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的擂台之后,洛北就一直把自己关起来,他甚至不想看到外面的阳光。
因为他一直忘不了最后时刻,他站在台上,而秦希被父亲带回府邸时留下的眼神,就像是一只晶莹、脆弱的冰蟾,又要被人带回那个既不情愿也不甘心回到的“熔炉”当中,而在那里,她随时都有可能融化成一滩水,再也无法恢复成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女。
洛北把窗子都关的很紧,甚至不愿让一丝阳光透进来,好让自己完全处于黑暗之中。
他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并拢,然后伸开,那中间仿佛有这几年流逝的光阴,而此刻更是汇聚在一起,犹如翻到的五味瓶,让洛北五味陈杂。
他本以为自从走出玄青寺后山的那个阵法,从此之后自己便能完完全全的站在阳光之下,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颗“杀神珠”也没有再苏醒的迹象,这是他梦寐也求不到的事情。
洛北摸了摸自己胸口,直至丹田,回忆着这几年经历的种种,想起杀神珠第一次显现还是在栖霞山上,黑衣人以无上秘术要吸取自己体内的杀神珠,接下来就是卓小蝉被杀的那天,虽然一直想要逃避,但据说万府上下包括万如海在内皆死状凄惨,而自己正是那夜之中离开的万府,所以即便他不愿承认,心中也难免会联想到自己。
再之后的就是战场上,那一次次的乌黑之气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在鲜血和厮杀面前,他不再是那个胆小怯懦的少年,一瞬间好像变成了一只来自地狱的野兽,若是仅凭他自己,不论是武功还是胆量绝不可能于千军马上之中掷枪射杀金国大将。
可是,即便那时候的他懵懂无知,也还是隐隐的觉得传承了那样的力量绝非好事,直到玄青寺遇见了然大师,他更确信了这一点。
在十方世界当中,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将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度过,可机缘巧合之下他竟然还是走了出来,连活了一百多年的高僧都诧异无比。
那时候洛北以为自己可以彻底摆脱了那个冥冥之中的“宿命”,在几年的惨痛生涯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欣喜。
可今天,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的洛北,前所未有的想要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以此来抵御命运的不公。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仿佛有一只扇着一对晶莹羽翼的蝴蝶飞进他的视线,扇着翅膀在他眼前上下飞舞。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蝴蝶晶莹的翅膀开始有了奇异的变化,好像在根部开始出现裂痕,一直向上延伸,直到某种感觉渐渐模糊了视线,等到一切再次变得清晰的时候,那双本是晶莹的翅膀竟变成了一对血色的羽翼。
血淋淋,那殷红的翅膀仍旧在扇动着,迎面扑来的却是一股股浓厚的血腥之气,这种感觉让洛北从心底感到熟悉,狰狞可怖。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洛北下意识的想要逃避,可是不管他如何躲藏,都无法摆脱,因为那是一种感觉,而非只是肉眼所见。
洛北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当初在草丛当中发现中了蛇毒的大白一样可怜,蜷缩着身体,轻轻的颤抖。
“你是不是已经醒过来了?”他情不自禁的问道,可是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任何人,这一点他又何尝不知?他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只是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怨念。
“少年啊少年,似你这样该要什么时候才能蜕变成那举世无双的人呢?几百年了,同样作为杀神珠选择的人,你与他真是天地之差!”一个傲然中带着不屑的声音仿佛从洛北心脏深处传来。
在这熟悉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洛北如坠深渊,因为他知道许久未曾出现的“他”又回来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洛北的声音变的悠远而空旷。
那声音似乎笑了,一瞬间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回忆当中。
“千年的记忆确实很长,就像是一条漫长无比的路,但即便是在各个朝代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人中,他也傲然绝世……”
“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他面不改色、胸有成竹;在天下分裂、群雄逐鹿的选择时,他果敢决然,没有一丝犹疑;在心爱之人面前他又饱含深情,赴苍山,跃云海,涉足西荒,脚踏冰川,哪怕是到了人生最后之际,他自顾不暇,却还是以耗尽自身全部修为为代价,隔绝虚空打开雷音塔,使手下之人得以存活于世……”
“我白起生于乱世,一将之功屠戮百万,千年前未将世人入我眼帘,千年之后也唯有他一人,让我心生神往,若能对面而坐,愿痛饮三千,互为肝胆……”
洛北听得心神震撼,他无法想象从一千多年前开始就纵横世间的人屠白起竟然也能如此的形容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又是何等样人物?
“他……他是谁?”
白起声音变得有些低沉的说道:“他名叫叶北狄,月洒青衫孤鸿影,轻舟万里渺云烟。无尽江山排空去,玉瓶倾下枕上眠。这几句话大概说的就是他了……”
“只可惜他毕竟还是太过心软,即便继承了杀神珠,最终还是死在了他人手上,其实倒也不如说是死在了他自己手上……”
“如你所说,继承杀神珠都该像你们这样绝世无双,可……为什么又会找上我?”洛北颤声问道。
白起叹了口气,说道:“这杀神珠孕育不知多少岁月,即便是我也不曾知晓它的来历,但每隔百年至数百年光阴,它便要苏醒,寻觅机缘之下的继承者,这些继承者也终将继承杀神的宿命,将给举世带来喋血与劫难,血光和戾气让它变得贪婪也更为强大,只是这如何继承,又为何继承……恐怕需要参透天机方能知晓一二……”
“我在这杀神珠里存活一千多年,所见的继承者不计其数,强弱自然各有不同,但……似你这般弱的倒还是平生仅见!”
他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最终,他狡黠的笑了起来,缓缓说道:“少年,若是你怕自己手上染血还想继续逃避,你想做什
么我都可以替你出手,不过……你要暂时沉睡才行啊!”
……
洛北看着面前黑暗的虚空,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是每句话都说在了他心里,他感觉自己除了心跳加快之外,整个人都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也许连此刻的洛北自己都还不清楚,对于杀神珠的再次苏醒,他心底虽然还有着对未知之物极大的畏惧,但与从前不同的是那种抗拒已经不再那样深了。
杀神珠存续世间千年甚至更长的岁月,孕育出强大的力量,而每一代选择的继承者都是当世以致后世的千万年都留下了名字,或作为百年不遇的统军大将,或令世人瑟瑟发抖的屠杀者,他们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用将士和天下黎民的血与堆堆白骨在史书上写下浓厚的一笔。
可能谁也不会想到,像这样的人竟然会存在着某种紧密的联系,而生在一个小山村的洛北居然会被选中,他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双手染上鲜血时候的场景,一次次如梦如幻的惨烈之景让他心生惧怕,可是冥冥之中,又有多少路可以后退?
黑暗的虚空当中,洛北握着自己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上面沾染的殷红之血擦掉,而眼前双翅皆成血色的蝴蝶不停的扇动着翅膀,好像也在拼命的挣扎。
体内白起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洛北看着那只蝴蝶,它好像也痴痴的望向自己,仿佛有一双眼睛,流露的尽是恐惧和厌恶。
也许是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人世间最大的黑暗与不公,洛北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正开始前所未有的暴动,他的心在颤抖,如果它破体而出占据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那么自己还会存在吗?
还是再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个少年,而是变成了一个足以令举世颤抖的“杀神”。
就在这时候,一阵流水之声传来,氤氲的水仿佛从天河之上倾泻而下,落入凡间,终在溪流当中缓缓流淌。
那清澈的声音细腻的好像不染一丝俗世之气,钻进洛北耳畔,渗入全身。
这样的声音仿佛一丝灵音,让他暴躁的心神也顿时清明了许多。
洛北再看眼前,血色蝴蝶已然消失,耳边也清静了许多,这时候再仔细一听方才明白,原来刚才的声音并不是流水,而是琴声。
他奋力站起身来,像是个迷失路归途的孩子般跑出了黑暗不见光亮的屋子。
天色已经尽数黑了,天空上只有一轮明月正闪着皎洁的光辉,却连一颗星辰都没有。
阮红玉身上披着白纱,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抚着琴弦,琴声悠扬如流水,与明月相映生辉。
听到声音,阮红玉刚抬起头,可是就在这时候,琴弦上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混乱了起来,然后“噔”的一声闷响,琴弦竟然应声而断。
她惊奇的看向气喘吁吁的少年,仿佛只看到了一双眼睛,在那里面满是杀气,亦或可以说是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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