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对大营里的很多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们灰暗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了色彩。
那个传说中的人来了,就睡在帅帐里,离我们很近。
他说明天的锅里依然会有吃不完的面饼,以后也一样,他还说十五的时候会有肉,有肉!
很多人忘记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仿佛记忆里一直在挨饿,将军说木哥从不骗人,指挥使说木爷从不骗人,都头也说木爷从不骗人,这么多人都说木帅不骗人,那他老人家就不会骗人的。
今晚吃得太撑了,都头不许吃了,如果不是他拦着,俺还要再吃一个饼子,他说怕俺撑死,他哪知道,撑死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漆黑冰冷的帐篷里有人小声说道:“还有没睡的没?”。
“俺没”,“俺也没睡”,“俺也没”……
十个苦兄弟,一个睡的都没有。
“今晚不太冷咧”。
“俺娘说肚里有食儿就不冷”。
“是啊是啊”。
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个嘴巴缩在被窝里声音怪怪的,也听不出谁是谁。
“你说怎么木帅就来了咱山东呢?”。
“咱们都头说要编练咱们这些禁军”。
“咋编练?”。
“说是把老的小的挑出来,身子弱的也不要,只留下壮实的练兵”。
帐篷里一阵沉默,有人道:“老汉没福,不能在木帅手底下效力了”。
有人劝解道:“老哥莫丧气,都头说了,木帅不会让弟兄们没下场,都头说他亲哥跟木帅从西北回来的,两条腿没了一对,木帅让他哥管着好大的买卖,金山银海的钱财”。
老汉道:“人家跟木帅那是生死的亲兄弟,咱跟人家比不了,能给一口饭吃就知足了”。
有个声音道:“不想那么多,有得吃就吃,吃两顿饱饭,死了也值了”。
众人附和道:“这是正理”。
十二的下午,一队大车进入大营,整个大营都轰动了,拉来的是粮食,盐,还有几车白菜和萝卜。
盐水煮白菜萝卜,让人绝望的东西,木子宁愿饿着,后来他知道,当人到了某种地步的时候这玩意儿能让人吃的很香甜。
至少这近两万人吃的就很香甜。
盐不仅是调料,还是必须品,到了这些叫花子眼中变成了奢侈品。
至于白菜萝卜……叫花子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要菜?
像昨天一样木子又在晚饭的时候转了一圈,密州大营进步神速,今天没踩到某东西。
帅帐里又一次坐满了人,木子道:“我说一下后边的安排”。
书记官立刻提笔目视着他。
“明天开始重新统计分营,三十五岁以上的六千多人组十二个营,分三个厢,其中五十岁以上的两个营单独一厢。十六岁以下的组两个营单独一厢,都搬到西边。剩下年龄合适的组二十四个营,暂分四个厢,你们商量一下分配人手,两天内完成”。
“明天开始老兄弟们带着新来的兄弟操练,尽快教会他们”。
“半个月内大营不操练,让士卒们好好将养身体,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大营内的整洁至少要做好,屋子打扫干净,帐篷要重新扎,安排好巡夜的明岗暗哨和守门的士卒,这些事老兄弟们都懂,我就不啰嗦了”。
“告诉大营里的士卒,半个月后挑人,挑不中的也不用怕,我自有安排”。
“我叫于夜在城里收了一些旧衣服,明天会送来,先分给五十以上十六以下的,告诉手下弟兄们,再忍几天,后面都有”。
这些事老兄弟们当初都做惯了的,根本不用多交代,他要先回城去了,大营这边暂时没什么事。
木子是密州知州,有些事不是秀才自己能做主的,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饿……
对穿他没多少要求,舒服不冷就行了,对吃木都头要求不低,虽然不用什么山珍海味,但盐水煮白菜真不是他的菜。
回到后衙先痛快洗了个澡,不洗不行,大营里虱子横行,这玩意繁衍速度惊人,这也是木都头急于回来的原因之一。
看着饿死鬼投胎一样的木子,清清边给他把肉片放进锅里边道:“下次去大营带些吃的”。
木子顾不上回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能带吃的,大营里那两万人穿着单衣吃着盐水煮白菜对他感恩戴德,他若在大营里吃肉算什么?
那是两万个活生生的人,却被折磨成了牲口,木子没法让每个人锦衣玉食,却不能把他们当牲口对待。
或许那些克扣军粮驱赶他们干活的人一开始也没拿他们当成牲口,他们一开始只克扣了一点,然后第二次又多扣了一点,直到他们发现这些人根本没能力反抗,也就肆无忌惮的拿他们当牲口对待了。
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在西路军里,平庸的张庆吃穿没难为着弟兄们,后来在京里,京城的禁军也能勉强过得去。
木子以为大宋的军队都是这个样子,虽然紧巴了一点,虽然被文臣动辄训斥看不起,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直到看到密州营里的那些人,他知道自己错了,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猪狗不如。
地位低是一回事,低到猪狗不如就是另一回事了。
来到这里两年,木子一直都没法真正融入这里,他总是习惯俯视这里的一切,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决定要做一些事不是因为多崇高的理想,而是单纯的觉得自己既然回不去了,就做一些事。
密州营里住了两天,他听到了许多叫花子的声音,这些叫花子把他当做救命稻草,当成观音菩萨,他们渴望热烈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大宋在京东东路有禁军五万,当然了,实际上有多少没人知道。
这次大人们也想让木子折腾一下试试,除了不能动的驻扎部队,剩下的都统统赶来了这里。换句话说,密州大营里住着整个山东禁军多余的垃圾。
垃圾们的惨状破坏了木都头刚上任的好心情,他总不经意间想起那些寒风里的破衣裳,那些颤抖的身影,那些挣扎的眼神。
要做的事太多了,木子自认没有改变天下的能力,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是要做一些的。
当初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让大宋能少受点窝囊气,现在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难的多,因为你不能指望一群猪狗不如的人有为国捐躯的觉悟。
秀才来了,清清亲自端来两杯茶,把空间留给二人。
“木帅,大营里情形如何?”,跟大宋绝大多数文人一样,秀才对武人天然排斥,今天问一句更大的原因来自于木子是他尊重的人。
木子不太客气的反顶了一句:“秀才,你当初也是西路军中的一员”。
秀才当初在西路军里确实有些孤傲不合群,后来也慢慢接受了弟兄们的。
离开西路军后一年多,现在却又蜕变成鄙视武人的大宋文臣了,果然环境改变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那么容易转变的。
秀才没在意木子的态度,他对木帅很了解,知道他看不得士卒凄惨。
“木帅,从州里挪用粮食物资会有后患的,朝廷对此戒备甚严”。
木子点点头,他知道秀才是好意提醒,说起来挪用物资秀才这个通判责任更大,他毕竟还是编练使,秀才这个通判不但没阻止知州的举动,还是直接经手的人。
“不妨事,朝廷不会怪罪,过几天帅司调拨的军资来了补上便是”。
秀才担忧的问道:“帅司仓司若是拖延推诿呢?”。
近两万人吃喝穿用可不是小数目,短时间内行,真要让密州长时间供应,能把密州府衙都吃掉。
木子自信的道:“放心,必定会很快交付的”。
这一点是有自信的,还是那句话,他赶走了原来的将领没把事情搞大,这事儿已经给了他们面子了,如果军资上再搞事情,真当木都头是泥捏的?
别忘了,他是政事堂和枢密院共同签发委任的编练使,相公们支持加上本身又得陛下看重,在京里那也是有字号的人,真要发了疯闹事,一个京东东路安抚使司未必能扛得住他。
秀才放下心来,虽然他在穷乡僻壤做个小知县没什么内幕消息,但一直以来对木子的信心比他本人还足,既然木帅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了。
“木帅,按惯例,知州上任要做些事情的……”,秀才小声提醒道。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直白点就是立威震慑下属和在百姓们面前刷存在感,告诉所有人本官是新来的老大。
木子上任把事情丢给秀才自己去了大营,这怎么能行?你好歹还是一把手呢。
“通常要做什么?”。
秀才道:“大概就是盘查官库,视察州学,再就是重新审理犯人,不过审理犯人的不多”。
木子明白了大概套路,盘查官库,当然是看看有没有盗卖国家物资的。
视察州学就是做个样子,顺便给拨些钱粮,表示领导对教育的重视。
至于审理犯人当然就是看看有没有冤假错案,要的是为民申冤的名声。
审理犯人的少也有道理,你审出了冤案等于打了前任的脸,这事儿有点忌讳,所以大多不干。
官库木子懒得查,因为秀才刚从那里调运了物资,以他的脾气,如果真有什么事早就说了。
视察学校就算了,木子对这些纯粹的表面功夫没兴趣,更没兴趣去考校那些所谓才子的之乎者也。
倒是审犯人这事儿挺有意思……
“明日本刺史要巡视牢房,看看有无冤案”。【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