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城郊仓库热闹哄哄。
十多辆光鲜亮丽的车排排停在外头,再走下十多个戴金项链、金戒指或是金手表总之男人们身上必有财大气粗的金光闪烁,体型倒是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双手插在兜里, 他们迈着嚣张跋扈的步伐, 进门便粗声嚷嚷“这什么破地儿,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意思让咱们干站着”
旁边瘦条的男人搓搓手臂, 加倍嫌恶“干, 怎么还漏风冷死老子了”
“大箱小箱塞啥玩意儿”
有人大咧咧掀开盖布,小刀划开包裹的蛇皮袋瞅了瞅,切了声“小孩袜子, 不值钱。”
顺口问“这他丫的谁地盘啊”
有问无答。
男人们左瞅瞅右瞧瞧,皆是一副团伙里头揪叛徒的表情,彼此怀疑且提防着。
“得了,多半是龙哥的。“
前头提问的男人双手撑着木板箱,屁股坐了上去, 胳膊挂在支起的右腿上。一番动作流畅而潇洒, 颇有浪荡公子哥的气场。
毕竟他年纪轻、手脚麻利。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往高处坐,他们杵平底。他低头他们仰头说话, 搞得好像这区区小毛头踩在他们老江湖头上,给他们发号施令似的。
他们不乐意,争先恐后也爬上去坐着。
只苦了一个顶着滚圆肚皮的男人, 经历五次失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将自个儿庞大的身躯送上去, 以至于汗流浃背。
他抹汗, 边喘着气发起新话题“你们说龙、龙哥把咱们喊这来干什么难不成咱们生意要做到北通来连藏货的仓库都给备好了”
“做生意。”
对面男人随地吐口痰,讥诮地一撇嘴“北通是什么地方不要命的才在这里瞎搞名堂,他吴应龙七老八十算得上半个死人了,没多少年能活。他爱做他的,老子才不跟着他找死”
当众连名带姓地喊人诶。
还正大光明拿年龄做功夫耶。
场面静止,鸦雀无声,所有人在这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吴应龙整整十天没露面了。
十天太长,想必有心人早在私下里动好手脚,因而自信满满,按耐不住夺位的心,只差龙袍加身自立为王。
简直野心勃勃,风雨欲来啊。
大多数人不动声色地琢磨着,角落里冒出一道意味不明的感叹“龙哥年纪是大了,我爹妈这个年纪早不管事了。”
这边接话“儿子女儿都没了。”
那边再接话“身体也不好。”
彼此心照不宣,总结“龙哥是该退下去休息了。”
“啊不,老人家看看孩子也行。”
年轻男人手里夹烟,一张脸笼在缭绕的烟雾中,“龙哥不很疼他孙女儿么,天天接送她上小学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妞妞听说就是为了这么个小丫头片子,龙哥放着大摊生意不管。十天半个月的不回c城,搞得我们累死累活擦屁股。”
“都说了他老糊涂。”
对面骤然冷笑“老子以前服那个儿子女儿送出去都不眨眼的龙哥,可不是现在这个锁头老乌龟。瞧见风声不对头,扯着孙女跑出去十万八千里,这跟卖兄弟有什么差别”
就是。
江湖帮派靠兄弟情谊凝结,凭什么你吴应龙遇到麻烦想溜就溜,剩下我们收拾烂摊子
鬼管你孙女还是孙子,这道上有道上的规矩,胆小怕连累家里人,你就滚蛋,混个屁还想继续当老大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男人们情绪激动起来,分为两派小部分人沉默不语,防止吴应龙宝刀未老,另有盘算;绝大部分人或多或少有取而代之的心,理直气壮地讨伐起吴应龙。
说他老,嫌他废,倚老卖老占着位置不放;你冷嘲,我热讽,往昔那种忠心耿耿荡然无存。
吴应龙没走进仓库就听到了。
远远的他停下脚步,忍不住自我怀疑值得吗
你这辈子全献给江湖帮派,献给名利追逐。临老因为一个丫头骨血名誉扫地,甚至不是个孙子,这真的值得吗
转念又改变主意地想你这辈子儿女尽亡走到这个份上,他们照样挑刺,照样找理由把你给推挤下去。你钱赚多了藏够了,半生颠沛半生富贵,即便再搭上小孙女,她能让你安稳多久
一年半载或是个月值得吗
罢了。
纷乱的思绪片刻全收,吴应龙小步走进去。
他这几天时时刻刻挂念孙女,梦里梦外总是娃娃的绝命哭啼声。经受过身心双重的折磨,皮囊苍老瘦脱了相,活脱脱的僵尸走在人间。
让人不敢承认,这是十天前生龙活虎的吴应龙。
仓库里诡异的静下两秒,年轻男人掐灭烟。
“龙哥来了啊。”
他领头打招呼,若无其事的笑笑。
挑不出任何毛病,起了个完美好头。因而大家伙儿接连笑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假惺惺的龙哥。
“好久没见啊龙哥。”
对面男人拍拍手,一跃而下,“你一个说法不给,自顾自跑来北通就算了。有什么事不能回窝里说,非要让我们全部跑到这里来”
“哎,这几个家伙谁来着瞧着面生啊。”
吴应龙后头好几个高大的人物,他瞧在眼里,语气加倍阴冷“让咱们别带这么多人,你带不少。要不是他们没冲上来抓老子,老子真要以为你把咱们骗出来卖给条子。”
“龙哥,有件事我想不通。”
年轻男人再次出面搅浑水“我花不少钱打探消息,c城公安那边说上头来话盯咱们的生意,是为着你二十多年得罪人。那会儿我还没跟你混,凭白折了不少货亏了不少钱。年底上得交钱,下得发钱,想问问您这漏洞谁来担啊”
你得罪人关我什么事
你的旧账凭什么摊分到我们头上
加之年底紧要钱打点,他的话语狠狠戳中大家伙儿内心的小九九。他们点头,他们交头接耳,紧接着竞相诉苦“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货,一件没拆就被收走了。那边货交不上,这边钱全白花,怎么过年”
“还有我的人被抓了大半,公安上门找我要钱供他们一天三顿饭,以前哪有这事儿啊这样下去我还当什么头头,做好人好事去算了”
“龙哥你得给个说法吧”
“生意没好两年,家里头老老小小十几张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c城回不回了”
“咱们当年穷到没饭吃、没路走才愿意跟着你混,多年下来有功劳有苦劳。你总不能自个儿爬上岸去,把哥几个踹下去淹死吧”
淹。
吴应龙快要生理性畏惧这个字了,浑身打起哆嗦,望着所谓弟兄的面貌一阵心凉。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前有翻脸无情地兄弟,后有阿彪不耐烦地用刀柄戳脊梁骨。吴应龙吃疼,嘴皮子不受控制地动起来,蹦出三个字“不回了。”
“什么”
他们齐刷刷看来,震惊喜悦热切交织,偏偏没有疑惑,没有担忧和关心。
是啊,没有才对。
吴应龙自我嘲讽着,艰难吐字“我不回c城了,过两天那边生意会好。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除了我那栋房子留给我孙女,我不欠你们的,你们也不欠我了”
声音渐低,那用上他多年心血,包括儿女性命所铸造的江山城池仿佛就在眼皮子底下分崩离析,终于轰然坍塌。
满地的狼籍与破碎,黄土滚滚而来。男人们的吵闹、争抢成了幻视里隆隆作响的滚雷,冷不丁在耳边炸开。
他头晕眼花了,近来愈发频繁地头疼头晕,口腔内血腥味浓稠。再缓过神来时,仓库已然空荡。
“他们走了”
记忆视觉出现断层,吴应龙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偌大的仓库,喃喃自语“他们走了。”
他就这么放手权势,明明有心人一眼能看出他是被逼无奈。然而他们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没人提出帮他。
甚至完全漠视后头面色不善的阿彪。
猜到如此,果然如此啊。
吴应龙咳嗽两声,手心里多一小摊血渍。
阿彪视而不见,递给他那块刻着杀人犯的木板,耻辱感分明。他别无选择,只能双手颤巍巍举着,被前后夹击着往前走。
走呀走。
走出寒风凛冽的荒郊野外,稀薄的行人驻足看过来,或好奇或鄙夷地上下打量他;
“那是什么字啊”
“我认识那些字”
路边玩耍的大孩子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念“杀,人,犯。他写他自己是杀人犯”
男孩挠挠头发“杀人犯好的坏的”
“坏的坏的。”
扎辫子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捡石头,奶声奶气说“我爸爸说,什么什么犯都是坏的。我爸爸当老师,他知道很多东西,他肯定是对的。”
“坏蛋啊。”
小男孩嘿嘿笑,掂量着石头丢过来。
石头落在阿彪脚边,他往旁边躲了躲,吓唬道“你们看准了再丢,我不是坏蛋,砸到我身上你们个个打屁股。”
他作个凶恶的鬼脸,孩子们咯咯笑。私下得出结论坏蛋可以随便打,不是坏蛋不能打。
“那你走开点。”
小姑娘伸手指头比划“走那么远。”
阿彪依言走那么远,他们做游戏似的抓起路边碎石,稀里哗啦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吴应龙举高木板,压低,又举高,仍然无法避免身体其他部分被砸中。
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体验个彻底。
退位,巡游示众,公开处刑。
两个小时的路程走得脚下生水泡,吴应龙以为赎罪至此差不多足以,没留意到他们什么时候拐进一片低矮的旧房子。
看着有两分眼熟,错觉么
他四处打量着,猝不及防阿彪开口道“再过两个月,就是宋阿泽的忌日了。”
堪比预兆。
一条长河陡然出现在眼前,吴应龙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脚步自动往后退。
“还没到地儿呢,慌什么”
阿彪嗤笑伸手推一把,吴应龙不得不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瞧见宋于秋的背影,瞧见陆珣的侧影,愈发看清那条波光粼粼的河。他认出来了,的确是这里。
他曾在这里淹死宋家小孩。
他们为什么让他来这里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磨磨蹭蹭走到边上。吴应龙不安地皱起眉毛“不是说好做完那些就够了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们没说还要”
宋于秋出声打断,“当年你也说过赔钱就行,赔根手指就够了。你没说还要赔上我儿子。”
“我”
吴应龙张口无言,愈发确定了。
这两人绝对不是让他来下跪道歉、磕头赔罪那么简单看他们冷漠的神色,分明要他死在这里以命偿命啊
“何必呢”
他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言辞恳切“我这不是晓得错,按照你们提的要求给你们赔罪了么你看我半辈子赚来的家当全没了,年纪大把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必非要我的命”
“还、还有妞妞。你们没掉儿子,不能让我孙女没掉爷爷啊。她只有我这个爷爷,要是我走了”
话语戛然而止,妞妞从对岸的树林中钻了出来。
“爷爷”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还穿着那身嫩黄色的连衣裙,她挥舞着双手蹦蹦跳跳喊“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胳膊腿都在,她好好的还变胖了
“妞妞”
吴应龙眼睛亮起,想喊她快跑,但下个瞬间就冷却下去。
因为她身后赫然冒出好几个大男人,全部长着一张残忍无情的脸。他隔着河都能嗅到他们的气味,辨别出同类。
他们是翻版的他,能够眼不眨脸不臊的杀人,能够毫无罪恶感地把七岁小孩脑袋往水里摁。
妞妞逃不掉的。
难怪他们这么好心让他见孙女。
吴应龙明白过来这场会面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构建成威胁。要么他心甘情愿的死,要么妞妞无辜受害的死,他们不给他第三条路走。
“非要这样么”
他浑身如嚼豆般响,感受到黑色的绝望。
“这样最快。”宋于秋说。
是么你解放的快我死的也快
一阵悲怆浓烈冲击鼻腔,吴应龙没想过等待自己的居然是这种结局。他闭眼听着对岸天真烂漫地叫声,花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气息 ,哑声问“我孙女怎么办”
“她没有爹妈,打小跟着我长大。只有武安老家有个远的堂叔,你们能、能不能把她送到那去“
“能。”
宋于秋淡淡的回“你死了就能。”
看来真的绕不开死。
吴应龙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双手盖着脸说不清是笑是哭。最后肩膀颤抖着问“行行好,能不能让她走、走远点。我总不能让她看着我”
边说边依依不舍地抬头,临死之前想多看两眼。不料对岸人影早早消失个彻底,这算仁慈,抑或是残酷
还有投河自尽,这算自杀,还是被杀呢
吴应龙低头看着河面,脑海里划过乱七八糟的很多人脸,很多事。再走两步,扑通的一声消失在水里。
过了三天才浮出来。
一股风掠过平静的河水,深蓝色圆斑的蝴蝶翩然展翅。途径过车水马龙,风一路吹到半山腰,林雪春带着儿女给大儿子烧纸元宝。
宋敬冬手里一本纸册子,花里胡哨画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新鲜地翻过两页,新奇的嘶声喊“妈妈妈妈,这有彩色电视机,烧不烧电还有车,有冰箱。哎呀怎么还有自行车,四轮的都有了两轮就算了吧,占地方。对了妈,你给大哥烧的房子多大来着够不够大”
“你有完没完”
叠元宝念经的林雪春睁开眼睛,一巴掌抽上去“烦死了,我都忘了念到那里了闭上你的嘴有什么烧什么,上一边去少给我碍事”
“那没有的怎么办”
宋敬冬探头小声叨叨“大哥到底按四岁来,还是二十七岁来要不我画个媳妇给他画两个三个要不我找那个美术班的画漂亮媳妇”
“宋敬冬”
老妈子狮子怒吼,起身就揍。
阿汀老老实实拔杂草,正热着,冰冰凉凉的风来了,如水般滑过面庞。
林雪春动作停住,神色转变。
“他死了。”
没头没尾没有原因,她莫名其妙知道该死的人死了,目光沉沉眺望去远方,凝望住虚空的点。
身后阿汀睁圆眼睛“有蝴蝶诶。”
林雪春心一动,回头看来
一只大翅膀的蝴蝶姗姗而来,在墓碑前一盘自家种自家烧的蛋炒丝瓜面前停顿良久,旋即随着风展翅高飞,姗姗而去。
“阿泽”
她红了眼睛,失神地喃喃“阿泽打小就喜欢这些玩意儿。成天趴在地上看虫子看蝴蝶”
阿泽,你安息了吗。
不生爸妈的气了吗
心理默默问,耳边似乎响起孩子稚嫩的声音。
不怪呀。
他奶声奶气地说可是妈妈窝不要媳妇哦。窝只想要新书包和蜡笔。你叫弟弟不要乱来。
好。
好。
给你书包。
林雪春忍不住笑。破涕为笑。
打扫祭拜事项完毕,差不多该离开了。
“走吧。”
宋敬冬收起镰刀,阿汀转身喊“妈。”
“知道了。”
林雪春拇指抚摸着圆拱形的门,余光瞥见自家丫头回头往这边走。
山上没有山路,杂草高及眼睛。墓的位置比较偏僻,上下断层全靠自己搬石头摆成楼梯的样式。有点儿不稳,她小小啊了声,身后那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抱小孩似的给捞了回来。
是陆珣。
这浑小子别的不行,独独没人比得上他对小丫头的上心。连带着才对他们宋家上心,跑前跑后的折腾章程程,完事又生出个吴应龙。
林雪春本来嫌他很多。
没父母没礼数,家里头关系太乱,还有太有钱太招蜂引蝶反正怎么看都不是个老实货色。
她不图他有钱,巴不得他穷点矮点丑点。
因为她的大半辈子经历告诉她,这人呀,顶好不要活得太高,不要太矮。不能太好,不能太坏。聪明绝顶太疲惫,愚昧不堪遭人欺。
这万事万物所安全生存的道,便是隐没在头尾之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浩大的世道之下普普通通生活着,别想去抵抗它。
不过现在林雪春想通了。
有些坎注定得过,有些人注定辉煌;
日子该是如何是如何,人只能尽量把日子过好点,开心点。
“陆珣,过两天来吃饭。”
她毫无预兆地发话,其他四人呆若木鸡。
还没反应过来,老妈子慢腾腾站起来,又咕哝了一句“正经点。”
正经点的吃饭
陆珣眉头微动,林雪春直接经过他,往下走。
大家都往转身走。
下山之路悠悠长长,宋家五人拉成短短的一条线。橙黄色的光线沐浴在身上,模糊了线条,犹如金子般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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