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搜查屋子非常细致,条案上的插瓶都拿在手里,取出花枝,倾倒出清水,查看瓶底。
他这么细碎地检查,闹得贺静抓了狂:“先生,您到底是要找什么?您大概给描述个七七八八,我们也好帮着一起找。哎呀,他这屋子这么大,就您这么找下去,怕不得找到天亮!”
谢青鹤知道他怕原时祯带人来找麻烦。
恰好手里的白瓷瓶倒空了水,谢青鹤还灌了点茶水,将之涮洗了一遍,旋即拿着空空如也的瓷瓶,走到门口,说:“原时安?在那儿做什么?进来。”
蹲在门口的原时安地魂茫然回头。
只看见蒋英洲的皮囊中,盛着一尊光华万丈的神影,光影中形容俊美,风仪从容,使人不敢仰视。他心中生起不可亵渎、必要膜拜的冲动,下意识地回答:“先生,我在看阿爹舞剑。”
这句话才出口,原时安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才发现原来这尊神影就是蒋先生。
谢青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时候不早了,回来吧。”谢青鹤说。
有时候遇到不肯听话的地魂,就得强行收摄。谢青鹤此刻没有皮囊修为加持,强行动手很可能会伤到原时安的魂魄。
哪晓得原时安很听话,乖乖地往回走。
谢青鹤扬起瓷瓶,原时安也不反抗,显然非常信任谢青鹤,倏地被收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将瓷瓶拿在手里,转身就看见贺静与一众仆婢大气不敢出的紧张模样。
“准备香案,黄纸,朱砂。”谢青鹤说。
贺静连忙让下人去准备。
谢青鹤左手拿着瓷瓶,继续在屋子里翻检。
“先生,您刚才……那是干什么啊?”贺静的目光一直往那只瓷瓶里瞄。
谢青鹤不打算解释:“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不是啊,先生,您这都直接弄上手了,哪里是存而不论的意思?那个……时安不会就在这个瓶瓶里吧?”贺静趁势探头去看,发现瓶子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谢青鹤拿起一根鹊羽掸子,把他扫出去三尺之外:“别挡道。”
屋子才搜了一小块地方,贺静派去采买的下人也还没回来,院子外传来凌乱嘈杂的脚步声,火光冲天,马上就有下人小跑进来:“公子,府上大少爷带人来了,只怕拦不住。”
外面又是呼喝叫骂,又是打闹。
贺静紧张地看着谢青鹤,说:“先生,要不现在走?”
谢青鹤摇头道:“不必。”
他先前让贺静准备把原时安带走,是担心原时安遇到什么棘手的症状,一时解决不了。
说话间,原时祯就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原时安的下人本就出身迁西侯府,对付其他人还好,对上原时祯带来的自己人就有些出工不出力。贺静带来的倒都是忠心耿耿的好手,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被打得头破血流,实在挡不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原时祯冲进来之后,贺静的十多个下人也都跟了进来,满脸是血,面带惭愧。
“来人,把这个匪贼给我抓起来!”原时祯指着谢青鹤怒吼。
七八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家丁冲了上来,满脸凶恶的模样,是要直接拧断谢青鹤的脖子。
贺静吓得连忙冲了上来护在谢青鹤跟前:“原时祯你不要乱来!这是我跟世子的老师,你……”话音未落,就被冲上来的迁西侯府家丁揪住了领口,眼看要被甩出去。
守在一边的贺家下人也都急了,顾不得满头鲜血就往上冲。
就在此时。
谢青鹤接过了贺静的衣领,指尖只在对方家丁腕上点了一下,衣襟一闪,那家丁就飞了出去。
原时祯眼睁睁地看着,胸口下意识地有点闷!
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时祯知道!那臭小子出脚了!他又抬脚踹人胸口了!
“给我把他拿下!”原时祯捂着自己的胸口,气得脸红耳赤,“给我卸了他的腿!”
谢青鹤选择用腿踢人,是因为在没有经过长久锻炼的情况下,腿部力量比拳掌更大。何况这会儿手里还拿着装有原时安地魂的瓷瓶,更加不好拿拳脚去冒险。
身边围上来七八个壮硕家丁,也都是学过武艺的,谢青鹤腾身而起,一圈飞踢,顿时倒了一地。
原时祯都惊呆了:“快,再上!”
贺静的下人们也都冲了上来,护在贺静与谢青鹤跟前,与围上来的迁西侯府家丁捉对厮打。
迁西侯府的家丁都学过武艺,身体也更加魁梧有力,相比起贺静带来的下人就想当吃亏,且刚才在外边时贺静的下人就吃了亏,伤兵对勇将,打起来惨不忍睹。
谢青鹤从来没遇见过自家阵营如此吃亏的时候,一把把贺静挥开:“站远些。”
贺静被他掀得飞起,直接跌在了原时安的床上,踉跄两步坐倒,险些一屁股坐原时安脸上。
谢青鹤就开始一点点打扫战场,抓住一个贺家下人就往背后扔,顺势接手攻来的对手。
来这个世界之后,谢青鹤与人打架都很有分寸,当初教训在小院聚众赌博的混混时也不曾真正伤人。今日见迁西侯府的家丁仗势欺人,打得贺家下人头破血流,眼中便多了几分凛冽,拳掌触身之时,倏地刺出剑诀。指尖所至,触之立扑。
贺家的下人被一一摔倒了谢青鹤的身后,对面原时祯带来的家丁仍旧人多势众,乌压压一片。
打到这个时候,迁西侯府的家丁也有些胆寒了。
“退下吧。”一个老成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出,“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原时祯听见这声音,原本刁横不驯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人群分开两边,走出来一个穿着深青色儒衫的中年人,个儿不高,身材削瘦,眼中隐透精悍之色。
原时祯上前施礼,称呼道:“辛师父,这人进门就踢我一脚,还来大哥屋里闹事,也不知道是哪路贼子,您快管一管他,千万不能叫他耽误了大哥的病情。”
那位辛师父将谢青鹤上下看了好几眼,拱手道:“老夫瀚海门辛仲道,还未请教?”
谢青鹤看的则是辛仲道手里提着的铁手杖,目光撤回之后,并未与其叙礼,说道:“我只看你藏了暗器又淬了毒的手杖,就知道你剑术不怎么样,惯会装逼。”
这番话直接揭了辛仲道的老底,姿态又太过嚣张轻蔑,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一下。
这毕竟是个讲究谦逊、中庸的世道,再是看不起对方,嘴上还要客气几句,若是顾全了对方的脸面,让对付输得心服口服,自己赢得体面大方,才会被世人称颂传扬,赞美一句品格高尚。
辛仲道保持着体面坚持面色不改,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悄悄鼓了几根。
全场震惊的时候,谢青鹤居然还端起了先生的架子,说:“没什么好指点你。”
贺静一直抱膝坐在原时安的枕头边,见谢青鹤指点辛仲道的模样,实在憋不住,噗哧笑出声。
——当初他与原时安一起去小院求学,原时安因治学态度不端正,被先生看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那口吻,那姿态,简直跟现在一模一样。
辛仲道旁边有个小子忍不了了,跳出来指着谢青鹤骂:“我师父说还未请教,是问你叫什么名字,问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畜生,不是叫你指点我师父!你脑子好不好使?”
谢青鹤看着他。
辛仲道的表情都有点惨不忍睹了,递眼神让人把身边的傻徒弟拉了回去。
“这位朋友口气不小,既然都是江湖中人,老规矩,手上见真章。”辛仲道把铁手杖递给身边的徒弟,缓缓走近屋子,“阁下说老夫的手杖有问题,那咱们就赤手空拳过几招。”
谢青鹤马上就知道,这人必然是谋害原时安的参与者之一。
他或许知情,也或许是被支使,但,他的目标是谢青鹤手里的瓷瓶,才会借坡下驴说斗拳脚。
贺静马上跳了起来:“先生!先生,你把花瓶给我!我拿着。”
“你拿不住。”谢青鹤摇头。
蒋英洲的皮囊没有任何修行资质,他用瓷瓶保存原时安的地魂,靠的全是他自身元魂之力。一旦脱手,原时安的魂魄就会从瓷瓶里飞出去。
如果没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飞出去也就飞出去了,不过是再找一次罢了。
之所以非要提前拿在瓷瓶里,就是因为谢青鹤感觉到了危险。
“那不行!”贺静冲下床来,“原时祯,你不要搞鬼!今天的事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原兄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给你编成歌儿传得街头巷闻,你看宫里能把迁西侯的爵位赐给你不!”
在迁西侯府里提及爵位二字,原时祯眼底抹过一丝杀意:“贺公子,慎言。”
辛仲道目光灼灼地盯着谢青鹤,哂笑道:“若是小朋友害怕了,就此跪下给老夫磕一个头,承认自己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也不与你一般计较。何必去找些似是而非的理由,牵扯没影儿的事情?”
谢青鹤左手托着瓷瓶,右手冲辛仲道招了招:“来。”
贺静还要说话,谢青鹤被他吵得不耐烦,轻轻一掌,又把他送回了原时安的病床。
“蒋先生,您这也……”贺静这回扑在了原时安的腿上,爬起来也不及挪位置,干脆就坐在了床头,一句抱怨还没完全出口,那边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贺静擦了擦眼睛,去问身边脑袋还流血的下人:“你看清了吗?”
下人眨眨眼。
贺静又问原时安的丫鬟:“你看清了吗?”
丫鬟茫然地摇头。
只有原时祯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仲道已经飞出去了,飞得比所有人都远,直接飞出了原时安的院子!
原时祯脸色铁青地盯着谢青鹤。他看见谢青鹤的衣襟闪了闪,辛仲道就飞了出去。
就是踹的!又是踹的!这个货!有腿了不起啊!
说好比拳脚,居然踹人!
作弊!
骗子!无赖!
谢青鹤居然还问他:“你这个仲师父不行,还有没有伯师父?一并请出来吧。”
原时祯毕竟有脑袋,眼看谢青鹤拦在这里实在没办法,当即放了几句狠话,准备撤退。这狠话还没放完,又有一行人提着灯笼鱼贯而入。这回来的都是仆妇使女,原时祯脸色大变,就看见一个梳着长髻、穿着灰衣灰裙的端庄仆妇走了出来。
谢青鹤正琢磨此人什么来路,连贺静都乖乖爬了起来,上前见礼:“砚池姑姑!”
原时祯也跟小猫儿般乖巧的低着头:“姑姑好。姑姑晚安。姑姑辛苦了。”
这位叫砚池的仆妇约有四十岁往上,不施脂粉,风华仍在。她先与贺静叙礼,又向谢青鹤微微福身,旋即严肃地看着原时祯,说:“大公子又顽皮了。夫人使奴婢来请大公子回书房看书。”
原时祯束手点头:“是,是,这就去。”
砚池带来的两个小丫鬟给原时祯提灯,这就把他带了回去。
跟着原时祯来的家丁们也不敢多留,抬起地上被谢青鹤放倒的同伴兄弟,没多时就走了个干干净净,院子里很快就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满地鲜血和打斗时摔烂的家什器皿,一片狼藉。
砚池又冲贺静笑了笑,微微福身,带着仆妇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
直到这几波人都去得远了,贺静才松了口气,说:“得,砚池姑姑来了,焦夫人也知道这事了,有她看着原时祯,今晚是妥了,不会再来闹事了。”
谢青鹤不禁多看他一眼,问:“你今年几岁了?”
贺静没有听清楚:“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谢青鹤已经开始在屋内继续翻找。刚刚闹了这么一出,让他确认暗中出手谋害原时安的人,应该是半路出家或是传承不齐,所以无法控制原时安的离魂状态,总而言之,不是高手。
这一来,也实证此人无法凭空抽离原时安的地魂,肯定会在原时安身边安放某种灵物做媒介。
谢青鹤不禁摇头。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么玄妙。
如果这人是高手,强行抽走了原时安的地魂,谢青鹤马上就能顺着法源找到对方的身份。
正是因为对方是个半吊子,谢青鹤反而找不到对方的线索。除非,他能找到那件做媒介的灵物,才能顺藤摸瓜找到真正做法的幕后黑手,替原时安永绝后患。
他这边认认真真地找着,原时安的下人们则找来伤药纱布,给贺家下人裹伤。
贺静突然说:“富贵儿怎么还没回来?荣华,你……算了,你头破了。谁伤势轻些?出去找一找富贵儿,别是被原时祯那小子拦在门外了!”
马上就有一个比较幸运没怎么受伤的小个儿站了起来:“公子,我去。”
“去吧去吧,好好办差,回来公子有赏。”贺静挥挥手。
那小个儿笑呵呵地跑出去。
谢青鹤指头突然跳了一下,他倏地回头,恰好看见小个儿的背影:“站住!”
小个儿已经跑得远了,并未听见他的喝声,转身就出了月牙门。
贺静连忙差人:“快去把他叫回来!”
不等正在裹伤的贺家下人出门,谢青鹤已放下手里的粉瓷葡萄花盏,倏地飞掠而出。
刚刚跃出院门,谢青鹤身形拔高,直接看见了铺在院门口的易燃枯草与干柴,有人要烧原时安的院子!小个儿转身出门,自然撞破了这件事。两个粗壮的家丁已经把小个儿钳制在手里,正打算勒死他——谢青鹤指尖弹出两角碎银,正中两人眉心,当场毙命。
不等其余各处的家丁围上来,谢青鹤已经提起小个儿的领子,在他背后轻拍了一掌。
闭过气的小个儿似从死亡中惊醒,猛地抽了一口气,恢复了呼吸。
这时候贺静已经带着人追了出来,谢青鹤把小个儿扔回院子,说:“背上原时安,走!”
贺静撒腿就往回跑,一头扎进原时安的寝室,把原时安拉了起来,贺家下人要帮忙背着原时安跑,贺静两眼泛红:“我背!我来背!把他扶起来!都不许动他!”
下人们只好帮着把原时安扶起来,放在他背上。贺静咬牙把人背起,脖子上青筋暴起,红着眼睛一路往外跑,贺家下人无可奈何,只能跟在旁边帮扶着。
贺静一路跑一路喊:“先生,来了,我们来了!”
原时安两条腿都拖在地上,脚尖在地面上简直要刮起火花,气得原时安的嬷嬷追着骂:“不着四六的衰仔,磕着吾小祖宗恁脚尖尖,哎哟哟!”
贺家下人连忙把原时安的两只脚抬起来,跟老嬷嬷赔罪:“好了好了,提起来了!”
门口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枯草干柴之上被浇了不少火油,火势一起就熊熊燃烧,温度瞬间升高。
谢青鹤把附近抱柴点火的家丁都撂倒在地,他足尖一点,人就能在墙上笔直行走,贺静与一帮子下人可做不到这一点,想要突围颇为困难。
贺静正在头皮发麻的时候,下人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先生只管带公子和世子离开!我等自寻出路!”
贺静还来不及感动,谢青鹤飞起一脚踹开了坚实的院墙。
目瞪口呆中,裂开的院墙砖石带着外边起火的木料,倏地飞出去二十尺远。
谢青鹤就沿着起火的院墙一截一截地踹,踹得起火的木料飞得到处都是,活生生给被火势掩埋的院子清出了一条通路。这时候地板在高温炙烤下仍是滚烫,贺静背着原时安跑了两步,烫得他一边嗷一边跑得飞快:“烫,哎哟,烫,脚烫熟了……”
也不知道谢青鹤从哪儿找来了一缸水,噗地洒了过来,恰好泼了贺静一脸。
贺静张嘴喝了一口:“烫……嗝儿……”
谢青鹤已经清出了前路,把贺静背上驮着的原时安接了过来,说:“跟我走。”
原时安的嬷嬷指路:“那边有条小路直通后门。”
谢青鹤并不打算走门。他自认今日吃了不少委屈,迁西侯府又是抽魂又是放火,这么欺负他的徒弟,已经惹出了他的真火。背着原时安只顾往外走,面前有墙就踹墙,有门就踹门,若有不长眼的家丁前来阻止,必然伤筋动骨,躺在地上再不能起来。
贺静与一种下人仆婢刚开始有点胆战心惊地跟着他,见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渐渐地也就心情愉悦地抖了起来——自打原时安无故昏迷之后,为了保护原时安,原时安的下人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身为好友也是外人的贺静更是吃了无数的委屈,这鸟气终于喷出来了!
当迁西侯府立在谢青鹤面前的最后一堵墙也被踹飞之后,外边就是京城大街。
他硬生生将迁西侯府从中路打穿了。
谢青鹤背着原时安站在路边,从他所在的位置,直接就能看见原时安寝起的院子。
四散的木料带着不易扑灭的火油,在迁西侯府四处点燃,早已是火光四起。谢青鹤的目光则宛如利箭直刀一般,刺入了原时安寝起的成渊阁。
“今日救命在先。点火驱赶之辱,他日必要讨还!”谢青鹤一字字说。
贺静听得咋舌。你火起来给人家迁西侯府都打成两半了,街上平民百姓站在外边都能看见大半个侯府的格局,简直是骑在迁西侯府的脸上打。到底谁辱了谁啊?嚯哟,您还很生气呢?
谢青鹤回过头看他。
贺静才醒悟过来:“啊,对对,咱们……去城郊。我娘有个陪嫁园子在那儿。”
谢青鹤提醒他:“我二姐姐。”
贺静又转身去找人:“荣华,荣华,你快,带人去找一下齐靖齐安,多带人,务必把蒋姑姑安全地带到城郊园子去。你们几个都去,快去啊!”
谢青鹤已经见识了迁西侯府的狠毒,贺静的下人们压根儿就不是对手,怎么肯把蒋二娘的安危托付给这几个人——不是不忠心,实在是能力上差了点。
好在齐靖齐安比较机灵,雇了轿子护着蒋二娘到迁西侯府时,那边已经在喊走水了。他俩心知不妙,不管蒋二娘怎么催促,就是不肯带蒋二娘去迁西侯府救弟弟,就猫在附近等消息。
荣华带着人沿路寻找时,这俩人才带着蒋二娘跑出来,安全顺利地与谢青鹤汇合。
谢青鹤吩咐道:“要赏。”
贺静现在对谢青鹤是言听计从、佩服得五体投地:“赏,马上赏,重赏!”
去城郊还有一段距离,贺家下人很快就找来了马车,贺静也顾不上去找富贵儿了,另叫下人去买了香烛黄纸朱砂,一股脑儿地全都拉到了城郊的园子。
贺静的母亲宣夫人出身魏国公府,她陪嫁的园子自然是位置风光都很好的地方。只因宣夫人跟着贺静亲爹贺启明外任不在家,贺静也常年在羊亭县求学,这园子只有仆从打理,名贵花草都被仆人搬空卖光了,孔雀锦鸡也都变成了寻常鸡鸭,看上去略有些滑稽。
园子本就很大,贺静带着人半夜三更闯进来,守园子的仆人都在别处酣睡,居然不知道进了人。
到地方暂时安置下来,一行人多半都是伤兵,因原时安还在昏睡之中,谁都顾不上叠铺盖睡觉,也就没人去找守园子的仆人。点起灯火之后,原时安的仆婢去烧水,贺家下人则帮着布置香案。
蒋二娘在羊亭县见过弟弟做超度,却不知道弟弟到底有几分本事,眼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她悄悄上前,问道:“弟,到底行不行啊?”要是没把原时安救醒,她怕弟弟会被这群下人打死。
“片刻就好了。二姐姐,累了一天,要么你先休息?今日就安置在这里,不走了。”谢青鹤说。
蒋二娘不迭摇头:“我不累,我陪着你。”
谢青鹤在案前点起香烛,当场化开朱砂,画了一张定神符。
所有暂时没事做的下人都围在附近,眼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神通。哪晓得谢青鹤也没有摇铃挥剑,更没有各色科仪,画符之前点了三支香,把符按在烛焰上焚烧之后喃喃说了两句没人听见的话,又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炉,拳抱子午微一作揖,旋即转身。
守在原时安身边的嬷嬷惊呼一声:“吾小祖宗!醒来着!”
几个服侍的丫鬟使女也欢呼出声:“醒啦醒啦,世子醒来了!”
蒋二娘方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贺静冲着谢青鹤一揖到地,急急忙忙往里跑,没跑两步就蹲了下去,哎哟哎哟喊痛:“我脚底板痛……快,快给我看看,我脚是不是起泡了……”
从迁西侯府逃出来的所有人里,除了谢青鹤与原时安,所有人的脚底都被高温烫出了燎泡。
刚苏醒的原时安对此深为迷茫,贺静一边翘着脚让下人抹烫伤膏,一边给他讲述这几日的经历,重点描述了一番今晚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逃亡之路。
说完,贺静就要找谢青鹤:“先生……诶?先生呢?”
被谢青鹤救过命的小个儿答道:“先生说累了,去休息了。明日再说其他。”
贺静连忙说:“是,先生今日辛苦了。给先生安置到哪里去了?被褥铺了吗?热水送去了吗?先生晚上要喝茶,快把茶沏好了送去——睡着了就别吵醒啊!当下人还要我教你?”
原时安虚弱地躺在敞轩中,看着院子里还亮着香烛的香案,怔怔不语。
贺静又去扒拉原时安的袖子,凑近了问他:“刚在成渊阁的时候,先生拿个瓷瓶……喏,就那个,给你叫魂呢。你记不记得了?你在院子里做什么?”
原时安摇头:“不记得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无尽迷茫中,曾见过最珍贵的守护,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次日。
谢青鹤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苏醒时,他看见床边的阳光,知道自己睡迷糊了,随即感觉到足跟与腰腹隐隐酸痛。
昨夜一路踹墙出来,还是有点超过了蒋英洲皮囊的负荷,这小身板有点吃不消。谢青鹤还是盘膝坐在床上,做了敛息的功夫,缓缓舒展后才下床。
门外待命的婢女马上就敲门进来,送了洗漱用的水与茶。
谢青鹤听见外边鬼哭狼嚎,问道:“怎么回事?”
女婢回道:“搅扰先生清静了。是看守园子的下人,偷卖了院子里的花木珍禽,还在花圃里浇粪种菜,又把主人家的被褥都偷去了自用……贺公子正处置呢。”
谢青鹤才多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原时安的人?”
女婢温顺地点头:“奴婢在世子的书房服侍。”
谢青鹤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哪家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放婢女丫鬟的?书童小厮用着扎手么?
昨夜就知道迁西侯府是龙潭虎穴,绝不能让蒋幼娘作为赵小姐的陪媵嫁入原家,今天又知道了原时安是个爱玩红袖添香的风流种,家里积年伺候的通房妾室只怕多了去了,蒋幼娘真嫁过去,说不得要守一辈子活寡——还不如在家守着姐姐弟弟呢,好歹谢青鹤不会亏待她。
谢青鹤坐在屋内喝茶,没多久蒋二娘就过来了,端了一盘肉包子来。
在水路上飘了小十天,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刚醒来就吃到蒋二娘亲手蒸的肉包子,咬一口还是熟悉的寒郡风味,谢青鹤吃得开胃,一个包子下肚,笑道:“辛苦二姐姐了。”
蒋二娘捧着茶盏坐在他面前,说:“除了给你做做饭,别的我也帮不上忙。我才知道你们昨天那么惊险。唉,都是狼窝虎穴。弟,你跟小原说一说,把三妹妹快些接回来吧。”
谢青鹤喝了豆浆擦了擦嘴,又捡了个包子:“我知道,姐姐放心吧。”
“也不知道小严在家怎么样了。”蒋二娘突然说。
谢青鹤嘴里嚼着包子,一时没答话。
蒋二娘惊醒过来,解释说:“我就是想,如果他跟着来了,也能保护你。”
谢青鹤点点头。
这时候就听见贺静在外边说:“先生,弟子贺静来拜。”
“原时安来拜。”原时安紧跟了一句。
“你跟他们说吧。别忘了三妹妹的事啊。”蒋二娘收起自己的杯子,从另一边的小门离开。
谢青鹤也不着急请他们进门,吃了包子喝干豆浆,还起身漱了漱口,这才顺手把门打开:“知道我在吃早饭还立在门口。进来坐吧。”
贺静脚底板的烫伤没好,一瘸一拐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榻上:“我来讨个包子吃。”
原时安则恭恭敬敬跟着进门,等谢青鹤坐下之后,他才屈膝行了大礼,一连磕了几个头,诚恳地说:“弟子原时安拜谢先生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永生不忘。”
谢青鹤扶他起身,见贺静正毫不嫌弃地用自己用过的筷子夹包子吃,让原时安坐下之后,也给发了一双筷子,说道:“我不过是适逢其会。说起来,我救你之事,不过举手之劳。你真正该谢的是他——”
谢青鹤指了指贺静。
诚如谢青鹤所言,他昨天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没什么风险,是力所能及之事。
对贺静来说就不一样了。为了保护原时安,贺静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如果没有遇见谢青鹤,贺静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横插一杠子,要么是被迁西侯府弹劾一本御前挂号,运气差一点说不定就跟原时安一起死在大火里了。
“贺兄恩义天高地厚,弟子自然不敢忘怀。先生救命之恩,对弟子来说也是恩深似海。您与贺兄都是弟子的恩人。”原时安跟贺静的关系,显然已经好到了不必打嘴炮的地步。
贺静嘿嘿一笑,顺手把包子皮撕开,把馅儿挤出来撂在碗里,弃而不食。
谢青鹤看他一眼。
贺静不解:“?”
“吃了。”谢青鹤吩咐。
贺静吃包子从来不吃馅儿,往日在小院儿吃饭时,谢青鹤也没有管过他。只因今日吃的是蒋二娘亲手包的包子,自然与外食或奴婢所做不同。谢青鹤不能直接说这是蒋二娘做的,只管命令。
贺静被管教得莫名其妙,倒也没有跟谢青鹤顶嘴,乖乖把包子馅儿夹起来吃了。
谢青鹤见贺静和原时安都乖乖地吃包子喝豆浆,主动岔开话题,问道:“你们今天来找我,是想商量昨天的事?”
原时安忙擦了嘴,说道:“按说是弟子家事。只是昨夜成渊阁被火焚时,先生和贺兄都在当场,弟子就不能独自做主措置了。还得请先生示下。”
贺静跟着告状:“先生,您还不知道。昨儿不是差人去买香烛黄纸了么?一夜没找着人,今天从御沟里捞了出来,人都死透了。成安县说是醉酒失足掉进去淹死的——这要不是迁西侯府搞的鬼,我好好儿跑去办差的下人能把自己灌醉了跌御沟里去?欺人太甚!”
谢青鹤起身站在窗前,看着花圃里长势旺盛的蒜苗,说:“你家的事,我不清楚。昨夜走得匆忙,也没能从你住处找到什么线索。不过,以我想来,无非是爵位继嗣之争。这件事处置好了,想害你的幕后黑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原时安做好了心理建设,正要将家丑和盘托出,哪晓得谢青鹤转过身来,问道:“户部员外郎赵家的小姐,你与她可有往来?”
原时安被问得一愣。
贺静也满脸错愕:“赵小姐?她也跟着事儿有关?!”
谢青鹤摇摇头:“我家还有个小姐姐,因父母贪财虚荣,收礼钱送给赵小姐家做了养女,说是在帮赵小姐绣嫁妆。此事发生时,我正在羊亭县,知道时三姐姐已经进京了。”
他这么直白地说亲爹娘“贪财虚荣”,把贺静和原时安都吓了一跳。
在以孝治天下的本朝,谁敢这么议论父母?就算父母不告忤逆不孝,被官员听见了也要以不孝论罪,被学中师长听见了也要马上剥去功名,沦为白丁。偏偏谢青鹤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贪财虚荣”是个好词褒奖的意思。
原时安和贺静都有志一同地假装没听见这四个字,原时安马上说:“弟子与赵小姐并无私下往来,不过,这事也简单。过两日要过大礼,弟子请老嬷嬷亲自去一趟,先把姑姑请回家就是了。”
贺静吃惊地说:“你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去赵家过大礼?!”
原时安给了他一个眼色。
贺静恍然大悟。
这事的重点不是去赵家过大礼,而是必须帮先生把他的小姐姐从赵家弄出来。
谢青鹤摇头说:“也不必弄得那么麻烦。户部员外郎不是多大的官儿,住处打听起来不容易。你差个认路的下人,我和二姐姐下午去赵家走一趟就是了。”
原时安说过两天过大礼,把蒋幼娘接回家来,谢青鹤却连两天都不愿意等,下午就要去接。
在这种涉及到别家千金闺秀的事上,原时安也帮不上忙。哪怕赵小姐是他马上就要过门的妻子,成婚之前双方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原时安就算想帮忙讨人,也是师出无名。
原时安歉然表示没能帮上忙,贺静也叹了口气:“我舅家倒有几个姐妹,以前跟赵小姐玩过。可惜靖西侯坏了事,连带着昌西侯也吃挂落,我也不敢去请姐妹们去赵家走动。”
昌西侯就是赵小姐的外祖父。
谢青鹤听出其中的隐情,问道:“说说吧。你家怎么回事?”
赵小姐的外家已经没落到贺静的表姐妹都不敢走动的地步,处境必然很艰难。原时安身为迁西侯府的世子,本身嗣位就不大稳固,为什么还要和处境艰难的赵家小姐联姻?
原时安沉默片刻,说:“我其实不打算继续占着迁西侯世子的位置。”
换句话说,选择与赵小姐联姻,就是他故意辞让世子位的诚意。
“如今的迁西侯是我父亲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我的叔父,自幼与我关系十分亲厚。他的妻子焦夫人是我的姨母,我六岁时,母亲因生产亡故,父亲无心再娶,家中由叔母主持中馈,我就由叔母照顾长大。还有祯弟,他与我年纪仿佛,我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
“在我十四岁时,父亲就上书为我请封了世子之位,那时候谁都没想过……我父亲会在一次刺杀中死去。”
“那时候朝中余阁老权势滔天,靖西侯与宁郡熊太守都是余阁老的爪牙,我父亲自幼就与靖西侯互相看不顺眼,彼此龃龉颇多。在我父丧一年之后,家中按照成例,上书为我请封。靖西侯使御史弹劾,说我三年父孝未满就着急请封爵位,是贪婪不孝,应该剥去我承爵的资格。”
“余阁老就假惺惺地出面和稀泥,把爵位给了我的叔父,也就是如今的迁西侯。”
“好在陛下还记得我父亲年少时的几分忠诚,给余阁老情面,把迁西侯的爵位给了我叔父,也给了我父亲情面,没有剥夺我的世子名号,大概意思是,等叔父百年之后,爵位仍旧还给长房嫡支。”
“我其实……”原时安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避让了很多年了。”
若非存心相让,堂堂迁西侯世子,为什么不在京城侯府待着,却要去千里之外的羊亭县求学?
靖西侯没坏事的时候,原时安拖着婚事,不肯与赵小姐完婚。反倒是靖西侯服罪之后,他才去与赵家商议了婚期,打算娶赵小姐过门。林林总总,都是顾念旧情,都是存心相让。
只因为他没有马上上书请辞世子名分,才因婚事回到京城,即刻就遭到了致命的暗害。【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