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昀渐渐发冷的目光中, 陛下慢慢禁了声。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房内烛火跳动,火光穿透屏风映在陛下消瘦的脸上,将他病态的脸色照得如同鬼魅一般, 看得人浑身发寒。
秋昀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脸上的胭脂水粉经过温水一泡,已经在他脸上晕染开来, 比之陛下, 他更像暗夜里的妖魔。
但他自己看不到,而做了这‘窃贼’的陛下忆起去年在灼华宫偏殿被踹的那一脚, 面上看似镇定,心头却是发虚不敢直视,又被这般盯着,他越发不自在:“你……”
“你是何人?”秋昀盖过他的声音问。
“什么?”陛下一怔,抬眼望向秋昀那张被胭脂水粉糊透的脸,最后定在对方陌生的眼神中,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现出先前对方与国公夫人的对话。
沈江亭称呼国公夫人为夫人。
国公夫人说‘当年我儿要是没出事, 料来我孙儿也该如长安这般大了’。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觉得自己不太明白, 便问道:“你不认识朕?”
“朕?”秋昀目露讶异之色:“能自称朕的,只有当今陛下。可我听说当今陛下年轻力壮, 而你……”
这刻意的停顿立时将陛下的心悬拉紧, 就见得对方的眸光从他的头打量到他的脚, 眉目间流泻.出几分怀疑之色, 故作镇定道:“朕怎么了?”
“你这一副病痨样,是宫中御医都死绝了吗?”秋昀沉声说。
这句话秋昀是在质问宫中御医。
可听在陛下耳中,却是形如枯槁的自己丑到对方都认不出来自己了。
一股钝痛顿时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以极快的速度渗进四肢百骸里,疼到他难以呼吸。
他恍惚记起自己原先不过是想来瞄上一眼对方是否真的活着回来了,可一见得这人, 他便舍不得离开。
又在猛然间得知这人在失踪时似乎已娶妻生子,妒火冲溃了理智,想也没想就冲了进来,这才有了开始那一幕。
一想到对方不但被人捷足先登,连孩子都有了,窒息感交织着缠绕在心头扎根的悔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偏偏他还没立场去质问,不提之前赐的婚,便是对方也从不知晓自己的感情。
一切不过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这般想着,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痒意。
他想忍下去,可嗓子眼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一顿猛咳。
咳嗽声引来了敲门声。
红缨在门外问道:“公子爷,可是身子不舒服?”
这一声惊扰了陛下,他压住喉头溢出的腥甜,深深地看了眼坐在浴桶里的秋昀,纵身跳出窗台,消失在夜幕中。
秋昀回了红缨一句‘无事’,便快速将自己洗干净,换上沈夫人为自己准备的衣裳,以这具身体的真面目拉开门。
守在门外的红缨赫然一见得他的脸,脸色当即就变了。
不过他性格沉稳,又寡言少语,没作出什么失态之事,只是失神片刻,便急迫地带着秋昀去前厅。
前厅的沈夫人和洗漱换了着装的沈国公在逗弄沈长安。
沈长安是典型的有了娘就不要爹,沈国公一碰他,他仗着自己是小孩,就哇哇大哭,一旦回到沈夫人怀中,他脸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这孩子像极了亭儿小时候,这脾气,还有这眉眼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夫人慈爱地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蛋,难得跟沈国公主动交谈,声音里带着疼惜和感慨:“一眨眼亭儿都这么大了,都会养.孩.子了,瞧瞧咱们长安,养得多好,白白胖胖的。”
听得娘.亲夸奖仙人爹,沈长安酸涩地撇了下嘴。
那是他自己省心,给什么吃什么,从来不挑食,才能把自己养得这般白.嫩。当然,仙人爹也是用了心在照顾他的,登船时考虑他还小,特意花银子买了头产过子的母羊牵上船,就为了能让他喝到新鲜的羊奶。
虽然他不太明白仙人爹为何要装失忆。
“当年亭儿出生的时候,我还在边疆,等我回来,亭儿都已经长大了。”沈父怅然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能看着咱们孙孙长大了。”
沈父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认下了这个孙子。
沈夫人瞥了他一眼:“亭儿可还没成亲。”
“那又如何,亭儿都说长安是他亲生的,长安就是咱的亲孙儿。”沈父眉眼一笑,伸手哄道:“乖孙儿,给爷爷抱抱。”
沈长安鸟都不鸟他,直接扭脸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沈国公笑骂道:“这臭小子!”
一听自己还被骂,沈长安扭头瞪着他:“你坏!”
“长安怎么能骂人呢?”秋昀一袭红袍从外头走进来,仿佛给热闹的厅堂添了分喜气。
沈夫人和沈父同时抬头,见得踏进而入的青年顶着张刻在夫妻俩骨子里的脸,登时就红了眼眶。
“亭儿!”沈夫人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想要冲到秋昀面前。
还是沈父稍微保持了点理智,毕竟他下午已经激动过了,心理有准备,便拉住了夫人,哽咽道:“我就说咱们有缘分。”
秋昀扛着二人的泪眼,故作狐疑道:“阿伯,夫人,你们这是……”
“还叫什么阿伯。”沈父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我们失踪了一年的孩子啊。”
“阿伯,你别开玩笑了。”秋昀勉强道。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你一年前在船上醒来,我儿子恰好一年前坠河失踪,我还能说出我儿子失踪的确切日子,跟你失忆的时间肯定对得上……”
“还有你的身上的衣裳。”沈夫人抱着心酸的沈长安走过来,含泪打量着无比合身的衣裳,道:“这是一年前娘.亲手为你做的,只是还没做完,你就出事了。”
“所以你说帮我找爹娘,其实是……”秋昀望着沈父说:“其实是你已经认出我了?”
沈父点头,一脸庆幸:“幸好我没有因为你的乔装而错过。”
他说到这儿,又不解了起来:“当今世道也算太平,从青州到京城也并无贼匪,何以你会那般打扮?”
这个事在确定跟沈父走的时候,秋昀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些许的痛苦:“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时常梦到有黑衣人拿着刀在追杀我,我就想,当初我之所以是在河里被人救起,是不是被追杀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才跳河的。”
“想不起来咱就不想。”沈父怕他钻牛角尖,连忙道:“晚膳已经备好了,咱们先用膳,记忆的事,顺其自然。”
说罢,他吩咐下人摆膳。
入座后,他与夫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痛色。
沈父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告之儿子详情,亲手将儿子送到虎口,若不是他自以为是为儿子好,隐瞒了实情,儿子也不会对齐氏毫无提防,跟着齐衡出了城。
他这还不知道当初由随风交给儿子那包以死脱身的药早就被昔日的齐丞相叫人替换过。
这事陛下没同他说,陛下把这事揽在了自己身上,毕竟沈国公是为自己效力,可自己却没护住沈国公唯一的子嗣。
用过晚膳,沈父和沈夫人亲自送他到院门口,分别的时候,他接过不愿意回来的沈长安,喊住二人,迟疑道:“你们、你们真的是我的爹娘?”
“你若怀疑,可滴血认亲。”沈父忍着心头的难受说。
“那倒不必。”秋昀释然一笑:“我信你们,不过,我没有记忆……”
“不着急。”沈夫人笑着说:“娘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就算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沈夫人更希望儿子不要想起来。
那段嫁去齐家为媳的记忆于儿子来说充满了屈辱,她只要儿子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离开儿子院子的时候,夫妻俩沉默地走在后.庭花.径。
沈夫人突然说:“你回头跟各家走动走动,别把儿子当初嫁给齐衡的事说到儿子面前。”
“平时没什么交情,说了也不管用。”沈父沉吟了片刻:“回头我去求陛下,陛下的圣旨比我管用。”
“既是如此,那你早些休息。”说着,扔下愣怔的丈夫,转身朝佛堂而去。
。
次日一早,沈父去上朝还没回来。
沈夫人同秋昀商量为长安请奶娘的事,毕竟孩子还小,总喝羊奶也不是个事儿。
秋昀瞥向小.脸微狞的沈长安,含笑道:“我听夫人的。”
“既是听我的,那我有个主意,长安是你的儿子,若是请了奶娘住在你院儿也不方便,所以我就想先把长安接到我那住,你若是想孩子了,就来我院看看他,你觉得如何?”
“这……”秋昀懂她的意思。
她是真心为长安打算,毕竟他现在还没成亲,院子里就先住了个奶娘,他是男子影响不了什么,可对奶娘的名声肯定不好。
同时,沈夫人也有母子多走动,培养感情的想法。
秋昀考虑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下午,国公爷忧心忡忡地从宫中回来了,说陛下今晚在宫中设宴,要为梁国而来的使臣和公主接风洗尘。【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