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半夜,江波龙光坐在客厅等候。
这个又黑又矮,又瘦又小的老头,身穿一袭和服,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眼微闭,呼吸静谧,似在参禅悟道。
他的胸膛敞开,露出白嫩光滑如婴儿般的肌肤,上面则用红绳系着一枚玉佩。
房间很大,落地窗也很大。大量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注入房间,照出了一片通明透彻的地界,江波龙光一半人落在那光芒之中,一半人落在黑暗之中,像是被切割成了光与影的两份,然后结合在了一起。
江波景明则坐在一旁,双手交织纠缠,放在双腿间,心中十分忐忑。房间很静,他似乎能听闻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知道,李照今晚就要过来了。
李照的到来,是无法用任何方法避免的。因为在这枚神秘玉佩的作用下,江波龙光和李照的心思已经像是角斗场的两头猛兽一样,紧紧维系在了一起。
只有活着的人,能够离开这个角斗场。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阴谋诡计c斡旋手法,都是无用的。而李照通过杀机折磨江波景明,其实也对江波龙光没用,只是对江波景明有用而已,算是钻了一个空子。
可这也被江波龙光以杀人法相破。
白天的时候,李照与江波龙光辩论杀人,最后避而不谈,买花而种花,这看似是避其锋芒,实际上却是最好的应对。你杀人,我种花,你创造死,我造就生。
我和你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在那一刻,其实李照已经有了前来一战的心意。
江波龙光也有所感应。
他们都很清楚,今晚就是决战之日。这是避不开,免不了,逃不掉,去不脱的一战,两头猛兽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囚笼,来到了角斗场中,周围的无数人在欢呼雀跃,就等着他们之间的你死我活。
“来了”
忽然,江波龙光睁开了眼睛。
这个矮小黑瘦的一代宗师,一方传奇,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像是有两把深藏已久的名刀慢慢出鞘。
他看向落地窗。
毫无征兆地,刺啦落地窗忽地整面粉碎开来。
就好像在这一刹那,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均匀地在整面落地窗上扩散开来,传播开来,蔓延开来一般。整面玻璃窗,都在同时遭受了无比均匀的力量,然后支离破碎,变成无数份最微小的碎片。
稀里哗啦。
一连串清脆刺耳的响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无数玻璃碎片,如同暴雨倾注,同时朝着房间内部狂涌而来。其中的一些甩着抛物线,落在地上。另外有一些则朝着江波龙光和江波景明砸了过来,速度之快,频率之密,气势之迅疾,有一种机关枪扫射的感觉。
江波景明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窒息了。
他明明坐在原地,可却有一种赤身裸体,站在高速行驶的火车上的感觉。
那是由于扑面而来的风太大,袭击过来的玻璃碎片太多,一切又变化得太快了,以至于让他有了这样的错觉。
“小伎俩。”
江波龙光面无表情地一抬手,五指一抓,再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也没见多夸张,甚至连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清晰见到江波龙光出手的所有细节,整个轨迹。
可奇怪的是,他和江波景明面前的大量玻璃碎片,却莫名地消失了。
这简直好像现实是一个游戏,这些玻璃碎片出了bug,刚刷出来之后又卡没了一样。
滴滴答答c滴滴答答
密集的玻璃碎片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犹如雨打芭蕉,接连不断。
江波景明和江波龙光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个独臂的男子。月光照在男子身后,在他的身体边缘,凸显出一圈神圣而轻柔的轮廓来。
正是李照
“你来了”
江波龙光抬起手来,张开五指,掌中握着数十片玻璃碎片,满满一把,聚成了一堆,“这是见面礼你好小气啊。”
说话间,他将玻璃碎片随手洒落。
“我不小气,也不客气。”李照看了一眼江波龙光身后的江波景明,“我只不过是来杀人的而已。”
“你都已经是太上忘情的境界了,为什么还要执着这些东西”江波龙光则看了一眼李照的断臂,“其实以你的悟性c天赋c历练,不来复仇,他日也准能够踏足更高境地。可惜可惜,李维斯这样的人物,也能让你断去一臂,注定
了你即使此番刺杀成功,未来的道路也难以圆满。”
他们两个,一个说我来杀人,是直指江波龙光的要害。
另一个则说对方的断臂,是直指李照的要害。
江波景明和李照的断臂,都是双方的弱点。
两个人并没有急着交手,而是先要以言语打击对方。就好像是李维斯用纵横家的手段,来影响李照一样。
“这是佛家的说法,世如苦海,身如行舟,不见彼岸,不得损坏。”李照说,“但是佛家也说,见了彼岸,有没有肉身都不重要了,看来你的佛学修为不够。”
“你妄自尊大,自以为见了彼岸笑话”江波龙光嗤笑一声,“你距离彼岸还差得极远,现在看来你不仅肉身受损,心中也被执念所迷,一心想要杀人复仇,不得法要,还敢妄谈佛理,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的一身修为,都是自这杀人复仇的执念所得,执念当然是不应当的,所以我要将其看破,这有什么问题吗”李照面色不变,“但凡执念,有始有终,有因有果,难道一件事情是错误的就不能经历须知有错才有对,有入执才有破执,我杀了你弟弟再看破也一样。莫非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一生走完了九成九,就差一步踏入棺材里,已经是错不得c改不得的年纪了”
江波龙光脸色微变,李照这一番话语,实在是指向了他的死穴。
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不仅是李照所讲述的“李照还能错,还有时间挽回,而他已经没办法挽回”的道理,更蕴含着一层更深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体力不支,这是战斗起来他所不可避免的一项弱点。
除此之外,李照既然默认自己还有时间挽回错误,也就默认了这一场战斗他能够赢。
这种自信也是江波龙光难以拥有的。
李照不等江波龙光回答,就又看了看江波景明,“而且我修的是道家老庄,庄子有大爱大恨大逍遥,以坐忘而化之,并不拘泥执着。说起来,你虽然拿我的太上忘情说事,但我的心灵境界还差了你一筹,这是我无法反驳的。那我现在将你的问题还给你,你心灵甚高,又为什么要保护江波景明呢你是否没有看破某些东西”
江波龙光笑了笑,“谁说我没有看破的,我的心中已经看破了,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你尽管杀他好了。”
说话间,他站了起来,让开身后的江波景明。
这个老头的神态,就好像是一家餐厅里的服务员一样,十分地周到礼貌。
江波景明坐在沙发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李照,不敢说话,浑身上下紧绷,头皮都在发麻。这个在外界一皱眉都足以动荡一个地区经济的男人,现在在李照面前,就好像一头面对着老虎c雄狮的小白兔一样。
他和李照距离只有五步。
五步这个距离,李照杀他就好像呼吸一样简单。
李照却不为所动,像是眼中根本没有江波景明一样,“你不用引诱我,我要杀他你就会杀我,因为你的体力不支,但境界仍在,就是爆发力强悍,你想要刻意将局势引入一招一式的博弈之中,刹那之间见胜负,是你的胜场。我是不会中你计谋的。”
江波龙光有些失望,“你不急不燥,实在不像是个年轻人。”
“你心中有江波景明,正如我心中有复仇一样,这都是一样的。你不用遮遮掩掩。”李照道,“你达到了无的境界,而我达到了忘的境界,但无和忘不代表虚无和放弃,否则你我修到了这个境界,都应该去自杀才对。这二者真正的意义,反而是拥有与记住,你的领悟有了偏差。”
无与忘,代表着的东西,反而是拥有与记住。
这番话让江波龙光浑身一震,沉默半响,目光闪烁间,忽然叹了口气,“你说的是正确的。你在这一刻,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你终于达到了我的境界,你终于达到了真正的至诚之道不,你已经超越了我的至诚之道,我们已经不必谈下去了。”
说话之间,他又回到了江波景明的身前。
这一去一回,其实是双方的一场交锋。现在的江波龙光,也已经别无法他,露出了自己的真心。
他的真心就是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弟弟。
李照眯了眯眼,他发现自己不管从任何一个地方进攻,都必须经过这个老人,才能够伤害到江波景明。
这个又矮又小c其貌不扬的老人,紧紧地护住了自己那个又高大,又英俊,光鲜亮丽的弟弟。
他看破了许多东西,但有些终究是无法割舍的。
这两个人可以说经历了一场辩论。
之前的江波龙光认为双方各自达到无忘境界,现在一个复仇杀人,一个出山保护,都是错误的,有悖于自己境界的。所以他要指出李照的错误,却隐瞒自己的错误。
可李照的态度却始终坦然,他认为就算达到无忘境界,他们也应该去复仇,
去保护,实在没有遮掩的必要。
于是江波龙光不得不同意了李照的说法更加高明,
在同意的这一刻,江波龙光也已经有了怯意。
因为他知道李照的心灵境界,已经超越了自己。
李照道,“我比你年轻,心灵境界超越了你,肉体境界和你各有所长,斗志气势比你旺盛,看来这一场战斗是我赢了。”
江波龙光毫不在意,悠悠然道,“我很爱我的弟弟。”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这句话,你还想要试图让自己的心灵坦诚开来,以临时精进,祛除心中的破绽。”
李照道,“晚了。”
他说完这句话,前冲踏步,龙吟虎啸。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吵闹的铃声将鱼纯从梦中惊醒。
这是一间杂乱无章的房间,鱼纯忽然直起身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抬手就抓住床头充电的手机。
在组织工作的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半夜突如其来的电话。
“是张队长请问有什么指示,队长”
“什么,江波景明那边出事了是,是我马上过来啊,要乘坐直升飞机过去”
手机挂掉,鱼纯眨了眨眼睛,忽然给了自己一耳光,才从惺忪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十分钟后,她收拾打理完毕,来到指定地点乘坐直升飞机,直接朝着江波景明所在的大厦天台飞了过去。
“抱歉,队长,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问题”
直升飞机哗啦哗啦转悠着起飞了,她一边用手收拢因风而动的长发,一边对旁边的张队长道歉。
直升飞机上,张队长和王子异坐在一起。
张队长的脸色铁青,显然这个消息也让他十分吃不消。
不过面对鱼纯的道歉,他也摆摆手,“算了吧,这事儿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哎,我那边也被江波龙光给狠狠摆了一道,这些练武功的都是他妈不是人”
“嘿,老张,你说什么呢。”
王子异则是个脸上有三道刀疤,身子很直的年轻人,坐在直升飞机里却没有系安全带,但不管直升飞机怎么倾斜,他都稳稳当当,好像脚下生了根一样。
听到了张队长的话,他很是不满,“就是有你这样观念,咱们的工作才不好展开,有些同志学了你这一套精英主义,排他主义,一个一个都拽得不行,对自己的领域有强烈自信,甚至成了一种优越。依我看啊,小鱼之所以没有能打动李照,就是因为你带头做了不好的表率,没有养成良好的尊重他人的态度”
这个王子异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一口一个主义c同志c态度,说得十分正式官方,一板一眼地教育着比他大了十来岁的张队长。
鱼纯也知道,王子异的出身很不简单,似乎是军队里边儿的某些大人物大家族的子弟,这样的人从小接受的教育自然更不简单,和同年龄人那种娱乐化看待世界的观念和方式都不一样。
每次王子异和他人一脸正经地交流,都会说出在旁人看来十分滑稽的话语。不过王子异对这种态度,都是很恨铁不成钢的,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话很可笑。
“小王,王哥,王队长,你就别念了,先想想正事儿吧。”张队长苦笑起来,“江波龙光来到了s市,李照现在和这个人碰上了,一定是火星撞地球的事情。咱们一定要阻止这过程中产生伤亡,刚才派往的人已经控制了大厦的下半部分,我们从上面进去。小鱼,你和李照关系特殊,来点作用吧小鱼”
我能起到什么作用啊
鱼纯心中是这么回答的,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能勉勉强强地笑着应对。
说话间,直升飞机已经来到了江波景明所在的酒店大厦天台,就地停靠了下来。
三个人依次下了飞机。
这边飞机刚下,咣当,那边天台通道的房门,忽然就打开了。
“什么情况”张队长被吓了一跳,手中用手电筒一扫,照亮了前方房门之前的区域。
鱼纯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个很惨烈的景象,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那是李照独臂抓住江波景明的画面。
江波景明的脖颈在李照单手独臂之下,这个人还活着,想要奋力挣扎,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嘴里不住地叫喊着华夏语和日升语,显然已经害怕到了极点,语无伦次。
可李照根本不为所动,一只手擒拿住江波景明,像是提着一条死狗,轻松自如。
但李照也并不好受,他的腰腹间有一道巨大而夸张的血痕,像是用一把武士刀斩开来的,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他的胸膛更是有一处明显的凹陷,像是那里的骨头都已经彻底粉碎了一般。除此之外,在手臂,大腿,腰腹,背脊,面门各处,都有不同的切割伤势
,有不同程度的流血。
这整个人,几乎是被鲜血淹没了,以至于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如果不是那只独臂和那一双在如此情况下依然清澈的双眼,鱼纯也很难发现这是李照。
但他依然活着,而且还生龙活虎。
而除此之外,三个人并没有注意到的是,李照的胸口处多了一圈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玉佩。
“你们来了。”李照看到面前的三个人,也并不意外,好像早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到来。
忽然又看了看身后,足尖一点,身影一闪。
常人一个睁眼眨眼,他已经来到了天台的边缘,距离之前的房门有五十步远。
手一伸,平行着放在天台外,将江波景明整个人吊在半空。
“啊啊啊啊啊”
江波景明本来是拼了命想要挣脱李照,可现在自己身在百米外的高空,双手一下又紧紧抱住了李照的手臂,甚至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让李照心思一动,就当场坠落下去,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的江波景明,就呈现出一种乌龟的状态,蜷缩在了一块。
这副模样,要是被平日那些他的下属c亲人c朋友们看到,一定会大跌眼镜。
哒哒哒,李照刚刚立足,一群人自李照的身后鱼贯而入,手中都是冲锋枪,身穿防弹衣,再加上要带上的炸弹c烟雾弹c闪光弹c小刀,一身装备齐全而精良,如同常人在游戏电影中常常看到的防恐部队。
足足十来个人,从房门后面冲了出来,各个都拿手中的枪械,对准了李照。
“报告,江波龙光的尸体在房间中被发现了。”一个人看到了张队长三人,连忙报告,“我们的人有一半被李照所击晕,没有生命危险,接下来请指示。”
“不要开枪。”
王子异走了出来,吩咐下去,然后看了看李照。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忽然又看了看天空,话没说出去。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夜空不知何时竟已聚集起了乌云,就在这说话之间,倏然有雨而至,细细密密地泼洒下来,笼罩四方。
这雨来得非常急,也来得非常大。不一会儿就铺天盖地,烟雨朦胧。
四周也似乎一下子静谧了下来,一切的声响都被雨水所吸收了。
世界安静得如同已经死亡。
所有人看着李照。
李照抬了抬头,雨水将他的头发打湿,他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在赞赏。
“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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