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看着自己办公室多出来的桌子, 一手撑在门上,沉默地等陶然给他一个解释。
“外边实在腾不出俩张桌子了,”陶然小心?翼翼地跟在骆闻舟身后?说, “不过你?放心?, 我?方才问过费渡了,他说他一个礼拜也就过来一两次,不是每天都在。等这个调研项目做完, 他们那边就撤了,也不会久留, 就是临时在你?这待几天……”
骆闻舟的目光扫过墙角一台巨大的空气净化器, 又落在门口——原本?堆杂物的地方已经清理干净了,换上了一个功能?齐全的咖啡机和一个一米来高的小冰箱,冰箱里?被写着各国?文字的冷饮塞得满满当当,门上还贴了个条“自取, 不用?客气”。
这个阵仗实在不像是“临时待几天”的。
陶副队词穷, 干笑一声,伸手把自己的自来卷抓得更加狂野, 脑袋摘下来能?当刷碗的钢丝球用?。
他觑着骆闻舟的脸色, 心?虚地说:“再说我?昨天看你?坐他的车, 感?觉你?们俩还挺好……”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盯着他。
陶然:“……的。”
骆闻舟鼻子里?喷了口气。
陶然憋了一会, 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俩什么情况?”
“我?哪知道他吃错什么药了,”趁这会儿是午休时间, 办公室里?没人,骆闻舟叹了口气, 十分牙疼地跟陶然抱怨,“最?近倒是不找茬了,三天两头在我?这撩拨, 混账东西,不知道爸爸的取向‘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吗?”
陶然:“……”
骆闻舟:“干嘛?有话就说。”
“这个,费渡吧,”陶然努力琢磨了一下措辞,“我?总觉得这种比较复杂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是人精,分寸感?都很?强,尤其在女孩面前,你?有时候能?感?觉得到,他嘴甜就是为了讨你?开心?,对你?没别的想法,他对各种各样的暗示和潜台词那套东西特别熟,如果他不想过界,都会很?小心?地避开……”
骆闻舟听明白了陶然的言外之意——要?么是自己少年时期就开始犯的自恋癌已经扩散了,要?么就是费渡“想过界”。
他不应声,陶然只?好讷讷地闭了嘴,俩人面面相觑片刻,骆闻舟喜怒莫辨,陶然一脸“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一言难尽。
一直以来,骆闻舟对费渡的感?情都很?复杂,一方面是真的给他操过不少心?,总是忍不住多照顾他一点,一方面也是真的时常被他气得肝火旺盛。他们认识了七年多,大多数情况下都在针锋相对,偶尔一致对外,还能?有点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不管费渡干什么,骆闻舟心?里?第一反应永远都是“他又打算作哪门子妖”,陶然的话却在他心?里?开了一扇从未开过的门。
好一会,骆闻舟才问:“费渡人呢?”
“请大家出去吃午饭了。”陶然说,“我?在这等你?一起过去,就门口那家酒店……”
他说到这里?,话音再一次戛然而止,因为又想起了一个月以前那次超豪华的夜宵,究竟是怎么回?事,已经不言而喻。
大半年来,市局处理的两起大案里?,费渡都以不同的身份角色参与其中,跟燕城市局的刑侦队混了个脸熟,不过脸熟归脸熟,很?多人还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直到他在豪华酒店里?订了三个包间,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个土豪是来和大家做朋友的!
一想到以后?只?要?有费渡在,值班人员就可以拒绝黄、拒绝赌、拒绝方便面,“中国?队长”骆闻舟所有的小弟就都叛变了,连同“窥见了某些真相”的郎乔在内。
骆闻舟隔着一道包间门,就听见郎乔在里?面声情并茂地卖他:“项目结束你?就走啊?那以后?还来吗?要?不然你?毕业以后?干脆上我?们这来得了,你?跟市局多有缘啊!桌子我?们给你?留着,骆队肯定不介意!他这人就是嘴损了点,其实脾气特别好,天天早晨给大家带早饭,有时候自己在家炖个‘横菜’,还拿到单位来给我?们加餐,那手艺可……”
旁边人戳了戳她的肩膀。
郎乔先是一甩肩膀:“干什么?”
骆闻舟:“朕的手艺可什么?”
郎乔后?脊一僵,拧紧了脖子,“嘎吱嘎吱”地一扭头,正看见骆闻舟靠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温声说:“长公主?
,你?回?家收拾收拾,准备和亲北朝鲜吧。”
郎乔大惊失色:“父皇,儿臣错了!”
骆闻舟一抬眼,当当正正地撞上了费渡的目光,费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富二代,依然是一身烫人眼的打扮,看得人心?里?冒火。
陶然方才说过的话反复回?放,如鲠在喉地压在骆闻舟心?脉上,卡得他血压都飙了几十帕。
他慢吞吞地走到费渡身边的空位,极力忽视了旁边的人,挽起衬衫袖子,一开口,少见地先和同事们开了官腔:“我?先转达一下陆局刚才的会议精神——和燕公大的这个联合研究项目,很?多年以前就曾经启过,当时叫‘画册计划’,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了了之,去年张局旧事重提,和上面打过几次报告,最?近总算是批下来了,如果这件事能?有成?果,将?来对诸位工作也很?有帮助,希望大家能?积极配合。”
骆闻舟很?少在私下场合这么严肃,众人都没敢吭声。
“管理上也会比较严格,研究组调档的时候,所有程序必须按着我?局的内部规定来,要?走齐签章流程,还要?备案,一些没有向社会公布过的案情细节材料不能?复印、拍照、也不能?从市局带走,研究组那边所有人都要?签署保密文件,这是纪律。另外——”骆闻舟飞快地扫了费渡一眼,“我?希望联络人员能?把自由散漫的作风收一收,市局不是学校,也不是你?们家族企业,不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听曾主?任说你?打算每周二周五过来是吧?那这两天出勤时间要?按照正常工作作息来,迟到早退,或者想临时换到别的时间,要?有正当理由和假条,有困难吗?有困难建议你?们换个联络员。”
刚开始大家还都严肃地听着,等听骆闻舟说到后?半部分,刑侦大队一桌的人全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都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这个“自由散漫”之王怎么装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意犹未尽,想了想,又对费渡说:“另外我?们办公条件有限,你?也看见了。平时转到市局刑侦队的一般都是大案要?案,什么样的现场都可能?会碰见,血肉
模糊都是小意思,碰上个什么巨人观啊……”
郎乔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父皇,你?还吃饭吗?”
“……也得等闲视之,该吃吃该喝喝,”骆闻舟冷冷地冲她一掀眼皮,“我?们这里?只?有法医,没预备急救队,闻见一点血腥气就容易吐晕过去的同志,建议考虑考虑再来。”
费渡面不改色地回?答:“谢谢骆队提醒。”
时隔半年,这俩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已经进化成?了暗潮汹涌,越发让人脑仁疼。
陶然只?好生硬地打断骆闻舟的饭前“教子”,出面调停:“对了,我?怎么都没听说过这个‘画册’计划?”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还没上大学呢。”骆闻舟总算给了他这个面子,暂时放过了费渡,“那会国?外传得神乎其神的心?理画像技术刚进中国?,有过好多不成?功的尝试。”
一直比较沉默的肖海洋突然开口问:“后?来为什么叫停了?”
骆闻舟用?湿巾擦手的作一顿,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说:“当时条件不成?熟,不少理论也不大经得起考验,没有什么应用?价值……行了,都赶紧吃吧,别在这乐不思蜀,下午不上班了?”
下午没有会要?开,也没什么重要?工作,骆闻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审着一份国?庆期间加强全市安保的文件,被迫接受办公室多了一个费渡的事实,并做好了一周两天不得安宁的心?理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的,费渡非常安静,既没有作妖也没有废话,坐下来就在那安安静静地翻看材料。一个大活人,还没有旁边空气净化器的声音大,他来之后?造成?的最?大混乱,就是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速溶咖啡,排着队地拿着杯子跑来接现磨。
空气净化器“嗡嗡”作响,旁边只?有手指偶尔划过纸页的细小静,此时正是“春困秋乏”时,骆闻舟在办公桌后?面窝了一会,越发昏昏欲睡,对着平铺直叙的红头文件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费渡还是方才的姿势,自己身上却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件外套,对着他后?背吹风的窗户也被人关上了。
骆闻舟接住掉下来的外套,从电脑的缝隙里?看了过去——费渡确
实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长了眼睛的人就必须得承认。骆闻舟再次忍不住仔细回?忆陶然的话,承认陶然说得有道理。
费渡既不是不知轻重的小青年,也不是随便找个活物就能?睡得下去的张东来,他熟知各种社交潜规则,别人对于“暧昧”这个词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费渡却能?把不同程度的暧昧切分成?一百分,能?精确地呈现出每一个尺度的暧昧。
明知道他是弯的,如果费渡只?是开玩笑,不该用?这个度。
可是……
骆闻舟轻轻地晃了晃鼠标,驱赶了屏幕保护。
他觉得自己也不便太自作多情——为什么这么一个项目会让费渡这个刚入学的人来做联络员?高年级的学生都死光了?这里?面没有某个人的手段,骆闻舟打死也不信。
而费渡从去年开始计划进入燕公大,四月份拿到录取通知,之后?立刻开始以各种理由提高了往市局跑的频率,提前跟整个刑侦队——甚至于整个市局都混熟了。
现在想起来,研究生院那边让他当联络员,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这清晰的脉络,绝佳的行力,处处透出一股“处心?积虑”来。
费渡就像是一颗色泽诱人的毒苹果,明知道一口下去可能?得穿肠烂肚,可是闻着看着,还是叫人下意识地流口水。
骆闻舟了,略微舒缓了一下自己直得发僵的后?脊,努力收起眼看要?一发不可收拾的色心?,想起费渡曾经透露过的一个信息——他那篇据说被收录进教材的文章,是关于刑事案件中受害人研究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方向?
就在骆闻舟从电脑缝里?觑着费渡沉思的时候,费渡突然起身朝他走过来。
骆闻舟吓了一跳,却见费渡好似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兀自往门口饮水机走去,临走还不忘顺手捎走了骆闻舟的茶杯,替他蓄满了茶水。
骆闻舟道了声谢,正要?伸手接,费渡却捏着他的杯子没松手,指尖刻意往前一送,似有还无地碰了骆闻舟一下。
费渡一手撑在他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骆闻舟,一俯身,压低声音说:“骆队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我?不收钱的。”
骆闻舟没,同
样用?耳语似的声音说:“你?们学校现在流行在工作期间骚扰上司?”
费渡用?某种食肉物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笑了,转身溜达回?自己的临时工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骆队要?是觉得我?的存在就是骚扰,那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骆闻舟摸出了烟盒,瞄了一眼旁边的空气净化器,揣起烟盒往卫生间走去,感?觉自己实在清心?寡欲太久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骆闻舟却发现费渡没有要?走的意思。
骆闻舟拎起车钥匙,有意无意地往他手上的卷宗上看了一眼,发现他在回?顾许文超的供述,目光已经停留在某一页很?久了。
骆闻舟脚步一顿。
费渡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听脚步声就听出了他的疑问,缓缓地说:“许文超说,他在跟踪吴广川的过程中被郭恒发现,聊过之后?,郭恒对吴广川和苏筱岚的关系起了疑心?,寻求警方支持未果后?,郭恒开始私自调查吴广川,许文超替他盯梢。”
骆闻舟:“嗯?”
费渡轻轻往后?一靠:“这句话看着有点奇怪。”
骆闻舟一手按在他的椅背上,从后?面越过费渡的肩头去看他手指尖画出来的那段话:“奇怪在哪?”
“郭恒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请求许文超的帮助,我?们默认当时的郭菲案的细节,是郭恒在这个过程中透露给许文超的。”
骆闻舟:“郭恒自己这么说的。”
“二十多年了,郭恒未必记得清自己都说过些什么,但?我?总觉得他会和许文超说出那些诸如‘铅笔盒里?的铃铛’之类的细节很?奇怪。”
“这个细节在郭恒和当年的警方看来,除了证明那通电话和郭菲失踪有关外,并没有其他的调查价值,而且对郭恒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心?理,他会在哪种情况下说出这个细节?”
骆闻舟:“比如对方会问,‘你?怎么知道电话里?的是你?女儿’。”
“‘你?怎么知道电话里?的是你?女儿’,”费渡摇摇头,“这话听起来,像是许文超在核实郭恒的话的真实性。”
骆闻舟倏地反应过来——只?有一无所知的人,
才会在听到郭恒的话之后?,第一时间本?能?地核实其真实性。
而许文超当时其实已经知道吴广川和苏筱岚的畸形关系,也知道苏筱岚就是连环绑架案的罪魁祸首,他心?里?明镜似的,会把自己的“一无所知”演得那么逼真吗?
“如果是那样,这个许文超未免太可怕了。”费渡说,“可如果不是这样,郭恒为什么会主?说出这个细节?倾诉吗?如果你?是郭恒,孩子十几岁了,你?已经人近中年,你?会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倾诉什么吗?”
“苏落盏说自己是看了苏筱岚的日记,才萌生了效仿苏筱岚的想法,可是我?刚才仔细看了,苏筱岚的日记里?,除了描述过自己给受害人家属打电话时的兴奋之外,并没有提到铅笔盒这个细节。”费渡伸手敲了敲桌面,“所以那个小女孩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骆闻舟一愣,还没来得及顺着这个可怕的思路钻进去,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
骆闻舟回?手接起来。
“你?还没走?太好了。”陆局说,“这个事比较棘手啊闻舟,你?看谁还在值班,亲自带人走一趟吧。”
<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