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见过了岳云和张宪,他跟他们虽然不像跟岳雷那般熟悉,但毕竟一起上过疆场,自然也不会感到陌生。
张宪蹲在门外,屋子里只剩下岳飞、洛北和岳云三人。
岳飞上下反复打量着洛北,缓缓点头道:“虽然瘦了些,但也结实了,想当年我像你一样年纪的时候,身子还很弱,要不是后来追随周侗老师练武,怕是也没有今天的我!”
“我看你步履轻盈,怕是武功又精进了不少?”
洛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这一路走来经历倒是比普通人多些!”
岳飞目光一动,看着洛北又想起了曾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杨再兴,小商河那场大战他虽未轻身经历,但也能想象惨烈程度,不禁慨然道:“当初小商河一场大战,你掷枪杀死金军大将斡不也,可谓让饱经战火洗礼的黑水骑兵都无不震撼,那一战虽让你成名,同时也让你成了整个金国所要追杀的目标,以后你自己可以多加小心!”
想起杨再兴,洛北低下了头,那场大战上的种种好像还在眼前,而那个充满豪情的青年将军已然死了许久。
岳飞见洛北垂头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声说道:“我想若是他还在世,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愿意看到你提起他就变成如此模样,人生乱世,本就是无常,聚聚散散,又何必太过在意!”
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岳云招了招手,并未说话,但岳云似乎已经明白父亲要做什么,于是转身到里间屋取了一样东西交给岳飞。
岳飞双手接过,样子极为郑重,因为外面包裹着灰布,洛北看不出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只见岳飞缓缓将外面的灰布包裹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东西的本来面目。
洛北一看,原来竟是一个银白色的头盔,上面仍有点滴血迹,血迹已经斑驳,却似乎从未退色。
岳飞将头盔捧至洛北面前,说道:“洛北,还记得这只头盔吗?”
洛北目光垂落在血迹斑斑的头盔上,怔怔而望,许久不语。
他眼前一阵恍惚,头盔中好像有一张脸正洋溢着豪放不羁的笑容,像是一位大哥哥般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仍旧绽放着异样的光彩,他的脸棱角分明,英俊但不孱弱,鼻梁挺直,眉宇间尽是潇洒之意。
洛北几乎泪眼模糊,而眼前的这张脸却笑了,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洛北连一个字都听不到。
那张脸似乎也看出洛北根本听不到自己所说的话,于是抿着嘴,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杨大哥……”洛北几乎失语叫道。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杨再兴曾经用过的头盔,望着岳飞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岳飞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说道:“杨再兴阵前为救百姓而牺牲自己,可敬可畏,如今他身葬松木林,唯有这头盔留了下来,岳伯伯此次班师回朝,虽然仍会不遗余力向陛下请旨再次北上,但……”
他缓缓闭上眼睛,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也许岳伯伯此生再也回不到疆场之上,故而把这只与再兴一直相伴的头盔转赠于你,望你彼时若有成就看
到此头盔还能记起阵前亡故的杨再兴,不管世道如何对你,也要尽力护佑无辜百姓免遭于难,你……可愿意答应岳伯伯吗?”
洛北怔怔的看着岳飞,一时间哽住了喉咙,但终究还是缓缓点头。
……
洛北留在馆驿当中跟岳飞一起吃的午饭,不过这顿午饭显得格外简单,几碟清淡的小菜,别无他物。
按理来说,像岳飞这样载功归来的大将不该是如此待遇,可他还是住的官府驿馆,吃的是普通菜肴,虽也是他自己早已习惯如此,但御宴之后,朝廷竟无人过问,若不是岳飞一心只想着满心的抱负,恐怕也早就心寒。
不过,这顿饭洛北吃的很高兴,岳云和张宪都在军营当中呆惯了,性子偏于豪迈,眼下虽无酒水,更有严厉的岳飞在侧,好在当着洛北的面,岳飞倒也对二人宽松了许多,让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天南地北之事,颇具兴致。
岳云问道:“洛北,看你样子应该是受过重伤,不知是怎么回事?”
洛北把万安寺之事简单的又说了一遍,最终摇头道:“我身上的伤倒已不要紧,却没想到这件事牵连到韩老将军,连累他被朝廷革职……”
岳云看了看父亲,他去见过韩世忠,自然是知道大致的经过,但也没有想到当时的情形竟是那般的紧急,若不是洛北在场,恐怕那三支羽箭就已经要了秦桧妻女的性命。
“真是想不通,就凭几具尸体便要把一位为朝廷征战数十载的老将军革职,难道朝廷就不怕这样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张宪把手里的碗用力一放,愤怒的说道。
张宪平素里不爱说话,但憨厚耿直,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拐弯,倒是战场上冲锋陷阵从不丝毫犹豫,故而岳飞常愿将他带在身边。
岳云被他猛然间说出的话吓了一跳,看父亲脸色极为不好,于是使劲儿的给张宪使眼色,不想让他再说这样的话,因为别人不知道父亲心中想法他却清楚,这时候父亲对朝廷,对皇上仍未死心,还想要找机会向皇上陈述时势和利弊,以求再次领兵。
岳家向来以“忠”为训,当初岳飞离家参军之时,岳母亲手刺字“尽忠报国”,以示后世子孙,而岳飞更是以忠教训长幼诸子,即便皇室有负,也必不会违逆相叛,若是谁当着他的面说起怨愤朝廷、陛下之语,也一定会备受责备,就连牛皋也不能幸免。
哪知道张宪好像根本没有理解岳云的意思,瞪着眼睛,问道:“你给我使眼色做甚,难道我说的有错不成?”
好在岳飞一边吃着饭,好像还在想着什么事情,一时出神没有注意他们,岳云皱着眉,用手肘顶了张宪一下,然后又朝父亲扬了扬头,这下张宪才明白过来,于是闭口不言。
提起万安寺,洛北才猛然间想起“玄青寺”来,放下手中的碗筷,从怀里小心的把了然大师临别交给自己让自己带给岳飞的那块粗布包裹拿了出来。
“岳伯伯,要不是刚才提起万安寺我还差点忘了,依你所托,我来临安之前到过玄青寺,也见到了了然住持,临别之际,他还让我把这件东西亲手交还给你!”
岳飞接过包裹,仔细看了看,虽是粗布所包,但平平整
整,连一点折角都没有,说明洛北带在身上保管的很是小心。
他将包裹一层层打开,最终发现里面装的不过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硬黄纸,这种纸张不似平常所用,而是在纸上均匀的涂上一层蜡,让原本柔软的纸张变得坚硬且颇具光泽。
岳飞将硬黄纸托在掌心,仔细一看,上面赫然书道“风云忽变天道循环……雷音塔倒日月同现……魔山出海举世蒙难……纵马逐鹿棋在指尖……千年苦海血染天边……人心难测恩恩怨怨……”
六句批语,字字皆是箴言,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岳飞细细的读着每一个字,弯弯曲曲的小巧字迹仿佛是一只只勾紧了身子的曲蟮,但只要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了然大师当时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是费尽了极大的气力的。
因为一开始的两句可谓下笔极富力道,即便是厚实的硬黄纸也能力透纸背,但从第三句开始,字迹就开始变得松散起来,直到最后一句更是勉强成字,墨迹浅显,显然已是气喘吁吁。
岳飞读来不禁紧皱双眉,他紧紧握着这张并不大的硬黄纸,除了为了然大师感到担心外,批语上的含义更令他捉摸不透。
“风云忽变,天道循环,这是自古有之的规则,想来说的便是如今天下大势风云莫测,至于大师所言的天道为何,真是难以捉摸!”岳飞看罢说道。
这一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之处,倒是后面的几句颇为难解。
“雷音塔倒日月同现,只听说西湖畔有一座夕照山,山上有一座雷峰塔,可是哪里又有一座雷音塔呢?还有这日月同现,难道真的有这般奇观?”
岳云和张宪都一起摇头,显然听都未曾听过。
“魔山出海举世蒙难,纵马逐鹿棋在指尖,这两句似乎预示着当世应有大劫,那么千年苦海血染天边这一句……难道说这世上的困难还不够多吗?”岳飞说着话,感知着其中寓意,不禁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这六句批语可谓实在生涩难懂,洛北低头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脑胀,不敢再多看,这令一旁的岳云和张宪都感到颇为奇怪,因为他们自问武功不及洛北,可看起来倒也没什么大碍。
岳飞反复咀嚼,仍难解其中含义,于是叹息一声,怅然说道:“想不到好不容易得来大师的六句批语,却仍旧无法从中解出一二,看来天机远非凡人所能接近!”
当年他经过玄青寺曾短暂住在寺中,与住持了然大师彻夜相谈,知道大师修为通玄,寺中更有“观心黄泉”这等神妙之物,故而他眼见洛北在战场之上戾气突显,浓厚的根本不是他这般年纪的少年所能拥有,当时便生了让了然大师为其解除苦恼的心思,这才有了大战之后那番嘱咐。
除了想借助了然大师除去洛北身上戾气外,岳飞隐约对当今天下之势无比担忧,也想从了然大师那里得到一些启示,而这启示便是眼前的六句批语无疑了。
他自然想不到了然大师写完这六句批语几乎用尽了此生最后的修为,不久后便在菩提树下含笑而逝。
岳飞自知自己对六句批语无法可解,他的目光却盯在了连批语都不敢多看的洛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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