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在郇城养伤,有伏传在榻前服侍,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又过了三五日,回寒山报信的云朝才不慌不忙地赶来。他知道谢青鹤和伏传喜欢闭门过小日子,故意在山上盘桓了几天,差点引得上官时宜诧异不解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往郇城赶。
云朝与谢青鹤有独特的联系方式,不管谢青鹤去了哪里,云朝都能找到他的主人。
在摸到小院之前,云朝还记得去皮匠处取了硝制好的狐狸皮,手里提着街上买的熟食,另有两壶黄酒,溜溜达达地找到小院。
伏传正在院中练武,见状收了枪势,去看云朝提着的食盒:“买什么啦?”
“上回吃过的把子肉。再有两只肥鸭子。”云朝把食盒给他,“我先把酒温上。”
“大师兄正喝茶呢。我去吧。”伏传把慕鹤枪竖在门口,把酒坛子也接了过来,催促云朝去给谢青鹤见礼,“兄长先给大师兄回话吧。”
云朝便把东西都给了他,掀帘子进门。
谢青鹤果然坐在榻上喝茶,听见云朝进门来,重洗了一只茶杯,正给云朝斟茶:“来坐。”
云朝答应一声,屈膝施礼,便起身在对面坐下,谢过茶后,端着杯子也不着急喝,先问道:“主人,身上好些了吗?”
“好了。不必担心。师父那边怎么说?”谢青鹤问。
“上官真人说,此事来龙去脉还等主人回山再询问处置。他一知半解,不好垂问。不过,主人何事回山还看事机,山上有他老人家坐镇,主人和小主人都不必牵挂。”云朝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七八个药瓶子,稀里哗啦摆了一茶几,“这都是上官真人使仆带给主人的伤药。”
“我说过,不许告诉师父,我受伤了。”谢青鹤把药瓶子看了一遍,一一收起。
云朝这时候才有空喝了一口茶,解释说:“仆却没有说漏嘴。上官真人并不知道主人触雷受伤。想是上官真人也没什么好赏的,便从柜子里胡乱抓了一把,恰好开了药柜。”
谢青鹤也是无语了。
云朝喝了一杯茶就将杯子扣下,起身拎起小窝里的阿寿:“她怎么还在睡?”
看见昏睡不醒的阿寿,谢青鹤的感觉就更糟心了。
这小东西被伏传放进小窝里,就摆在卧榻之旁,呼吸浅得几乎不存在。
谢青鹤坐关两日醒来,伤后疲惫精神不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于是,那日跟伏传在这间堂屋里作闹,又褪了衣裳让伏传擦身,还跟伏传吵了一架……种种私事,全都在阿寿身边做尽了。
他现在只希望阿寿昏迷之中全无意识,否则,日后只怕是再也无法相见。
没多久,伏传就把云朝带来的熟食切好装盘,一一端了出来,又问谢青鹤:“云朝哥哥带了两壶黄酒,温得差不多了,大师兄能喝么?”
黄酒活血养身,如谢青鹤这样的症候,喝一些反而有好处。云朝并不是瞎买。
但,伏传还是慎重地多问了一句。
谢青鹤点头:“舀一碗吧,煮热一些,烫去酒气才好。”
伏传马上去张罗:“哎。”
很快煮得滚烫的黄酒就上了桌,有云朝带回来的把子肉和烧鸭,伏传把中午剩下来的鱼汤烩了面条,煮出来热气腾腾一大锅,撒上香葱芫荽,香气扑面而来。
谢青鹤仍在伤中,没什么胃口,伏传给他挑了一小碗面,他就吃了几口。
倒是煮沸的黄酒去了酒气,被谢青鹤当作沁润心脾的热汤,慢慢地喝了一碗。黄酒再好,毕竟是酒,伏传也不敢劝他多喝。连问了两次:“鱼汤面不合胃口么?大师兄想吃什么?我即刻去做。”
“合胃口,很好吃。”谢青鹤便拿起筷子,又吃了小半碗面条。
见谢青鹤总算吃了东西,伏传才专心面前的盘盏,开始啃云朝带回来的把子肉,不禁皱眉:“怎么下午买的倒不如上午的肉入味。”
云朝解释说:“都是下午开锅煮肉,在汤里泡上一夜,早上热一热就能出锅。”
伏传点点头,倒也很体谅小摊贩俭省柴火的小聪明,没有再挑剔。
云朝见谢青鹤已经吃好了饭,起身端水服侍谢青鹤漱口,开始闲聊:“刚才在把子肉摊坐了一会儿,听了两句闲话。说是那日险些和小主人打起来的那桌子客人,这几日三三两两在摊子等候,说是想再见一见主人,当面拜谢。”
谢青鹤咕噜咕噜漱口,没有说话。
“他们认为主人是微服私访的大官家人,还给那卖把子肉的小贩送了红封,请他帮忙留心。”
“仆过去的时候,那桌客人恰好不在。摊主与仆说了此事。狐狸与高生死后,从前被狐狸妖法所害的‘奴婢’都跑了回去,各人都忙着重治家业。前两天桐陵太守亲至,将郇城令革职下狱,那一桌子人找主人就找得更着急了。”
“仆想这波人满心功利,找得也不诚心,便对那小贩一推三五六,只说不知情。”
云朝跟把子肉摊贩是有一片金叶子的交情,郑启等人给的红封再多,哪及得上金叶子?
何况,云朝也不小气。他交代了摊贩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往钱袋子胡乱抓了一把,就有七八枚金叶子落在了把子肉摊贩的钱匣子里。
谢青鹤和伏传闻言都抬起头来。
桐陵太守是庾小姐的父亲,女儿受妖法所害,下嫁非人,庾公亲自来一趟郇城并不稀奇。但,他突然跑来将郇城令革职下狱,这就不可能是单纯心疼女儿了。
云朝办事向来有章程,他继续说道:“仆就顺便去郇城县转了转。”
“仆在县衙见到了龙鳞卫桐陵郡督军,这人叫许靖,仆不认识。不过,与许督军同来郇城的还有一位穿着道袍的娃娃脸,十多年前,仆上寒山送信的时候,路过暗哨,和他打过照面。”
伏传听这描述就笑喷了:“兄长倒是守口如瓶。和外门暗哨面对面对峙的事,藏得严严实实从来没说过啊?”他还记得云朝那直上直下的“闯山”方式。若非大师兄面子大,师父又一味护短,云朝只怕早就被外门诸弟子套麻袋了。
云朝老脸一红,假装没听见。
“李南风离山时带了一批人到龙城,看样子,他是把人手都散到各处龙鳞卫中去了。”谢青鹤放下漱口的杯子,云朝连忙递上手巾,他便接过擦了擦嘴角水渍,“夜也深了,想必没什么公务忙碌,云朝再跑一趟,把人叫来——暂不要惊动官面上的人物,把你见过的我派弟子唤来。”
云朝答应一声,即刻出门。
伏传闻言连忙大口吃肉,不想被门下弟子看见自己吃饭的狼狈样子。
谢青鹤不禁哄道:“你慢慢吃。自家弟子何必见外?掌门弟子就不吃饭了?”
“和云朝哥哥打过照面的外门弟子,年资必不浅了。又是南风师兄带到龙城的人。”伏传不至于和李南风记仇,但他也绝不肯在李南风那一派弟子的跟前跌了面子,“我吃完了。”
伏传很快就收拾好饭桌,在屋内点了香,还把自己快速涮洗了一遍,换上一身法度森严的道袍。
谢青鹤都忍不住问他:“我也换身衣裳?”
伏传却觉得谢青鹤各处都好,怎么看都很仙风道骨、使人心生仰慕:“那倒也不必。大师兄在榻上略坐一坐,就像是龛上神仙了。”再说,一层一层换衣裳实在累人,伏传不想大师兄折腾。
郇城不大,云朝脚程也快,想着主人和小主人正在吃饭,他还刻意刹了一脚。
当云朝领着闻翀走进小院时,原本光秃秃的僻静小院有灯光倾洒而出,静静带着肃穆之色。
凡修士所处之地,天地风水必受震慑,此地以谢青鹤修为最重,四灵皆承接了谢青鹤的镇压,风气自然改变。原本平平无奇、甚至空荡荡的小院子,在闻翀眼中恰如观星台一般高不可攀。
云朝进门通报,闻翀便在门前廊下屈膝跪拜,等候传见。
“进来吧。”谢青鹤吩咐。
闻翀俯身磕头,起身之后垂手低头,规规矩矩地进门。
“弟子闻翀,拜见掌门真人。”闻翀再次下拜。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闻师弟,”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青鹤总在入魔修行,闻翀又去了龙城不在眼皮底下,他能记得这人是师弟就很不错了,“久不见了。免礼,请坐。”
云朝给闻翀递来小凳子,闻翀再次谢过,方才坐了下来,先开口说道:“弟子前日到郇城公务,奉命观察城中风气,那时便知晓掌门真人法驾亲临。只是不得掌门真人传唤,弟子不敢贸然登门拜见,迟来几日,还请掌门真人恕罪。”
谢青鹤微微一笑,问道:“你来郇城何事?”
闻翀答道:“弟子奉李师兄之命,在龙鳞卫桐陵郡衙担任护法一职。桐陵太守庾鹄发函称,郇城有异事奇闻难以决断,请求龙鳞卫派人协查,弟子便与督军许靖一起来了郇城探察情况。”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谢青鹤的脸色,试探地问:“若弟子没有猜错,高家邪祟之事,想必是掌门真人亲施援手?”
闻翀早在八年前就下山去了龙城,现在挂着寒江剑派外门弟子的身份,吃的是龙城的饭。
束寒云活在皇帝皮囊里的消息是个秘密,在闻翀这等弟子看来,他们一直都是跟着李南风在襄助龙城,姿态很高。闻翀跟着龙鳞卫来郇城协查,纯粹就是给龙城帮着忙。而且,世俗皇权也没有处置世外异事的义务。郇城闹出天大的事来,和世俗皇权没关系,和在龙鳞卫混饭吃的他更没关系。
——就算掌门真人为郇城之事震怒,要负责的也是寒江剑派的外门诸弟子。
所以,在此见了谢青鹤,闻翀也是不慌不忙,并不担心惹祸上身。
哪晓得郇城之事还真就和他扯不脱关系。
谢青鹤将伏传所写的册子翻出来看了一遍,问道:“十七年前,你与梁爽来过郇城,探察刘姓书生在山郊遇鬼之事?梁爽此时正在宗门,早前已经和小师弟说过此事,你和小师弟对一对供词吧。”
闻翀也懵了,连忙起身拜倒:“弟子实不知此事与十七年前旧事有关。”
伏传上前安慰道:“闻师兄不必着急。此事尚有蹊跷之处,只要将昔日经过一一说明就好。”
自从谢青鹤身吞群魔之后,天下异事远没有昔年繁多,闻翀在外门执事之时,总共也没有出过几次任务。来郇城本来也是故地重游,前些天还跟龙鳞卫督军许靖聊过当年旧事,这会儿突然被问起,他也不算很迷茫,整理好思绪之后,老老实实向伏传交代。
闻翀的说法与梁爽没有太大差异。
十七年前,他与梁爽一起来了郇城,先走访了刘生家中,被刘生带去城外的破庙里查看了“撞鬼”之处,在附近没有发现任何邪祟妖异之事。二人兀自不放心,先在郊外住了两日,又在城中搜了两日,一无所获之下,便回寒山缴令复命,了结此案。
伏传对谢青鹤点点头,把梁爽的供述找了出来,指给谢青鹤看。
“你说你们先在郊外住了两日,又在城中搜了两日。是在一起么?”谢青鹤问。
闻翀肯定地点头:“外门教令森严,弟子与梁师兄两两捉对执事,不许分头行事。正是为了核对事体、互质证词。此戒绝不敢犯。”
谢青鹤又问:“你在门中可曾习得《八荒功》?”
闻翀满眼困惑:“弟子……孤陋寡闻,并不曾习得此功。”
狐狸曾说她从闻翀处习得《八荒功》,但,八荒功是鬼道功法。
如闻翀这样年纪不很大的外门弟子,根本不可能涉猎。就算内门弟子之中,陈一味修行稀烂,伏传年纪还小,也都不大可能懂得八荒功。这种乱七八糟的功夫,要么是给老外门所学,要么就是给谢青鹤这样学有余力的天才所学。
“查一查吧。”谢青鹤吩咐。
伏传取出几道鬼道纸符,示意闻翀接下。
闻翀莫名其妙地接在手里,纸符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闻师兄可贴身收藏。宗门这些日子正在传授此符法,闻师兄若没有闲暇回山请法,待会儿我可以带闻师兄画上两回。”伏传解释说。
闻翀受宠若惊,不迭道谢:“多谢伏小师兄指点,弟子求之不得。”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便知道谢青鹤问完话了,低声请闻翀到别室学习符法。
在寒江剑派里谒见掌门真人都是极其慎重的场合,话既然说完了,谢青鹤也不会留闻翀拉家常,伏传示意一句,闻翀便起身下拜,再三问候掌门真人法驾之后,乖乖告辞。
谢青鹤换了个坐姿,微微支起膝盖。
狐狸要学到那么多寒江秘传,只有两条途径。要么是通过知宝洞,要么是通过人。
以狐狸所学之驳杂,想要通过“人”的途径达成目的,将会非常困难。要么她得集齐足够多的寒江剑派外门弟子,要么她就得啃得动寒江剑派内门几位顶尖高手,分别是:上官时宜、谢青鹤、束寒云、李南风。伏传因年纪太小,所学见识都还要差上一截。
那么,就是知宝洞?
谢青鹤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狐狸有可能进过知宝洞吗?
——如果狐狸进过知宝洞,她完全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选择八荒功此等鬼道功法?
想到这里,谢青鹤缓缓起身,走到正在昏睡的阿寿身边。
他很想通过溯回的方式,去探究妖族的过去。比如妖修的世界,比如狐狸的目的。
然而,妖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
虽说妖魔同源,可魔是人的念,本质是一道魂。谢青鹤问灵得到了入魔之法,从而整理出了溯回活人记忆的办法。这法子在妖族身上却不能起效。
“大师兄,我送闻师兄回去了。”
伏传凑近也看了阿寿一眼,用手指挠了挠阿寿的小耳朵,“大师兄想什么呢?”
“我在想,‘上面’是不是拿妖族也没什么办法。”
“雷劫气势汹汹要天诛阿寿,阿寿吐出麒麟遗骨之后,劫云便自动散去,我原本以为,这是上苍尚有一点慈悲。但是,”谢青鹤轻轻揽住伏传,“你我已经有了鬼道符法,你却依然以鬼道入魔,焉知不是‘上面’只能控制魔、鬼此等魂类?”
谢青鹤手里只有鬼道符法,若伏传堕的不是鬼魔道,而是妖魔道,只怕谢青鹤也要傻眼了。
伏传也想到一件事:“鬼道符法,大师兄也是照着文师妹的制法所肖刻。”
文澜澜的前身是九转文澜印。
九转文澜印就是叶庆绪祖师扔下来的法宝。
若“上面”主事策划的正是叶庆绪祖师,他精擅魂系法术,能驱使魔鬼,继承了他修法意识的九转文澜印,很大概率也会懂得如何对付鬼道魔类。
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苍天之上,毕竟太过遥远。
伏传扶着谢青鹤回榻上坐下,说道:“闻师兄刚才问我,说他每隔旬月就要给龙城写信汇报地方事务。郇城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事龙鳞卫肯定要奏报朝廷,他问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大师兄亲至郇城的消息报上去。”
“这话说得稀奇。李南风还在宗门养伤,他要把我的行踪报给何人?”谢青鹤冷笑。
见谢青鹤发怒,伏传才突然想起这事不对。束寒云活着的消息被牢牢拘束在小范围内,他知道束寒云活着,闻翀绝不该知晓。现在李南风不在龙城,闻翀也不知道皇帝就是束寒云,他写信是要向谁汇报谢青鹤的行踪?
——世俗天子么?
堂堂寒江剑派外门弟子,竟然真的成了世俗天子豢养的鹰犬!
“即刻发信给李南风,叫他来郇城处置此事!”
谢青鹤怒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