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策踩着凳子下了马车，瞥了被宫人抬着在他旁边的轿撵一眼，又看了看前边出来的身影，吩咐道：“叫人把前边的姑娘送到母后宫里去。”</p>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颗一颗的小黑点，映在他目光中的东西上，</p>
花影也下了马车了，她没有侍女随从，只是自己扶着车厢框出来，踩着车辕，又借着凳子下来。抬头就能清楚意识到的巨大宫门，又站着许多宫人，她一下来，免不得就有许多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这是她第一回遇到这种场面，见着那么多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难免就不自然起来了。</p>
她扶着车厢，往边上躲了躲，想要躲开这么多的视线，当然效果甚微。</p>
马车又不能挡着她的身形，确邦动作非但没能躲开目光，反而收获了几个颇为不屑的目光。</p>
没有礼数。</p>
跟方嘉策说话的内侍就愣了愣，打量了花影两眼，因为她的小家子气倒是皱了皱眉。不过到底是宫里出身，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垂头应下：“殿下放心，奴才这便让人带姑娘过去。”</p>
方嘉策这才点点头。眨眼睛已经不适地感到眼前有些黑点，曾经经历了好几次失明的情况，他心下已经是一声“咯噔”，也没有说要自己走进去，心道还是坐上轿撵进去吧。</p>
内侍挥手，吩咐道：“压轿撵。”</p>
抬着轿撵的人应声将轿撵往下压，压着轿撵迎了方嘉策上去。人坐定了，众人才抬起轿撵，朝着宫里而去。</p>
蔺信跟陈景焕二人齐齐跟了上去，二人跟着方嘉策许久了，皇上皇后也是知道的，他们二人跟着进宫也没有人阻拦。只是搜身，蔺信交了身上的长刀，搜身后二人就跟紧了方嘉策。</p>
方嘉策靠着不过一张椅子状的轿撵，小小的黑点映在目光所到之处挥之不去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p>
蔺信紧跟在轿撵的后边两步，看他闭眼，还以为他是困乏了，怕打扰到他，又往后退了两步，变成跟陈景焕并齐。</p>
陈景焕看了他一眼，又默然无言地收回目光。</p>
皇宫里长街短道都被扫得干干净净，沿途的遇上了好几个臣子，是他们来行礼问好。听到行礼的声音，方嘉策也稍微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然后也问候几句。一来一回的，方嘉策有些不堪应付，就叫人走快些。</p>
差不多过了两刻钟，方嘉策再抬眼时，见到了御书房顶上白茫茫的一片，白茫茫上又有许许多多的小黑点，顿时一阵眩晕袭来。那一刻他冒出了不少冷汗，连忙闭上眼睛。</p>
方嘉策将右手手肘靠在轿撵的扶手上，又靠着往上扶着脑袋，眼睛不敢睁开，稍微好受一些了。</p>
好在御书房已经离着不远了，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到御书房前边，轿撵停下的时候，他还坐在上边缓着。</p>
陈景焕察觉不妥，上前来询问道：“王爷，怎么了？”</p>
方嘉策摇摇头，缓缓睁开眼睛，好在这一回有了准备，睁开眼睛只有一些黑点隔着，并不如何难受。他这才压着扶手，下了轿撵。</p>
御书房的宫人见着他便行礼，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到了御书房门口，贴身侍奉皇帝的内侍迎了上来，笑道：“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可算来了，叫奴才好等。王爷且等等，容奴才再通传一声。”</p>
“去吧。”方嘉策点点头，看着他开了御书房的门。他抬起手，用袖口擦去额头沁出的冷汗。</p>
跟在后边的陈景焕见此颇为忧心，又问道：“王爷，您可还好？”</p>
方嘉策头也不回，只道：“无碍。”</p>
片刻，内侍出来了，笑着迎着他进去：“王爷里边请，皇上等着您呢。”</p>
方嘉策略颔首，垂头正了正身上的衣裳，略一停顿，才正步走进去。</p>
御书房中，偌大的四角鎏金香炉摆在入了书房的正中，香炉上烟雾缭绕，散发着檀香深沉迷人的味道。脚下是干净的绣着飞鸟走兽图案的地毯，左右摆在柜子上的是天下顶精致的琉璃瓷器。</p>
皇帝正坐在御桌之前，皇帝一身明黄衣裳，穿着的还是便服。便服也不见含糊，明黄的料子上用深色的丝线绣了龙踏祥云的图案，精致不可言。皇帝面无表情地坐着，抬眼打量着他一年未见的儿子。</p>
在他面前是左右各堆积了一叠起来的文书，中间是一本摊开了的文书，略一看过去，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楷字。御桌上的文房四宝亦是顶好的，垂在笔架的笔一支支都是价值不菲。</p>
方嘉策走到御桌之前，双手稍微提了提衣摆，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他请安道：“不孝儿给父皇请安，父皇安康。”</p>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脑袋，片刻，他开口道：“身体如何？”</p>
方嘉策垂了垂头，“回父皇的话，外伤养得差不多了。”</p>
皇帝眉头一皱，“伤了根本了？”</p>
方嘉策对于自己的父亲，并不想隐瞒，他只是犹豫着要如何开口，片刻，答道：“水流湍急，许是掉下断崖时撞到了脑袋，不时……不时会失明。”</p>
“失明？”皇帝又惊又气，攥了攥手，目光依旧打量，在想着这话有几分真，“抬起头来。”</p>
方嘉策顺从着抬起头，眼前的黑点已经蔓延开了，眼前的一切初见有亮光，再见就灰暗至黑色了。他的确是想表现出跟平时无异的模样，可是眼睛看不见，又怎能够装的出来跟平时一样呢？</p>
他咧嘴一笑，道：“父皇不必担心，只是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后，它又会好了。”</p>
那一双黑眸所表现出来的滞感，映在皇帝的眼中着实让他一愣。而方嘉策居然还反过来安抚他，这让皇帝觉得有些难受。</p>
他抿了抿嘴，搭在御桌上的手收起来了，他朗声道：“起来吧，坐吧。”</p>
方嘉策的右手压了压地上，站了起来，他费力地朝着左手边看去，模糊中看到了他印象中的桌椅。他迈腿朝着而去，幸好没磕绊着，就已经摸到了椅子扶手。</p>
他按着椅子扶手，缓缓坐下。</p>
皇帝侧身朝着他，见他方才的动作一览无余的看进眼里，见着方嘉策坐下了，他道：“朕叫太医来给你看看，身为皇子王孙，这可不是什么小事。”</p>
方嘉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前的黑点已经弥漫开，目光所到之处竟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道：“父皇，儿臣得上天垂怜，被一户人家所救。其主人是名医者，儿臣在其居休养多日，眼睛被医好过，可是时不时又会变得如此……恐是已无医好的可能。”</p>
“山野匹夫，纵是的确有几分医术，又怎能同太医院的太医相比？朕记得，你母后派了于和去随着你，于和的医术朕也是知道的，各方面都有涉及，是他说医不好了？”皇帝皱眉道。</p>
于和初时被他留在杭州，是后来才来找他的。可是即便后来找到他了，他也没要于和给他诊脉什的——于和连脉象都没摸上。</p>
这双眼睛医不好了。</p>
这是花影说的。</p>
算是旧疾了，只能养着，不能看太刺眼的东西。</p>
也不是说眼睛就这样一直看不到，是不时才看不到，也并非一直是失明的状态，这才让他能够接受这个事实。</p>
方嘉策想着于和在见到他时那副一直想要给他看身体的急切模样，道：“儿臣没让于和看。”</p>
像是讳疾忌医般。</p>
皇帝一时语塞，旋即反应过来，脸上爬上愠色，恼道：“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得叫太医看，不然养着他们有什么用！你伤了这一次，叫你母后日日悬心，连朕也牵挂，你却是连太医都不用！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顾，你还要别人惦记你做什么！”</p>
方嘉策抿了抿嘴，起身就要跪下请罪：“父皇息怒。”</p>
皇帝看他要跪，那怒火又往上涨了几分：“别跪了！看不见的人，别待会把朕的花瓶给摔烂了！”</p>
方嘉策坐着的地方桌上摆了一瓶红梅，白瓷夹玉石的精致花瓶，那可是难得的精品。</p>
方嘉策一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似乎也不太好，杵在原地不动。</p>
皇帝自己气得不行，偏偏方嘉策见不到他恼怒，一脸无辜，见皇帝看得更来火。</p>
皇帝的贴身内侍小心进来奉茶，看着气氛，半点声音不敢出，将茶盏奉到方嘉策手边的桌子，便猫着腰要退出去。</p>
皇帝冷着声音叫住了内侍，吩咐着：“禹乐，宣太医过来……把院正给朕叫过来。”</p>
禹乐顿了顿，小心看了坐在旁边的明王一眼，心道应该是要给明王请平安脉，便连忙应下。</p>
方嘉策知道父皇正是动怒的时候，也没反驳拒绝，就默然坐着。</p>
皇帝气得舒了口气，拿了茶起来喝了两口，好歹平复些许。又转头瞥向方嘉策，“既是得救了，又为何不懂得传个消息回来！”</p>
方嘉策抬头，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父皇恕罪，儿臣昏睡许久，待得醒来，不知自己所处何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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