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之下,我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碰见了他。他浑身气势收敛,变了很多,脸上甚至突兀地多了一条疤痕。
我一时不敢相认,就偷偷跟在他身后,想看他去哪里。”
“跟着跟着,我就发现他去了一家香囊铺子,跟在两个女人身后,其中一个面相十分眼熟,正是那日将他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的女人。”
叶风华走到了椅子边坐下,手托着下巴,听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突然猛地意识到,那两个女人应该就是当时出宫游玩的荣妃和静妃,也就是说,郑无刚刚口中说的那个不该知道的东西,也许就是他撞见了荣妃当时还没来的及清理的痕迹?
郑无顿了一会儿,余光瞥见扔在桌角边上,还没有开封的最后一坛酒。
他挣扎着伸手去勾,仰头一饮而尽,哗啦啦的酒水倾泻而下,绝大部分顺着浇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郑无啪地一声放下了酒坛子,目光又重新落回了案几的灵牌上,缓缓道。
“看着荣妃那张脸,和郑棋跟在她身后的含蓄沉默的侧颜,我突然意识到,我之间好像就已经见过他了。”
“不过是在皇宫里荣妃寝宫的那张床上。”
郑无语气极其讥诮,叶风华的眸子不由得唰地一抬。
郑无突然回过了头,对上了叶风华的眼。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空洞的又夹杂着浓浓的嘲讽。
“那是我跟着那个人第一次进宫,因为上了个茅厕迷了路,在偌大的宫殿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不过说来也巧,倒也还是天意,我就是那么准确地走到了那座宫殿,推开了那扇门,捅破了那层窗户,看到了那个很是熟悉的侧脸。”
“我本无意多看,不知道怎么的看着那张脸,脚步就怎么也挪动不了了,最后还不等我深究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门口就传来了动静。”
——“咦,怎么连门都没关啊?院子里也没有人。”
“静妃娘娘,要不还是由奴婢先去通报一声吧。”
“嘘,你懂什么。荣妃这个时候肯定还睡着呢,瞧她这么粗心,门口都没有个守门的,让本宫去吓吓她。”
郑无在那瞬间反应很快,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冲进了一旁茂密的景观树里。
郑无眼睁睁看着静妃走了进去,随后寝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骚乱。
郑无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不能久留,里面的人很快就会出来,到时候逮着了他,他就是有嘴也说不清楚。
他不再犹豫心中那股子怪异的感觉,趁人没注意,转身就离开了。
郑无目光自下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叶风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似乎浮动着些许愧疚的微光。
“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已经懵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郑棋,只能在背后偷偷地跟着他。”
“也自然亲眼郑棋被派出去清理所有痕迹的全过程,他发现了我,也认出了我,但那又怎样,他最后还是把我绑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
“荣妃本想灭口,但郑棋下不去手,荣妃震怒,最后一气之下找了个折中的法子,随便寻了个罪名,将我关在了私牢里,这一关又是十多年。”
直到那天叶风华炸私牢,才阴差阳错将郑无放了出来,她倒还从来都不知道,郑无竟然被那老妖婆一关就是十年。
难怪自那天之后,叶风华便觉得太后越发地疯狂了,明了暗里都想着弄死她,感情是因为身边跟了郑无这么个定时炸弹啊。
一个什么都知道的,还活着的,只要一开口的能让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后瞬间跌进土里的证人。
郑无很是认真地看着叶风华,那双眼似乎是清醒了些,他顿了几秒后,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嘶哑。
“对不起,是我隐瞒了你。”
“其实从一开始,你在查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开不了口,最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于他而言,若是时光倒流,他在那个午后没有退缩,反而全盘托出的话,叶风华会不会早有所准备,最后是不是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一时间,他似乎将所有的过错全部都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圈地自缚。
叶风华沉默了一会儿,事后的责怪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不咸不淡。
“有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并不受我们的控制,就算知道了结果,过程也可能有一千种发展规律。”
“所以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生活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与其缅怀过去,不如过好当下。”
“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我的决断,抽个空去看看挽月吧。你我倒真应该去蓝玉坟前磕三个头。”
叶风华起身,拉开门,外面的光亮陡然向房内倾泻,横在那方灵牌上。
郑无看着那陡然被照亮的郑棋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他自刎前最后一个眼神。
混杂着歉意,决绝,温柔,宁静种种情绪,最后一刻,尽数收敛在涣散的满足中。
好像能够为她殉情,就是郑棋这辈子最为心甘情愿的一件事。
年少惊鸿一瞥,她只是出于好玩,将郑棋从水深火热中拉了出来,随后转身就把他送进了死侍的训练营里。
但郑棋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恩情。
他不吭不响,受尽磨难。
原先也是个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在那样日复一日惨绝人寰的训练中磨去了最后一丝傲骨,也将那份懵懂的感情深深藏在了自己心里。
后来她被家里人选中,送进了宫,举步维艰。
趁着一次出宫看望娘家人的时候,特地走了一趟死侍营,想挑一个听话的奴才。
郑棋同其他人一样混着满身血污,站在阴暗的台下,仰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女人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面孔,准备随便一指,想要随手挑一个。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郑棋跪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是疲惫于死侍营日复一日的杀戮与血腥,又或者是出于想要跟在她身边的渴望。
他突兀地跪着,声音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求小姐垂怜。”
她微愣,随后嘴角一勾,手指在空中蓦地一转,朝向了郑棋的方向。
“就你了。”
“应该会是条听话的狗吧。”
......
荣妃刚开始还挺受帝王的宠爱,但自古帝王多是薄情人,一次微服出宫,从外面带了个极其漂亮的女人回来,封为静妃。
虽为妃位,但静妃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有的时候甚至连皇后也比不过,但皇后佛系,并不计较这些。
静妃一时风头大盛,宠冠后宫。
自她以后,帝王再没主动纳妃,也极少宿在其他妃嫔那里。
又是一个深夜,荣妃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确定皇上不会来了后,转头的瞬间就看到站在光影交接处的郑棋。
他身姿挺拔如松,谦卑恭敬地垂着头,安安静静的。
荣妃微微眯着眸子,走近了些。
“抬起头来。”
郑棋一愣,有些疑惑地抬起了下巴,但那双眼睛始终乖巧地垂着。
“看着本宫。”
郑棋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一点一点地挪动着黑长的睫毛。
他本就是世家公子出身,容貌也是极其出挑。
屋内柔和的暖光打在荣妃的脸上,衬地她整张脸温柔极了。
郑棋自然垂落的手指紧紧地蜷着。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少女,逆着光向他走来。
即使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他了,即使她把他当成一条用尽一切办法只想脱离死侍营的一条狗。
在那一刹那,这样光明正大,不用遮掩地看着荣妃的那张脸,郑棋的心脏仍旧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喜欢本宫?”
郑棋瞳孔骤然一缩,腿一软就要跪下去的时候,荣妃擦身而过,头也没回地说道。
“那你进来。”
郑棋浑身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他的脚步挪了出去。
房门缓缓合上,他自此进入了另一个深渊,且无怨无悔,自甘沉沦。
自此,他彻彻底底成了一条听话的狗,荣妃让他做什么,他绝无二言,明里暗里,无声无息除掉了很多她看不惯的人。
也因此,她的兄长,没了那些牵制的江丞相,势力在朝堂上也是如日中天。
直到后来那一天,变故发生,静妃撞破了这层荒诞的关系。
静妃态度强硬,绝不包容,给了荣妃两个选择,要么荣妃自己去说,要么她亲自去说。
荣妃不知所措,找她求情,争执间一不小心就滚下了楼梯,血流了一地。
静妃这才知道她怀孕了。
荣妃疼得几欲昏死,还是强撑着从太医嘴里听清楚了月份。
那一瞬间,荣妃脸上血色尽失,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死死拽着静妃的手腕。
静妃抿着唇,一点点挣开了她的手指,荣妃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荣妃娘娘已有孕两月有余,突然小产,伤了根基,以后怕是很难再孕了。”
静妃摁着太阳穴,递了个眼神给身边的宫女小蓉子。
小蓉子很是识趣地拿了一盒上好的首饰递给了太医。
“若旁人问起,你就说一月有余。”
算算日子,刚好是皇上宿在荣妃那里的那段时间。
太医收了东西眼观鼻鼻观心,很是识趣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荣妃醒后,皇上只是对她简单地表示了慰问,让她节哀顺变,随后转身就又去找了静妃。
登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荣妃心头油然而生。
事情被人知道后的羞耻不安,对皇上对静妃无条信任和宠爱的嫉妒,哪怕才知道她刚刚小产伤了身子,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就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在她面前走了一趟。
怨愤混杂着种种情绪逐渐扭曲了她的心理,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摇曳生长。
自此她看着郑棋那张脸,就会触及到心里那些阴暗的情绪。
她拿着匕首,毫不留情从眉骨刺进了他的皮肉,在那张如玉一般俊朗的脸上,划上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哐当”一声,荣妃手中的匕首落在了地上。
她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那条可怖的疤痕,还在往下不断渗着鲜血,无力地挥了挥手。
“滚吧,本宫现在不想看到你。”
郑棋嘴唇抿地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
“是。”
他毫无怨言。
即使是后来,为了悄无声息除掉静妃,亲力亲为,多方游走。
但事成之后,多疑的荣妃不信任他,赐了他毒酒,要毒哑他的嗓子,让他再不可能将这件事说出去。
他也毫不犹豫,无怨无悔地喝了。
喝到一半,荣妃猝然伸手打掉了那个瓶子,面若寒霜。
郑棋疯狂地呛咳着,他想,在那一刻,荣妃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怜惜他。
他从未直呼过荣妃的名字,哪怕在心理,也一次都没有。
他知道那层界限,他也深知自己配不上她。
郑棋对她的称谓一直在变。
二小姐,荣妃,太后。
不变的是郑棋始终如一,忠诚且盲目的追随。
那日心如死灰后绝境逢生般的惊鸿一瞥,他早就将那个少女刻了进去,入心,入骨,入灵魂。
几十年如一日,生死追随。
在生命最后一刻,他抱着那具尚还温柔的尸体。
第一次跨越了那层难以言说的禁忌。
他微不可闻地唤了她的名字。
江涟。
......黄泉路上,你别赶我走。【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