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旧不堪的身份,府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但晚几年出生的乔乔却并不清楚。
乔氏有三房人口。
乔乔是大房女儿,毫无疑问是尊贵的嫡出千金。
而乔旧虽说是三房的孩子,可却只是三老爷当初因为膝下无子,从外面抱回了他,将他认作儿子。
在乔旧五六岁前,三房夫妻对乔旧疼爱有加,犹如亲子。
就在他们夫妻俩准备将乔旧的名字记入族谱的时候,三夫人便陡然地怀上了身孕。
三房大喜,耽搁了乔旧记名的事情,之后三夫人又经历了小产、二度怀孕的事情之后,乔旧在三房的地位便愈发微妙起来。
有人说,曾经看见乔旧碰过三夫人的汤药,害了三夫人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乔旧和乔家的关系,也就是“乔”字掺得上关系。
其余时候,他和其他仆人一般,是连三夫人的房门都进不得的。
映浓认错他的原因,也是因为他的衣着太过素朴,甚至都没有府上的管事穿着光鲜。
据说他六岁之后便根本无人问津。
三老爷交代仆人将他远远打发到了最西边寒气最重的阴冷废宅之中。
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
孩子最是容易夭折,三老爷和三夫人希望他能够自己夭折。
后来缺少了大人照顾的乔旧果不其然地在寒夜里发起了高热。
可惜他身骨贱,病痛纠缠了他大半个月,他却还是让人失望地活了下来。
所以乔旧虽然名义上是乔氏公子,可事实上却连个得宠的仆人都未必能比得上。
“对不起……”
孱弱的少年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息,随即垂下了眼睫,眸中覆上一层灰翳。
“是我冒犯了姑娘。”
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同辈份会承认他这层“兄弟”关系。
据说他幼时填腹的食物,都是通过给兄长们骑在胯/下,跪地爬行给人当牛做马换取来的。
兄长们满意之后,才会抛洒些残余的糕点在他面前的地上,让他得以苟延残喘。
所以映浓即便真打了他,心里也不见得有多愧疚。
如今再见他自己主动低头认错,暗暗松了口气之余,心中更没
了负担。
“你是何人?”
乔乔回过神来问他。
她哭过后的嗓音还有些绵糯,半点也显不出让人讨厌的无理取闹。
“甄嬷嬷与你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问题,乔乔很显然更好奇后面那个问题。
而乔旧沉默了片刻,也只回答了后面那个问题:“我受过春娘照拂的恩惠,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那就是和甄春娘要好的人了。
乔乔早就没了眼泪,愤懑的情绪也去得无影无踪。
她黑眸轻眨几下,抬着下巴对少年说道:“你方才是冒犯了我,所以你须得为我办一件事。”
少年眼睫微垂,不着痕迹地将情绪敛入阴霾之下。
天暗了下来。
大概是受了白天事情的影响,乔乔到了晚上也没甚胃口。
用过晚膳之后,她眉心才纾解了些,叫人又送了一笼蟹黄汤包过来充当夜宵。
映浓打量着她脸色,颇是委婉地提起她今日在乔旧跟前说出的话。
“姑娘晚上让那人在外面等着,莫不是要去见他?”
乔乔摇头,咬着手里香软的包子道:“他那般惹人讨厌,自然是叫他在我院子外站一晚上,骗骗他罢了。”
映浓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为了作弄旁人出气罢了。
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映浓也就没放在心上。
待到就寝时辰,屋里屋外的灯都熄了。
终于等到映浓睡熟的乔乔才爬了起来。
这会儿正是三更天。
乔乔下了榻去,将剩下的蟹黄汤包塞到了怀里。
她笨拙地系上衣带,又蹑手蹑脚地摸黑走出屋去,为这种偷偷摸摸感到略有些紧张。
甄春娘说,七日之后就肯侍奉乔乔。
映浓说,一个人若不进食,很难熬过七日。
乔乔已经放下了自己矜贵的身段,温言软语请求甄春娘提早结束惩罚。
可甄春娘却好似一头不畏生死的倔驴,宁可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也坚持要把乔乔的脸放在地上践踏。
乔乔长这么大,一直被人想方设法高高捧起,哪里见过她这样的?
乔乔心里酸酸麻麻,说不上什么感觉。
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她。
大家看见乔乔都笑脸相迎,只有甄嬷嬷敢冷着脸,对她冷言冷语。
这
个甄嬷嬷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
光是这点,就由不得乔乔不感到新奇。
鬼使神差地,乔乔想到了最近看得《书生情史》里书生对他的一号爱妾评价。
——这个女人,当真是下人当中最与众不同的一抹烟火。
旁人都说甄春娘喜欢善良的人。
等七日后,甄春娘知道自己天天晚上顶着冷风给她送怀里捂热的包子,焉能忍住不对她感激涕零?
乔乔知晓后院的墙角上有个废弃的狗洞。
她幼时顽皮曾钻出去过,隔得有些久了,可她仍是熟稔地扒开狗洞附近的野草,朝洞里钻了过去。
只是那狗洞窄小异常,钻到了一半便卡住了身子。
乔乔只得退回去,重新筹谋。
她觉得钻狗洞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难度,于是又换了几种姿势尝试了一番,最终以屁股朝着洞外的姿势卡得严严实实。
一刻后,乔乔绝望地发现她想倒退回来都不能行。
“救……救命……”
乔乔涨红了脸,声音比蚊子还小。
她可是堂堂的国公千金……要是被人发现自己半夜卡在了狗洞,似乎有些不太体面。
乔乔虽然平日里嚣张跋扈,可脸还是要的。
要不然她也不会瞒着映浓,偷偷摸摸地溜出院子。
正当乔乔感到绝望之余,一双陌生的手落在了乔乔的身后,吓得乔乔险些叫出声儿来。
接着身后一阵大力扯拽,乔乔就彻底从那窄小的狗洞里脱身而出。
乔乔的屁股被人拔了出来。
可是她也恩将仇报,顺着惯性身体将对方狠狠地砸倒在地上。
乔乔摔得头晕眼花,待支起了上身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下还压着个人。
这个人她白日里见过,不是乔旧又是哪个?
只是眼下,他的脸色似乎比白天的时候更要苍白几分。
很显然是被她给压的。
乔旧被她砸得喘咳不止,叫她掌下贴紧的胸口也跟着一阵震颤,好似孱弱不已。
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后,才放下了掩唇的手指,轻喘着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乌黑的眸朝乔乔看去。
“姑娘可否先从我身上下去?”
他的嗓音没甚力度,轻轻柔柔地好似一根轻飘的羽毛,掠过涟漪淡淡的水波之上。
乔乔愣愣
地看着他,似乎都还未曾反应得过来。
他身上看着很瘦,可她脑袋砸下的时候却比想象中要结实很多,叫她额头吃痛。
不过他下巴也被她脑袋给磕红了,倒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她温吞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又意外得很,“你果真在这里等着?”
乔旧从地上爬起来,抚了抚被她压得凌乱的衣角,只垂眸道:“春娘对我有恩。”
乔乔的裙摆脏兮兮的,她也浑然不在意道:“既然来了,那你现在就陪我去小佛堂。”
乔旧闻言,眸中掠过一抹诧异,随即转瞬即逝。
他以为她只是作弄他而已。
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去小佛堂里。
染上了体温的漆盒在乔旧的袖兜里温吞打转。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盒盖,脚步平缓地跟在乔乔的身后。
盒子里的东西似乎又出了意外……乔旧掀起眼睑,朝乔乔的背影看去。
她方才压在他身上时,怀里分明藏了两个绵软至极的东西,散发着幽幽肉香。
蛊虫嗜肉,鱼蟹肉糜尤甚。
咔——
漆盒的最后一丝缝儿默然合拢,接下来的路途,乔旧便再没有碰过那只漆盒。
乔乔走到了小佛堂跟前的时候,才发现小佛堂的门上竟然挂了把锁。
想从正门进去,完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好在锁链微长,足够她推开门缝,看见里面的情形。
小佛堂即便是夜晚亦是灯火长燃。
而甄春娘却伏在了一块毯子上,疲惫地睡去。
这些天她都不得离开小佛堂半步,即便眼下能够有机会睡去,显然也是睡得并不安稳。
乔乔却顾不上这些,将怀里油纸包好的蟹黄汤包丢了下去,确定丢在了甄春娘身旁,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她转过身去,发现身后少年仍旧安静,始终眸波不惊的模样。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挑起他的情绪。
就连白日里映浓掌掴了他,他也好似没有任何愤怒。
这让乔乔难免想到了沈慕幽……
手指顺着袖口绕了两圈,泄露了她几分情绪。
乔乔仰起眸,很是笃定地对他说道:“七日之后,甄嬷嬷就会成为我的教养嬷嬷。”
乔旧看着门锁内的情景,并不询
问原因,只启唇道:“恭喜姑娘。”
“你怎不好奇原因?”
乔乔抬着下巴问他。
一阵冷风卷来,少年掩唇轻咳,并未回答。
他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但他更想知道的是,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你是不是受了风寒?”
乔乔见他似有咳症,问他,“你吃药了没有?”
乔旧摇头。
乔乔见状若有所思。
就是不知道他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了,竟然过得这般凄惨。
毕竟就算是乔乔院子里的下人生病了,她也不会不给他们吃药。
“所以姑娘今夜只是让我陪姑娘来小佛堂?”
乔旧淡声询问。
乔乔摇头,“当然不是,你和甄嬷嬷关系要好,我要你日后去告诉嬷嬷我为她都做了什么。”
她眨了眨长睫,嫣红的唇撅了撅道:“等七日后,她就算不想侍奉我也不行了。”
她的计划绝对不会出现意外。
“你放心。”
乔乔语气继而一软,又甚为大度道:“我明日便叫人送药过去给你。”
她这样好的主人,只怕他碰上了也算是他三生有幸。
乔乔觉得他应该对自己送药之举感到感激涕零。
然而乔旧扫了一眼门缝里的甄春娘,却莫名问道:“姑娘会亲自来吗?”
乔乔诧异。
没想到他还怕自己说话不算数吗?
“你希望我亲自来吗?”
少年并不朝她看去,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有一些害羞,又像是漠不关心。
乔乔随口答应下来。
毕竟体贴地看望生病的仆人,也是善良主人应该做的事情。
乔乔暗暗告诉自己,只要甄嬷嬷肯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叫她表现地善良一些,其实也没什么难度。
折腾了大半夜,乔乔终于办完了这件事情,等着七日后收获丰果。
乔旧驻足在原地,周围静谧无声。
灯笼在廊下摇摇欲坠,干涸鲜红的烛泪滴落在地上,落在黑暗的角落,犹如阴晦的血渍。
黑色的虫子自发地爬到了乔旧的手背,忍不住往他袖子底下散发着血液气味的位置靠拢。
乔旧抬起冰凉的手指,亲昵地抚了抚它。
“只是一个肉包子就叫你腿软走不动了。”
“你想死吗?”
腕上的虫子肢节陡然一僵,一动也不动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