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清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就会下意识转头去看沈双玉，从她的动作中得到如何回答。</p>
听着外头何俊人说罢，沈双玉插在兔毛手兜里的手收了出来，抚过鬓边的碎发后，指尖指向屋顶。</p>
是指着屋顶，也是指着天。</p>
天，即是天子。</p>
丁清不安地眯了眯眼睛，喉咙上下一动。</p>
沈双玉的红唇轻启，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吐出四个字。</p>
丁清呼出一口浊气，目光还看着沈双玉，已经咧嘴，应着这个气氛地笑了几声。他望着表情平淡的沈双玉，脑中快速组织语言。可是心里头，他又忍不住感叹着，沈小姐实在是太过淡漠了，淡漠到似乎不觉得将天家的人挂在嘴边这样做有什么不妥。</p>
她方才说的是“父子君臣”。</p>
父子君臣。皇上是天家之首，是皇帝。而明王首先是臣，而后才是皇帝的儿子。这是有前后的。</p>
丁清明白了她的意思，已经组织好了一番语言。</p>
外边的人竖着耳朵听着。</p>
在何俊人说完之后，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又听到里边的丁管事低低笑了的声音。一番笑声，把何俊人和高鹏程都给弄得直皱眉头，因为实在不知他在笑什么。</p>
接着，才听到笑过的丁管事敛去笑声，咳了两声之后，道：“二位大人说的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二位大人难道不是皇上选出来的人吗？听你们这话，怎么好似未得到重用似的？丁某得王爷厚爱，提拔之恩不敢忘怀。只要是王爷，我便会一直追随——就好比说，王爷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p>
他今日来之前，就已经被嘱咐过了。自己今日是要扮演王爷的心腹，又得了沈双玉提点，这会子就说了这么一番设身处地的话。</p>
沈双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p>
这是指责他们不忠心。身是朝廷命官，那就是得了天子的看重，得了天子的看重居然还不满？这往小了说是不忠心，往大了说，可就是不敬了。不敬皇帝是多大的罪名，个个心里清楚。</p>
这话说得何俊人和高鹏程二人没敢随便接话。</p>
何俊人眯起了眼睛，他们说着从进来到现在就在说好话，可是这些奉承着的话他不接受。可这会子还反过来，给他们头顶扣了一顶“不敬”的罪名，这是不愿意给他们几分面子了。</p>
只是里头丁清又道：“不过，二位大人若**得这杭州合你们心意，那不如辞官。真是一介草民之时，怎么会有人管二位去什么地方！啧，话说回来，二位如今可不是什么草民，而是朝廷命官。”</p>
沈双玉方才低声说了一声：“问罪：故意来迟。”</p>
丁清眼眸微微瞪大，这话在脑中一过，他很快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的脸上就带了几分怒意，微愠地说了一番。稍稍停顿之后，立即道：“京城到杭州也不过八百里路程，却不知道二位为何直到现在才到杭州？难道是因为一路风景，把二位给缠着了？”</p>
何俊人对着内室紧闭的门，目光逐渐暗下去了，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p>
高鹏程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被戳到了痛处地炸起来：“丁管事这话可真是的，我们身负皇命，一路上奔波，怎么会去留意风景！之所以晚了，是因为路上出了意外。”</p>
他急着反驳，急着想要洗清白，可是这么一挣扎辩驳，就已经落入了下乘。</p>
何俊人咬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p>
高鹏程被瞪得莫名其妙，心里带了气，皱了皱眉，</p>
丁清抓住了这个，冷冷道：“那你倒是说说，遇到了什么意外，居然叫你们一迟，就迟了三个月？”</p>
第一批送来的物资是在五月送来的，而在第一批物资送来的时候，皇帝已经批下来了第二批粮食药材了。这一差居然就差了半年，要说这其中没什么事情简直是笑话。</p>
沈双玉双手插在兔毛手兜里，半敛着眉头。这屋子里没有炭火，又带着放空许久没有人气的荒凉，更是凉得透骨。她就将双手缩紧了，但是右手在外边晃了一圈之后，已经是带了冷气了，即便是再插回手兜来已经没有早前的暖意了。</p>
外边有一会没声音，丁清定了定神，后怕着担心自己方才说的话和态度是不是过了，就转头看向沈双玉。</p>
沈双玉挑了挑眉，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p>
丁清就松了口气。</p>
为了不让高鹏程快言快语说什么不好的坏了事儿，何俊人立即道：“丁管事，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不少，一件一件说来也是费时。再说，这事儿也都已经过去了，多说也是无益。”</p>
丁清冷笑，并不给他面子。</p>
何俊人哪里还不知道他半点面子都不给的，自己真是用热脸贴冷屁股去了，伺候了这么久也是没有点好处就叫他恼怒了。于是见他冷着脸，咄咄道：“丁管事方才不解的，我们已经为丁管事解答了。就算是礼尚往来，我也有一事不明，不知丁管事能否为下官解惑？”</p>
他从一开始的彬彬有礼到有意讨好，又到现在的冷漠无情，声音从尖锐到了低沉。</p>
解惑？</p>
丁清皱眉，看向沈双玉。</p>
沈双玉轻轻颔首。</p>
何俊人道：“王爷回京，一开始这件事情是没叫外人知道的。可是王爷在权肃州遇刺，知道的不就只有手下得用的人吗？丁管事，王爷回京，何时到了何地，你是知道的吧！”</p>
按正常来说，主子的行踪，手下人知不知道都是说得过去的。可是这放在皇家，这个“主子”就套在明王身上，知不知道就都说不过去了。</p>
沈双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知道这个何俊人是抱着什么目的了。他要将方嘉策被刺杀的事情，强硬地落在丁清的身上……不，是在自己身上。</p>
于是，丁清上一刻还看着沈双玉面无表情的，下一刻就见得她冷了脸。</p>
丁清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是望着她。看她脸色不好，丁清不敢开声说话。</p>
外边，何俊人好一会没听到丁管事的声音，自以为他是心里有鬼，才没有立即辩驳的。</p>
沈双玉藏在斗篷帽子里的脸映着冷意，她也没有顾着男女之别了，靠近了丁清，低声道：“京中自然清楚，再者，鸿胪寺寺丞陆辛还是随行之人。”</p>
女子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扑面而来，吸入鼻腔的时候，丁清的脑子有一瞬的浆糊了，又花了两息时间，他才消化了这一句话。</p>
丁清嚅了嚅嘴，重复着沈双玉的话：“王爷的行踪虽然重要，但此次回京也马虎不得。不仅是我清楚，京中的人只会更加清楚。那个叫做陆辛的鸿胪寺寺丞随行之人，岂不更加清楚？”</p>
何俊人眉头一皱，这姓丁的人这丝毫不慌的态度，是有恃无恐，还是真的问心无愧？可这两者都不是他想要见到的。哪怕他能露出来半点慌乱，他也能顺着压下去，为己方讨来些许好处。</p>
可是，没有。</p>
何俊人说了这么久也没讨到好，就有些气闷，心里不平静，说的话也就不似一开始那样中气十足了：“这谁能知道呢！王爷是要回京，受京城之中的人瞩目也是得了关心的缘故，但是这京城之外的，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可就难说了。哎呀，丁管事也莫要生气，实在是我到杭州之后听了不少关于丁管事的事儿，又事关王爷，才多嘴这么一说呐，丁管事别生气！”</p>
丁清剜了一眼门板，仿佛在说话的人身上剜下一块肉似的，只有一门之隔，但是双方都看不到对方的模样。</p>
丁清呵呵笑了，“这听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我丁某叛主？”</p>
何俊人也呵呵笑了：“怎么会呢！丁管事可千万别这样想。”</p>
沈双玉冷冷笑了一下，摇摇头，心道这两人估计也就如此了。</p>
没了跟他们应付的心思了，沈双玉又道：“不必说了，让人带回去。”</p>
说多错多的道理，丁清很是清楚。闻言，他便立即应下了，接着说道：“二位大人要如何想，就如何想吧，左不过我丁某也是不能拦着的。我事情多，就不陪二位在这儿说闲话了。带回去吧，好生招待。”</p>
他这话说得漂亮，尤其是知道他不过普通百姓出身。沈双玉又看了他一眼，普通百姓出身，但却又不凡的气质，一身粗布衣裳跟这下命令时身上的自在结合在一起，矛盾却又不矛盾。</p>
何俊人跟高鹏程没就走的！尤其是何俊人，他是想软硬兼施，叫这个管事不再限制他们的自由的。可是这会，他甚至还有好多话没有开口，就直接被打断了思绪，连说话的思绪都被打乱了。</p>
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晖七就一直站在旁边，端的是一动不动如同田间的稻草人。听到声音，他便扭了一下脖子，像是活过来一样，看向两人：“走吧，二位。”</p>
高鹏程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看到他脑袋后边的剑柄之后，声音都没发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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