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心中心事满腹,又怎能真的安心休息,但他仍旧对薛尚书微笑感激。
这位年老的尚书大人面目慈祥,热情但并没有任何低眉之举,看来也是为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物。
“薛大人,按照朝廷惯例,我等奉旨回朝的在外将领,本当先至兵部交割,不知……”岳飞说道。
薛大人抚了抚胡须,笑道:“岳将军可是因为兵部曹大人刚才的不快才会有此一问?”
见岳飞微微点头,他又继续道:“此事将军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非你不按朝廷惯例办事,而是皇上早些时候接到你到临安的消息,实在是高兴不已,等不及想要见到将军,而没有顾忌到兵部历制,不过我想陛下此举做臣子的总该理解才是,只不过曹大人脾气大了些,倒也不是不讲理之人!”
“毕竟此番大胜实在是朝廷上下的大喜事,大家都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因此细枝末节之事伤了君臣之谊?你说是不是岳将军?”
他说着话,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一直都是言语谦和,似乎看透一切却又不会明言人之长短。
岳飞不禁淡然一笑,说道:“薛大人说的有理,岳飞怎敢记怨曹大人,此次来临安面圣之后尚期能早日回到军中,到时候若能再次率军北征,还要全赖朝中诸位大人的鼎力支持!”
薛尚书展了展双眉,问道:“哦?岳将军还打算挥军北上?”
岳飞认真的点了点头,毫无迟疑之意。
“岳飞当初从军之时便立下志愿,金人欺我大宋多年,靖康之耻犹似眼前,如今大好河山落入金人之手者众,举国蒙难不知何年能雪耻报仇”
“而我辈儿郎七尺之躯,哪怕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此次郾城之战飞不敢居功,唯胜在灭敌精锐之师,想来完颜兀术要卷土重来尚需多假时日,正是我大宋挥军北上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等到金人缓过这口气时……”
他望着薛尚书,抱拳拱手道:“薛大人,岳飞非是居功自傲、擅专兵权之辈,惟愿克复大宋河山,免得金人他日重整旗鼓,再率铁蹄入我关山,到时天下必然战火重新燃起,恐怕就连眼前临安这份安详之景也难有一隅之地!”
“见到陛下之时,还请薛大人为岳飞报国之心提点几句!”
薛尚书看着岳飞,知道他说起满腹抱负此刻心中激荡难平,不禁抿着嘴微微点头,他将头转向马车外面,透过那块小小的窗子向外面望去。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安静而祥和。
“这个世上大多数人一生来直到死去都过着平凡的生活,平平淡淡,即便是有起起落落在我们看来也不过是阻小舟的一时风浪而已,但其实在每个人的眼界里,眼前的风浪远比天地尽头的山崩地裂更为艰巨,因为只要一不小心翻了船,人便没有了明天,没有明天也就没有了希望……”
“我已经老了,本不该再舔居这尚书之位,多蒙陛下与秦相信任,只能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惟愿不
误国,不蒙心,等再过个两年,也是时候告老还乡,祭扫先祖,看护儿孙了!”
“岳将军这些年在外征战,恐怕也少有与妻儿、高堂共续天伦之机,其实那也是人一辈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越是年纪大了才越是明白,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以相聚的岁月竟是如此短暂……”
此刻,这位礼部尚书突然间好像变成了一个感慨人生短暂易逝的絮叨老人,看到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也又看到了诸多历历在目的往事一般。
岳飞本来见薛尚书为人谦和,言语间态度真实诚恳,而自己要在皇上面前陈述继续北上的种种要害,如有这样老道之人愿意帮助自己,便不会太过势单力孤,可没想到眼前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的尚书竟然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薛尚书不再说话,岳飞只好闭目养神,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披甲血战的地方,面前仍是如乌云般黑压压一片的强大敌军铁骑,而自己身后却是一个个目光干涩,热血满腔的胸膛。
他们几乎每一个都跟自己当年一样,怀着报国之心来到军中,那时候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船穿上这身鲜亮的甲胄到底是意味着什么,青涩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更多的是崇敬和向往。
他们想要保卫国家,想要建功立业,这不正是每一个热血男儿都该有的抱负吗?
可几年过去之后,他们当中还活下来的才会渐渐明白,一入疆场,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鼓角争鸣,白骨立丰碑,其实能够活下来的万中无一,战争永远都是残忍的,是要用将士们的血肉筑起来的一道城墙,而这道城墙背后,是家乡的父老、妻儿。
这个时候,年少的将士已经不再年少,但他们也更能明白穿上甲胄,手持剑戟时的意义,他们没有后退,反而更加坚定的挺直腰杆,昂首挺胸。
所以,真正懂得战争的人绝不会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是岳飞发自内心的体会,但是这一次班师回朝之前,岳家军所有的将士都泪洒疆场,他们跪在营帐外恳求自己,一来一雪前耻,二来错失良机绝不会再有。
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去与金人再拼上一次,为的不是功名利禄,不是所谓的兵权在手,更不怕解甲归田,而是不想金人再次卷土重来时那个血色的黄昏染遍神州大地,更不想让他们的后辈再经历一次今天他们经历的一切。
马车微微晃动,岳飞感觉自己又仿佛坐在了战马马背之上,举目远眺,是群山,是沧海,是敌军千军万马在平坦之地上隆起的一座座峰峦,他们似乎正在一寸寸的收拢而来。
岳飞浑身突然一阵颤栗,一股沉重的压力瞬间袭遍全身。
他霍然回头看去,正在这时候,无数双眼睛也望向自己,那些渴望的眼睛犹如无数次大战降临时一样的等待着他的一声令下,哪怕要翻山跨海,他们也绝不后退半步。
就是这样的坚定与决绝,让这支军队与任何一支其他的都不同,他们敢于拼死一战,那是胜利的勇气,更是不畏惧死
亡的决绝。
身前身后都是数十万军队,但此刻却声音全无,陷入了完全的寂静当中。
突然,在岳飞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的青涩、稚嫩,但出现的那一刻却打破了所有的平静,显得铿锵有力。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这声音就像是千里无穷海面上的一丝微微的波澜,如果你不注意绝不会感觉到它到来的那若有若无的涟漪。
可是接下来,仿佛有惊涛骇浪翻涌争先。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当微弱的声音连成一片时,一定比海上的风浪还要巨大,它犹如狂风骤雨般袭向岳飞,于是,他转身昂首望向面前的乌黑云团,举起了手里的沥泉枪。
这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更为真实的出现在耳畔。
“岳将军,宫门到了,我们也该下车了!”
岳飞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金戈铁马,没有那敌军凝聚而成的云团,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苍老面容。
“看来将军赶路还是太过疲惫了,无奈陛下早已等在宫中,此刻更是设下御宴……”
岳飞走下马车,望着面前巍峨的城墙和城墙背后的宫殿,不禁闭上了眼睛,他想让自己还未完全从依稀梦境中走出来的心变得更加平静些,因为他知道,说服皇上靠的绝不仅仅是自己和将士们的一腔热血。
……
走进那扇宫门,一切都变得更加肃穆起来。
长枪、钩钺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雪亮而颇具寒意的光,而那沿着长长的玉阶一路通向宫殿深处的两侧每隔数步就由一位带甲卫士持枪守卫,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也经过极为精准的计算,看起来并不分别。
岳飞不是第一次进宫面圣,但每一次似乎都有不同的感觉,大概也是因为每次的心境不同。
好在薛大人身居礼部尚书,任何礼节上的事情都极为周道,要不然仅凭两次入宫的经验来说他甚至都可能找不到方向,毕竟宫墙之内建筑错中复杂,他常在外征战,对这里更是极为陌生,皇宫之内又哪里允许有人胡乱闯入。
御宴是布置在一处偏殿之中,这里虽然是偏殿,但也宽敞无比,在薛尚书带着岳飞入殿的时候,两侧早已摆放好了很多席地长桌,上面有鲜美的各色水果、点心。
每一处长桌后面都坐着坐着一位身穿端正锦袍、头戴高冠的官员,大多岳飞并不认识,唯有吏部尚书刘大人与兵部尚书曹大人相邻而坐,两人正说着什么,反而没有注意到刚走进来的薛尚书和岳飞。
岳飞知道此刻能坐在这间大殿里的绝都不是平常之辈,他边走边用余光望去,除了向每一位大人抱拳施礼外,他在找一个人。
只可惜找了许久,都未能发现那个人的身影,这就说明他并不在,要不然凭他的性子,必然早就起身迎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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