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庆绪很完美地扮演了一位对走火入魔的爱徒忧心忡忡的慈爱师父。
谢青鹤被护山大阵重伤之时,叶庆绪护在他身上,与他一起对抗护山大阵带来的创害。陈一味惊慌失措收拾好阵法之后,叶庆绪又马上把谢青鹤抱进了祖师殿附近的憩室,又是亲身疗伤,又是呼喝医药,当然,他以“心神不稳”的借口封住谢青鹤真元时,谁都没有起疑心。
——根本没功夫起疑心。
叶庆绪在对陈一味大发雷霆,反手一巴掌就把陈一味打出了殿外:“你做的好事!”
众人皆知老掌门偏心掌门真人,陈一味见大师兄呕血重伤,着实也吓住了。
他开启护山大阵时倾尽了全力,一来必须偷袭,二来必须强力,否则,大师兄比谁都熟悉这护山大阵,手里还有上中下三把符剑操控阵型,最重要的是,大师兄修为深不可测啊!这要是不卖力一点根本都不可能控制住大师兄。
他哪里知道这个谢青鹤全然没有智识,对护山大阵也一无所知。阵法倾轧之下,直接就崩了。
谢青鹤重伤到底,上官时宜护在他身上怒吼,陈一味就知道坏醋了。
这会儿被师父暴摔了一个耳光,陈一味也不敢吭气,顺势跪下赔罪:“弟子知罪。师父,大师兄这是怎么了?如今可好?”他别的都不大好,主要精通医术,忍不住请求,“弟子看看可好?”
上官时宜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时钦等一干外门弟子也只能陪着陈一味跪在门外。
如今谢青鹤独自昏沉沉地睡在偏殿之中,嘴角缓缓淌出鲜血。更新最快的网
叶庆绪封了他的真元,束缚困住了他的皮囊肉身,但,谢青鹤的元魂本就十分强大,哪怕只有二魂在家,也是远较于常人三魂齐备更加强大千百倍。
他很生气。
羞辱、怒恨、杀欲……种种情绪纵横交织。
内牵扯外,魂作用于皮囊,以至于五内俱焚,逆血横流。简单点说,他快被气死了。
陈一味只见师父脸色突变急匆匆转进殿内,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兜头跟了进去,就看见大师兄口鼻眼角都在淌血,师父急得拍桌子:“这么大气性!”居然要活生生气死!
叶庆绪的气急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快疯了。
兜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保全谢青鹤的皮囊,绝不能让被谢青鹤吞下去的群魔倾巢而出。
哪晓得没了爽灵的谢青鹤就是这么“任性”,他吃了亏,居然能把自己活活气死——不是故意施计以退为进图谋其他,他是真的在生气,结果就是皮囊撑不住元魂带来的怒气,面临崩溃。
“大师兄,大师兄!”陈一味匆忙上前试图唤醒谢青鹤,“大师兄您得守住心神啊,再这么下去皮囊肉身承载不住魂魄戾气即刻就要崩开了,大师兄!”
目前只有两个办法能救谢青鹤。一,让他消气,二,加固皮囊。
叶庆绪心知肚明,让谢青鹤消气是不可能了,除非他即刻消失让出上官时宜的皮囊,否则谢青鹤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那就只能想办法加固谢青鹤的皮囊,让他不会被情绪崩开。
“你看着他。”叶庆绪很放心地把谢青鹤交给了陈一味。
不说谢青鹤现在昏沉沉无法苏醒,就算他能够苏醒,不管他对陈一味说些什么,陈一味也只会认为他走火入魔、思绪混乱,绝不可能相信他说的话。
叶庆绪出门直接进了祖师殿,此时殿内依然无人值守,叶庆绪纵身而上,取下了那枚被谢青鹤放在祖师像手心的挂坠。
他低头思忖片刻,似乎也有些许犹豫。
下一瞬,叶庆绪双手虚提,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年凭空出现,正是长生草。
“主人?”长生草屈膝下拜,“您何时下界来?有何吩咐?”
“借你一用。”
叶庆绪一把扼住长生草咽喉,长生草白皙的颈项就像是融化的光点,丝丝缕缕朝着叶庆绪指尖流逝。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叶庆绪,却没有挣扎反抗,双眼微阖,整个人化作光点的速度越发地快了。
不过顷刻之间,长生草就变成了一团似水似凝的黏状物。
叶庆绪叹息一声,将挂坠随手一扔,恰好飞上了祖师像的手心,安安稳稳地放在上边,似乎从来没有被惊动过。
从祖师殿出来之后,叶庆绪回到偏殿憩室,谢青鹤果然还没有苏醒。
陈一味急得团团转:“师父!”
叶庆绪已经拿到了长生草的命元,随时可以替谢青鹤加固皮囊,他只要求谢青鹤的皮囊活着困住群魔,并不在乎谢青鹤的元魂承受多少折磨。
他不着急。
叶庆绪吩咐说:“你即刻下山,去龙城寻找伏传,请他即刻回山。”
陈一味一愣:“这……”他大概明白师父的想法,就是想让最受大师兄疼宠的小师弟回来,以此唤醒走火入魔的大师兄,他比较担心是,“……来得及吗?”
“我暂时能稳住他的情况。”叶庆绪催促道,“此事紧要,你快去快回,不得假手他人。”
事关大师兄安危,陈一味哪里敢怠慢,磕头起身:“是,弟子这就去。”
待陈一味离开之后,叶庆绪才拿出藏在手里的那团银色命元,缓缓放在谢青鹤眉心。
草系命元不争无害,又有落地生根之本能,很快就融入谢青鹤的紫府,一边将谢青鹤愤怒肆虐的元魂轻轻安抚着,一边化作清凉的光晕,在谢青鹤四肢百骸消解殆尽。
渐渐地,谢青鹤不住出血的口鼻眼角都消停了下来,急速崩溃的皮囊也渐渐镇定,恢复了健康。
紫府中。
谢青鹤气得满脸铁青,正在砸罐子。
每一个罐子上都写着“叶庆绪”三个字,刚刚从地下冒出来,就被谢青鹤砸了个粉碎。
谢青鹤用砸罐子泄愤,愤怒不能消解,却是越砸越生气,越砸越觉得自己无能。情绪疯狂到极处就不仅仅是愤怒与怨恨,戾气丛生之下,谢青鹤心中与杀戮相关的欲念也越来越强横——他也没有控制情绪的想法,幽精的本性就是纵情恣意。
就在此时,长生草突然出现,笑嘻嘻地上前问候:“大师兄!许久不见啦!”
谢青鹤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二分清凉,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大师兄生病了,来看看大师兄。大师兄,你累不累啊?要不要坐一会儿,我给你煮面吃。”长生草很自然地走了过来,地上乱七八糟的罐子都消失了,四周变成古朴雅致的花间小院。
谢青鹤似乎就忘记了发脾气的事,在熟悉的椅子上坐下,舒服地叹了口气。
长生草先给他端了茶水和果子,就在廊下生火煮面,招待谢青鹤吃吃喝喝。谢青鹤独自在观星台生活了三个月,没有人照顾他,连热水都没喝上一口,其实完全不符合幽精贪图享乐的本性。
这时候被长生草伺候汤水,开开心心地吃喝起来,顿时心情舒畅、流连忘返。
长生草看着他贪婪惬意的表情,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脚,眼神又黯淡下来。
※
陈一味驾乘飞鸢往龙城飞奔,直接落在了龙鳞卫衙门里边,惹来无数侍卫围攻。
好在目前在龙鳞卫当差的外门弟子也不少,有人认出了陈一味的身份,马上喝止了正要和陈一味大打出手的侍卫们,将陈一味请进屋内稍坐。陈一味问道:“李师兄呢?”
“南风师兄在宫中伴驾,已差人去请了。陈师兄此来龙城有何贵干?若是不紧要的差事,只管吩咐弟子,倒也不必非得等南风师兄回来。”柳长安恰好进京办差,因他在山中办差时与陈一味比较熟悉,就由他来负责招待。
这话正和陈一味心意:“我奉师命来找小师弟。只知道他在龙城,可否请柳师兄帮我找一找。”
伏传住在未央宫的消息在龙鳞卫中不是秘密。柳长安想了想,说:“南风师兄马上就回来了,这事请他亲自和陈师兄交代。”
“你知道他在哪里为何还要等李师兄来跟我说?”陈一味心焦如焚,“到底在哪儿!”
柳长安只是躬身唯唯,并不肯透露。
陈一味也不敢说是大师兄走火入魔危在旦夕,气道:“你说李师兄在宫中伴驾是吧?那我进宫去找他!”旁人不知道伏蔚就是束寒云,陈一味心知肚明,皇宫不就是二师兄的家吗?还去不得了?
柳长安急忙要拦:“陈师兄,一味师兄!哎!”
陈一味已经架起飞鸢,晃晃悠悠地朝着未央宫飞了过去。
原本“低矮”无害的宫墙,在陈一味飞进去的瞬间,突然飘过了一层青雾,陈一味只觉得略微恍惚,眼前的景色就变得截然不同——巍峨的皇城变成了无边水幕,水中央有一片裸露的滩涂,无花无草,只有硬邦邦的鹅卵石,当中站着一个青衣黑发的妙龄女子,正在水边梳头。
陈一味心中困惑,不禁问道:“姑娘,你为何在此?莫不是被困在水中了吗?”
那女子抬起头来,是一张非常清秀的脸,含着浅笑:“我在这里等我的孩子。”
“为何要在水中央等人呢?这里不安全。”陈一味很关心那女子的安危,松开了驾乘飞鸢的手,直接落在了滩涂之上,近前问道,“我带你回岸上去吧。”
就在此时,水涨了起来。
那青衣女子本就在水边梳洗,却也不肯往中间退一步,任凭水涨起来,将她脚踝、膝盖、腰身……逐渐淹没。
陈一味急道:“你快过来!我扶着你,我带你回去岸边!”
水已经涨到了青衣女子的胸口,整个滩涂都被没在水下,陈一味也被水淹了一半。他很想过去拉住那女子的手,可水就像是泥沼般沉重有力地绊住了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动。
“你过来啊!”陈一味眼泪滑落,看着那青衣女子被淹没,“娘!娘!”
……
一个恍惚过去,陈一味重新回到了飞鸢之上,晃晃悠悠地看见了一片滩涂。
青衣女子在水边梳洗,长发落在污浊的水中,她却洗得很快乐,嘴里哼着山歌。
陈一味心中一紧,松开飞鸢跃下滩涂,试图说服那青衣女子离开:“姑娘,你为何要在此处?”
那青衣女子抬头冲他笑了笑,说:“我在这里等我的孩子。”
“为何要在水中央等人呢?这里不安全。”陈一味再次试图上前,直接要拉那女子离开,“我带你回岸边,你在岸边等吧。若是等不到,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孩子是谁,叫什么?在何处谋生?”
那女子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泪水簌簌而下:“我的儿啊,娘找到你了!”
陈一味一愣,心生惶恐。
青衣女子突然抱着他一起摔进深水之中:“娘舍不得你,你与娘一起走吧!”
……
陈一味再次回到了飞鸢之上,看见了在水边梳洗的青衣女子。
※
听说有人闯宫,首先被惊动的就是李南风和云朝。
眼见陈一味摔了飞鸢落在遍布小动物腐烂尸身的腥臭泥沼之中,李南风即刻交涉:“快把他放出来,这是我派四师弟!”
负责守阵的是一只做宫女打扮的鹿女,她看了抱胸站在一边的云朝一眼,说:“放出来了,就交给你们管,我不管了?”
“不必你管。”李南风忙道。
云朝冷笑一声,不必鹿女出手,他一个翻身跃入遍布瘴气的泥沼上空,一把揪住陈一味的领口,直接就把陈一味从深沉的泥沼中拔了出来,直接扔给了李南风。
——妖氛对人的杀伤力很大,但云朝是个例外。他有无垢之躯,无惧一切污秽之局。
李南风不敢进去拉人,是担心也随之陷在其中。云朝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来去自如。
鹿女还想说什么,云朝骂道:“快滚!”
当初白公主把伏传拉进了小世界,那方小世界又差点把阿寿吸干,这笔帐被云朝知晓之后就始终记在心里。哪怕现在碍于形势暂时与妖族休战联手,云朝对白公主那边的妖族也没有丝毫好脸色,动辄呵斥威胁。若非要顾全大局,他早就动手替小主人报仇了,宰头鹿烤来吃不香嘛?
鹿女也知道惹不起他,哼了一声,带着小喽啰们匆匆退去。
那边沾了满身臭泥的陈一味满脸都是泪,哭着醒了过来:“娘……”
李南风心知这幻阵会把人带进最悲伤的记忆中,一次次虚耗精力,将人磋磨致死。见陈一味脏兮兮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槽,又好笑又可怜,用手帕给陈一味擦了擦脸:“醒了吗?”
陈一味这才醒悟过来,马上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也顾不上计较自己刚才遇袭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没有大师兄的安危重要。
“三师兄,你可知道小师弟在何处?”陈一味往外看了一眼,只看见云朝在身边,说话就直接了许多,“大师兄走火入魔心神不稳,师父叫小师弟赶紧回去,现在恐怕只有小师弟才能让大师兄安稳下来。”
李南风与云朝对视了一眼,心道,果然来了。
陈一味不明所以,急切地催促道:“三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快呀!”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四师弟,你随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见了师兄和小师弟再说。”李南风拉住陈一味的手。
哪晓得陈一味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亲眼见过谢青鹤发狂的模样,心忧如焚:“什么从长计议啊,大师兄受伤了!你都不着急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莫不是还记恨当初大师兄责罚过你?”
他一把甩开了李南风,转身去看云朝:“云朝,你告诉我,小师弟在何处?”
云朝抱胸看着他,说:“咋呼什么?洗澡,换衣服,再去见小主人。”说罢,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略带一点嫌恶,“一头撞进鹿妖的幻阵,吱哇乱叫爬不出来,好大的出息。”
陈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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