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一代文豪林黛玉 > 29、歌仙(一)
  “她在梦里看到了两张旋转的油墨大花脸。

  一张在昏暗里旋旋灭灭,是巫婆的,身后是一片荒唐颠倒的世界。

  一张在火光中闪闪烁烁,是阿蛮哥的,身后是焰火里的一条微渺生路。”

  ——《烈女祠》

  宝玉坐在园中的石头上,重读到这里,又怔怔地落下泪来。袭人叫了他很多声,都没有反应。直到要抽走他手里的书,才听得宝玉“啊”了一声,忙把书夺回来。

  袭人埋怨道:“你又看起这等书来了。仔细被老爷知道了。”

  宝玉把书往身后一背,笑道:“那就发现了罢。”意态颇为萧然。

  袭人劝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招你了不成?”

  此时京城冬尽春未发,园内树倒,草衰,花凋尽。宝玉环堵而悲,淡淡道:“谁又还能招我?”

  袭人自幼服侍他,见了这光景,就料到几分,小心道:“可是为了二姑娘?”

  宝玉看她一眼,笑了一下,道:“你去罢。不要来说话,叫我自己清净一会。”

  那我在这,便是“不清净”了?

  袭人心知自晴雯饮恨去后,宝玉悲撰《芙蓉女儿诔》之后,就对自己有了嫌隙,总是疑她。

  她踯躅片刻,见宝玉仍旧只看着书,不看她。无奈何,把手里的披风递上,扭身走了。

  等袭人走了,园内又冷冷地剩了他一个。宝玉才低低一叹。

  从林妹妹走后,他就有些变了心肠,凡事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何况到而今,晴雯已香魂归天做了芙蓉花神,二姐姐不久前又被五千两银子错嫁了中山狼,连香菱都被薛大嫂子折磨得形容憔悴,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而四妹妹惜春一向冷面冷心冷肚肠,常年躲在屋里,或者是庵堂里,吃斋念佛,研读佛经,好好似俗世的老尼。

  而三妹妹探春,倒是还说得上话,却是整日忙忙碌碌,满腔的心思,顾不上他。

  至于宝姐姐、宝姐姐......宝玉摇摇头,苦笑一声。算来,竟是无一个不叫人心惊担忧。大观园内,直似只剩了他一个还在苦苦挣扎守着这个“女儿国”。

  家中呢?虽则他是不管事的“富贵闲人”,却也知

  一日比一日的光景不如。三妹妹早已私下流了不知几框的急泪。

  难遣悲怀,难遣悲怀。宝玉又看那《烈女祠》,心里又想:不知林妹妹现下在哪里?可还好吗?他近日读这烈女祠,才知世道恶如此。外面多少好好的女儿,竟然遭了可怕可怖的这等命途。

  再看那一段,之前他只恨装神弄鬼的神婆神汉一流,恨庸人礼义廉耻害女儿性命。想了这么一些,再看这一段,却不由自主地又怔了:两张花脸,一张是荒唐颠倒而今世界,一张是低到泥潭里,却仍存有一线的善良心灵。

  他又想:我呢?这家里对我来说,是不是也有两张脸孔?

  想了半天,他已经痴了。等到黄昏,才有袭人打发来的丫头来叫他:“宝二爷,休息去罢。”

  第二天,宝玉仍旧恹恹的,看园里只有满目凄凉,看家中诸子弟形状荒唐可恶,更觉心里发闷,就命人备了车马,要出门走走,找几个朋友解闷去了。

  毕竟他年已十五将十六,现下想出门走走,就是父亲贾政,都寻常不说什么了。

  等出了门,薛蟠被家里的母老虎管得死死的,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冯紫英、卫若兰都不系宝玉之闲,虽有雅致,但是家里有事吩咐,也就辞了宝玉。

  宝玉万般无聊,就在街道之上闲走。

  耳边呆听人说话声音。

  走过酒楼茶馆,耳边尽是议论潇湘君子的新作《烈女祠》的。

  到了一处书生识字人最多的地方,谈的就不止是《烈女祠》了,也有人比较起《烈女祠》和《贞洁妇》,说这两位作者一定是朋友。

  旁边立刻有人啐他:“废话!没见烈女祠开篇就写:和文吾友——赠‘行道僧’之《贞洁妇》。”

  “那你们更喜欢哪一篇?”

  这些人里,大部分人喜欢行道僧的《贞洁妇》,说是笔墨诙谐,暗含讥讽。说,烈女祠用词太白,行文颇不类雅言正语中原之色,色调太悲,读之不肖。

  只有一部分人更偏好《烈女祠》。

  一个年轻书生道:“虽,《烈女祠》色泽太郁,满篇悲戚,读时大哭之,满腔抑郁。常是情不能自已,故以其为首。”

  这年轻书生没有留胡子,生得眉是青山色,皮肤非

  常白,个子很高,很瘦。说了这一句,他思考一会,又说:“何况......”

  另一个搭讪道:“贤弟倒是快快指教?”

  年轻书生说:“我把《烈女祠》拿去,读给我年幼的妹妹听,读给我老娘听,甚至是读给我家的车夫听,读给丫鬟听,都是一样地能听得进去,都一般伤感不已,涕泪横流。此书下笔处虽然奇怪,说是文,大白,人尽懂之。说是白话,又更意味深长。”

  他们在说,就有人一起讥笑道,说:“倘若行道僧真是僧,那必是个淫僧!尽以贞洁之事玩味玩笑。倘若潇湘君子真是‘君子’,那必是个伪君子,真文贼,尽藏奸心!”

  宝玉正听到此句,大怒。他自读《杨柳树》后,最钦佩潇湘君子,到读《烈女祠》,更是五体投地。哪里容许此人如此诋毁,就上前骂道:“兀那蠢物,也敢骂潇湘先生!”

  他身后的茗烟一向是看宝玉脸色行事的,混账惯了。一见宝玉急赤白脸了,他就有“襄助主公”之心,顿时视线不善,叫起几个小厮,挽袖子瞪眼的,就等宝二爷一声令下,他们上去教训那个出言不逊的。

  众人见拐角忽然走出来一个衣冠锦绣,容貌秀美,满面怒火的富贵公子,都愣了一下。

  那个说“淫僧文贼”的,是一个三、四多岁的中年书生,面目黧黑,嘴上两撇八字胡,目光炯炯,很是精神奕奕。

  见了宝玉的怒火,他不以为意,上下看一看,嗤笑过去了。

  倒是那年轻书生愕然片刻,连忙地拦宝玉道:“小公子,大凡说话都是要有理有据。你先别发怒气,先听这位仁兄说道说道也不迟。”

  便转向中年书生说:“仁兄,我们大多是一己之见,但也不能空口无凭,污人是文贼罢?”

  中年书生看了看这年轻人,笑道:“好,你倒是个客气的。那我就说道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缺了一点看到根本处的毒辣。”

  他随手翻开一本别人带来的《烈女祠》,指着它问:“谁能告诉我,这篇文章,到底写了个什么事?”

  宝玉怒气未消,他读之《烈女祠》又最熟,便抢先说道了一通:

  “讲的是一个叫做玉兰的女孩子,先是家里遭当地土豪劣绅欺压

  ,娘死爹跑,欠了一大笔债,她爹无奈之下,不顾玉兰本有一个青梅竹马,把她卖给了马家当媳妇。孰料嫁过去马家,不但朝打暮骂,且她丈夫才小三岁年纪,又是体弱多病的。后来婆母请了神婆治病,结果活活把这她那小丈夫治死了。

  她婆母爱子心切,要逼玉兰殉夫,好去给她的小儿子做伴。玉兰屡次逃跑,都被她婆婆派人抓了回来,关进了烈女祠。打算活活饿死玉兰。这时,马家的族长在神婆的证词串供下,在县太爷的支持下,愣说是她婆母是克死一家人的不详,说玉兰夫家死了独子,就是已绝户灭宗,然后夺走了地,充作族田,卖了玉兰的婆母。”

  “玉兰本以为自己是逃过一劫,族长的儿子却以威胁要卖掉玉兰为借口,寻找机会,多次奸污玉兰。正好此时玉兰的青梅竹马,本来是一路给人唱戏赚报酬,一路来寻她,正好撞破了此事。族长就派狗腿子打死了竹马,把罪名栽赃在了竹马头上。此时查出玉兰有孕,族长就以她与竹马通奸为名,把她活埋在了烈女祠前。玉兰死前奋力挣扎,高呼:我终有一日,要回来烧灭了这烈女祠!”

  宝玉说完的时候,还双目精亮,满充满对书中玉兰命运的同情,对那些庸官恶人的愤怒。

  中年书生说完,扫视一眼周围人颇有赞同的表情,忍不住捻捻自己的胡子,笑了,说:“小公子,你说了一遍《烈女祠》的故事,可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的内容呵。我也说一遍《烈女祠》的故事,我们比对一下,如何?”

  宝玉笑道:“好,你说。”

  中年书生说道;“有一个叫做玉兰的不规矩的女孩子,她家里爹妈是租种着人家田,却抗交租税的混账东西,宁可给没有用的赔钱货吃饱一点,也不愿老老实实还债。到最后人家来要租子,反而逃租。她爹被主人家的帮手逮到,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卖女儿还债。

  这个玉兰,本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私下和男子谈情说爱的,是第一等的不规矩人。她婆母不嫌弃她这种不规矩人,叫她当了儿媳,给她吃饭。可是你们看,她都干了些什么?”

  中年书生一指书里玉兰被一整天的各种体力活

  累得眼前发黑时说的哀叹,冷哼道:“她竟然还嫌丈夫年纪太小,说是苦闷。这是为人妻子该说的话?她竟然还敢嫌婆婆让她干的活太多。这是为人媳妇,孝道上该说的话?真是一条白眼狼。

  等她那可怜的小丈夫死了,她要是晓得半点孝道,懂得半点贞洁,就该自己一脖子吊死!却反倒忤逆婆婆的话,还屡次想去找她那个竹马。她婆婆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把她关了起来,帮她成全贞洁,她倒反而埋怨婆婆恶毒。堪称是不忠不孝的浪荡.女!”

  宝玉已经目瞪口呆。

  中年书生继续说道:“她这婆母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玉兰夫家早已死了独子,绝了宗,理应归还土地给马家,却还是继续霸着马家的祖屋田地。幸而马家的族长在神婆的帮助下,在县太爷的支持下,终于拿回了本就应该收回充族田的土地,卖了企图继续霸占马家田地的玉兰婆母。”

  “那族长的儿子确实不肖东西,竟然奸污寡妇。只是这玉兰却更可恶。她第一次被侮辱的时候,就应该自尽了。却为活命,竟然与那族长的不肖子通奸。正好此时玉兰那个竹马来寻她,撞破了此事。

  这竹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年不但与玉兰无媒定情,到这里,明知玉兰早已嫁作人妇,还屡次来寻她。瞧瞧他说的是什么话:‘玉兰好苦也,竟然嫁得那样一个小儿,又早早做了寡妇,娘家婆家都离散,孤苦伶仃。我且去救她回家来。’幸而马家族长深明大义,把这一对奸夫淫.妇都伏法了。你看,这正是天理昭彰,上有日月。”

  说完这番话,中年书生环顾全场,看众人口呆,又无话可说的表情,笑道:“这才是我看到的《烈女祠》。”

  “你!你!”宝玉气得直不知如何是好,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觉得满腹气苦,又有点莫名的恐惧。

  中年书生笑道:“诸位也不要心急。我知道,想必诸位眼里看到的烈女祠,都是这位小公子看到的故事。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此书的作者潇湘君子是文贼的缘故了。”

  说着,他表情一厉,冷笑道:“此人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偏偏还有绝好的笔

  墨,足以人心情。你看,可不就是把你们这一干人等,都忽悠地替这玉兰等混账淌眼泪哭可怜?此人不是文贼伪君子,还有哪个是?”

  他说罢,又扭头看那年轻书生:“你说,你妹妹老母,仆从丫鬟,看了此书都流泪感,可见此书恐怕会流毒很广。这潇湘君子不但是文贼,而且是会造成大范围流毒的文贼。”

  众人原本就是儒门子弟,被说得无话可说,听了他这一番话,还真有不少人明白过来,发现自己身为圣人子弟,之前竟然因为烈女祠里的绝好文笔,万般人,而真的对那等不尊礼法,不忠不孝,不贞不淑的家伙们了同情怜悯之情,顿时羞愧不已,当场就有人把《烈女祠》的书撕了,扔在地上。

  而《贞洁妇》因为笔墨诙谐,又是假托梁祝之事,而且“忤逆”得不深。倒是逃过一劫。

  那中年书生笑对宝玉道:“小公子,你看如何?这书倒的确是‘悲藏喜’,众人看了这书,替不肖们大哭时,我看,这文贼作者就应该暗地大笑了。”

  不过,他这话向宝玉说,倒有一半是白说。因宝玉一向是个古今不肖无双,最是冥顽。

  他反驳不出话,心里有些恐惧,看众人撕书,又满腔怒火,最后干脆学自己家里珍大哥哥琏大哥哥的做派,蛮横起来,叫茗烟等一干小厮:“打!”

  不过,即使是打。也阻止不了潇湘君子这个“文贼”的名头了。

  而宝玉虽然当时了武,痛快了,回家就险些被他爹又一次打死——他打的那个中年书生,唤作张道衡,正是以一阵见血,见解犀利、目光长远著称的名满天下的大儒。

  何况中年书生说的,在当世正统来看,的确没有分毫不对。

  而就在宝玉挨打,潇湘君子“文贼”的名头传开的时候,黛玉正和林若山一道往云南去。              <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