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的耳朵好像兼职了眼睛的功能, 不需要偏头,已经察觉到了费渡神色不对:“怎么了?”
“十三年前,”费渡的话音含糊得好似一碰到嘴唇就消失, 喃喃地说, “第?一次的画册计划也是十三年前……”
周怀瑾和骆闻舟一个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虽然知道,却?没?听懂, 同时对他发?出?了疑问。
向来态度良好、有问必答的费渡却?罕见地没?搭理人,他双手撑在下巴上?, 出?神地沉默下来, 好像陷入了某一重久远的记忆里。
此时,第?二医院。
肖海洋堵在门口,看着那护工像拎小?鸡仔一样捏着护士的脖子。
“你跑不了的,”小?眼镜快要炸裂的肺里吐出?来的气息很不稳定, 托起来的话音却?发?挥得非常稳定, “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就算你挟持人质, 成功从这里逃出?去?, 你也跑不了。”
男护工的目光十分不稳定地乱转, 额头上?见了汗:“去?给我找一辆车!”
“二院距离市中心不远, 满大街都是监控,你要车有什么用?出?不了城就会被截下来。”肖海洋说着, 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
“滚开,不然我杀了她!”
郎乔赶上?来, 眼见肖海洋的腿还?在哆嗦,连忙揪住他的后心的外套,把他扯到身后。
郎乔:“你杀了她, 自己也绝对跑不出?去?,用脑子想想——要是现在老老实?实?地滚出?来,你还?是犯罪未遂,这事可轻可重,还?有商量,但你要是胆敢?她一下,你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你想清楚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身后的同事们?看了一眼,同时很有技巧地贴着墙根,保持着正对犯人的方向往病房里走。
“男护工”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移?转换站立的角度,暴躁地喝住她:“站住,再进来我就……”
“尹平的情况你看见了,”门口的肖海洋出?声打断他,“我不说,你自己长了眼睛也会看,他手术不太成功,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就算他格外幸运,最后醒了,痴呆、半身不遂,他也一样都逃不了。你
觉得他还?能指认谁?他那张嘴,后半辈子也就只剩下流哈喇子一个用途了——如果他还?有后半辈子。”
“男护工”的注意力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引走。
郎乔:“你把刀放下。”
肖海洋:“我的天,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谁告诉说尹平就快痊愈了?明显是骗你的。”
郎乔听了肖海洋的话,才知道当中还?有这一节,听得吓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假的?”
“真的,”肖海洋的目光没?从犯人身上?移开,“不然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值得铤而走险的?”
他们?两人一人站一边,话音衔接得非常紧,说的话时而风马牛不相及,时而又互相对话,硬是造成了“七嘴八舌”的效果,与他们?呈三角形站立的犯人一时该先提防谁,目光来回游移,注意力左支右绌:“住口!住口!”
肖海洋蓦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与此同时,几?个在闻声赶来的同事一起跟了进来,颇有声势地从门口逼近那“男护工”。
犯人在慌乱之?中,本能地转向人多势众的一方,挟持着护士后退,嘶声咆哮:“滚出?去?!”
“不,”肖海洋说,同时看向他持刀的手,盯住了那只剧烈颤抖的手,他说,“现在明显是有人骗你来自投罗网,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不赶紧把骗子供出?来拉下水,还?打算替他绑架、替他杀人?”
“男护工”的手哆嗦得越发?剧烈——他把话听进去?了,承认肖海洋说得确实?是实?情。
肖海洋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本色出?演的嘲讽:“你是不是智障?”
“男护工”整个人蓦地一僵,就在这时,被他挟持的小?护士可能是有应付医闹的经验,趁他分神,突然“艺高人胆大”地一口咬住了那男人的虎口,时机挑得稳准狠。
那犯人先后被与传言不符的尹平与肖海洋一番话连续打击,心神?荡,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发?铁齿铜牙,他当即大叫一声,本能甩手。
小?护士一脚踩在他脚背上?,郎乔朝她喝道:“低头!”
护士应声膝盖一弯,几?乎同时,一个托盘当空砸了过来,“当”一下撞飞了男护工正欲行凶的刀,护士被这擦头而过
的巨响吓得尖叫一声,几?个刑警一拥而上?——
费渡长得不正常的沉思被电话铃声打断,骆闻舟抬手接通车载电话。郎乔在很不稳定的信号中,简单扼要地汇报了嫌疑人已经逮捕归案的前因?后果:“对不起老大,是我疏忽了,因?为尹平情况很不稳定,刚才又不知因?为什么抢救了一次,大夫都说不乐观,出?来进去?的人很多,都跟抢命似的,我们?也没?有……”
“我说没?说过尹平是重要人证?一溜号你们?就得给我弄出?点篓子,”骆闻舟听完以后直磨牙,“真他妈行,奖金都想不惦记了是吧?你们?怎么都那么会给公家省钱呢?”
郎乔不敢辩解了,老老实?实?地闭嘴听训。
“把人带回去?。”骆闻舟冷冷地说,“别当老头子们?不在我镇不住你们?,我看你们?都是检查写得少了!”
骆闻舟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一打方向盘,暴躁地并入掉头车道。
费渡没?搭腔,解开了围巾,手指下意识地在脖子上?来回蹭,眉头越皱越紧。
周怀瑾作?为重要证人之?一,当然得有人接待,到了市局,骆闻舟找人先领他进去?,随后轻车熟路地把车塞回停车位,熄火后,借着残存的暖气,他没?有急着下车,一转头拉下费渡那只快把自己皮搓破的手:“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我是十四年前陷害顾钊的关键人物,”费渡用一开口就仿佛要把人吓一个跟头,“我首先在顾钊毫无戒心的情况下掌握了他的?向,然后从他身边的线人下手,线人们?生活在边缘的灰色地带,注定不能长久,也会有自己的打算,无论?威逼还?是利诱,总能派上?用场——但是这个过程中风险也很大,万一其中有哪个傻子反应不过来好歹,把这件事告诉顾钊,顾钊一听就会知道我是谁。”
骆闻舟“唔”了一声。
“那我要怎么办呢?”费渡低声问,他的手指掠过自己的上?唇,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尾音里却?好像带着笑意,好像他真的是那个藏在暗处、把所有人翻覆在自己手掌间的怪物,“我必须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先让目标人物背叛顾钊。
”
骆闻舟想了想:“比如说,让目标线人误以为对方是罗浮宫那边的坏人,顾钊的调查打草惊蛇,逼迫线人说出?顾钊的计划之?类?”
“对,我是顾钊的秘密搭档,我当然知道顾钊的计划,很容易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也很容易筛选出?叛徒,”费渡轻轻地说,“作?为警察,我当然熟悉那几?个和市局关系密切的线人,尹超和尹平虽然是双胞胎,但本人性格相差甚远,那么……如果老煤渣是尹平冒名的,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因?为他刚开始很可能没?有直接接触尹平,他手下的人不一定熟悉老煤渣,”骆闻舟眼珠一转,飞快地说,“至于事后,因?为‘老煤渣’是去?作?伪证陷害搭档,所以及时内鬼当时观察到他表现异样,也不会太在意!”
“事后,为了让这件事天衣无缝,我会把这些证人不?声色地处理掉,送他们?远走异国避风头,或是干脆在路上?灭口……都有可能,只有假的老煤渣是漏网之?鱼,也就是说,当年尹平很可能意识到了危险,做完这件事以后没?有贪财,立刻切断了自己和那边的联系,伪造尹超失踪的假象,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回那个满脸灰的锅炉工。”费渡抬起眼,“那么问题来了,我为什么任凭尹超‘失踪’,而没?有去?深入调查他的家里人?”
骆闻舟倏地一愣:“你的意思是说,陷害顾钊的罪魁祸首当年很可能认为,这个老煤渣手上?并没?有能指认自己的实?质性依据!”
“尹平当年之?所以藏起来,很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但你要说他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整个过程,觉得很难。”费渡切换了人称,也换回了正常的语气,“所以幕后的凶手为什么这样气急败坏地要除掉尹平,先是慌慌张张地暴露自己的联络人,又把自己的人送到医院来给警察抓?”
骆闻舟的太阳穴都开始疼。
费渡缓缓地说:“如果我猜的没?错,说不定今天你们?就应该会得到一个重大嫌疑人,这个人肯定位高权重,一旦出?事,就是能影响系统公信力的重大丑闻。”
费渡一语成谶——
在调查
组紧紧盯着市局的微妙时刻,混进医院的“男护工”交代?了。
“我本来就是护工……以前在二院干过,很熟,我需要一笔救命钱,实?在没?别的办法……鬼迷……鬼迷心窍,他们?一开始让我混进二院,盯着那个尹平……结果今天听人议论?,说他就要醒了,还?说这个人可能杀过人,一旦情况稍微稳定,警察就会把人弄走,我知道这个事以后就想办法通知了雇主,然后他们?让我……让我……”
“为了钱?”郎乔扣上?笔记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男人,“你不知道杀人是什么罪名吗?”
男人嗫嚅着低下头。
肖海洋:“谁让你盯着尹平?谁指使你杀人的,你见过吗?”
“两个男的带着现金来我家的,说是他们?老板,我……我还?看见楼底下停着一辆车。”
一个盯着审讯监控的调查员转向骆闻舟:“骆队,劳驾你尽快协调,我们?要抽调嫌疑人家附近的监控。”
事情到了这一步,骆闻舟只能照做——在这个“医院杀手”的居所中搜出?了五十万的现金,同时,附近一个监控拍到了一辆豪华型轿车在犯人交代?的时间点前后出?现,经犯人指认后确定,这就是当时停在他楼下的车。
高清的监控镜头拍到了司机回头和后座上?的某个人说话的一幕,那人身体略微前倾,面貌清晰可辨——正是市局年初调任二线的老局长张春久。
而他坐的那辆市价六百万的车,是登记在他大哥张春龄名下集团企业的公务用车。
张春久和顾钊是同一时期进入市局工作?,两人一直很有交情,顾钊案发?生的时候,张春久也是市局刑侦队的骨干,完全有条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好指纹膜和现金;顾钊死后,杨正锋负主要领导责任被处分,张春久正是那时候接替了杨正锋的职位,是顾钊之?死的最终既得利益者;而涉嫌泄密的外勤系统、有问题的监控设备,也全部都是他在任期间安装更换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调档发?现,张春久当年之?所以被破格调入市局,是因?为他在原所属辖区内有重大立功表现——他抓住了一伙流窜二十个省的抢劫杀人团伙,该
团伙非常狡猾,全国范围内被通缉了大半年,每次都滑不溜手,偏偏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就栽在了当年张春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上?!
真是他明察秋毫,工作?能力卓绝么?
他年轻时候就这么神,为什么反倒越老越糊涂,他在任管理市局期间,花市区分局都快成贩毒窝点了,他都无所察觉?
一切都说得通了,调查组兴奋异常,派了两个人,亲自跟着骆闻舟他们?把老张局从居所里“请”了出?来,而且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老张局家在燕城市有名的豪宅小?区里,楼下两个车位停的车总价过千万,家里连喝茶的杯子都是某著名奢侈品牌的,柜橱里单价超过十万的皮具有一整排,与他往日在市局塑造的低调朴素形象大相径庭。
什么“只穿制服”、“自带茶水”、“私人电话都不是智能机”……诸多种种,此时看起来简直都像浮夸过火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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