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戏的排演很顺利,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越练越熟,戏班的大家逐渐找回原来的节奏, 和平时一样挂牌演出和回家练功两不误。
当然,该休息时还是要休息的,身体总要有放松的时候。
“阿露,这是一大早就要和萧老板一起出门吗?”
天气越来越暖和,甚至逐渐炎热,清早在井边洗衣就不再是苦差事, 刘阿婆在忙碌间隙里看到了穿戴整齐的主仆两人不由笑着招呼。
虽然萧老板和弄堂里的年轻人都一再强调,梅露在萧家做工是雇佣关系,但在老派人眼里这和在别人家中做丫环也没什么区别,最多就是不像大清时那样搞卖身契那套没有一点自主权利,其余都是差不多的。
“早上好,刘阿婆。”站在萧清砚旁边的梅露笑着回打招呼,“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和先生打算去绣庄那里订两身夏服。”
一听是要做新衣服, 本来围在井边或明或暗盯着萧清砚看的老少女性全都齐刷刷看向少女, 眼中不少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新衣,还是请绣娘在上面绣花样子的新衣, 没法不羡慕啊。
“做新衣好啊!”刘阿婆听了倒是挺欢喜, “阿露你平时总穿本地衫和半裙, 也是该有几件旗袍了。大姑娘就该有几件好看的衣服,多备几件, 别替萧老板省钱!”
她这话一说, 周围的人忽然就想起新衣还是萧老板出钱给的,于是这羡慕中就带起了酸。
敏锐地感觉到这些女人眼神变化的萧清砚没再放任梅露和刘阿婆闲聊,而是咳嗽一声催促起来:“你之前不是说还要去教堂一趟么, 快走,不然这一来一回时间可赶不上。”
被这么提醒的少女当然没再停留,跟井边的街坊们道了别,就跟着萧清砚一并继续往弄堂外走。
初夏的晨曦明亮柔和,洒落在那一男一女的肩头后背,男子青衫袅袅长身鹤立,落后他一步的少女长裙及踝,足下一双女式短靴不紧不慢缀在后面,主次分明。
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由脚步一顿,待少女与他并肩之际才又继续迈步,他侧过头,晨光下那张美如冠玉的脸看向少女时柔和又专注。
因离得太远,听不清他对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仰头望他的少女弯眉笑了,很是开心的模样。
弄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只觉得心头那点子酸意直接就膨胀成了柠檬树。
“萧老板可从来没用这种表情看过女人。”有人闷闷嘀咕。
“不只是女人,男人他也没有,谁跟他献殷勤他就对谁冷脸。”这是有过失败经验的,“没想到他对梅露那么好。”
不但允许她随意去戏班处处照顾体贴,还给那丫头去绣庄做衣服,而不是像其他人家那样买两块布就女人们自己裁裁做做。
“绣庄的师傅定制一件成衣可要不少钱呢,萧老板对那个流浪丫头真舍得,该说不愧是在外面见识过的,就是比弄堂里长大的……”
“张家的,你积点口德肚子有点数!”刘阿婆直接冷声打断了一个小媳妇的酸话,“你记恨两年前萧老板刚搬过来时拒绝了你张家的提亲,怎么不想你自个儿身上的条件够不够得上萧老板对你另眼相待呢?你是能识字还是会翻译?别跟我说你没机会学,教堂就开在那儿呢,阿露能每天风雨无阻去那里蹭着学,你家里同样也没拘着不让你跟着一起?”
刘阿婆这一番话让之前说小话的小媳妇直接低下了头,但她却没罢休,而是扫视了周围一圈不少眼神闪烁的其他女人。
“也不提阿露她识了字会了洋文,现在能自己挣大钱这件事。就冲她到了萧家以后把宅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谁进去看了都像新的,一日三餐更是无比妥帖,直接把萧老板喂得特别精神从没生过病这桩桩件件,萧老板这态度难道不是应当?还有,阿露平日里怎么对街坊邻居的谁没看过,这个弄堂里谁家没受她帮过?现在就因为萧老板对人家好一点你们就开始起这种心思放这种话,你们亏不亏心啊?”
这回又是一大片人低下头。
敲打过这些见色忘义背后说人的年轻柠檬精们,刘老婆再不多嘴,只是哼了一声端起自己的洗衣盆往家回去。
离开水井渐远,走到自家门口时刘阿婆摇头叹了口气。
“萧老板也真是,之前他早说不就完了么,偏偏还这么藏着掖着。”这么长时间下来,有着将近一辈子阅历的老人哪还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思,“亏我之前还发愁要是阿露以后所嫁非人怎么办,现在可算不用担心了。”
租界里的那些男人虽说体面光鲜,但绝不会多尊重一个流浪儿出身的孤女,嫁过去在婆家的日子未必好受,现在万年不开花的萧老板终于开窍,这疙瘩可不就完美解决了。
挣得多,长得好,在租界也算混得开,身份地位论起来并不高,最重要的是他洁身自好对阿露也是真心好,上面还没公婆管束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简直不能更合适啊!
越想越觉得对头的刘阿婆大力一拍手:“就是这样!”这婚事她同意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替阿露摆平弄堂里那些因为男人而起的各种酸言酸语才行。
“不管男人女人,长得太好看也确实是麻烦。”
刘阿婆嘀咕着,又开始手头上的事。
* * *
租界区的街道向来都是大上海最干净和繁华的,同样也是相当先进的。
街道上车来人往,两边店铺的招牌高高挂起延伸进道路上空,不时就能看见有其他国家的旗帜在招牌旁边迎风飞舞。
一辆电车顺着铁轨不快不慢地行驶而来,在即将停到站点之际发出提示的铃声,车子缓缓停下,有乘客从里面下站离开。
其中一名青衫男子几乎是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气势一下子跳下来,黑色的筒帽压住了他大半边脸看不清具体如何,附近瞥见的路人原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立刻跑远之际,男子却是转身回头,朝着车里伸出手。
一个容貌秀美的少女从车门探出身,一手扶住男子的手,另一只则微提着裙摆从有些高的车门踩出去。
“先生,其实我们坐黄包车或者叫私人汽车到租界的。”少女抬头,有些担忧地看向男子压在帽子下方的脸,“没必要一定坐人很多的电车来这里。”
“我没事。”萧清砚脸色微白地摆手,“只是很少和这么多陌生人挤在一起有些不习惯,出来后就好多了。倒是你,难得来租界逛街,我想带你看看这些新奇物。”
梅露是流浪儿,或者说和很多贫困家庭的孩子一样,如果人生没有改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上来乘坐一次,并不是说凑不了这个车费,而是就算有那个钱也不会花在这里。
也做过流浪儿的萧清砚希望可以补足这些遗憾。
“虽然我不喜欢这些洋人占据着这片土地,但不可否认,他们的到来真的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很多先进又便利的东西。”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就在他身侧的少女顿时就笑了:“先生别担心,以后我们的国家会比他们更先进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萧清砚只当是安慰话,毕竟眼下他们的国家连把这些强盗赶出国土的能力都没有,真要有什么先进的发明也肯定会被夺走,“走,绣庄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嗯。”
这个时代的人不流行买成衣,喜欢自己买布裁衣或者找裁缝量身定做,萧清砚知道梅露的手艺不比那些大师傅差却已经舍不得她为此劳神劳力。
他身上有钱,不差找师傅做衣裳的这一点,这些时间省下来让阿露多读点书或者做她喜欢的事不是更好么?
于是选料、量身、定成衣式样和上面的绣品花样,这一系列功夫下来两人交了定金再次走出绣庄时快要接近正午。
“先生,定做的衣服有些多了。”少女觉得花钱超过预算,“明明早上说好一人做两身就行,现在却翻倍……”
“没事。”萧清砚摇头,美得近乎雌雄莫辨的俊脸带着浅笑,“你是女孩子,多做两身总是应该的。就当是我感谢你帮我修复了行头的谢礼了。”
“先生,您已经送过我很多次谢礼了。”少女不赞同地看他,“再这样下去,您的老婆本真的不会败光吗?”
老婆本这三个字让萧清砚一怔,然后岔气一样突然咳嗽着笑出声:“没事,老婆本我肯定有攒着的。”他脸上含着笑意,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是很认真地望过来,“攒得很丰厚,让她以后绝不会在衣食花销后受任何委屈。”
“那就好。”听到这个答案少女立时露出放心之色,这平淡的反应让萧清砚不禁有些失落。
但这失落也没太久,袖子就突然被向前拽起来,阿露正拉起他要往前走:“先生,快跟我来!”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微带雀跃地拽着他来到了一家成衣铺,跨进店门就直奔一个方向,摘下了店家摆在铺子里的一条男士围巾。
那是一条颜色极淡的青色围巾,两端用同色的亮线暗绣着青竹,整体看着就相当清雅……也相当符合萧清砚本人的眼缘和喜好。
“先生,头低一下。”
梅露拿着围巾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萧清砚已经下意识地矮下身低着头方便她动作了。
柔软的织物很快就轻轻搭在他的颈上,他的注意力却不自觉地放在了对面人类似拥抱的动作上。
尽管时间很短,也足以让他怔愣,以至于直起身站好时,他看着女孩头顶的发旋一动不不动。
她在帮他调整围巾的穿戴,仔细又专注,没注意到他僵硬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的羞涩窘迫,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那种。
“好了。”很快那条围巾就整理好,少女退后几步观看了一下“模特”整体效果,她满意点头,“真好看,我就知道它很衬先生。”
萧清砚出身微寒,却自带岁寒三友里的青竹气质,明明貌比潘安堪称绝代从事着被世人叫做下九流的戏子行当,却至今不曾为权贵折节。这其中固然有他很幸运的遇到一个能护住他的资方老板,但他本身不肯趋炎附势的性格更是占最主要的原因。
这条围巾将他的这身气质点衬得恰到好处。
“先生果然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少女的夸赞直白又欢喜,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甚至一度被这种恭维到心生厌烦甚至暴躁,可萧老板这一次却只觉得面皮发烫。
“咳,谢谢你挑的围巾,我很喜欢。”他努力让自己如常应对,但从心底泛起的开心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在阿露眼里自己的魅力也不算为零,至少就算用小孩心性去评判自己这张脸仍旧还是很有优势的。这样对比着看的话,在她开窍前,应该不会立刻看中别的人?
原本早对自己总招惹事端的脸十分厌烦·前几年就在计划养出台柱就找机会毁容退圈·往后余生就孤老死去·萧老板:这会儿就很庆幸还没来得及实施以上任何一条计划。
他的脸还是有用的,起码多少能吸引一点阿露的目光,而不总是单纯的就因为他是救命恩人才事事以他为中心的围着打转。
不过,半辈子只会唱戏写戏的他真的要多学一点其他东西了,否则迟早要因为和阿露没有共同语言渐行渐远。【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