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楼喻醒来时, 屋里只剩下他自己。
他悠闲洗漱完,整理好衣衫,来到屋外。
“少爷, 您醒了, 奴去给您拿吃的!”
冯二笔说着转身就走。
想到昨日脏污的碗具,楼喻胃里一阵犯恶心, 连忙嘱咐道:“随便拿两块饼对付一下就行了。”
看不到饼是怎么做出来的,还能自我安慰是干净的。
冯二笔心疼地瞅他一眼, 飞也似地跑远了。
奈何郑义热情得很, 得知楼喻只要了两块饼, 立马大手一挥。
“怎么能这么怠慢郁先生!快盛两碗肉粥送去!”
于是, 楼喻就着水啃着干饼的时候, 三斤坡喽啰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粥过来。
他话是对楼喻说的, 目光却一直黏在两碗肉粥上。
“郁先生, 这是义王吩咐给您的肉粥!”
喽啰一手端一碗,大拇指搁在碗沿上,指甲缝里都是脏污。
那粥盛得满,脏兮兮的指甲直直戳进粥里。
楼喻见状,胃里更加翻涌。
况且那肉粥闻起来一股腥味, 看着油乎乎的, 着实不干净得很。
楼喻没说话。
冯二笔立刻道:“这位小兄弟, 我家少爷身体弱, 不能吃太多荤腥, 要不你拿回去自己吃?”
小喽啰吞吞口水,说实在的, 他是真的很想吃。
杨继安也在旁劝道:“是啊, 大哥哥你再不吃就凉了, 你就在这吃完,回去交差就说是郁先生吃了,义王也不会怪罪你。”
小喽啰一想也是,反正是郁先生不要的,他吃了倒省得浪费。
于是咕咚咕咚灌下两碗肉粥,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捧着空碗回去交差。
片刻后,又有喽啰来请楼喻三人去明堂一叙。
至明堂,郑义破天荒起身相迎,一副热情如火的模样。
许是昨日拼酒拼出了感情,又或者是不敢怠慢楼喻这个“金娃娃”。
入座后,左下首的人问:“郁先生,不知昨晚歇得可好?”
一般人都会客气地说挺好。
楼喻却正色道:“非常不好。”
见三人面色发黑,他平静道:“我本江州富商之子,住的是高墙大院,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丝衾玉枕,你们还觉得我昨夜歇得好吗?”
蒋勇差点笑出来,殿下这是故意在勾出他们的贪念吧?
郑义三人:“……”
他们也想过这种天上人间的好日子啊!
郑义也不打机锋了,开门见山道:“郁先生,昨天你说的金窝,到底是指什么?”
楼喻问:“义王可知,在江州,一两上品硫磺能卖多少钱?”
“多少?”
楼喻伸出一根手指。
右下首:“十文?”
摇头。
“一百文?”
继续摇头。
“一……一千文?”声音都颤抖了。
楼喻笑而不语。
郑义猛地拍一下大腿。
“硫磺,是不是那个黄铁矿?没想到长得像金子,也能换金子啊!”
他转念一想,“不对啊,郁先生,要是黄铁矿真能换这么多钱,为什么宜州府衙一点动静都没有?”
楼喻笑得高深莫测:“义王有所不知,道士们炼丹,不是什么硫磺都要的,越是品相好的,越能卖上好价钱。”
“什么才叫品相好?”
“这就复杂了,”楼喻颇为可惜地叹气,“想要品相好,就得找到合适的工匠提炼,宜州找不到能工巧匠,得不到上品硫磺,那些道观自然瞧不上眼。”
忽悠起这些文盲来,楼喻得心应手。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些。
他说得头头是道,郑义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全都被他的大饼给吸引住了。
宜州有很多很多“愚人金”,他们是知道的。但他们不知道,原来那些“愚人金”真能换来金子!
他们要是掌握了“金矿”,岂不是能过上郁先生口中的富贵日子?
郁先生说得没错,他们的确白白占了一个金窝啊!
眼见三人激动得眼冒绿光,楼喻不得不开口提醒:“容我多嘴一句,义王先别急着高兴,府衙没有通晓提炼之术的工匠,三斤坡难不成有?”
三人哑然。
是啊,没有上好的硫磺,他们去哪卖钱?
左下首从奢望到绝望,语气很冲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咱们占了一个金窝?”
楼喻轻笑:“别急嘛。提炼术不过锦上添花,若是你们的黄铁矿里硫磺含量高,也能卖个好价钱。”
见三人怔愣,他举例说明:“同样的炊饼,一张里面含的肉多,一张肉少,你们选哪个?”
这还用问吗!当然选多的!
“若是咱们的矿石品质上乘,即便不通提炼之术,也能卖上好价钱。”
楼喻语调低缓,不紧不慢:“离开江州时,我听闻江州胡道长已前往京城紫云观,同紫云观的观主谈经论道。二位道长皆道法高深,精通炼丹之术,在辨别矿石品质上颇有心得。”
他顿了顿,问三人:“听说过紫云观吗?”
三人沉默以对。
楼喻笑了笑,“没听过也无碍。紫云观乃大盛第一道观,前去参悟道法之人不计其数,终日香火鼎盛。”
“更重要的是,紫云观日夜炉火不绝,若是咱们的矿石能被紫云观看上,岂非可以卖给全国道观?”
“为啥?”左下首有点懵。
郑义骂他:“蠢货!这还用问?紫云观是天下第一大观,他们都用咱们的矿石,其他道观能不效仿?”
一想到日后他们用矿石卖出源源不断的银子,三人就心潮澎湃。
“紫云观主和胡道长皆是炼丹大师,若是咱们的矿石能被他们看中,还愁没有钱吗?”
楼喻低叹一声:“所以我才说,义王是住在金窝而不自知啊。”
郑义是真的心动了,他甚至想立刻挖几颗矿石送到京城给紫云观瞧瞧!
他起身豪爽道:“郁先生,要是这件事真的能成,你就是咱们三斤坡的大功臣!”
楼喻双目湛然,问:“义王打算如何行事?”
郑义道:“我知道矿石去哪挖,等挖出矿石,我就派人去京城紫云观找那什么道长问问。”
蒋勇噗地笑出声,没办法,实在是太好笑了。
见三人疑惑看过来,他忍笑解释道:“义王,你可知京城紫云观是什么地儿?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是那儿的常客,要是没有紫云观的信物,想要入观比登天还难。”
郑义:“……”
而他只是个住茅草屋啃干饼的流匪。
“因为贵人太多,紫云观常有重兵把守,要是贸贸然闯进去,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瓢冷水浇到头上。
想致富咋就这么难呢!
郑义深吸一口气,双目沉沉问:“既然郁先生提出这个致富的法子,是不是也有搭上紫云观的法子?”
楼喻拱拱手:“不才有旧识,正在紫云观中问道修行,若是能与他取得联系,或能打通富贵之门。”
“既然这样,咱们便去一趟京城!”郑义拍板决定。
他们于三斤坡聚众闹事,威逼官府,最终为的还不是过上好日子!
要是将矿藏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将会有更多更多的钱,他们的势力会更加壮大,他们会推翻府衙,到那时,整个宜州都会在他们的掌握之下。
义王之名终将响彻天下!
“可惜呀,如今这黄铁矿尚不属于三斤坡。”楼喻淡淡道。
郑义粗声粗气道:“那地儿官府也不管,我占了便占了。”
楼喻也不泼他冷水,笑着道:“先不论矿石品质如何,义王不如带人去挖个几车运往京城,届时即便紫云观观主看不上,那也有其它穷道观能瞧得上,亦能卖出价钱,否则只拿几颗去京城,岂非白跑一趟?”
郑义如今对他言听计从,“就听郁先生的!”
黄铁矿集中分布区,位于三斤坡七里之外的金雀岭。
因色泽如金、形似鸟雀而得名。
此地荒僻,人烟稀少,在郑义看来就是无主之地,他们三斤坡一旦占领,金雀岭就是三斤坡的一部分了。
他迫不及待要去挖矿赚钱,遂于明堂外召集一众喽啰,点了一千余人,就要浩浩荡荡前往金雀岭。
楼喻道:“义王打算就这样去?”
“不然呢?”郑义不解。
楼喻又开始忽悠:“你可知如何挖掘?若是坏了品质卖不出价钱该怎么办?”
“郁先生会?”
楼喻瞥他一眼,“不才有个紫云观修行的旧识,自然略知一二。”
“是极是极!”郑义忙道,“便请先生同我等一起!”
楼喻道:“我那二百兄弟都得跟着,他们可都是挖矿的好手。”
二百人对一千余人,郑义完全不放在眼里,便答应了。
一行人乌泱泱来到金雀岭。
楼喻装模作样,指挥着府兵们挖矿。
矿石坚硬,寻常工具很难提高效率,大半天才挖了一点点,估计都不够道士们一炉用的。
郑义急了,又从三斤坡调了一千人来挖。
如此一来,三斤坡的防守就薄弱许多。
杨继安和孙静文是小孩,没跟来一起挖矿,便在三斤坡上逗留。
三斤坡的喽啰见两人年纪小,看起来天真单纯,没有多加理会。
孙静文本身空间思维极强,又加上楼喻留下的望远镜辅助,很快就记下三斤坡的地形及各个岗哨。
杨继安负责跟喽啰插科打诨,引开他们注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殿下说过,虽然他们目前和三斤坡是合作关系,但保不齐日后翻脸,遂提前踩点,防患于未然。
郑义带人挖了一天矿,装了十来车矿石,心满意足地回到坡上。
他命人备上好酒好菜,殷切问楼喻:“郁先生认为什么时候入京比较合适?”
楼喻笑道:“我与那旧友三年未见,心中甚念,不如明早启程可好?”
“极好极好!”
楼喻又道:“运送矿石入京,义王打算带多少人?”
郑义端着碗,“郁先生以为呢?”
“眼下世道乱,一路去往京城,恐怕会遇上不少流匪哄抢。咱们不能侥幸,必须要带足兵力,保护矿石安全。”
郑义点点头,等待下文。
“咱们二百兄弟都是走镖的能手,知晓一些江湖险恶,经验丰富,必须同去。”
郑义不置可否。
楼喻接着道:“义王悍勇无畏,难逢敌手,三斤坡兄弟们皆胆识过人,若是义王能亲率二百壮士,定能保矿石安全无虞。”
被捧得高兴了,郑义面色稍霁,哈哈大笑道:“本王还没去过京城呢,这次定要瞧瞧京城的热闹!”
他当然要去,要是这个郁先生骗他,他定要亲自将其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蒋勇绝倒,就这么自称“本王”了?也太自恋了吧!
他们殿下都没摆架子呢。
“还有一事,希望义王能听一听。”楼喻道。
“郁先生请讲。”
楼喻悠悠道:“原石与研制好的硫磺粉价格不同,可没有那么高的卖价。”
郑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要能卖上价钱,都好说!”
至于会不会因卖价翻脸,他可不保证。
矿石不用他们自己种,直接挖出来就能卖钱,还有比这更轻便更迅捷的暴富法子吗?
反正郑义等人是想不出来的。
翌日一早,金轮普照。
郑义领二百人,同楼喻的二百府兵运石上路。
离开庆州府时,楼喻只有二百人,如今白得两百“护卫”,这一路更安全了。
郑义等人匪气很重,加上他们人多势众,从宜州一路前行,居然无人敢惹。
至于大股起义军,目前还没有出现在这一带。
八月廿七黄昏,车队抵达桐州地界,众人在野外露宿一夜。
翌日一大清早,楼喻刚起身,就见到冯二笔喜气洋洋地过来,手里端着碗。
“少爷,今日是您的生辰,这是奴赶早去附近农家,亲手给您做的长寿面,您快尝尝。”
楼喻愣了一下,他把生日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面条细软绵滑,上面卧着一枚鸡蛋,卖相还不错。
楼喻由衷赞道:“有心了。”
冯二笔乐得眼都笑没了,他没什么大志向,就只求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照顾殿下一辈子。
一碗面足以饱腹,楼喻吃完擦擦嘴,正要宣布启程,杨继安和孙静文相携跑过来。
得,又是祝他生日快乐的。
杨继安嘴甜,说了一箩筐贺词,孙静文安安静静等他说完,才捧出一个锦囊,送给楼喻。
“少爷,这是继安哥哥和我一起送您的生辰礼。”
楼喻笑着道谢,接过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毛发雪白,两眼通红,憨态可掬,实在可爱。
“听说您属相为兔,我便做了这个。”孙静文惭愧地低下头。
她没有能力送更好的。
楼喻指指兔子的红眼睛,问:“这要不少钱吧?”
杨继安挠挠头,嘿嘿一笑。
反正他和静文妹妹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楼喻将兔子小心放回锦囊,塞入怀中:“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你们。”
两小心满意足离开。
楼喻略微等了等,没等到下一个,只好起身宣布前进。
行路时,矿石是由郑义带人押送保护的,楼喻等人就悠闲地跟在后头。
不是他们不出力,而是郑义等人将矿石看得很紧,大概是防备他们偷偷运走矿石。
午时,车队行至一处小镇,众人席地休息。
冯二笔凑到楼喻耳边,小声问:“少爷,难不成咱们真要走到京城?”
他倒不是不愿走,就是心疼殿下受罪。
楼喻抬首,但见天穹高阔,碧空如洗。
他轻轻一笑:“不走了。”
京城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呢。
冯二笔眼睛一亮:“真的?”
楼喻颔首,对身旁霍延道:“随我去找郑义。”
两队人马各自为政,泾渭分明。
郑义一直注意着他们,见二人起身往这边来,不由坐直了身体。
“义王,”楼喻面露难色道,“我自小就有病根,跟着大家走了几天,实在有些撑不下去了。”
郑义见他身形单薄,面无血色,看起来确实身体不好,不由心生忧虑。
他还指望郁先生搭上紫云观这条门路呢。
“那该如何?”
楼喻虚弱地倚靠霍延,出气多进气少道:“若是继续奔波,我担心还没到京城就会撑不住。我身体事小,耽搁了大事可不行。”
“要不咱们歇个一两天?”郑义问。
楼喻摇摇头,“不可。紫云观观主每次论完道都会闭关数月,若是路上耽搁一两天,恰好撞上他闭关,岂不是还要再等数月?”
郑义这下真急了,闭不闭关他不在乎,只要在此之前能给他的矿石定个高价!
“要不然,给你找个牛车坐坐?”他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了。
马车不敢想,毕竟马是稀罕物,赁不起。
“义王啊,”楼喻苦笑叹气,“若入了京城地界,旁人皆乘坐马车,唯有咱们坐牛车,你觉得紫云观会让我进去吗?”
郑义:“……”
他虽是个不怕血腥的屠夫,但骨子里对皇权还是敬畏的。
天子脚下,他总不能跟紫云观的守卫们起冲突吧?
他无奈道:“桐州距京城这么远,谁愿意捎咱们?”
楼喻厚着脸皮:“钱到位就行。义王,此次入京是为了赚钱大计,你又何必在乎这些小钱?”
郑义一脸肉疼的表情:“要不,郁先生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马车。”
“好。”
楼喻果断回去,吩咐冯二笔去镇上找两辆马车。
冯二笔乐颠颠地跑远。
刚转到街角,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他正要惊叫出声,就被人捂住嘴。
“是我。”
冯二笔瞪大眼,终于回过神来。
“三墨,你怎么在这?殿下不是让你严密监视府衙吗?”
冯三墨没工夫跟他解释,道:“马车我已按照殿下吩咐备好,你带回去便可。”
他顿了顿,撇过脸去:“给殿下的生辰礼,我已放在车内,你别忘了替我送给殿下。”
冯二笔瞅着他耳尖发红,不由暗笑。
他这弟弟真是容易害羞。
“知道了,不会忘的。”
片刻后,冯二笔带着两辆马车回来,惊呆郑义等人下巴。
郑义忙不迭跑过来,“不是只叫一辆吗?怎么叫了两辆?!”
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楼喻一脸无辜:“人穷不能志短,咱们需要排场,京城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义王愿意让人瞧不起?”
“……”
其中一个车夫适时开口:“盛惠二十两,先交五两定金。”
郑义等人:抢钱啊?!
“义王,等到了京城,郁某入了紫云观,还用在意区区二十两?”
郑义忍着气,万般不舍地掏出五两银子递给车夫。
楼喻终于明白郑义为何没能成功了,因为他太抠了。
“两辆马车,你一辆,剩下一辆谁坐?”郑义问。
楼喻到底没太黑,好心建议:“不如义王也享受享受?”
郑义一想也是,钱都花了,何不享受一次?
于是钻入第二辆马车。
楼喻带着冯二笔进入车厢后,冯二笔立刻从暗屉里取出一个木匣。
木匣方方正正的,上面也没什么花纹,看着就古板。
“少爷,这是三墨送您的生辰礼。”
楼喻惊讶,没想到三墨还会送礼物,稀罕啊。
他打开一瞧,是方质地上乘的砚台,的确是三墨会送出的礼物,中规中矩。
他笑眯眯地收下,“三墨有心了。”
冯二笔趁机问:“少爷,您不是让三墨监视那些人吗?为什么三墨会在这?”
楼喻解释道:“三墨一直暗中跟着咱们。”
“那庆州……”
楼喻笑道:“这才几日,府衙不会出事,要出事,也得等我到了京城。”
“三墨也会去京城?”
楼喻颔首:“等咱们真正入京,他就返回庆州。”
他这一路上,又是扮流民,又是入三斤坡,又是运矿石,若没有冯三墨暗中准备好,届时他到京城,拿什么祝寿?
冯二笔了然,三墨真辛苦!
马车外,霍延不由碰了碰藏在怀里的东西。
他耳力不俗,知道连冯三墨都送了生辰礼,不由有些心乱。
眼见今日就要过去,阿煊和阿琼的礼物还没送出去。
当然,还有他自己准备的礼物。
他该怎么开这个口呢?
星垂平野月如钩。
霍延守在马车旁,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物件,踟蹰盯着车帘。
楼喻就在车里,车里点着蜡烛,蜡烛的光透过缝隙,与夜幕上的星光隐隐争辉。
要不,他直接将生辰礼放到车里?
霍延略感几分头疼。
以前在京城,他不是没送过平辈人礼物,但那时候他有小厮帮忙跑腿说场面话,不用他自己亲自出面。
如今面对楼喻,他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吧,觉得难以启口;不说吧,又觉得失了礼数。
杨继安起来小解,看到霍延在马车旁走来走去,一副失神茫然的模样,便上前低声问:“你怎么了?”
看到霍延手里的东西,他福至心灵:“你是不是要送少爷礼物?”
霍延面无表情:“……帮阿煊和阿琼送。”
杨继安捂着嘴,以防自己笑出来。
他以前就觉得霍延别扭,现在看来是真别扭,送个礼物都这么犹犹豫豫的。
他道:“不就送个礼物吗?直接给少爷不就行了?难不成比杀人还难?”
“……”
杨继安摇头叹气,“你慢慢磨吧,等到子时,殿下生辰都过了,要是阿煊弟弟和阿琼妹妹知道你没及时送,肯定要怪你的。”
言罢潇洒离去解手。
霍延低头,想到临行前两小的殷切嘱托,便下定决心,行至楼喻侧窗边,轻轻敲了敲。
小帘掀起,楼喻的脸露出来,烛光因风动了一下,楼喻连忙伸手去护,对霍延道:“到车上来。”
霍延只好入了车内。
马车内部空间不是很大,容楼喻一个人还算宽敞,可惜霍延身高腿长,他一进来,整个空间就变得逼仄起来。
“什么事?”楼喻问。
霍延沉默几息,忽然将手中的东西往小几上一放,垂首低声道:“这是阿煊和阿琼送你的生辰礼。”
楼喻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多人记得他生日,连两小都准备了礼物。
他看着几上两件礼物,问:“分别是谁送的?”
霍延道:“竹扇是阿琼亲自做的,木兔是阿煊做的。”
竹扇轻巧素雅,扇柄触手温润,没有丝毫毛刺,可见打磨得极为圆滑。扇坠用素色丝线编织而成,别有意趣。
楼喻展开一观,不由赞道:“好扇,好画。没想到阿琼小小年纪,丹青之术如此了得。”
霍延不由伸手蹭了一下鼻尖,眼神有些躲闪,没吭声。
“我正缺把扇子,”楼喻笑容灵动,“阿琼送得恰到好处,我很喜欢。”
他又拾起木头做的兔子。
木制的兔子看起来有些憨傻,但丑萌丑萌的,甚是有趣。
楼喻放在掌心把玩,一不小心不知碰到哪里,兔子忽然舒展四肢,躯干拉长,竟自己走了几步。
他惊讶看向霍延:“这是……机关术?”
霍延点点头,“他喜欢玩这些。”
楼喻:牛掰啊!
他由衷赞道:“阿煊竟有此绝技,实在不凡。”
楼喻将机关兔放在小几上,按了下尾巴,机关兔便在小几上往前走,到了边缘才停下。
他唇角含笑,心中甚慰。
霍煊有这等天赋和技艺,或许可以帮他改良机械器具。
不过这些还得等他从京城回去再说。
霍延抬眸打量楼喻。
橘色烛光笼罩下,少年眉目温柔,意态慵懒,墨发松松系在脑后,有几缕落在耳前,顺着侧颊而下,垂至膝上。
这样一个看似柔弱亲善的人,却拥有一颗驱狼吞虎的勃勃野心。
“看我做什么?”楼喻长睫轻抬,眸光清润,“难不成,你也有礼物要送我?”
霍延:“……嗯。”
“是什么?”楼喻目露惊喜,“快拿出来瞧瞧。”
他方才那句只是调侃,没真想霍延会送他礼物,谁料霍延竟然准备了。
意外之喜!
霍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敛眉放在几案上。
“闲暇时随便刻的,不值得什么。”
果然还是少年,脸皮就是薄。
楼喻暗自失笑,伸手解开锦囊,顿时睁大眼睛。
他取出囊中之物,捧在手心。
那是一方玉印,色泽莹白透润,质地细腻如脂,烛火隐绰下,玉光生辉,美不胜收。
印下刻着八个字。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注1]
这是一方吉语印,表美好祝愿之意。
印身四壁还刻着几条锦鲤,每条形态各异,活泼可爱,颇有意趣。
此印质地不俗,雕法精良,印底字迹有大家风范,实非凡品。
楼喻心中甚喜,笑着问:“你自己刻的?”
霍延点点头。
“你这雕工不错啊,学过?”
继续点头。
楼喻转而道:“可是我看此玉价值不凡,你哪来的钱买的?”
霍延微微扭过脸,轻咳一声,“临摹了几幅字画,换了一些钱。”
楼喻:“……”
敢情霍延还擅丹青?!
等等!
他打开霍琼送的那把扇子,扇面上除却飘逸灵动的水墨画,还有一行蝇头小字,仔细一瞧,字迹与印章底下的八个字竟一模一样!
“扇面亦是你所画所书?”楼喻惊了。
霍延不吭声,算是默认。
楼喻这才了然。
他由衷感佩,男主不愧是男主,不仅精通十八般武艺,还擅长书法丹青,简直就是文武双全!
“你真厉害。”他忍不住赞了一句。
霍延忽然起身道:“你休息,我出去了。”
“等等!”
霍延驻足,背对着楼喻。
楼喻笑得极为诚挚:“谢谢——”
话未说完,忽然一道杀猪般高亢嘹亮的求救声响彻荒野。
“救命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
霍延利落下车,召集府兵围在马车旁,以防不测。
郑义那边也被惊醒,全都如临大敌。
求救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
霍延让人燃起火把,郑义有样学样,一时间原野火光四起。
那逃命人许是看到火光,更加拼了命地呐喊,嗓子都喊破音了。
霍延目力极强,借着火光,看到不远处一人奋力奔跑,身后数人追赶,还有一人拼命抵挡,眼见就要力竭被杀。
逃命人吼声震天:“救命之恩,必重金相报!”
这话自然是对楼喻一行人说的。
楼喻本就没想着见死不救,正要开口吩咐,那边郑义就迫不及待上前了。
听到“重金”二字,谁都想搏一搏。更何况,追杀那人的不过几个人,不足为惧。
郑义带人冲上去,还没冲到逃命人面前,追赶他的几个人就转身往回跑远了,估计是看这边人多,不想硬碰硬。
一看没了性命之忧,逃命人一下子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多、多谢诸位壮士救、救命之恩,我、我定会报答诸位。”
郑义借着火光打量这人。
面貌尚幼,估摸十六七岁,形容微胖,皮肉白嫩,身上穿着绸缎,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公子。
至于另一位力竭倒地的人,样貌周正,穿着一身戎装,手里拿着长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护卫。
这是头肥羊啊。
郑义心中闪过算计,脸上堆起笑容,使得那道疤更加狰狞。
“小公子怎么会被人追杀?”
少年终于喘匀气息,欲哭无泪道:“我也不清楚,咱们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大群人冲上来抢东西,还是阿大护着我跑出来,没想到那些人还要追我!”
他挣扎着爬到阿大身边,“阿大,你有没有事?”
阿大身上有些划伤,伤不至死,但终究流了些血,身体已无气力,脑子也昏沉起来,却还是安慰道:
“公子,属下无事,您有没有受伤?”
少年红着眼眶:“你都流血了,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他转身看郑义等人,见他们各个高大魁梧,不由心生希望,天真问道:“诸位壮士,能否请你们帮个忙?我一定重金酬谢!”
楼喻在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是哪家的傻小子?一直把“重金”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郑义假装和善道:“小公子需要咱兄弟做什么尽管开口!”
“壮士,我还有一些侍从被围攻,你们能不能帮忙……”
“公子!”阿大立刻打断他,猛咳出声。
郑义一听,能遭哄抢的车队,必定有好货啊!
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获。
他强压兴奋,“义薄云天”道:“路遇不平,就该拔刀相助!小公子放心,我们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少年感激道:“多谢!”
郑义问:“对方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少年支吾说不清楚,他是慌乱之下弃车而逃的,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加上慌不择路,也忘了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事已至此,阿大也无奈,只好开口:“对方大概百余人,我们来时留下不少足迹,诸位壮士可循着痕迹回去,或许还能捉住方才那几个强盗。”
刚脱离虎口,又误入狼群,这一遭着实坎坷。
阿大没小公子那般天真,他观郑义等人身上皆有匪气,便知这些人也非好汉。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郑义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遂转身朝楼喻这边走来。
“郁先生,我们要去帮助这位可怜的小公子,你们要不要同去?”
楼喻懒洋洋道:“我累了,你们去罢。”
“郁先生,我带一百人去去就回。”
郑义到底不放心楼喻等人,还是留下了一百人看守矿车。
他们走后,那位小公子和阿大被郑义的手下团团围住。
小公子这才意识到,这些人不是真心要帮他们的!
他不由看向阿大。
阿大扯了扯唇角,闭目微微摇首。
这群人中似乎有两股势力,彼此并不团结,方才公子提及“重金”,只有一方人马有动静,另一方却无动于衷,可见两方并不合,却又彼此牵制。
他躺在地上默默恢复力气,脑中思考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郑义终于带人回来,满脸可惜道:“去迟了,人都散了,东西也没了。”
少年忙问:“你可看见我的随从护卫?”
郑义道:“地上有不少尸体,穿的衣服跟他差不多。”
他指指阿大。
少年瞬间落泪,哭得好不凄惨:“他们、他们都……”
阿大也很痛心,那些死去的护卫都是他的好兄弟,没想到却被一群流寇所杀!
悲恸在荒野蔓延。
郑义坐到少年对面,故作亲切道:“在下郑义,是走镖的,正同兄弟们一起护送货物到京城,你们呢?”
少年抽噎道:“我、我姓卫,他是我的护卫阿大。”
郑义循循善诱:“从哪儿来?又去哪儿?”
“我们从沧州来,要去京城。”
郑义道:“方才咱们救了你们的命,你说会重金酬谢,而今你的车队都没了,拿什么谢?”
卫小少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愣愣道:“我在京城有亲戚,可以找他们借钱报答你们。”
他也不是真的傻。
要是说没钱,估计这群人会直接丢下他们不管,甚至会杀了他们。
他说京城有亲戚,这群人或许会看在酬劳的份上,带他们一起去京城要钱。
如今世道这么乱,他身边只有阿大,阿大还受了伤,身上没有钱,一定走不到京城。
还不如赌一把,让这些人带上自己。
郑义当然舍不得重金,他要不贪财,就不会被楼喻说动跑去京城卖矿。
遂嘱咐手下看好两人,回去睡大觉了。
一夜倏然而过。
楼喻正吃着早饭,忽然察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便转首看去。
是昨夜郑义他们“救下”的少年。
那少年见他看过来,不由慌忙挪开眼神,可是不一会儿,又飘过来。
楼喻眉心一跳,莫非认识自己?
他回忆起昨晚少年的自述。
从沧州来,要去京城,姓卫,十六七岁,还有护卫跟随……
沧州有个藩王,藩王有个世子,名字好像就叫楼蔚。
皇室宗谱他已记得滚瓜烂熟,根本不会出错。
四年前上京祝寿,若是楼蔚去了,见过自己这张脸,留了些印象,对他有所怀疑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的脑海中并没有沧王世子的模样,如今也没法确定这位卫公子是不是楼蔚。
若真是楼蔚,那也太惨了。
幸亏他没有直接带着府兵上路,否则被流寇盯上,不死也得扒层皮。
楼喻收回目光,淡定地吃着饭。
四年前他才十岁,还没怎么长开,就算“卫公子”真见过他,也不一定能确定。
他吃完饭,拍拍手就要回马车,却见那头卫小少年忽然起身,目光坚定地朝他走来。
楼喻收回上车的腿,平静注视着他。
卫小少年还没走近楼喻,就被府兵拦住。
他抿抿唇,狠狠心,大声道:“琼芝闻参望,茂士继前修!”
楼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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