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钱宝丫挎着花篮卖花时,在街头看见了罗锅儿。
对方殷勤地拉着一个身穿长衫戴眼镜的文人学者,应该就是他口中多有赞誉的主顾了。
那辆被擦拭得溜光水滑的新洋车最终停在一处高档茶楼,主顾下车赏给车夫一把钱,打发他去找地方吃点东西。
罗锅儿点头哈腰地弓着腰目送主人家上去,而后挺直了腰板儿,在两旁等客的闲散车夫们的羡慕目光下,他甩一甩脖颈上的雪白汗巾,转身进了隔壁卖卤肉糟酒的食铺。
食铺的招牌是入老味的卤牛肉,切成能透光的薄片下酒正好,再上一二小菜,搭配几两香甜的米酒,那滋味堪比神仙。
钱宝丫远远地瞧见,看着人家滋滋润润的好伙食,感觉控制不住口水泛滥。
那卤牛肉好香,距离大老远都能闻到味儿。
她决定待会儿回家前去切一点,多的买不起,买少一些回去解解馋也行啊。
“看看人家,看看你!真是废物点心,没本事的家伙!”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尖利女声。
钱宝丫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是住一个院的人,老刘头他儿子刘力和妻子杨槐叶小两口。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罗锅儿刚才的风光,羡慕嫉妒的不行,刚还在亲亲密密地逛街,这会儿就吵开了。
杨槐叶指责丈夫没本事,她也想像人家一样吃香喝辣,但是刘力平时就在厂子里打打散工,挣不了几个钱,根本满足不了她那些需求,如果不是老刘头拼了命拉车接济,别说吃肉喝酒了,一日三餐都是问题。
本来矛盾在平时里就积攒不少,这下看到罗锅儿能过的比他们好,眼红之际爆发了。
“滚开,连婆娘都养不起,你还是不是男人?老娘不跟你过了!”杨槐叶乱发了一通脾气,猛地推开丈夫跑远。
刘力握着拳头,站在那儿胸膛起伏的厉害,最后仍是扭头追了上去。
那边坐在食铺里的罗锅儿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夫妻俩吵架的□□,正一心用着自个儿油水充足的午饭,哪里关注到旁的闲事。
钱宝丫眼馋地看了一会儿,肚子咕噜噜叫,嘴里的口水犹如脱缰的野马,撒欢地分泌个不停。
眼不见心不烦,她默默揣着自己的玉米饼子找个角落吃中午饭,最后还饿忍不住去买了一张油饼,几口塞下去才感觉心情好点。
后晌卖完花回程时,钱宝丫光顾着看报纸没注意周边,一个不注意差点被擦肩而过的一辆小汽车撞到。
幸运的是隔了点距离,人没受伤,不幸的是地上有个小水坑,车胎滑过溅了她一身泥。
小汽车早就开过去了,能坐那种车的肯定不是一般人,钱宝丫基本不可能找人家讲道理,只能自认倒霉了。
因为只有一身尚算体面的衣裳,之后一到家她就换了打补丁的旧衣,准备先把弄脏的衣服洗出来,待会儿趁着做饭的灶火烤一烤,不耽误明儿个继续穿。
钱玉丫帮她收拾花篮,放在里头的报纸掉出来,那叠的方方正正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垫篮底的。
再说这年头报纸对贫民百姓来说都是个精贵物件,谁会拿来垫篮子啊。
“二妹,你从哪儿拿来的报纸?”玉丫很奇怪。
报纸这东西都是那些能读书念字的书生老爷才会买来看的,平时用过后一般也会仔细收起来,哪里是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能拥有的东西。
钱宝丫使劲用皂角揉搓着衣裳,随口回道是跟教书先生要来的,想识字学习将来做文化人。
钱玉丫惊讶的睁大眼,没想过二妹还能有这样的志向。
好是好,只是家里人都不识字,不比人家学堂里有先生教导,万事开头难,光靠自学的话能学成吗?
别最后付出了心力却只能空欢喜一场。
对于大姐担忧的事情,钱宝丫假说自己是在大街上拉着人问了后再一个个记下的,并当场指出报纸上几个笔画简单的字念出来,证明自己能学会。
钱玉丫很是激动,抢过洗衣盆说要帮忙洗,让妹妹进屋好好学字,家务活有她呢。
稍后等玉丫高兴地把这件事透露给爹娘,钱六和宝儿娘正瞧着隔壁刘家的热闹,没仔细听,只当她是说着玩而已。
毕竟读书识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哪里是小姑娘能自学来的。
倒是钱玉丫在见证了事实后,相信妹妹能学的出来,为此还特意鼓励了钱宝丫一番,决定以后家里的活计就不让她沾手了,留出空闲的时间专门用来学习。
钱宝丫摆手说那倒不至于,只晚上睡前用功一会儿就好了。
又不是真的要从头学起,花不了那么多时间,简繁体的差异她已经对照记忆的差不多了,晚上的时间也只是正好读报了解一下社会新闻,外加给认字过过明路。
姐妹俩做着活说着话的空档,院里的喧哗吵闹声越来越大,直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双胞胎弟弟奔跑着追上爹娘跑去看了,远远地听见那边有女人的哭闹、男人的怒吼,甚至隐约传来肢体碰撞的沉闷声响,估摸着是打起来了。
这么热闹,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几户人家十几口人全围到小小的门房那里凑。
那正是老刘头住的地方,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钱宝丫被勾起了好奇心,和大姐拧干衣裳晾上后也过去查看是什么情况。
两人随后跟着挤进人堆中央看了看,发现是刘力在跟他婆娘打架,哦不,准确地说是杨槐叶独自殴打刘力,打的厉害,哭的也凶,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刘力靠不住的恶言恶语。
老刘头抱着哇哇大哭的孙子蹲在一边抹眼泪,大家旁观地窃窃私语,没人敢上去劝。
钱宝丫站在人群里听了会儿,大致明白这是搞得哪一出。
起因约摸着就是白天两口子在街头矛盾爆发吵的那一架,杨槐叶嫌弃刘力没用,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回来碎碎叨叨不消停,而刘力本就被罗锅儿刺到了,又叫妻子那句骂他不是男人的话激起一股窝囊气,所以他下了一个决定。
有些事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刘力爆发了,再也受不了苦苦挣扎在泥地里过贫困的生活,他决定去北方投军,拿命搏前程。
这个时候,北方军阀割据,南边政府正和他们拉锯着,小打小闹不断,底下一直在招兵买马,早晚会战起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头兵的待遇还算不错,报名过了就有一笔安家费拿,以后每月还发粮饷,养家糊口不是问题。
如果有幸往上爬几步调回来当军爷,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绝对是光宗耀祖吃喝不愁了。
只是能走到这一步的很少,战场上刀枪不长眼,说不定一去就没了小命。
老刘头想不通儿子怎么会想要去走那条卖命的路子,他是万万不想让独子去丢命,但也知道自己留不住人,所以只能紧紧抱住小孙子,双眼通红而浑浊。
杨槐叶更没想到丈夫竟然准备投军上战场,那跟抛弃她让她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一个默默哭的可怜,一个撒泼怒骂折腾不休,就是想打消了刘力投军的念头,把人留在家里。
周围的邻居最后看不过去,也跟着劝说几句,好歹把人安抚下来了,小夫妻牵着手进了西耳房,老刘头擦着泪向众人道谢,紧跟着也回屋哄孙子去了。
之后的几天,西耳房和门房那里平平静静的,即使有点小争执也没见闹起来。
大家见人家夫妻俩和谐了,都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只不过夜里偶尔会听见几声响动。
谁都没想到,刘力会那么坚决。
大早上的天还黑着,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惊得钱宝丫猛地从被窝里吓醒了,好一会儿惊慌不定,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旁边的钱玉丫也被惊醒,缓了缓神披上衣裳作势要下床去瞧瞧。
钱宝丫立马拦住她,都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贸贸然去看不要命了?
“是槐叶嫂的声音,哭的好惨。”钱玉丫拍拍妹妹的肩道,而后听到堂屋的动静又说,“爹娘也起来了,我出去看看。”
钱宝丫这才放手,瞧了眼窗户。
过了这么会儿功夫,外面已经有几许天光透过窗户纸洒进屋,再过不久就到该起的点了。
钱宝丫索性跟着起床,穿好衣裳跟上去瞧一瞧到底怎么回事。
本不该是早起的时间,院里已经站满了人,各个房门大开,大家伙都是被那道哭声吵醒的。
众人不耐烦地朝哭声源头看去,只见杨槐叶衣衫不整地瘫坐在西耳房门口的地上,哭天抢地的骂咧不休,活像死了老子娘。
“刘力媳妇,大早上你哭啥呢,还让不让人睡了!”
“刘力呢,咋不出来管管,天天折腾过不过日子啊。”
“看这哭的声儿,我耳朵要被震聋了,把我儿子都吓哭了。”
男人们聚到西耳房门口,因为没睡好觉而抱怨连连,矛头全都指向地上的罪魁祸首。
谁知对方比他们还要理直气壮,抬头抹一把眼泪鼻涕,大声哭嚎道,“不过了!不过了!男人都跑了,老娘过个球!!”
这话听得大家神情一愣,不禁都朝西耳房里瞅着找人。
从打开的门可以一眼望见小小的房间,里面床上被褥凌乱,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了。
这刘力真跑了?半夜走的?真去投军啦?
大家伙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啥,场面瞬间安静,徒留杨槐叶坐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忽然扑通一声,让众人回了神。
转头一看,哎哟,老刘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的,现下倒头晕过去了!
儿子刚跑,老刘头要是摔出个好歹来,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大家心底一唬,立即七手八脚地上前掐人中的掐人中、喊魂儿的喊魂儿,最后终于把人弄醒过来抬回屋。
宝儿娘看人可怜,本想给他把赤脚郎中叫来,被老刘头有气无力地摆手阻止。
他说自己刚才就是猛然听到消息接受不了厥过去了,没啥大事,用不着请郎中浪费那个钱。
老刘头这边没问题了,大家不免又想起刘力半夜跑走投军一事上,再看看老刘头和他还在床角无知无觉地睡熟的小孙子,心里唏嘘着叹气。
唉,都是啥事啊。
刘力是光棍地去投军了,留下年迈的老爹和幼小的孩子,万一人回不来家里没了顶梁柱可怎么办。
众人纷纷摇头不赞成,不过好在还有刘力媳妇,多少能撑起点家。
“刘叔,槐叶嫂子收拾包袱回娘家去了,说是刘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她就什么时候回来。”王娇突然冲进来报信。
大家伙集体默了默,下一刻你一句我一句地炸开。【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