炎附势的人。
而李师父个人才艺也很牛,在诗词文章、书法绘画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市面上有很多他写的书。
李师父人已不在江湖,江湖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珍卿也没想借师父的名,为自己捞什么便利。所以从前,她从不提起李师父的名号。
现在谢董事长在问,珍卿也就先含糊地说
“一共有两位先生授业,匡成英先生教了八年,学问书法都好,还教我学强身的五禽戏。
“李梅坡先生学问也好,
还做过多年小官,后来成了隐士派,回到家乡以琴书自娱,顺便收了我做学生。”
坐在前面的吴大哥很奇怪:“做过多年小官,学问也好,怎么收个女学生呢?是你杜家的亲友吗?”
珍卿心电急转,还是含糊地说:
“李先生收下我后,曾经说:日暮途穷,收个小徒,以娱晚景。
“他也不是正经教我,我随着他学书,也天天陪着他玩呢。”
大家听得都觉好笑,陆三哥听得好玩,捏一下她的耳朵,笑问:
“你跟个老先生,能有什么好玩的呢?”
珍卿就慢悠悠地说:
“那可玩的就太多了:春日踏青赏百花,夏天玩荷钓鱼虾,秋日田里捉蚂蚱,冬天骑驴访梅花,还能围炉烤地瓜。”
她说得这么别致生,大家不约不同地笑。
坐在前面的徐师傅,也大声喝彩,说:“杜小姐说得文雅,又得趣味,口才真真是好。”
吴二姐嗨笑着推了珍卿一把,说:
“我还说,我还说,你怎么这么会调皮,原来你老师整天东游西荡的,带着你撒开?了疯玩,原来,是一个老淘气?教出个小淘气?。”
珍卿连忙喊冤:“二姐,我可没有整天东游西荡,我学习很上心的。”
陆三哥笑:“你既然上心学习,怎么总有人说你淘气??”
吴二姐也说:“我看?你啊,比男孩子还能淘气?,拜个师父也不正经地教,只教你学些精致的淘气?,正经东西恐怕没学多少。”
珍卿很不服气?地说:“李师父不正经教,我可是正经学的……”
这正经不正经的,有点儿说岔了路,引起人们的联想,惹得大家又开?始哄笑。
珍卿是怎么正经学的,大家都不在意,不过逗着她说话玩。
谢董事长回到家里,还跟二女儿说:“先前,我听说小妹从小病歪歪,又被她祖父关在家里,恐怕她性格不好,大家都难相处。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好玩的孩子。”
吴二姐也笑着说:“这小丫头,我真是喜欢她,你看?那个不省事的惜音,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对小五算不得友善,可小五全然不放在心上,心胸如海阔,这才?是最难得的。”
谢董事长眼神却有点复杂,感喟地
说:
“你以为不上心,就一定是好事?咱们家这位五小姐,心境开?阔是真的,没心没肺也是真的。
“你看?谢公馆上下这么多人,有几个被她放在心里,连你杜叔叔,她都不大在意。更别说惜音了。
“越聪明的孩子,越是敏感冷清。你杜叔叔多年不管她,你看?她一点儿不闹,这就不像个孩子了。”
吴二姐沉默了,她妈妈说得倒也是。
当初她的爸爸过世,母亲离开?了晋州的吴家,但只能带走她这个女孩儿。
大哥作为承嗣的独孙,吴家的祖父母和族人,都坚决不同意把大哥带走。
母亲逼于无奈,只好把大哥留在了吴家,一别就是十数年。
他们从日本回来以后,母亲继承外祖和舅舅留下的家业。
这个时候,大哥都已结婚生子了,心里还在怨恨母亲。
吴二姐作为妹妹,和母亲一起笼络大哥那么久,甚至让浩云受委屈,才?把他的心焐暖和。
像小五这样不哭不闹,过分懂事的,反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谢董事长跟吴二姐说:
“越是这样的孩子,越要好好教育她。祖怡,你找一找你那个培英女中的病人。
“问问她培英的招生考试,都考哪些科目,大致范围在哪,回头叫小五好好准备。
“放眼海宁,甚至放眼全国,培英女中,也是顶尖的女中了。”
吴二姐应下了,说明天就去打听。
谢董事长又心绪不平地说:
“原先你杜叔叔说,小妹脾气有些硬,在一个屋檐吓,恐怕大家难相处,不如让她念寄宿学校,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我一面觉得,他作为父亲,只想做甩手掌柜,着实欠妥;二也觉得,圣音女中太过严厉,小妹才从乡下来,未免不能适应。
“可你杜叔叔心意已决,而我也未知小五的性情,心里也有一点思量。就随你杜叔叔安排了。
“没想到这圣音女中,倒给小妹闹出这么事多故。还是培英女中好。”
吴二姐听得心里复杂,母亲固然不算是坏人,甚至她还是个大慈善家,却也太过精明和自我。
母亲很喜欢杜叔叔,也珍惜这段夫妻关系。相比之下,杜叔叔自己也不上心的女儿,在母亲那里,分
量就轻得多了。
她不会为了继女的利益,伤害她跟丈夫的和谐关系,她从来是个善于做选择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母亲谢如松,作为亲生的子女,有时候也觉得心生敬畏。
第二天的各大报纸上,纷纷刊发慈善拍卖会的消息,珍卿别开生面的才?艺表演,竟也占据一席之地,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
不过,珍卿仔细看?了相关报道,上面提及她的时候,身份内容都比较含糊,只说成是“谢公馆的五小姐”“谢董事长之幼女”,没有丁点儿提到她家的狗血故事。
珍卿不由松了一口气,肯定是三哥他们,特意帮着掩去了真姓名。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做人还是低调一些的好,她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说起来也没有多大成就,邀来盛誉着实无益。
关于谢董事长办的拍卖会,在社会上的反响还是很大的,但也是人心难测、褒贬之一。
有的人盛赞这拍卖会为“义商之举”,谢董事长和家人,都当为商界楷模。
也有的人不以为然,说谢董事长故弄玄虚,沽名钓名,冷嘲热讽地揣测这拍卖会,不晓得收上来的钱,多少能到西北灾民手中,多少又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而且那些唱衰和攻讦的人,于珍卿在拍卖会大展笔墨一事,也有一些阴阳怪气的评论,有一个叫《奇汇》的小报就说:
谢董事长与某教授结为连理,又得了一个颇具才情的继女,现在不但可自诩为商人世家,亦可在门口放一张牌匾,上书四个大字“书香门第”……
这种?明褒暗贬的作派,倒还不那么刮耳刺心,更有一些揭秘派的小报,发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说:
谢公馆做的慈善拍卖会,明摆着已经跟军方政府,背地里谈好了分赃协议。
到时候这几方贪狼饿虎,纷纷赚得囊箧大满,那遍地白骨的西北疫区,哀哀垂死的苍生黔首,还不知能否盼到一两滴救命的甘霖。
不论坊间舆论如何发酵,谢董事长的拍卖会,第二天下午还是照常进行。
珍卿觉得不想再去,免得被人看?耍猴似的围观。
杜教授和谢董事长有点失望,但陆三哥和吴二姐都同
意,让珍卿按自己的想法来。
第二天下午的拍卖会,珍卿捐出去的古董歙砚,竟然拍出一千二百块钱的高?价,换算成后世的钱,也大概有近二十万块钱。
按照珍卿原来的估计,觉得最?多不过四五百块,没想到多卖出来这么多。
珍卿已写信,告诉李师父捐砚台的事。
如果卖出来的钱,真能挽救一些生命,就算被李师父迁怒,她也安心受着了。
而且,她觉得李师父是个疏阔的人,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三天的拍卖会结束以后,谢董事长收了拍卖金,还是没有一刻的闲散。
她马不停蹄地,跟龚老先生的义赈会,在筹办疫区所需要的物资。
连吴二姐也在到处接洽,寻找愿意去疫区服务的医护人员。
腊月二十三一过,谢公馆的管家下人,是一日比一日地忙。
这谢公馆里住着的一家人,三代人真是来自天南海北。
不同地方的人们,过年的风俗也不大一样,每个人的讲究都要兼顾一下——麻烦事是真是够多的。
家里的小孩子们,也都凑热闹写对联、画年画什么。
陆浩云这天在外面,特意到钟表行挑手表,挑了很久都觉得不够满意。
这一会儿,他正指着柜台里的一款表,叫服务员取出来看一看?,忽然听见有人喊“陆先生”。
陆浩云回头一看?,是小五的那们侄子杜远堂。
他身边跟着一位,穿着皮大衣的中年女人,想必是他的妻子。
这对穿戴精神的夫妻,点头哈腰地上来问好,特别热情地跟陆浩云寒暄着。
然后他们对慈善拍卖会大加恭维,盛赞陆浩云一家急公好义,是商界楷模,等等。
陆浩云礼貌地谢过,问他们是否就在海宁过年,这夫妻两个说是的。
他又跟二人寒暄几句,就请他们自便,态度还是比较客气的。
陆浩云客套完就回过头,看?服务员从玻璃柜台中拿出的那只表。
杜远堂却走到他侧边来,躬着身笑得很殷勤,问:
“陆先生,上旬鄙人托珍姑姑,送了一件法国相机,不知是否用得上?”
陆浩云侧过脸看他,扯扯嘴角笑了下:“还不错,杜先生着实有心了,多谢费心。”
杜远堂
两口子极高?兴,有一肚子好话要说,却忽听陆先生说:
“杜先生、杜太太,难得于此巧遇,我正有一事相求,希望你们别多心。”
这两口子听得诧异又欢喜。
陆先生这个牌面上的人,说对他们有事相求,那是太看?得起他们了。不管做不做得到,他们哪有不应承的。
陆浩云就笑笑说:
“小妹珍卿,自从睢县来到谢公馆,与家人还有隔膜,在女红厨艺上也感吃力,家里父母很是忧心,想对她严加管教。
“我想代表家父母,想请两位以后,不必对小妹太过周到,免得她太过依赖亲戚,事事觉得有退路,反而误了自己的大事。不知两位,是否明白家父母的用心?”
这两口子立刻说明白。
陆浩云又笑着说:“还请两位不要误会,不是说不与亲戚往来,亲戚们有事,不妨直接与我说来。”
陆先生这两句话,把杜远堂两口子说愣了。
杜远堂的老婆,听得云里雾里的,觉得这大家公子,说话真是云山雾罩,听不明白他到底啥意思。
杜远堂是反应很快的人,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回想上次去谢公馆的情形,以杜远堂的猜测,那位小丫头珍姑姑,在谢公馆与哥姐后母、哥姐,也许不是那么和睦。
所以前些日子他去拜访谢公馆,珍姑姑的嫂子和姐姐,对他这亲戚着实怠慢很。
这珍姑姑的尴尬处境,如今从这位陆先生的言辞里,也隐约能窥见一些。
因此这陆先生的意思,大约是想给珍姑姑上个紧箍咒,把这个半路来的继女、继妹给管理服帖了。
谢公馆的大佬们,大约觉得他们这杜家亲戚,在管教孩子一事上,有点碍手碍脚的了。
杜远堂自以为看透关节,倒也没有多想。
毕竟上回找这三少帮忙,人家也顺手帮了,而且礼物也收下了。
他没有想过,这陆三少的本意,就是想让他别再打扰小五。
他只是觉得这豪门大户的人,名堂真是太多了,想法行事都是拐弯抹角,你猜也猜不到。
想到这里,杜远堂不想得罪金大腿,赶紧带着老婆走开了。
杜远堂夫妇走后,陆浩云继续挑手表,又挑了一小会儿,就跟服务员说:“
就要这个,红色带子的,包装要漂亮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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