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修真小说 > 窄红 > 第153章 一四六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是医院病房,老旧的空调机发出嗡嗡的低响,制冷像是坏了,好几只苍蝇在半空飞来飞去。一张周正的脸出现在眼前,浓眉毛,一单一双的贼眼皮,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招人喜欢的酒坑“醒啦。”

  “师哥”宝绽松开时阔亭的手,脖子上全是汗。

  这是间八个人的大病房,多数是年迈的老人,他在这里躺了三天,因为过度疲劳和营养不良。

  “吃雪糕吗”时阔亭捋了捋他的头发,一手汗。

  宝绽看着他的眼睛“我梦见师傅了。”

  时阔亭转身绞了把手巾,回过来给他擦脸“我爸说什么了”

  “他老人家说,”凉手巾蹭着脸,宝绽舒服地眯起眼,“如意洲不能散,祖宗的玩意儿不能丢。”

  时阔亭没说话,他身后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塑料盆,里头是半盆凉水,镇着一个饭盒,透明的盒盖下是一只一块五的雪糕。

  “换了好几次水,”时阔亭把雪糕拿出来,“再不吃要化了。”

  他是想让宝绽一醒过来就有口凉的吃,“如意洲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宝绽心里不是滋味,“是我没能耐。”

  “不是你的错,”时阔亭撕开雪糕皮,“是时代变了。”

  没有比这更诛心的话,今时今日,吊毛摔得再狠,抢背翻得再利落,调门走得再高,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没人听。

  京剧红遍大江南北的时代,一去不回了。

  时阔亭把雪糕递过来,宝绽要接,他没让“我给你拿着,吃吧。”

  宝绽左手打着吊瓶,右手的血管昨天让针头扎破了,肿得像个馒头,时阔亭逗他“你小子算是我喂大的。”

  “少满嘴跑火车啊。”宝绽不认。

  “上学那阵,”时阔亭把雪糕往他嘴上顶,“我少喂你了”

  “才没有,”宝绽在雪糕尖上吮一口,“我都自己吃自己的。”

  “小没良心的,我爸给你开胯那阵,你天天疼得哭,是谁出去给你买零食,都忘了”

  宝绽斩钉截铁“没有的事儿。”

  “怎么没有,明明喂过。”

  “没喂过。”

  “喂过。”

  “没喂”

  “滚你妈了个大头鬼”走廊上响起一嗓子,那中气,那亮度,一听就是应笑侬,时阔亭和宝绽对视一眼,赶紧出去把人拽进来。

  “祖宗,”雪糕水儿淌到手上,时阔亭舔了一口,“这是医院”

  应笑侬横他一眼,挂断电话“把人都累住院了,那铁公鸡还一毛不拔”说着他看向宝绽,语气软下来,“好点了吗”

  “好多了。”宝绽一见他就笑,应笑侬是他亲手领进如意洲的,漂亮、英气,唱的是青衣,下了台却一点也不女气,是他的宝贝。

  “那混蛋老板还不肯出钱”时阔亭问。

  应笑侬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拍在宝绽床上“钱没有,但出了套房,说是豪华别墅。”

  时阔亭叹气“钥匙有什么用,又不是房本,如意洲现在缺的是钱。”

  “先住着吧,”应笑侬去床边看宝绽,摸摸头,看看手,一见那只肿得猪蹄似的右手,立马翻儿了,“这哪儿来的实习护士,拿我们宝处练手呢”

  时阔亭边吃雪糕边犯愁“再见不着钱,如意洲真挺不住了,水、电、杂七杂八,也不能总不给大伙发生活费啊。”

  说到这个,三个人都沉默了。

  如意洲剧团是时阔亭的爸爸、须生名宿时老爷子传下来的,往上数三辈儿,曾是内廷供奉,到今天满打满算有百十来年历史。剧团现在那个楼是租的,租约下个月到期,照眼下这形势,就是他们全上街去要饭也凑不上续约的钱。

  “总有办法的。”宝绽攥着手,不肯放弃。

  应笑侬和时阔亭看着他,那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眉是含烟眉,眼是秋水眼,眉眼当中有一份倔强,他今年二十八岁,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未来,眼看就要被这个注定末路的剧团压垮了。

  “先出院,”说着,宝绽拔掉手上的针头,“没钱跟这儿消磨。”

  应笑侬和时阔亭赶忙拦着,一个抱腿一个摁肩,三个人把不锈钢床压得嘎吱响,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哎哎哎,注意一下影响”

  时阔亭回过头,见病床前站着几个人,都是他们团的,领头的是红姐,一脸坏笑“我就说嘛,宝处这么好看,你们俩死光棍儿迟早得下手。”

  “去你的,”应笑侬翻白眼,“一个腐女拉低一团人的节操”

  红姐笑得更开了,露着两个小虎牙,很撩人儿。她是团里的刀马旦,岁数不大,全团跟她叫姐是因为有一回,大伙喝多了比翻虎跳,结果一帮老爷们没一个翻过她,就这么确立了她的江湖地位。

  红姐旁边拎着一兜水果的光头是鲁哥,唱花脸的,在团里这些年粗活累活干了不少。

  他俩后头是个小老头,六七十岁了,弓腰驼背一脸褶子,心疼得直跺脚“快快,把宝处松开,别压坏了”

  “邝爷,”时阔亭揉了一把宝绽的脑袋,“宝处不养了要回家,我和小侬不同意。”

  邝爷是团里的老鼓师,在如意洲待了一辈子,跟时老爷子是拜把兄弟,平时大伙都敬着他,眼下赶紧在床上腾出一块地方让他坐。

  邝爷和宝绽说话,红姐把时阔亭拉到一边,小声问“钱还没着落呢”

  时阔亭点头“怎么着,你有辙”

  “我能有什么辙,”她瞧宝绽一眼,“这是累惨了,时哥,要我说散了吧,这年头哪还有人听戏,何苦自个把自个往死路上逼”

  时阔亭低着头,没说话。

  “散了,”红姐说,“大家都解脱。”

  时阔亭瞥她一眼,正要说什么,红姐的手机响。

  她接起来,不大耐烦的样子“喂,医院呢宝处病了,我一上午都在这边得了得了,回去说吧,挂了。”

  时阔亭知道是她男朋友,家里也是唱戏的,读了个大专改行干汽修了,小伙子人不错,和团里大伙吃过几次饭。

  “你有事先走。”时阔亭说。

  “没事,”红姐把手机往兜里揣,刚揣进去又响,她掏出来一看号码,笑了,“孙子,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哪”

  时阔亭听她这语气,调了油裹了蜜的,眉头皱起来。不光他,团里几个人都往这边看,红姐瞧出大家的眼色,不尴不尬地背过身“我们团长病了行,那你等着我哟,这还是句人话,那我等着你嗯,二院。”

  电话撂了,她捋了捋头发转过来,露出两个小虎牙“那什么,我有事先走了,宝处,你好好养。”

  大家都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有鲁哥摸着光头问“红姐,你上哪儿”

  红姐上下把他瞅瞅“红桥,怎么着”

  鲁哥笑呵呵的“我听电话是有车来接”

  红姐点个头“嗯。”

  “能搭个车吗,”鲁哥很不好意思,“我这真是着急去补货。”

  鲁哥这几年开网店,卖女士内衣裤,也卖点小姑娘的头绳耳钉什么的,将将够养活一家三口。

  “成,”红姐是个爽快人,也不怕电话里那位见光,“走了哈,宝处、小侬,哎阔亭,邝爷你给送回去”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只留下一兜水果。应笑侬从后头踢了时阔亭一脚,拿胳膊肘比划床上那爷俩“老爷子让宝处说动了,让给办出院。”

  邝爷疼宝绽不是一天两天了,读书那会儿就什么都答应,现在老得直不起腰了,还是要星星不给月亮“阔亭啊,我觉着宝处说得对,他身子在哪儿都是养,这医院太花钱了,咱走吧”

  时阔亭和邝老爷子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挤出一个“不”字,应笑侬看不下去了,狠狠捅了他腰子一把“病例给我,我去办出院手续”

  宝绽就这么出了院,但他逃不过应笑侬的手掌心,那小子让时阔亭把邝爷送回剧团,自己打车带着宝绽直奔铁公鸡的豪华别墅。

  别墅离市中心八十多公里,不通公交车,从最近的地铁站出来,还得走一个多小时。宝绽站在那扇说不清是奢靡还是骇人的大门前,和应笑侬打商量“我说小侬,算了吧,从这去团里太不方便。”

  “正好你休息一段,”应笑侬掏出钥匙,“我在网上查了,这地方是园林级绿化,每个小时都更新空气指数,据说无人机一天巡逻三遍呢,比那破医院强多了”

  “小侬。”宝绽坐到他身边,搭上他的膀子。

  “干嘛”应笑侬稍拉开距离。

  宝绽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一把捏住他的腮帮子,团住那张脸狠狠地揉,揉得应笑侬嗷嗷直叫“哥轻点哥下垂了下垂了”

  宝绽松开他“不许瞎说,”他声音轻,语气却重,“如意洲是大伙的。”

  应笑侬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咕哝“仗着比我大两岁,成天教训我,我还指着这张脸吃饭呢”

  宝绽瞥他一眼“你在台上凭的是嗓子,不是脸。”

  应笑侬不吱声,把箱子里的零碎东西拿出来,重重搁在地上,宝绽叹了口气“放心,我都二十八了,不会干傻事。”

  应笑侬撇嘴“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他是说他飞蛾扑火,头破血流也要撑起如意洲。

  “对了,今天有人夸我年轻了。”

  应笑侬把东西拾掇好,擦擦手“谁这么不开眼”

  宝绽递水给他“邻居大哥。”

  “他那是不了解你,”应笑侬瞧见他手上的银镯子,“你呀,台上台下是两个人。”

  台下像鹤,到台上就成了虎,一亮嗓响遏行云,一转睛睥睨千军。

  “认识你七年了,”应笑侬伸小指勾住那段银弧,“这镯子都小了。”

  是呀,七年了,宝绽和他认识那年二十一,上大三,是在唱旦角的龚奶奶家里,他替时阔亭去借琴。

  时阔亭是时老爷子的独子,可天生不是唱须生的料,开蒙学小生,后来改操琴,从宝绽唱戏的第一天起,就给他当琴师。

  龚奶奶的琴很有名,据说经了三代人的手,弓子上都绕着魂,宝绽想去借来,给时阔亭打一把一样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三,学校下午没课,刚进龚奶奶家的楼栋,就听见楼上有金玉声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