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部作为守卫成吉思汗陵寝的特殊部落,对于光荣一词有着独特的认知,因此博硕克图一把“成吉思汗”的招牌打出来,刚刚被炸崩的士气立刻就回来了。
虽然此时场面混乱,博硕克图身边聚拢的汗帐精锐撑死也不够四千人,但能在此时聚拢的人也意味着他们的战马还在,换句话说,这仍是四千骑兵。
而此时站在不远处列阵的麻贵反而处于严重的兵力劣势之中,以博硕克图的估算,他手边或许只有五百人上下。
五百人?
不是博硕克图脑子不好使,面对这样的局面还不去怀疑麻贵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阴谋,但他同时认为:在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上,骑兵从助跑提速到发动冲阵是最为合理的,当前的条件正好可以发挥这四千骑兵的冲击力,达到强破明军弱势军阵的目的。
麻贵本人就在对面军阵之中则是更好的消息,毕竟这支从大同而来的援军,位在高务实以下的,也就是他这位大同总兵了。何况高务实这支大军的主要战力就是大同镇兵,如果能就此拿下麻贵,甚至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让高务实这支大军运转不灵。
这还不值得赌一把吗?
之前那位多次提醒过博硕克图的鄂尔多斯老将,此刻正在不远处的地陷附近收拢军兵,他本人似乎也受了点轻伤,不过并非不能听见博硕克图的冲阵动员,然而他却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出言阻止。
战况如此,反正济农必然需要先冲出这块危险区域,那么向哪冲不是冲呢?如果麻贵那厮真的只是得意忘形,将自己置于险地,这一冲就有可能产生奇效,何乐而不为?
博硕克图附近骑兵云集,在他的一声号令之下,开始慢慢向前跑动,继而逐渐加速。
这是非常典型即将发动冲阵的“前置动作”,麻贵这样和蒙古从小打到大的将领当然一看便知,按理说此时他应该后悔自己这样轻忽大意了。
然而麻贵非常镇定,他只是冷然说出了三个字:“刺刀阵!”
明军以刺刀阵破骑兵并非第一次,不过从第一次出现直到如今,刺刀阵出现的时间毕竟也只有短短数年,其“传说”流传得还并不是很广。在鄂尔多斯部内部,也就高层的台吉、首领们知道得比较详细,普通牧民、骑兵等并不是特别了解。
博硕克图在明军阵列亮出刺刀,前排立地倒竖,刀尖斜指着他的时候就已经心中一凛,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博硕克图自己并未吃过刺刀阵的苦头,显然缺乏“感同身受”,因此也就是“一凛”罢了,并不至于吓得收回成命。
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博硕克图那年轻人特有的不服气还爆发出来了,你不是能破骑兵吗?那咱们今天就看看,到底是你这区区几百把刺刀厉害,还是我蒙古勇士前赴后继的冲阵更强!
毫无征兆之下,博硕克图忽然猛喝一声,再一次加快速度。鄂尔多斯部汗帐精锐都是打老了仗的,不仅早年和明军交战,还曾多次远征瓦剌等地,哪里需要过多的战术指挥,当下跟着博硕克图开始提速。
他们明白博硕克图这个举动的用意——对方的防守可能很强,己方需要不留一丝余力地强行击破!
这是破釜沉舟的一冲,有进无退!
站在麻贵身边的麻承诏只觉得自己握刀的手有些出汗,下意识吞了口吐沫,问道:“父亲,咱们真的不上马?”
知子莫若父,麻贵知道麻承诏武艺不错,但其马上工夫比马下略胜一筹,眼下又是他们麻家达兵头一次在战场上使用“刺刀阵”,所以麻承诏这个初次上阵的新兵蛋子面对千骑席卷,有些紧张再正常不过了。
麻贵纹丝不动地站着,甚至连刀都没抽,只是平静地道:“为将帅者,当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定力。”
麻承诏面色立刻涨红,刚想辩解一句“儿子不是害怕”,谁知麻贵却已经接着道:“何况当前这一战,其实很可能都用不上刺刀阵。”
“啊?”麻承诏一愣:“为什么?”
但麻贵并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因为地雷抢先了。
博硕克图的冲阵选了个好地方——麻贵前方的一片区域,是早就设置好的“雷区”,密密麻麻埋着五百多颗地雷。
虽然这片区域略有些偏大,地雷埋得不够密集;虽然此时的地雷即便经过京华的改进,威力也依旧远不如后世,但五百多颗地雷依然足够让这四千骑兵喝一壶了。
这支精锐的骑兵宛如一头冲进了十八层地狱中的火山地狱,钢轮发火的地雷以猛烈爆炸来回应他们的英勇,而在这雷声与火光之中随之起舞的,则是他们与胯下战马碎裂迸飞的血肉之躯。
血与火,在这一刻强烈地刺激着所有人,包括目瞪口呆的麻承诏。
麻贵的话不幸言中,这场仗真的用不上刺刀阵了。由于博硕克图两次加速,鄂尔多斯骑兵在冲进刺刀阵之前就已经接近于冲刺般的飞奔,而这样的飞奔是不可能说停就停的,即便发现前面出现了异常,处于后方的骑兵也已经停不住了,只能继续向前。
蒙古勇士们就这样一头扎了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能出来。
博硕克图自己也没能逃过“雷神”的关照,虽然没有直接踩雷,但有一颗地雷在他不超过一丈之处爆炸,在炸飞了几名骑兵的同时,一匹横飞的战马用它早已不可控制的马蹄当心一脚“踹”中了博硕克图的肚子,将他当场“踹”落马下,还撞飞了另一名骑兵。
但博硕克图的运气已经算是极好了,因为在他落地并不可控制地滚了七八个圈之后,居然没有被后方的骑兵战马踩死,只是捂着肚子在地上抽搐翻滚不止。
冲阵实际上已经破了,但麻贵并没有下令上去缴械,反而让士兵们开始用蒙古语大喊着什么,同时打出令旗。
随着令旗的招展,更多的沟壑之中开始冒出明军士兵,并以最快的速度朝他这边奔来,麻贵一摆手,他们便开始远远的包围博硕克图这支溃兵。
地雷阵嘛,谁知道有多少已经炸开,有多少还安静地睡在地里,自己人当然不能这样傻乎乎地上去自杀。
得亏了这年头的钢轮触发还比较迟钝,换做是后世那样的产品,埋下去了只怕都拿不出来。现在这一种还能在战后进行回收,只是需要挖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能用铁锄、铁锹之类工具,要换木铲一点点挖——这也是禁卫军为什么要单独设置工兵的原因之一,毕竟这已经属于专业的排雷工作了。
军事科技的进步,必然导致军事战术、军事组织的各种变化,高务实在这些事情上虽然不够专业,好在还是知道基本原则。他的“先知先觉”加上戚继光的天才,到底还是摸着石头过了河。
然而,劝降工作进行得并不是特别顺利,因为那位老将此时已经聚拢了不少鄂尔多斯骑兵,也已经发现济农刚才这一波冲阵出现了意外的失败。
他无比焦急地点起人马准备冲过来救人,即便他知道那块区域很有问题,可能地下暗藏了大量的霹雳火炮。2018
这些霹雳火炮的威力远超他过去的了解,使用手段也与过去不同。明军不再是稀稀拉拉沿着堡垒的外围埋放霹雳火炮,而是将其集中使用。
如果是过去那样的使用,这位老将其实是有办法的——蠢办法,直接趟,赌的就是谁运气背、谁运气好。这个办法虽然蠢,但在此前一直都是很有效的,因为明军的火器虽然五花八门,但每一样的存量都很少。像霹雳火炮这样的东西实际上很少很少,偌大的一个坞堡外头可能顶多也就埋个十来枚,而绝大多数坞堡则根本没有。
既然少,那就不碍事,直接趟过去也死不了几个人。但这次明显不同了,从把鄂尔多斯大军直接一通爆炸炸成两截,到刚才这片区域的密集爆炸,都可以看出明军这次调用的霹雳火炮之多,更别提这次的霹雳火炮威力巨大,远不是过去那种废炮能比。
嗯……过去的霹雳火炮虽然也有炸死人的,但也经常连马都掀不翻,毕竟当时明军的军工体系就是那么糟糕,枪炮炸膛霹雳不响全都是正常操作。
想必是由于地雷阵刚才表现出来的威力过于惊人,所以这位老将不打算冲阵了,他下令缓缓逼近,自由射击靠近的明军。
麻贵看得分明,知道此人不是为了突围,而是为了救出生死未卜的博硕克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种。
他并不着急,冷哼一声,下令道:“尽起伏兵,列阵推进。另外……穿云箭也可以放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明军伏兵尽起。原来除了麻贵本人所在的这片区域埋伏了伏兵,整个呼日呼梁山南麓各处都埋伏了多少不等的伏兵,按照地形条件,有些沟壑之中埋伏数百人,有些大的沟壑之中则埋伏了上千甚至两三千人。
这些伏兵现身之后,皆按照明军最近一两年开始推行的新式阵型开始集结,然后缓缓由四周朝中心逼近。
中心,就是鄂尔多斯汗帐精锐遇伏的地区。换句话说,博硕克图此前担心的“明军一拥而上”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只不过并非“一拥而上”,而是缓慢合拢。
那名老将立刻发现了明军动向的奇怪——按照常理而言,伏兵的动作应该尽量快一些,打的就是被伏之人一个措手不及,像此刻明军这样缓慢合拢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当对手乃是蒙古骑兵的时候,更是近乎没有。
因为从前没有人奢望过靠步兵全歼一支蒙古骑兵,而眼前的麻贵,似乎打破了这种思维定式。
那老将眉头大皱,他现在哪里敢小看麻贵?麻贵这个举动虽然反常,但在他看来却是一定有其道理的,只是……现在想不通为什么。
他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麻贵认定他必须先救出博硕克图,然后才会突围而走,因此只要博硕克图还没有被找出来,麻贵就有时间慢慢包围。
但老将没空细想了,只能继续执行之前的命令,鄂尔多斯骑兵开始向地雷阵推进,无惧死亡的威胁。
麻贵附近的明军也顶着时不时射来的冷箭保持阵型缓缓向前,但他们手中的火枪始终没有开火,仿佛一定要等到命令才会发威一般。
蒙古骑兵之中有些精锐射手能够用威力更大的马弓,射得比普通骑兵更远,但明军用的是火枪,射程基本上是一样的,不到距离开枪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此这段时间几乎是明军单方面在挨打。
但当距离再近一些,情况就不同了。那老将也没注意到双方到底是相隔多远的时候明军开了第一枪,总之瞬间便是一排明军同时开枪,然后另一排从他们身侧穿插到身前,下蹲,瞄准,开枪……
仅仅是在一个方向,那老将就震惊的发现,在三轮排枪过后,鄂尔多斯部精锐的汗帐勇士倒下了至少两三百人!
明军在漠南大战时就开始展现出来的新火器威力竟似乎比传说中更厉害一些,这位老将顿时心中一凉,直觉告诉他今天的麻烦非常大,甚至可能是他二十多年征战生涯中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咬牙下令继续。
不料此时地雷阵中忽然窜出一匹马来,马上一名骑士以镫里藏身的高超马术躲在一侧,飞快地冲回了鄂尔多斯骑兵阵前。
“济农!”这老将其实也只有四十多岁,非常眼尖地看见那骑士露出来的裤腿和马靴正是济农所穿,因此立刻做了手势,让蒙古骑兵不得射击。
明军方面因为采取齐射,不允许零星射击,因此眼睁睁看着那骑士冲回了鄂尔多斯主力阵中。
骑士回到阵中便不再保持镫里藏身姿态,而是旋身坐起,果然是博硕克图。
博硕克图身上有血,不过看起来可能不是他自己的,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似乎并未受到什么重伤。
那老将连忙问道:“济农可好?”
博硕克图没有回答,而是面沉如水、眉头深皱地四下看了看,飞快道:“不妙,再不突围今天就走不掉了,你看他们——全是火枪配刺刀。”
那老将道:“无妨,只要济农安安无恙,我们现在就能走,还有时间。”然后手一扬就要下令。
但好巧不巧地,麻贵又在不远处发话了,依然是那令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大笑开场:“哈哈哈哈,博硕克图,时至如今你还以为能够逃出生天吗?”
博硕克图刚才吃了他的亏,现在根本不想和他答话,依旧示意那老将下令。谁料麻贵的眼神似乎也好得出奇,居然又卡准时机继续说话:“你以为我只有一处埋有地雷?”
博硕克图听得一惊,连忙拉住那老将的手,疑神疑鬼地到处看了看,似乎在分辨哪里有地雷。可惜,这哪是能让他看出来的?
那老将也不敢让博硕克图再被炸一次,也四下张望,希望能发现埋雷之地与寻常地面有什么不同。
但这不望还好,一望之下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绝望,挺直的腰背也突然一塌。
博硕克图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那老将一指远处,整个人仿佛都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喃喃道:“土默特骑兵……脱脱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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