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官？”沈奇文有些疑惑，“降为太仆寺寺卿吗？”</p>
他身上只穿着亵衣，外边松松垮垮披着一件衣裳。因为要过去偏房沐浴，也没有束发，披散的头发随着夜风而轻轻吹动，苍白的病容上是不可置信。</p>
他缓缓问道：“什么时候上任啊——什么时候去太仆寺当差？”</p>
耿时犹豫了一番，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大人如今是戴罪之身，皇上罚了大人闭门思过一月，一月之后便去太仆寺任职。”</p>
耿时心疼极了，连磕了三个头，带着哭腔劝道：“大人，皇上定然只是一时生气，等皇上气消了，肯定会再把大人提拔上来的。大人才高八斗，皇上又是惜才之人，怎么会不给大人施展才华的机会呢！”</p>
蝉鸣声声，缺月冷硬，银光洒落，树影婆娑。</p>
沈奇文站着站着，忽然就生出几分无措和茫然来。纠缠着他、束缚着他的一切从来都不可能消失，他只能在黑暗中沉溺，在黑暗中消亡。</p>
他忽然笑了，凄然的笑声令耿时忍不住哭了出来。</p>
耿时不住地磕头，仿佛只要他的磕头声不断，大人就能感受一些似的。</p>
沈奇文的笑声倏然而至，他久站受不住，踉跄着将后背贴在墙上，他无力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脸上带了几分决然。</p>
耿时因为听不到笑声而猛然抬起头来，担忧不已地唤道：“大人？”</p>
沈奇文惨然又无不后悔地说道：“在平城，我就该让贼寇一剑刺死，我就该在见着暴仕的时候跳下海去！”</p>
“大人！”耿时惊道：“好容易从贼寇手中脱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么大人能有这种念头？！”</p>
沈奇文惨笑，“若是死在平城，我也就不必再受这般折磨！”</p>
他靠着墙，望着斑驳冷硬的、穿过树叶打在地上的银光。</p>
“大人！”耿时膝行上前，凑在沈奇文的旁边，急得不行，额头上破了皮，已经是一脸泪水了，啜泣着说道：“大人好容易才从平城安然回来，如今说这种话，真是在挖奴才的心啊！若是……大人、若是大人真的有个万一，回不来的话，那岂不就见不到夫人少爷、还有小姐了吗！”</p>
沈奇文定了定神，目光从地面的斑驳银光往上，落在一半陷入阴影一半呈在月光下的树叶上，释然道：“是啊，至少还见到了。”</p>
耿时莫名感到不安，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望着沈奇文，道：“大人是说谁？至少见到谁了？”</p>
沈奇文摇了摇头。</p>
他沉入水中，温暖的水包裹着他，似乎是寻得了归处，他有些安心，粼粼的水光遮去了他面上的决然。</p>
他抬起头来，水从额头顺着鼻梁流下，又从他唇上滑落。</p>
“耿时，你出去吧。”</p>
耿时拿了布帛，正想给他擦身体，闻言犹豫了一番，“还是奴才伺候大人吧？”</p>
沈奇文固执地：“下去。”说着，拿过耿时手里的布帛，又将自己沉入水中。</p>
水中听不甚清楚声音，等了一会，沈奇文再次抬起来，目光在房中滑了一圈，无人。他靠着浴桶沿，眼睛睁开望着房梁。</p>
他知道，身边一定有暴仕，只是不知道在哪里。</p>
他甚至狠下心没入自己的身体导出他人的秽物，用尽全身力气地将自己洗了一遍，酸痛的身体让他没法立即起来，于是他又靠着桶沿，微微喘气。</p>
他的双手背到身后，像是要去擦洗后背。</p>
这个时候，水已经冷了，再无法温暖谁人了。沈奇文隐有几分自暴自弃地想，谁在意这本就该冷掉的水？</p>
如沈奇文所想，身边的确有暴仕在，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可是沈奇文沐浴，他们不敢乱看。</p>
等得发觉不对的时候，人坐着的木桶里的水已经变成粉色了。</p>
沈奇文还睁着眼，甚至是嘴角上扬，似乎，这是莫大的解脱。</p>
两个暴仕出现在身边，急切地拽出他在水中的手，腕上一道伤叠在其他伤口上，汩汩涌出血来。</p>
沈奇文咧嘴笑笑，疲倦又无力，可是笑得得意，望着房梁的方向，他缓缓说道：“还是……我赢了呢。”</p>
这情况，暴仕只道是以死谢罪也挽回不了的，不敢耽搁半分，立即有人去递消息去了。</p>
沈奇文本是发热，偏如今体温已变凉。便是暴仕也知道不妥，估计这是快不行了。</p>
也不必权衡，直接有暴仕拿了一颗丹药喂神算子吃下，偏他存了死志，昏昏沉沉地也不肯吃下。</p>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暴仕为难，“直接打晕把丹药打下去吧！”</p>
“万一打晕了再醒不过来，咱们以死谢罪都不够的。”另一人连忙阻止道。</p>
“那依你看呢？”</p>
“我如何知道？”</p>
“揉碎了兑水灌下去得了。”第三个暴仕从门外进来，手里已经拿了一碗水了。</p>
后宫不少人去了避暑山庄，皇帝坐镇皇宫，后宫还有好一些品阶低的妃嫔。皇帝近来烦闷，终于是在今夜点了一个贵人侍寝。</p>
贵人姓甚名谁皇帝都不记得，只是记得那个宫殿里住了个跟某个人有三分相似的存在。可是今日一看，哪里像了？自己当时是如何看的？！</p>
贵人已更衣罢坐在床沿，皇帝一身便服，扫了她几眼，手上拿着玉串慢慢往石榻走。</p>
皇帝拿起石榻上方桌上的绿豆汤，那贵人便款款迎过来，黄鹂一般的声音：“皇上，臣妾喂您吃吧？”</p>
皇帝嘴里已经含了一口绿豆汤了，闻言便深深看着她。</p>
若是他，他这会子肯定恨不得躲到那个犄角疙瘩里，怎么可能会迎过来。</p>
这般想着，皇帝抬手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上石榻，淡淡道：“不必了。”</p>
“皇上一日繁忙，臣妾给皇上捶捶腰吧？”贵人依旧道。</p>
皇帝瞥了她一眼，忽然就不耐烦起来：“等朕吃完东西了，再跟朕说话！”</p>
贵人被呵斥了一句，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是……”</p>
皇帝不耐地又吃了口绿豆汤，思绪却飞到天边去了。</p>
不知道那人发热好了没有，身体如何了，那日在气头上打过，不知道可好一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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