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都市小说 > 旧恩 > 第179章 第 179 章 溺杀(25)
  随着年关将近,蒋家姐妹再次提及了回家探望父母的事情。

  团年祭祖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蒋二娘提问此事理直气壮,蒋幼娘也不敢与她争吵犟嘴,态度非常暧昧。都知道蒋幼娘不想回家,可是,过年不回家拜见爹娘,说出来就要被骂不孝之人,蒋幼娘承担不起这罪名。

  谢青鹤就觉得,自己离家走得还是不够远。若是远在千里之外,打发人送份节礼也就是了。

  他不想再与蒋占文夫妇联系,他也可以不与他们联系。

  只是蒋二娘、蒋幼娘尚且要在世俗中生活,承受不起世俗的指点,也过不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回去一趟,看看情况。”谢青鹤说。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很错愕,这是不打算带她们回去?

  “我就回去几日。家里有事差遣舒景去办。我已叮嘱过庄彤和贺静,你们有解决不好的事情,去找他们。庄彤初一要下乡祭祖,初二就会回来。贺静在羊亭没什么事,尽管去找。”在谢青鹤的心目中,庄彤比贺静靠谱一些,又是本地人,背后还有庄老先生坐镇,有事找庄彤才是首选。

  蒋幼娘非常满意他的安排,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蒋二娘思来想去,也觉得弟弟的安排很周到。她这样和离归家的妇人,以本地风俗来说,在家过年会给娘家触霉头添晦气,就算住在家里,年前几日也要挪到别的地方避几天,过完年才能回去。

  真要说起来,蒋幼娘卖给赵家当陪媵,也算是“嫁”出去的闺女了,同样算不得在室女。

  “我给爹娘做了衣裳,做了鞋,还有些冬笋雪菜,你记得带回家去。”蒋二娘说。

  谢青鹤瞥了她收拾出来的大包袱一眼,微微点头。

  “家里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那安家会不会欺负人。弟,你回去时带着小严,他人高马大又能打架,真出了事还能护一护你。家里你不要担心,这不是还有老黄一家在么?街坊邻里关系也好,至不济还能去小贺那里找人来帮忙。”蒋二娘关切地说。

  谢青鹤摇头道:“小严要留下看守门户。我能独自上京,还不能独自回家了?”

  蒋二娘还真没见过谢青鹤在京城两次单挑迁西侯府的威风,道听途说之下,难免怀疑。只是谢青鹤坚持不肯带走舒景,蒋二娘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塞在大包袱里的重物又拆了一些出来。

  蒋幼娘看着都忍不住好笑:“二姐是怕弟扛不动么?”

  蒋二娘叹气:“他是个读书人。哪里能让他做这些粗活儿?”

  舒景听闻此事,悄悄给蒋二娘出主意:“这也简单。奴可随行送主人回临江镇,将年货提进门之后再回来。反正庄家的船也是要回羊亭的。乘乌蓬小船来回不过一日间,误不了事。”

  蒋二娘忍不住捧住他的脸,笑道:“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我去跟弟说。”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想给蒋占文和张氏捎带年礼,否则,他要孝敬爹娘,庄彤怎么也得借出人手,帮他装箱装船体体面面地抬回临江镇去。

  但是,蒋二娘准备好了要舒景跟着带回去,他也不好拒绝,点头准许舒景跟随。

  庄彤和贺静都知道他要回临江镇过年,提前来小院拜年问候,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一天。庄彤是照着入室弟子的礼数来磕头,送了极贵重的年礼,谢青鹤给了他一个红包,里面只放了一枚铜钱。

  “此钱压祟。携在身边,旦夕莫弃。”谢青鹤叮嘱说。

  庄彤炼气已经大半年了,他自己天资甚好,又有谢青鹤这样的名师指点,进境神速。他拿着这枚铜钱就有一种很隐约的感知,一钱入手,心平气和,灵台无比清澈。

  贺静也是递过师帖的,也要跟着磕头拜年,糜氏抱着儿子贺颛过来,笑道:“先生,颛儿给先生磕头,也求一个小红包。”所谓小红包,显然也是要庄彤那样的“特殊”铜钱,一枚即可。

  “都有,都有。”谢青鹤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分,贺静、贺颛,连带着糜氏都有份。

  贺静与糜氏皆是一枚铜钱,贺颛则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糜氏拿着属于自己的小红包略有些惊讶。

  跟着谢青鹤学艺的是贺静,常年在谢青鹤跟前侍奉应承的也是贺静,贺颛作为贺静的儿子,是贺静血脉的延续,是谢青鹤的小徒孙,得一份赏赐不奇怪。她居然也有一份?而且,与贺静是一样的?

  糜氏的感觉非常奇怪。

  都说,妻者,齐也。其实,任何时候,妻室都不能与丈夫平齐。

  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外人看起来金尊玉贵,其实,在家的时候,吃穿用度也不能跟兄弟相比,才落地的弟弟一个月就有二十只鸡,三十只水鸭,她一个成年的大小姐,一个月也只有十只鸡十只水鸭,其余肉菜蔬果,也不能与三五岁的小兄弟相比。

  原因就是她是姑娘家,姑娘家胃口小,能吃得了多少东西?少吃一口,惜福养身。

  待嫁到贺家之后,贺家也算是很知礼体面的家族了,对媳妇非常体恤,从不作妖作弄。然而,贺家的爷们儿是拿多少月钱?每月供给多少米面禽肉蔬果?夫人奶奶们又是拿多少月钱,每月供给多少米面禽肉蔬果?那数目是天差地别。

  待到逢年过节,公中发放体己,光是家中各处产业的分红,也是照着各房爷们的人头来分。

  爷们儿吃肉,娘们儿喝汤。拿到的每一笔分账都在分分秒秒地提醒着糜氏,她是贺静的附庸,贺静风光她才有汤喝,贺静倒霉她连屁都吃不着。饶是如此,因为贺静在家中甚为得宠,糜氏也很乐意他回家来刷脸发钱。

  这是糜氏第一次得到与贺静相同的赏赐。

  并不是贺静拿了十枚铜钱,她沾光得了一枚。而是他俩都只有一枚,她与贺静是相同的。

  她不觉得先生是为了省事才如此安排。若真是为了省事,为什么要单独给贺颛打一个长命锁?四枚铜钱连着发不是更省事么?他能给贺颛单独准备礼物,就证明放赏这事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却是糜氏从来不曾领受过的看重与体面,她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何谓“齐也”。

  保姆正在给贺颛戴长命锁,糜氏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把小银锁,告诉儿子:“好好戴着,千万别弄丢了啊。”

  那边谢青鹤挺享受“子孙满堂”的乐趣,开玩笑说:“你们抬着金山银山来拜我,我只还你们一枚铜钱,各位财神爷见笑了。”

  贺静涮羊肉吃得满脖子冒汗,塞了一筷子肉涮锅里,偏头说:“先生,我今年要下场考个举人回来,我爹我娘我爷爷都得给您搬金山来!”

  “你有这想法是挺好。不过,贺少爷,你师兄早些年就是秀才出身了,今年才能下场一试身手。你一个白身,只怕是来不及了。”谢青鹤戳破了贺静的狂想。

  贺静突然呆住了。

  庄彤很意外地看着他:“你是真没想到这一茬?”

  贺静狠狠一抹脸上的汗水,哭笑不得:“这不是……天天跟师兄在一起,早忘了这事了!”

  这一日是团年拜宴,又在寒冬腊月,天气十分寒冷,虽分了男女两桌,却没有分在两边屋子,只用屏风隔开。贺静隔着屏风埋怨糜氏:“你也不提醒我?!”

  当着先生与师兄的面,糜氏十分温柔,略有些委屈地说:“夫君说要举业,妾只当是闹着玩儿呢。哪里晓得是真的要下场啊……是妾的错,早该提醒夫君要先去考个童生试的。”

  庄彤端起热酒喝了一口,还是憋不住,噗地喷了出来。

  ……童生试。

  信誓旦旦要考举人的贺静,连童生试都没去考过。

  眼见贺静脸上挂不住,谢青鹤安慰道:“从前不曾想过此事,自然没有准备。你何必着急?家中有贤妻相伴,膝下有娇儿承欢,举业尽可以慢慢来嘛。不像你师兄,他指着赶紧中举登第,才好说上一门媳妇儿,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庄彤脸上一青,就轮到贺静端着酒杯哈哈哈了:“对,对,师兄是得加把劲儿了。”网首发

  提及庄彤的婚事,也是谢青鹤十分喜欢庄彤的地方。

  庄彤原本有一门娃娃亲,是庄老先生同窗师弟的闺女。

  庄老先生屡试不第,举业艰难,他的师兄弟们却都飞黄腾达。庄彤的这位前岳父官至四品,在云东郡做首府长官,官途也还顺遂。光看品级门第,庄彤是高攀了未婚妻。

  此后庄彤为母守制哀毁伤身,对方也没有嫌弃他,愿意等他母丧三年,再嫁过门照顾他养病。

  庄彤也没想到病得会那么严重,一连看了许多大夫,养了好几年,身体始终不好。

  不管未婚妻如何坚持,庄彤与庄老先生商量之后,坚决上门退了婚事,并请庄老先生为未婚妻写了贤妇诗,称赞未婚妻的德行,又请庄老先生与未婚妻的父亲一起,为未婚妻重新选了一位身体健康、才德兼备的夫婿人选,最终,庄老先生还将那位姑娘认作义女,送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庄彤与那位姑娘谈不上什么感情,彼此却有恩义在,称得上两不相负。

  如今庄彤恢复了健康,那位姑娘也与夫婿琴瑟和谐儿女绕膝,重续前缘是没必要也绝不可能,庄家自然要重新给庄彤挑一门好亲。只是庄彤二十好几的人了,只有秀才功名,所谓的“好亲”又哪有那么容易?不如下场一试,三十岁的秀才不值钱,三十岁的进士就挺年轻。

  谢青鹤举起酒杯,说:“唯望值年平顺,是岁安康。”

  庄彤与贺静一齐举杯:“先生安康。”

  谢青鹤不想回家去听蒋占文装逼、张氏叨叨,在羊亭县磨磨蹭蹭,一直到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才登上了去临江镇的乌蓬小船。蒋英洲这个皮囊废柴至极,修行无用,谢青鹤来此世近一年了,每日锻炼,除了体能好上一些,半点风寒都抵御不住,坐在船上江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

  船夫是庄家的下人,跟谢青鹤也混得非常熟了,知道这位是自家老爷少爷的座上宾,半点不敢怠慢,连忙把早已点好的火炉往谢青鹤身边放。舒景还得小心不让炭火熏着谢青鹤。

  见谢青鹤冻得难受,他让船夫扎紧一边的门帘,自己则去堵另一边的舱口。

  谢青鹤摇头说:“回来吧。有个火炉,不那么冷。”

  船舱两侧原本也有挡风的帘子,只是不够厚实,总有冷风透进来。舒景把自己身穿的斗篷扎在舱口,多了一层遮挡,风就弱了许多。只是斗篷没那么宽大,还剩一点缝隙挡不住,舒景就当身挡住。

  “主人忘了,奴不怕冷的。”舒景说的是他在人市被故意冻了一冬也没死去的往事。

  谢青鹤裹着斗篷对着火炉,烟火的热度与烟气袅袅而起,视物时略有些模糊变形。

  他修的是人间道,总是在为人的修行中悟道。修家讲究顺凡逆仙,凡人要吃饭,修仙就辟谷。凡人要感知冷热,修仙就寒暑不侵。凡人要贪恋男欢女爱,修仙就禁绝□□。谢青鹤总是在想,人本就是人,若连人都做不好、做不到,如何去求真求知,去做神仙?

  但,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冬天是不好过的。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太差了,身体虚弱影响心志,这不耐严寒的身子实在拖累。

  抵达临江镇时,舒景请船夫稍等片刻,他还要跟船回去。随即扛起蒋二娘预备的两个大包,跟着谢青鹤一起回家。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镇上略显冷清。街坊要么回乡下过年祭祖去了,要么去了县里投奔有出息的儿女,留在镇上操持年节的人家毕竟是少数。

  腊月里没多少营生,也不兴训斥小孩儿,许多男人带着孩子在街上玩耍,反倒是妇人们忙着备年货做年菜,忙得团团转,几乎看不见身影。

  镇上不大,从码头到蒋家也就抬脚的距离,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院门上了锁。

  蒋家通常是不锁院门的,哪怕张氏偶尔出门,也只是将门虚掩。

  毕竟门口的铁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真要遇上小偷强盗,一把锁能顶什么用?老百姓的院门高低都有规制,修高一寸都是僭越,小偷要进门,轻而易举就翻进去了。

  院门不上锁,顺手牵羊的偷儿还得疑心家里是不是有人,进门说不得撞见主人家。一旦院门上锁,那就是告诉偷儿,家里没人,随便偷吧。

  舒景将两个大包袱放下,麻利地上墙探头看了看,说:“好像有些天没开火了。那边猪圈打扫得挺干净,走得不算匆忙。”

  谢青鹤指了指铁锁。

  舒景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谢青鹤开始在院墙附近找借力的地方,似乎要翻墙。

  舒景连忙举手投降:“主人,主人别翻墙,奴会开锁。您稍等片刻。”说着从发髻里掏出两根很细的银丝,对准锁眼儿撩了两下,锁就开了。

  谢青鹤作势要揍他,他连忙弯腰退下:“小把戏,小把戏。”转身去提门口的包袱。

  舒景在陌生环境中收集情报绝对是一把好手,他刚才在墙头只探了一眼,就把蒋占文与张氏夫妇的近况说了个七七八八。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晾晒衣物,也没有咸菜咸鱼,原本一直养着的猪和鸡鸭都收拾干净了,厨房里的水缸都是空的——显然是怕放得久了,缸里生苔。

  舒景在开堂屋的另外一把锁,谢青鹤就在厨房转了一圈,摸了摸厨房里木桌上的灰尘。

  走得不匆忙。

  走的时间也不算很长,不超过半个月。

  “可能是回乡下了。”谢青鹤说。

  恰在此时,隔壁热心邻居也听见动静过来查看,只见大门洞开,舒景埋头开锁,马上厉声喝问道:“嘿,你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他爹,他爹,快来!秀才公家进贼了!”

  谢青鹤从厨房里出来,跟门口的大婶打招呼:“李婶儿,是我。”

  “英哥啊。”李婶儿松了口气,冷不丁看见个高高大大的“贼人”撬门,她也有些害怕。如今发现是邻居家小哥回家,至少不必打架了,“你是从外边读书回来吧?你爹娘回老家去了。”

  蒋占文的父母还活着,在乡下老家与守土的幺儿同住。平时蒋占文嫌弃家里爹娘土气上不得台面,也不喜欢让兄弟来打秋风占自家的便宜,基本上不怎么与老家来往。

  不过,乡下确实是蒋占文最后的退路。

  这会儿蒋占文夫妇回了老家,可见是安家确实施加压力了。

  谢青鹤也不想被邻居大婶儿教做人,毕竟家里独一的儿子在外厮混到腊月二十九才回家来,还不知道爹妈的下落,听上去就是非常不像话。他马上让舒景拆了一个包裹,把蒋二娘捎带的冻肉冬笋鸡蛋什么的全都塞给了李婶儿,说是带回来的节礼。

  李婶儿得了几提好东西,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哪儿还有空教谢青鹤做人?问谢青鹤是要回乡下过年还是留家里自己过?若是自己过也别担心,直接去她家吃饭,绝不会让他饿着。

  谢青鹤跟她客气了几句,李婶儿就美滋滋地回家去了。

  舒景也忍不住问:“主人,您如今作何打算?这里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要么趁着时间还早,奴服侍您去乡下见老爷太太,要么您就跟船再回羊亭去吧。”

  谢青鹤无奈地说:“我若是回羊亭县,二姐姐只怕要愁眉苦脸过正月了。行了,你先回去吧。”

  舒景还想说什么,谢青鹤又突然说:“你等等。”

  舒景以为他改了主意,哪晓得谢青鹤进厨房找了几块蔫嗒嗒的沙姜,洗干净了切成片,加红糖煮了一碗姜汤,叫舒景喝了:“船上堵了那么久的风口,别受寒了。”

  舒景捧着粗瓷碗,低头将滚烫辣口的姜汤喝完,被冷风吹凉的脸上浮起一层水雾。

  舒景离开之后,谢青鹤熟门熟路地捡柴烧上火盆。

  堂屋宽敞不聚暖,他就回了蒋英洲从前住的屋子。张氏是个很有条理的妇人,离家前被褥都洗净晾晒好放进了柜子里,还洒了些防虫的樟脑丸。

  谢青鹤打开柜子铺好床,在被窝里裹了一会儿,才觉得浑身上下暖和了起来。

  谢青鹤不打算去乡下寻找蒋占文和张氏。

  蒋占文和张氏就是一双奇葩,家里的二叔蒋占勇也没什么教养,打媳妇儿闹得乡野皆知,也没见家里的祖父出来说话。可见家风如此,没几个像话的。

  他回镇上家里住了几天,邻居都可以作证。不是他不孝顺,是爹娘走得太急没给他打招呼。

  熬过初三初四,他就回羊亭县去。蒋二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么冷的天,谢青鹤连门都不想出。反正蒋二娘捎带了这么多吃食,足够他吃到年后。独自在镇上过个消停的新年,什么都不必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未尝不美。

  谢青鹤难得懒散地窝在床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才觉得肚子饿,就用小炉子在屋里煮烩菜吃。

  他也想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分开,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讲究的。可是,窝在蒋英洲皮囊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实在太冷了。资质废柴的皮囊没资格穷讲究。若是不想头疼脑热流鼻涕,病得死去活来,就得乖乖蹲在小屋子里取暖。

  谢青鹤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锅里的杂烩汤,忍不住想笑。

  这时候还是想小师弟。若是与小师弟一起入魔,至不济现在还有个暖被窝的人吧?

  谢青鹤盘算得挺美好,可惜实在没有混吃等死的命数。吃了饭要茶歇,喝了茶又觉得不做点儿什么实在浪费时间,偏偏家里又确实没什么有益的消遣。裹上斗篷在院子里转了转,干脆就去围观隔壁家李婶儿炸年糕,李婶儿才得了他几提吃食,也给他送了一碗年糕当回礼。

  谢青鹤在家里厮混了一日,夜里做完晚课就睡了,半夜就被冻醒了。

  火盆的炭烧尽了,没了温度。

  不论火盆火炉,囤的柴炭都很有限。居家过夜都会封上风口,让火力减弱,才能延长燃烧时间。

  蒋英洲这个皮囊太不争气,谢青鹤自然怕冷,若是封了火炉的风口,火力弱了,自然不够暖和。若是多放几个火盆,又怕炭气太重将人毒倒。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羊亭县时,都是舒景半夜起床,定时为谢青鹤换上新的火盆。

  谢青鹤没有闷火慢烧的习惯,睡前换了新柴的火盆熊熊燃烧,半夜就烧了个干净,又没有舒景来换新火盆,马上半夜冻醒。他在被窝里叹了口气,还是得爬起来烧火。

  就在他推门去取柴点火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

  窗户被人动过了。

  世人皆知炭气甚毒,每年冬天都会毒死几个不经心的倒霉鬼,合家全殁的惨剧也不少见。

  谢青鹤自知蒋英洲皮囊废柴,用炭时就格外小心,再是怕冷畏寒,点炭时必要开一扇窗,且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就让风吹落窗挡,将窗户意外合上。他在睡觉之前,用旧棉絮垫在窗前,就算窗挡被风吹落,窗户也会卡在隆起的棉絮上,怎么都会留下一道二寸宽的缝隙——足够炭气飘出去了。

  这条旧棉絮不见了。

  谢青鹤提着灯走出门去,查看四周。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谢青鹤住下之后,只打扫了卧房与厨房,其余各处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半个月自然积攒的灰尘痕迹,使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有人翻墙而入,踩进绵软的菜地里,沿着廊下猫进他的窗边,把他屋内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在缝隙处贴上了细细的油纸。

  众所周知,油纸能防水,自然也不透气。窗户缝隙被贴了油纸,这是想用炭气杀他。

  那条旧棉絮就被扔在了窗下。

  谢青鹤一边拿软草生火,一边回想自己从寒冷中醒来的那一瞬间。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暗算了。

  或者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暗算“成功”了。

  蒋英洲的皮囊让他耳不聪目不明,在寒冷的环境里,他畏缩在被窝之中,几乎失去了所有警惕。

  他在温暖中沉睡,完全没察觉到有人爬到了窗外,那个动手把油纸贴满窗户缝隙的“杀手”,距离他最近的时候,不超过四尺。这么近的距离,他竟然没有惊醒!

  并不是对方有多高明。而是他如今的皮囊太拖后腿,限制了元魂的强大,根本无法自保。

  这一次是对方杀手来得比较晚,对方也没有预料到他是这样的用柴习惯,他火盆里的柴炭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方才阴差阳错逃过了对方的暗杀。如果他选择闷火慢烧,此次入魔今夜就要结束了。

  ……谢青鹤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栽在这么幼稚的暗杀中。

  火盆重新升起,暖意再次来袭。

  谢青鹤看着窗缝上贴着的油纸,心想,这么明显的杀人证据,对方应该还会在来一趟吧?

  至少在确认他死亡之后,在他窗户各处贴了油纸的人,应该会来把油纸取走。用炭气杀人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这么明显的罪证留在此处,岂不是惹人生疑?

  他背风坐在廊下,这地方是个L型,院外看不见。

  面前放着火盆,江风呼呼吹来,谢青鹤一边烤火,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削皮刀。

  这把刀只有三寸长,锋刃短胖,锐利非常,是蒋幼娘削蔬果所用。她离家之前才让过路的匠人打磨过,待她离家之后,张氏不惯用此刀,刀子就一直闲置柜上,打磨好的锋芒,一丝未损。

  谢青鹤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然而,随着天光渐白,旭日东升,寒夜一点点褪去,始终没有人来取油纸。

  听见渐渐苏醒的街坊,小镇上迎来了今年的最后一天,谢青鹤突然意识到,是的,这人是不必来取油纸的。怕冷畏寒的蒋英洲觉得窗户漏风,自己用油纸把窗户缝隙贴起来,被炭气毒杀在屋内,这未尝说不过去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又或者,前来替他收尸的人,也可以趁着混乱之中,不动声色地把油纸撕了去。

  比如说,他的大姐夫。

  谢青鹤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要暗杀他。

  从地缘方面考虑,安家嫌疑最大。从动机仇恨程度方面考虑,迁西侯首当其冲。

  谢青鹤昨晚早课,吃了早饭,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舒展了蜷缩一夜的筋骨,又觉得不管是安家还是迁西侯,都有些不靠谱。

  谢青鹤是在让赵家、赵小姐倒霉的事情上出了大力,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悄悄办的,除了贺静,只怕连赵家都不清楚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安家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在这种设想之下,蒋占文和张氏才是主导卖女儿的罪魁祸首,他们又是蒋幼娘的父母,安家连他俩都没有怎么逼迫,让他俩全须全尾地逃到乡下去,怎么可能来找蒋幼娘的兄弟麻烦?还出手就是杀人?

  至于说迁西侯,毕竟离得太远了,哪里就那么刚好,他才回到临江镇,杀手紧跟着就出手?那杀手难道还能一直跟着他不成?就算他因冬天受寒迟钝了反应和警惕,舒景也不是吃素的。

  而且,迁西侯若有异动,原时安不可能不示警。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车马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使人来接英弟就是了,年三十这么大的日子,你做当家主母的不在家操持,兴师动众往娘家跑,外人都以为……”

  谢青鹤站在堂前,看着扶着蒋元娘下车,一边念叨数落,一边进门的大姐夫李常熟,突然就想明白了。

  蒋元娘嫁给李常熟做续弦,当初贪图的就是李家给的聘嫁银子,自然不被李家所敬重。

  李常熟平时也不怎么爱搭理蒋元娘娘家的事情,他的态度很明确,银子给你花,但不是无限度地让你挥霍贴补娘家。而且,已经拿了银子,就不要想太多其余的事情了——没精力应付你的私事。

  平时家里有些什么事情,蒋元娘都是差遣来送钱送东西,更要紧的事情,比如爹娘生病,弟弟生病不好了,她才会亲自来一趟。这么多年来,除了新婚三日回门,李常熟唯一来了一次,就是张氏在徐家挨打昏迷,李常熟来帮着办蒋二娘和离之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若不是赶着来替内弟收尸,就李常熟的凉薄性子,他岂肯陪蒋元娘来蒋家接人?

  李常熟正准备上演一场目睹内弟被炭气毒杀的惨剧,冷不丁看见谢青鹤站在堂前,以为自己见了鬼,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也是好城府,居然马上就按捺下来,不曾太过失态。

  确认谢青鹤没死之后,李常熟即刻就换了一张笑脸:“英弟,我和你姐姐接你来了。”

  蒋元娘被丈夫扶着下车,夫妻两个一直牵着手,突然之间就被丈夫捏了一下。

  她意识到丈夫失态了。

  可是,看见弟弟,丈夫为什么要失态呢?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门外?”蒋元娘连忙上前,马上就有丫鬟送来手炉,她塞进弟弟手里,握着弟弟冰凉的双手,她很关心,“打小你就怕冷。瘦了,瘦了。你这身上的肥肉都没有了,可不得更怕冷了么?”

  谢青鹤被她说得忍俊不禁,没了那一身肥嘟嘟的赘肉,可把大姐姐心疼坏了。

  “大姐姐怎么来了?”谢青鹤问。

  “这镇子能有多大啊?昨天我就听说你回来了。只是那时候都入夜了,我也不好出门。今天天亮,我就赶紧叫上你姐夫一起来接你。”蒋元娘没有说,她在家里无法做主,必须得等李常熟回家之后,向丈夫请示过后,再来接弟弟回婆家去过年。

  “爹娘……唉,他们都回村里去了。你独自一人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姐姐怎么能放心?”蒋元娘很自然地去了他的屋里,亲自给他收拾被褥,打包行李,“走吧,跟姐姐回家去。”

  谢青鹤发现李常熟有恃无恐,笑眯眯地跟了进来,半点不担心昨夜之事曝光。

  “姐姐说昨夜才知道我回来了?”谢青鹤问。

  蒋元娘已经把他的包裹都收好了,又去抖了抖被子,说:“隔壁二婶家的大郎在码头做文书,他跟我家下人说了,我才知道你家来了。如今家里跟安家不大对付,你不要独自在此,快跟我走。”

  谢青鹤坐在床上,说:“大姐姐,安家究竟怎么了?可是他们把爹娘逼去了乡下?”

  蒋元娘提起此事也是愁眉苦脸,说:“说是京里的表小姐出事了,怪小妹八字不好,带了晦气。他家势大嘛,放话不与爹爹交好,其他场面上的人物也不好再跟爹来往。平日里也有些气头上的摩擦,咱爹好性儿,也不爱与他们争执……只是日子不大好过了。”

  蒋占文哪里是好性儿?无非是有自知之明,不敢得罪安家,各处忍辱罢了。若是他与安家的地位调过来,他就不是好性儿了。

  谢青鹤问道:“就这样吗?”

  蒋元娘被问得有点奇怪:“就这样。”

  “那为何我昨夜熟睡之时,安家派人用油纸封我的窗缝?想要把我闷死?”谢青鹤起身推开窗户,让蒋元娘看贴在缝隙上的油纸,“他们不记恨爹娘,单单记恨我么?三姐姐八字不好,与我有何相干?她出生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蒋元娘温柔和善,却从来都不蠢。

  李常熟为何一反常态陪她来接弟弟,进门看见弟弟为何失态……看见油纸之后,她都明白了。

  谢青鹤接了蒋幼娘回家之后,直接就去了羊亭县,并没有回临江镇来报信儿。既然连家中父母都没有联系,自然也不可能去联系已经出嫁的长姐。但是,很多消息也是瞒不住的。

  蒋二娘这几个月都在张罗着做她的女红铺子,但凡妇人,哪个不会做女红?想要开铺子,要么人脉广,要么做出来的花样胜人一筹。蒋二娘搭上糜氏的路子,糜氏在羊亭县的贵妇圈子里也有交际,人脉做了起来,邻县自然能收到风声,毕竟离得也不远。

  李常熟一心一意想着要纳蒋二娘为妾,与蒋占文已经隐隐有了默契。

  然而,蒋二娘只有走投无路,才有可能委身做妾,与姐姐二女共侍一夫。

  现在她跟着弟弟一起生活,弟弟又搭上了庄老先生和贺家的少爷,照着这么发展下去,蒋英洲活得越是风光出息,他的姐姐蒋二娘就越不可能给人做妾,尤其不可能给大姐夫做妾。

  谢青鹤早就成了李常熟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没有机会罢了,一旦谢青鹤落单,他岂会放过?

  蒋元娘粉拳轻捏,云鬓中的金钗微微颤抖。

  丈夫肖想和离归家的妹子,她可以忍。丈夫害到了弟弟头上,忍,还是不忍?!

  不忍又能怎么办?这窗上的油纸谁能证明是丈夫的手笔?到公堂上难道可以指责丈夫想纳妹子为妾,所以才想除去弟弟这个唯一的障碍?空口白牙攀咬,堂上父母能听信么?如今家里得罪了安家,李家在县里也有势力,这状告得赢吗?若是告不赢……下场又会如何?

  自从蒋占文得罪安家之间,数月做不得营生,家里吃穿用度全靠蒋元娘开销。

  蒋元娘考虑的问题也很多。她若是得罪了丈夫,触怒了李常熟,以后爹娘如何养老?她从来没指望过弟弟。在蒋元娘的心目中,弟弟还是那个指望着她塞零花钱的小孩子,是个填不饱的无底洞。

  她若不为了钱财考虑,当初又怎么会嫁给李常熟做续弦?本就是为了钱啊!

  可是。

  他要杀弟弟。

  今日杀不了,明日是不是还会继续杀?一直到弟弟死了,他如愿得到二妹为止?

  ……把二妹给了他呢?

  蒋元娘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太过丑陋可笑。卖了自己不算,连二妹都要一起卖了吗?她这些年都在假装李家多么地好,李常熟是何等良人归处,个中心酸,只有她自己知晓。

  “这事我也想不明白了。”蒋元娘镇静时说话明切清晰,不带一丝犹豫,“不如,姐姐带你去安家问一问。”

  谢青鹤故意扯上安家说事,就是要拉安家下水。

  他们是无法证明油纸之事是李常熟干的,也很难左右临县堂官的判决,但是,安家可以。

  蒋元娘与弟弟保持了默契,把站在一旁的李常熟惊呆了。

  卧槽,你姐弟俩玩真的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