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长老在这时候突然问焦夫人:“你不知道你家法脉来历?”
焦夫人冷笑道:“什么法脉来历?你这人真真可笑。不妨去问问,哪家的千金小姐会学……”她说到这里,突然转了话题,“害了原时安的人不是我,是他亲娘。我这些年一直保着他的命,今日只是不肯再洒血给他,难道就是我的错了?”
迁西侯也是满脸嘲讽:“是啊,哪家的千金小姐会学鬼神压胜之术?你姐不是千金小姐?”
焦夫人气得从地上坐了起来,怒道:“原崇贤!”
原时安急切地问道:“你说我娘做法害我,先生又说你没有法力,既然你不会,凭什么就说我娘会?你在撒谎。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到底是怎么样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么?你娘死的时候,你已经六岁了。你是猪脑袋不记事?”焦夫人反问道。
“你们家的恩怨纠葛,尽可以等我们离开了再继续吵闹。驱离活人魂魄之事,事极切要。不管在旧如意上施法的是先迁西侯夫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法本所在,必有来处。我修为所限看不出灵源,谭长老若无十成把握,岂会轻易冒犯焦夫人?”谢青鹤打断了原时安与焦夫人的对话。
这件事在谢青鹤看来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焦夫人说的是真是假,她说了那么一场骇人听闻的人伦惨剧,既有母杀子,更有夫杀妻,把原时安绕得云里雾里,但,她的目的,并不是推锅给大焦氏、为自己脱罪辩解,而是竭尽全力想要掩饰她所知法脉的来源。
她在保护她的师父。
然而,她学的确实是个半吊子,她根本不知道寒江剑派的传承多么深厚可怕。
——旧如意已经到了谭长老的手里,在谭长老眼里哪还有秘密?
焦夫人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指。
原时安则马上醒悟了过来。迁西侯和焦夫人的说法都是一面之词,找真相是要讲证据的,一旦查出在旧如意上施法的人究竟是谁——是他的母亲,或者不是他的母亲,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自然可以窥见真相的一角。
唯独迁西侯冷眼旁观,对此根本不在意。
“在焦夫人讲述的故事里,她的姐姐会做害人离魂的秽物,她的母亲更是精通压术,可以指点她把初次离魂昏迷不醒的原世子救回来。听起来,这就是一个很完整的血亲法脉传承,以母传女。”
谢青鹤观察着在场众人的脸色,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焦家的老夫人,世子的外祖母,已经不在世了?”
原时安领悟到谢青鹤这句话里的重点,略显激动:“外祖母已经死了六年。”
焦家老太太已经死了,无论焦夫人怎么泼脏水,她也不能从坟地里爬出来替自己辩解。
“死无对证。”谢青鹤说。
焦夫人神色冷漠,说:“我竟不知道,我娘早死了两年,也成了将我证伪的理由。”
她看着谢青鹤,嘲讽道:“你曾祖生了你祖父,你祖父生了你父亲,你父亲又生了你——就因为你曾祖父或是祖父都已经死了,你爹就不是你曾祖父的种了?你爹是外边抱回来的野种?”
当面骂人父母,这是极大的冒犯。焦夫人是故意激怒谢青鹤。
哪晓得谢青鹤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说道:“谭长老昨天上午就查实了原世子离魂之上的灵源,焦夫人将旧如意埋得再是严实,再是遥远——我初到京城不知道远近,飞龙庵是在什么地方?一个来回要多长时间?”
原时安马上回答道:“飞龙庵在城郊二十里外,若是坐车,来回得一天。快马也得半天。”
“谭长老的脚程自然比坐车骑马更快。咱们不妨猜一猜,算上来回的路程,寻找时耽搁的功夫,谭长老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柄藏在秽物里的旧如意?”
“一天一夜?从昨天上午找到今天上午,才匆匆忙忙来侯府问罪?”
“这么长的时间,你相信吗?”谢青鹤问。
他这番话就说得很吓人了。
所有人都认为谭长老是顺藤摸瓜,找到焦夫人之后,马上就来了迁西侯府。
谢青鹤的结论则是,你们太天真了。以谭长老的能力,找到旧如意花不了多长时间,顺着旧如意的线索抓到焦夫人也不费事。他之所以花了一天一夜才找到迁西侯府,是将时间花在了调查其他地方的线索上。今天把谢青鹤和贺静一起请来,是谭长老准备收网了。
一直表现得满不在乎、非常疏离于外的迁西侯,不自觉地挪了挪一直很沉稳的膝盖。
迁西侯的动作很细微,面上情绪如常,谢青鹤凭着毒辣的眼力仍旧看破了他城府下的焦虑。
这也证实了谢青鹤的想法,迁西侯与焦夫人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怎么可能毫不了解对方?焦夫人想要隐藏的秘密,迁西侯都心知肚明。这夫妻俩是否故意装作不和不能肯定,但是,他俩肯定有利益相关处,彼此能达成一致,互不背叛。
原时安着急知道旧如意的真相,上前施礼,问道:“还请谭前辈指教。”
谭长老的目光落在了谢青鹤身上。
打从谢青鹤进门来,谭长老看着他的目光就隐带不善,这会儿谈到旧如意的真相,他不看焦夫人,反而来看谢青鹤,所有人都看出来这事不对。
原时安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此事与先生有什么关系?”
旧如意的秽物中有一样是原时安的脐带血,原时安比蒋英洲年长,这件事就绝对不可能跟谢青鹤这幅皮囊扯上关系。何况,京城和江南隔着千里之遥,原家和蒋家不止隔着门第贵贱,还有实际距离上的间隔,两家哪里搭得上?
这时候谢青鹤无奈地笑道:“谭长老,我说您今天怎么看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思来想去,只怕也只有这一点可能了。您看,我祖上三代都没有施家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施祖的血裔早已遍布四海。八代之前的祖宗,于我也不知道是外了多少辈的外祖,哪里就认得?”
话音刚落,焦夫人原本强撑着的一口气突然就泄了,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在此之前,她一直保持着冷漠嘲讽的姿态,不管谢青鹤如何提点告诫,她都始终不搭茬。显然不是她不知进退,而是不肯受诈——在她看来,如果谭长老已经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来盘问她?
直到谢青鹤说出“施家、施祖”的字句,她才知道,谢青鹤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诈她。
他们是真的知道真相!
“一来我与她根本就不认得。二来就算认得,我跟她的关系早就出了五服,见面连个亲戚都算不上。三来……您看看我,再看看她。我是资质奇差,不是修行的材料,可就算资质再差,若我师父想要教我功夫,也不至于十六年都没有练出一丝真气——是真的没教过我。”谢青鹤替自己辩解。
他拿着谎言说得一套一套的,骗人也不打草稿。他没修行是因为他今生修知道,不提知道这一茬,他才来了几个月,就凭着蒋英洲的废柴天资,他哪怕日夜苦练也确实练不出一丝真气。
然而,他给自己弄了个施菀泽后人的招牌,就解释了他所有见识的来历。
焦夫人见识有限,可见她师父没有教得很认真,没有修为真气是应该的。
谢青鹤见多识广,对寒江剑派各色知识如数家珍,却依然没有一丝真气修为——那就是他的师父讲规矩,恪守宗门戒律,只把经验见识传承给徒弟,实修的功夫半点儿都没教授。
反衬着焦夫人的师父就很不讲究了。
甭管焦夫人的师父怎么教的,教出她这么个害人离魂的徒弟,就是大错特错。
“焦夫人,施祖法脉缘于寒江剑派,不是什么早已式微消失的平门小派,你既然知道火烧成渊阁毁灭证据,又怎么敢妄图瞒天过海,用世俗侯门的家务混淆搅扰谭长老的视线?谭长老只在乎是谁用寒江剑派的法术迫害百姓,对迁西侯府的家务根本就没兴趣。”谢青鹤进一步逼迫焦夫人。
谢青鹤本就是胡编乱诌的身份,蒋家跟施菀泽没有半点关系。
他也担心这事再磨蹭下去,谭长老要拿他来施展血缘法术,证实焦夫人施家后裔的身份。
焦夫人很可能是真的施家血裔,他是个冒牌货啊!明明是来抓焦夫人的马脚,闹不好把自己的谎言拆穿就很难看了,所以,谢青鹤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赶紧自爆身份,快刀斩乱麻。
焦夫人拿起身边的茶杯,倏地朝着迁西侯砸了过去。
迁西侯本是坐在堂上,被砸得狼狈起身闪避,尴尬地问:“毒妇,你这是作甚?”
“因小失大的蠢货!”焦夫人恨得牙痒痒。
焦夫人有极大的怒气,只是当众砸了迁西侯一个茶杯,也没有失态到人前吐露详情。
她如此气急败坏地骂迁西侯因小失大,是为了哪一件事?不止谢青鹤在想这个问题,原时安与贺静也逗困惑于此。谭长老嘿嘿一笑,对焦夫人说:“你与他两个,谁是蠢货且不一定。”
谢青鹤已经把谭长老的能力吹上了神坛,焦夫人也深信了谭长老掌握了全部真相。
被谭长老提醒了一句,焦夫人突然醒悟过来,愕然道:“原崇贤,你是故意的!”
贺静一直在冥思苦想,突然福至心灵,跟原时安打眼色,小声嘀咕:“成渊阁。成渊阁没有烧起来,有人去救火,只有院墙那边燎了起来,你住处都是好的。要不然就让先生找到旧如意了?”
这是焦夫人整个计划里唯一的破绽。
能够把原时安和焦夫人连起来的唯一线索,就是那把旧如意。
如果谢青鹤带着原时安、贺静逃走之后,迁西侯府一把火将成渊阁烧成白地,线索就彻底断了。
当时谢青鹤推测,迁西侯府灭火应该是出于坊间风闻的考虑,毕竟原时安连夜出逃,成渊阁又被烧成白地,这事传出去不好听。
照着谭长老的说法,这处破绽实则是夫妻斗法,焦夫人被丈夫迁西侯暗算了?
迁西侯没好气地反问:“我为何要故意?你不要忘了,你是迁西侯夫人,有品秩的外命妇,但凡宫中有事,你都要进宫去谒见皇后、皇太后。暴露此事与我有什么好处?与迁西侯府有什么好处?”
原时安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向迁西侯。
这番话看似在说服反驳焦夫人,惟有原时安心知肚明,迁西侯告诫的真正对象是他。
古往今来,从没有世家千金亲自去搞鬼神之术的记载,但凡有事都推到了婢女、婆子身上。
外命妇进宫时连根竹签子都不许带,正是宫禁担心外命妇进宫谒见时,可能会危害到宫内贵人的安全。千防万防,防到最后,居然发现迁西侯夫人是个能做法害人的巫女,宫中能够容忍此事么?
鬼神之说,不好拿到朝堂上议论,原时安就算去状告迁西侯府谋害自己,这事也无法实证。
然而,具体涉及到施法之人是迁西侯夫人,事态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事关皇室贵人的安危,必定有杀错没放过。宫中哪里管你是真离魂还是假离魂,旧如意是大焦氏的手笔还是焦夫人的手笔,只要迁西侯夫人做法害人的风声透了出去,整个迁西侯府全都要跟着倒霉。
迁西侯在拉拢同盟。
他需要原时安和他站在一起,共同解决收拾现在渐渐失控的局面。
身为迁西侯府世子,原时安脑子里嗡嗡地响,一时作声不得。
“先生,此事……不能声张。”原时安本能地维护迁西侯府,去找谢青鹤小声商量,“宫中禁忌极多,这件事落在下人婆子身上都能说得过去,我叔母绝不能牵扯此事。还求先生周全。”
连贺静也跟着不停点头,帮腔说道:“是这样的。这种脏事若是带进了宫里,圣心难测,就算拿不到实证,朝廷不公开惩戒,私底下找个由头就把爵位撸到底,说不得还要坐罪流放、牵连九族。谁家不干点儿咪咪出格的事儿啊?想要找麻烦,年节贺表写疵了都能给你捣腾个目无君上的罪名。”
贺静说话大大咧咧,原时安光听他说话都满头汗,低声告诫:“你仔细点!不要胡说。”
焦夫人冷眼瞧着,冷笑了一声。
“我说过了,谭长老对迁西侯府的家务不感兴趣,我也不在乎你家的家事。”谢青鹤踱步走到焦夫人跟前,说,“当初做主火烧成渊阁的人,是你。”
“是我。”焦夫人承认了。
“你最开始的目的是杀死原世子,为你的儿子争夺爵位。发现我去了成渊阁之后,你才改了主意,要火烧成渊阁毁灭离魂的证据。从此以后,你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你的师父。”谢青鹤说。
焦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冷漠不语。
“那就证明你的师父还活着,而且,与你关系非常亲密。”
“可是,单从你的表现来看,你得到的传承不完整,对世外之术的见识学识都非常有限。以你的见识修为,根本无法与那柄旧如意匹配。为什么你的师父没有认真教授你,你却依然关心爱护她,对她死心塌地,不惜撒谎做戏来保护她呢?”
“她必然对你有恩。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救命之恩?”
“她不是你的母亲,那会是谁?”
焦夫人斜眼瞥着谭长老,冷笑道:“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非要我亲口承认?凭你多大的本事,查出了真相是你们厉害,想要我背叛她,说出她的来历身份,那是绝不可能。”
谢青鹤担心的也正是谭长老多生枝节,他可不想被谭长老拉去做血缘法术。
“谭长老,尽早了结此事吧。”谢青鹤委婉地请求了一句。
谭长老一时没有说话。
焦夫人有些意外,又突然反应过来,笑道:“好。有趣。”
自从谢青鹤喝破她施家后人的身份之后,焦夫人一直有点破罐破摔的冷峻,这会儿才突然恢复了几分活人模样。她从地上站了起来,得意又嚣张地盯着谭长老,语带笑意:“你知道我与她的关系,也知道她的身份。可是,你没办法证实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师父’。”
“因为,除她之外,我们家还有两个修士,也包括我那死去的姐姐。”
“若是我不肯承认,你就没辙了,对吗?!”
焦夫人笑得发髻上的步摇都摔了下来,她弯腰去捡地上的金步摇,那枝步摇花片打得极细,是为了插戴时轻省不累,唯独金枝是纯金实心磨得尖尖的,才能压住发髻与步摇花片,使之固定不滑落。
“谭长老!”谢青鹤马上提醒。
话音未落,焦夫人手里的步摇金枝就插进了她的咽喉,她狠狠往下拉扯,将喉咙豁开巨大伤口。
谢青鹤距离焦夫人原本不远,焦夫人说话时故意踱步绕开了他,弯腰捡步摇的时候,更是往前垮了一步。距离拉开,本就救援不及,在谢青鹤提醒谭长老注意的同时,原时安也往前走了一步。
原时安拦在了谢青鹤的跟前,阻拦了谢青鹤上前救援的路线。
谢青鹤猛地拉了原时安一把,焦夫人已经自尽了。
——救,自然是可以救。
刺颈自戮效率极低,就算戳到了血脉要害,修士都懂得截脉手法,抢救不难。
谢青鹤没有上前抢救。
因为谭长老就站在焦夫人的面前,放任了焦夫人的死亡。
这就涉及到寒江剑派的立场问题了。以寒江剑派门规而言,焦夫人以离魂之术谋害无辜百姓,本就是必死之罪。她今天就算不自杀,谭长老也必然会将她处死。
谢青鹤上去抢救回来,焦夫人说不得今天就要被谭长老再杀一次,那又何必?
他回头看了原时安一眼。
原时安脸色苍白看着缓缓倒地的焦夫人,嘴唇蠕动片刻,终究没有说话。
对于迁西侯府而言,焦夫人想要保护的人,与他们无关。若是焦夫人死了,一切事情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也不必再提什么离魂害人之事。
贺静忍不住给迁西侯鼓掌:“侯爷,高明。”他竖起大拇指,嘴角挂着冷嘲。
迁西侯厉害之处就在于此。对原时安下手的是焦夫人,就算原时安知道他被焦夫人谋害了,为了迁西侯府的利益,他也只能选择闭嘴不言。
原时安想要对他说些什么,贺静根本不想再看他,径直问迁西侯:“侯爷,我那个去买黄纸香烛的小厮,哦,就是你们说,他喝多了跌御沟里淹死那个……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交代?”
迁西侯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焦夫人身上,慢慢地等着焦夫人断气。
直到焦夫人彻底没了气息,胸膛不再起伏之后,迁西侯才理了理衣袖站起来,说:“你还要什么交代?罪魁祸首已经死了。堂堂迁西侯夫人,给你一个跌御沟的小厮赔命,还嫌不够么?”
所有人都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迁西侯已经走到了贺静面前,抬手一巴掌狠狠抽在贺静脸上,骂道:“目无尊卑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满不忿之处,只管叫你爹娘来跟我说话!”
谢青鹤也没想到迁西侯会抬手打人。
事实上,谁都没想过明显理亏的迁西侯会打人,贺静愣在当场,都没反应过来。
就在此时,谢青鹤直接把立在跟前的原时安掀开,疾步跨近迁西侯面前,迁西侯脸上还挂着逞凶得意的冷笑,啪地一巴掌就被谢青鹤打了个趔趄。
轮到迁西侯惊呆了:“你!”
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照着他啪啪啪正反又补了三个巴掌。
迁西侯被抽得脸红耳赤,蹬蹬退了三步:“你敢!”
贺静这时候才从被打的惊愕中清醒过来,嘿嘿笑着从谢青鹤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你就只会欺负我这个伤了脚行动不便的伤患。等我脚底板好了,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谢青鹤一根手指抵在贺静脑袋上,把他戳了回去。
贺静仰脸露出笑容:“多谢先生。”
原时安站在原地非常尴尬,想了想,还是去把地上的迁西侯扶了起来,小声安抚道:“叔父,这件事过去了就算了吧,咱们也不要多生事端。过些日子,我就上书请辞世子位,此后搬去羊亭……”
贺静闻言冷笑道:“那可别。咱们羊亭县供不起您这尊大佛。”说到这里,贺静又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啊,焦夫人死了,没人给你那如意上滴血,隔几个月你不是又要死了?”
原时安也僵住了,半晌才回头望着谢青鹤:“先生不是说,她在撒谎做戏么?”
贺静刚还在嘲讽挤兑原时安,涉及到原时安的性命安危,他马上改了主意,紧张地替原时安向谢青鹤解释:“先生,他也不是真那么坏,就是多情懦弱些。闹到现在他还要请辞世子位,也不独是为了迁西侯府考虑,不也是担心那谁……找咱们麻烦么?先生,您不要厌弃他,好歹救一救他?总不能叫他就这么死了吧?”
谢青鹤示意他们去看谭长老。
贺静与原时安都齐刷刷回头,看见谭长老指诀如飞,口中念念有词。
原时安看不大懂,贺静这两日见得多了,经验十足,给原时安解释:“这是招魂了嘿!那晚上在成渊阁,昨儿上午在回春堂,你魂魄飞出来就是这么个样子……欸,奇怪,怎么今天有点凉飕飕的……”
“焦夫人已经死了,被谭长老锁住的是阴魂,小原那时候飞出来的是阳魂。”谢青鹤解释。
拘役阴魂不使其飘散,自然会对阳间活人产生影响。鬼气森森的堂中盘旋着阴风,迁西侯居然又往后靠了几步,直接抵住了墙壁。原时安抿嘴不语,略有些忧心忡忡。
见贺静被抽得绯红的脸颊透出了几分苍白,谢青鹤解下腰间的阴阳鱼腰带,缠在贺静手腕上。
——这腰带来历不俗,原本那小道士也不肯出借,是见了谢青鹤扮成小道士之后风姿不俗,认为他配得起这条腰带,最后才慢吞吞地把腰带借了出来。
腰带缠上手腕的瞬间,贺静马上镇定住心神,原本心烦意乱的情绪也消失了。
这让贺静深觉惊奇。
然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腰带的另一端缠在了原时安手臂上。
原时安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一开始,谭长老的魂锁就扣在了焦夫人的身上,换句话说,打从他抓到焦夫人开始,就没有指望焦夫人会乖乖招供。此时焦夫人已经彻底死透,她的三魂七魄应该开始溃散,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去,谭长老捏诀念咒,配合着魂锁,硬生生地将她的魂魄全都拢合在一起。
人死之后,魂魄飞散,这是天地至道。被谭长老以人力控制,焦夫人非常痛苦。
她的七魄在溃散的边缘,总是被强行捏合。她的天魂试图飞上云霄,与紫气交合,地魂试图飞向地府,人魂也挣扎着想要自行其道——却被谭长老硬生生地扣在一处。
魂魄在凄哀无助之中,发出痛苦无声地啸叫,谢青鹤心有所感,略觉刺耳。
“焦夫人认为她只要死了,就能保守住她的秘密,这是外行见识。”
谭长老只管叽咕叽咕念咒,在场的人都看不见发生了什么,正是满头雾水的时候。
谢青鹤突然开口解释,马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贺静和原时安都看向他,连缩在墙角的迁西侯也竖起耳朵,想知道这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谢青鹤继续解释说:“皮囊是魂魄最好的栖处。仙道贵生,哪怕十恶不赦之人,只要活着留在她的皮囊之中,朝着大修行者哀求忏悔,发誓悔改前罪,用余生行善赎罪,都有可能得到宽恕。”
“但是,已经死了,成了恶鬼凶魂,通常就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
迁西侯皱眉,隐约觉得有点被冒犯。
哪晓得谢青鹤又说:“你们想一想,当初焦夫人还活着的时候,谭长老可曾出手惩戒过她?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杀不可辱。如今焦夫人死了,死鬼哪还有尊严可言?不管谭长老对她做了什么,她的鬼哭之声,除修士之外,世间也无人能听见。”
把谭长老气得翻眼皮瞪他:“这是说给我听呢?我不就是暂时拘了她的魂么?你有本事,你来问她?!”
谢青鹤赔笑道:“随口一说,您别生气。”
没等谭长老反应,他还真就上前一步,把焦夫人的地魂抽了出来。
“您曾教诲弟子,地魂是识魂,只有智慧,没有感情。问话岂不是最方便?”谢青鹤说。
焦夫人是魂魄状态,能看见谢青鹤皮囊中装盛的璀璨元魂,光华万千,刺目璀璨。
与原时安走魂时的感觉一样,焦夫人见着这么一道神光四溢的元魂,心中也有敬畏、想要膜拜的冲动。只是原时安亲近谢青鹤,敬畏却不害怕,焦夫人生前就知道谢青鹤是她的对头,这时候就剩下纯然的敬畏恐惧,瑟瑟发抖。
谢青鹤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弄巧成拙,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师承何处?”
“是我……祖母。”焦夫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谢青鹤轻吐了一口气,话都没说,焦夫人就吓得发抖,马上改了供词:“祖母……祖母是法脉源处。她……她是施家女,靠风水改命,让祖父举业顺利,官场得意。她又把这门家学传给了父亲。”
“我娘……也是施家女。是祖母的内侄女,嫁到焦家来享福的。”
“我出生的时候不对,祖母说我是坏家的根本,不许传我家学。长姐她就不一样,她聪明,父亲最喜欢抱着她,让她坐在膝盖上,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家学秘本……”
“我……她们不想教给我。我是偷学的!”
谭长老和谢青鹤都没有说话,焦夫人那道地魂抖了一会儿,又改了口。
“是我父亲教的。他……看我很可怜,又总是很想知道不被告知的真相,趁着我祖母和娘亲不注意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教了我一些。我……他告诫过我,不许以此害人,是我不听他的吩咐,不是他的错!”
谢青鹤反问道:“你害了什么人?”
焦夫人被问得一愣,魂魄三分之后,脱离了皮囊,总有些磕巴,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对啊,我害了什么人?……我害了安儿。我想他死。可是,那把如意不是我做的?”
焦夫人的地魂混乱地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脑袋:“不是我做的,是我养的。爹说,养着那把如意,可以……可以控制安儿,让他去杀了大哥……但是,大哥已经死了,如意没有用了。我为什么还要养着如意?我就是想……控制安儿,有朝一日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谢青鹤看向谭长老,说:“问出师承了。可以去请焦大学士了。”
迁西侯突然出声反对:“不!此言无理!”
他这时候连鬼都不怕了,从墙角走了出来,据理力争:“你们要追问她家的法脉师承,尽可以去大学士府。这里是迁西侯府,我的夫人已经去世,家里马上就要办丧事。大学士府有什么不干净的事情,你们去大学士府询问——与迁西侯府无关。”
谢青鹤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害怕此事暴露,为何故意阻止成渊阁被烧?”
迁西侯怒道:“我没有阻止成渊阁被烧!”
谢青鹤就问原时安:“你听见了?”
迁西侯噎了一下。
原时安早知道叔父很可能知情且主导了谋杀自己的事情,听见迁西侯这么义正词严地纠正暴露了背后的险恶用心,还是让他觉得刺耳黯然。他多情柔软,很看重亲情,不代表他不会受伤。
谭长老突然问焦夫人:“成渊阁纵火那一日,贺家下人出门采买黄纸香烛,是谁下令去将人截杀之后扔进了御沟?”
这是谭长老应承过贺静的事。若是抓到了幕后谋害之人,会带到他面前审问。
贺静连自己听不见鬼魂说话都忘了,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焦夫人被提出来的魂魄是没有感情可言的地魂,自然也不会顾忌夫妻母子之情,她想了想,回答道:“是辛仲道的人。”
“若没有家主下令,辛仲道不敢随意杀人。”谢青鹤认为辛仲道只是杀人的刀,背后有持刀人。
迁西侯也听不见鬼语,只能怒骂道:“焦氏!那日不是你居中坐镇么?你连砚池都杖毙在庭前了,还要找谁的麻烦?!”
贺静不禁咧嘴,去看原时安的脸色:“砚池姑姑?”
原时安缓缓点头:“你来之前,已经杖毙了。”
焦夫人却似根本听不见迁西侯的声音,解释说:“是。辛仲道是听祯儿吩咐。”
贺静连忙询问:“是谁?她说是谁?”
谭长老又问了两遍,焦夫人的说辞一样。
那天晚上,最开始出面主持局面的就是原时祯,原时祯安排家丁去成渊阁捉拿谢青鹤,又安排辛仲道的人去截杀采买黄纸香烛的富贵儿,眼看辛仲道也压不住谢青鹤败下阵来,焦夫人才接手了后事,安排砚池去收尾,并准备火烧成渊阁。
迁西侯一直都在焦夫人身边,不过,他没有插嘴此事,全凭焦夫人主持。
直到前面汇报,说火烧成渊阁的计划失败了,原时安与贺静都逃了出去,迁西侯才出面安排人去扑火,他对焦夫人的说辞是,恐怕物议蜚声,京城中议论他夫妻二人故意谋杀侄儿。
焦夫人同意了迁西侯的安排,显然她很信任迁西侯,认为彼此的利益一致。
谭长老才告诉贺静:“原时祯。”
贺静哼了一声,拳头捏得嘎嘎响。
原时安有些担心贺静冲动乱来,贺静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给不给自家人报仇了?你要做贱人,不要拖我跟你一起。圣人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就该以直报怨!”
他俩吵架时,贺静张牙舞爪,两人胳膊上缠着一条腰带,把原时安也拽得胳膊乱晃。
原时安看着那条腰带,突然就闭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焦夫人,那把如意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有什么用处?”谢青鹤问。
这就轮到原时安紧张了。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焦夫人的尸体分明在别处流血,谢青鹤与谭长老的目光却落在另外一片虚无处,鬼言鬼语不能在阳间存在,原时安再是努力,想要倾听,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原时安可怜巴巴地望着谢青鹤,喉间干涩:“……先生?”
“如意是你外祖父授意外祖母所做。与你母亲没有关系。”谢青鹤说。
原时安竟有些脱力,仓惶间看向贺静,贺静握着他的手,说:“不是你娘。”
“那我娘……也不是被我爹掳劫回家的,对吗?”原时安急切地问。
“这个事情略有些复杂。”谢青鹤想了想,“你娘嫁给你爹是有一些目的,很快就被你爹拆穿了,所以,你娘才会被软禁在内室。杀死你娘的不是你爹,她也不是疯癫自杀。是你外祖母。”
“那把如意的目的是控制你的魂魄,操控你的皮囊,不是为了让你离魂而死。”
“这些年焦夫人用心血养着那把如意,是为了加持如意的效力,不让它失去控制你的力量,并不是为了保护你。如果她没有每三个月就往如意上滴血,在你外祖母死去的同时,如意就失效了。”
原时安被这么大一堆陌生的情报塞进脑子,正在浆糊的时候,贺静不住拍他的手背,安慰他:“好好好,就这好。那你就不会死了,以后也没事了,万事大吉。”
原时安莫名有点哭笑不得。
“那咱们现在去焦大学士府上?”谢青鹤询问谭长老。
贺静连忙拉住他的衣摆:“先生,我要跟你一起走!”
他不傻。没有谢青鹤与谭长老保护,迁西侯可劲儿耀武扬威,就算把他打杀在迁西侯府,这也是世俗权贵之间的恩怨,寒江剑派是不管的,谢青鹤八成也管不了。
——迁西侯府毕竟是极其得势的侯府,贺静唯一的靠山魏国公,已经从他的曾外祖父变成了舅外祖父,关系拉得那么远,人家未必肯为他拼命。
原时安刚要说话,迁西侯在旁提醒道:“安儿,府内要举丧。你身为迁西侯府世子,这时候不大方便去焦大学士府上。”
贺静见原时安又磨磨蹭蹭起来,哼了一声,动手去接缠在腕上的腰带。
眼看那条腰带就要解开,幼时好友就要分道扬镳,原时安突然伸手捡起了垂下的腰带下摆,重新给贺静缠了上去,缓缓地说:“叔母身故,我身为侯府世子,亲自前往大学士府报丧,才对得起叔母迁西侯夫人的身份。还是,叔父想亲自去一趟?”
迁西侯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叔父就是吃定了我想要守着迁西侯府,想要对得起父亲留下来的家业。早些年做什么去了呢?早早地告诉我,想要世子之位,我岂能不让?又是如意,又是火烧,闹到今天的地步,叔母也已经死了……叔父养在宣和坊的美妾娇子,什么时候接近府来?”原时安突然问。
所有人都想不通,迁西侯为什么要冒险暴露焦夫人的身份,原因居然如此简单。
悍妻镇宅,岳父擅弄鬼神之术,压得迁西侯喘不过气来。迁西侯未必有胆子谋害焦夫人,然而,在谢青鹤出现在成渊阁的时候,迁西侯发现了一个绝妙的机会——除掉妻子和岳父的机会。
他的动机如此诡秘,连谢青鹤都被他唬住了,一直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直到原时安一语喝破。
迁西侯冷笑道:“……你懂得什么。”【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