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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武离开不久,领着老马过来了。
李延渥甚是惊讶,说:“彭武,你怎么带他出去?”
彭武说:“大人,这是我大哥,我自然要带他出去。”
李延渥越是觉得惊讶,说:“彭武,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大哥?”
彭武笑了笑说:“是我刚认的大哥。”
“你刚认的大哥?彭武,他不是从汴梁送陈夫人的那个赶车的?这么快就成了你大哥了?”李延渥问。
彭武说:“大人不是说过相交不在早晚,在于志趣相投。”
李延渥笑道:“这么说你们志趣相投了。”
彭武也笑着说:“这就是乌龟看绿豆——对上眼了。”
李延渥笑道:“倒真是志趣相投都是那串钱的索子,钻钱眼里去。”
王继英说:“马大哥,我听说你想出城,是不是?”
老马说:“是的,大人。”
“你为什么要出城?”
老马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回去,大人,我近来不走运,生意不好,马车没了,马也跑了,困在高阳关不能出去,大人,这城外都是契丹人,很快就要攻城了,他们一旦攻进来,我们就没地方跑了,我可不想死,我回去还可以赶马车,养家糊口呢。”
王继英说:“马大哥,是我们连累了你,你要回去我不拦你,我这里又一点银子,你拿回去买一辆马车,再买一匹马吧。”
王继英说罢,掏出银子递给老马。
老马推辞了一番,接过银子,说:“多谢大人。”
王继英说:“应该的,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老马又迟疑了一下说:“要不让怀节娘儿几个跟我一起回去吧。”
王继英摆摆手,说:“算了,就让他们呆在高阳关吧。”
王继英说完,李延渥站起来,命彭武搬开书案,掀开地毯,抠起几块木地板,发现一块青石板,彭武,揭开青石板,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王继英,史普见了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地道就在脚下。
彭武俯身进入地道,李延渥点燃一支火把递给彭武,彭武走进洞内,老马也低身钻进去了。
岁值隆冬,天寒地冻,夜晚寒气更甚。
彭武趴在一堆枯枝乱叶上面,眼望着契丹营寨,心里计算着从这里冲进营寨需要多久,契丹军从发现他们到组织有效的防御,需要多长时间,这中间,还需要把翻越堑壕,破坏鹿角,拒马的时间也要算进去。
这在以前,彭武从来没有考虑过,但从昨晚来到天门口时起,他就不得不思考这些事了。
天门口这帮宋军其实就是一帮散兵游勇,没有一个很好的人统领他们。虽然,李延渥曾经派人来把他们进行了编组,指令骑都尉燕云作为他们的首领,但没有正式任命,谁也不听他的。队伍里拉帮结派,各自为阵,形同一盘散沙。但是,这帮人又很渴望与契丹人打仗,洗刷逃兵的耻辱,只是实力太弱,又无有效的组织,只能小心翼翼地呆在天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契丹人围攻高阳关。
彭武的到来,如同来了一位统帅,当彭武说出了李延渥的作战命令时,这帮军士便将他和老马围了起来,一定要他们来领导他们。
彭武急了一身大汗,怎么解释这帮军士都不听,他们说:“你不来领导我们,我们就不袭击契丹营寨,大家散伙。”
彭武就这样留下来,当了这群人的头领,老马也被迫留下,叫苦不迭,他打着哭腔对他们说:“兄弟们,我就是一个赶马车,没打过仗,求你们放我回去。”
可是,谁也不信,说:“马大哥,别骗我们来,你若没打过仗,李将军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老马百口莫辩,焦急地说:“我说的句句属实,不相信,你们问问彭首领。”
彭武说:“马大哥,你就不谦虚了,前天,你不是还摔死了一个契丹人吗?”
一听说老马打死了契丹人,众人立刻把他围着,请他讲一讲他的英雄事迹,真是弄得老马哭笑不得。
临出发的时候,老马轻声的埋怨彭武:“兄弟,你真是害苦我了!”
彭武看着火光下的数百军士,低声对老马说:“大哥,都到这一步了,认命吧,我一辈子没杀人,这回还不是逃不了了。”
老马说:“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呆在城里不出来。”
彭武说:“既来之则安之,大哥,等一会儿,我带一支人马先走,你带着另外一支随后,看到我冲破契丹人的营寨,你们就冲上来,放火烧他们的帐篷,还有他们做的云梯,记住,一定要把他们的云梯烧了。”
老马说:“烧不了怎么办?”
彭武说:“一定要烧掉它,这是李将军说的。”
老马拍了拍发抖的大腿,说:“就怕它到时候不听使唤。”
彭武说:“不要紧,到时候,你只管跑就行了。”
这时,骑都尉燕云走过来,说:“彭首领,我们什么时候去?”
彭武说:“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契丹人还没睡呢,要不等他们睡了再去吧。”
彭武说:“不,我们不能去得太晚,我们到了那里,还要埋伏下来,观察敌情,找到进攻的最好路线,然后,才能发起进攻。”
“彭首领说的对呀,还说没打过仗,我看你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
彭武说:“这没什么,就是跟着李将军久了,学了一点皮毛,这叫什么——”
“潜移默化。”
“化缘的和尚会敲钵盂。”
彭武说得众人都笑了。
燕云问:“彭首领,我们在哪里埋伏?”
彭武说:“我想我们就在契丹人砍伐的树林里埋伏,有枯枝烂叶当着,容易藏身,再加上,那里刚被契丹人砍了树木,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在那里埋伏。”
“对呀,谁会想到刚砍倒的树枝下面,会有人埋伏呢?彭首领想的周到。”
老马怎么也控制不住那条颤抖的腿,哪怕他侧身把它压在身下,它依然颤抖不止。老马趴在地上,浑身只打哆嗦,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头上,手心都汗津津的,皮袄紧贴着后背,痒痒的,伸手随便一抓,能抓出一大把汗水。夜寒霜冷,很快汗水就凝结成霜,手脚如埋在雪地里,蚀骨的疼痛在身上乱钻,直至身麻木。睡意也上来了,老马只觉得眼皮要合拢在一起,像涂抹了粘合剂,怎么也不分开。
紧挨着老马的一个军士,推了推老马,老马睁开眼睛,看着军士。
军士小声地对他说:“不能睡,马大哥,睡着了,就起不来了。”
老马打着哈欠,说:“真是困,眼睛就是不想睁开。”
军士说:“你试着搓一搓手脚,或者想一想别的什么事。”
老马说:“想什么事?”
军士说:“随便什么事?比喻说想一想你的老婆。”
老马说:‘我没有老婆。’
“那你总有喜欢的人吧?”
喜欢的人?老马嘴上掠过一丝笑容,他想起了陈湘萍,因为住在隔壁,从小就跟王继忠玩耍,因此对陈湘萍也很熟悉,觉得她是一个好姑娘。好姑娘最终嫁给了王继忠。老马心里有些失落,但觉得陈湘萍有了一个好归宿,真为她高兴。后来,王继忠出征了,自此杳无音信,有人说他战死了,老马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为王继忠,更多的是为陈湘萍,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再后来又听说王继忠没有死,还在契丹娶了亲。老马就恨王继忠了,为陈湘萍抱不平,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说抛下就抛下呢。他想安慰陈湘萍,可是,他的身份太低,平时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说得上话呢?有时王家人来租他的马车的时候,他能见到陈湘萍。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她,他的鼻子就酸酸的,有些说不出话的感觉。倒是王继忠几个孩子都跟他很要好,一口一个“马叔叔”地叫着,天天跑到他家里玩。老马见到几个孩子,就有见到陈湘萍的感觉,心里快乐得像喝了半斤杜康一样。孩子们有时会请他到家里去,比如说家里的什么东西坏了,或者有什么重东西需要人搭把手的,都会叫他去,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干完活,陈湘萍会亲手倒一杯水给他喝。水是加糖水,自然甜的很,一直好几天还回味无穷。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觉得自己就是王继忠,在担负着这个家庭的责任。他就这样像陷入了魔咒之中一样,只要陈湘萍需要,刀山火海他也要闯一闯。所以,他明知瀛州快要打仗 ,仍然驾着马车来了,沿途碰到不少难民,心里紧张兮兮的,但只要陈湘萍坚持,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地来了。结果马车没了,马也没了,困在高阳关内,不能出来,性命堪忧,他再也待不住了,知道彭武熟悉地形,就一心结识,希望在最后的时刻,他能帮他找一个藏身之处。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老马苦笑了一下,搓了搓麻木的腿脚,又想起了陈湘萍,她现在还躺在床上,像个死人。她回来之后,他看了她两回,看得心里难受,可是他毫无办法,只是心疼,把王继忠骂了又骂。但他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陈湘萍,有一句话对他说:“与你什么相干?你就是一个傻子。”
“我真是一个傻子吗?”老马问自己的时候,总是很快睡去,因此,他总没有得到答案。
老马又合上眼,看见一匹马跑到跟前,这不是自己丢失的马吗?老马伸手想拉住马的缰绳。身边的军士又推了推他,他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人影晃动,老马一看彭武趴着的地方,没有人了。一群人俯着身子,悄悄地爬过了堑壕,猛地跳起来,挑开拒马和鹿角。瞭望台上的契丹军发现了,立即敲响了铜锣。契丹营里顿时沸腾起来了。
彭武率军杀入营中,像一股风暴在营中翻卷起来。
老马见了,立即跳起来,大喝一声,带头冲向契丹大营,但腿脚已经麻木,刚迈两步,就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爬起来,又跌倒了,摔倒好几跤,才站稳了,拿着一根木根冲过堑壕。
这时,跟着他的军士已经冲进了大营,点燃了火把,烧着了契丹人的帐篷。火焰腾空而起,霎时,照亮了夜空。
老马刚冲进军营,就听见彭武对他喊道:“老马,不要和契丹人纠缠,冲过去烧毁他们的云梯。”
老马看了一眼,一群人正在那里搏斗,彭武带着人向契丹人猛砍猛杀。契丹人刚从睡梦中醒来,有的还空着手,四处寻找兵器,被彭武追得到处跑。
老马敏锐地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带着军士直接奔向云梯,冲车的存放处。慌乱的契丹兵还未看出他们的意图,又见他们来势凶猛,慌忙躲避,营中大乱,在当官的驱赶下,一会儿扑向这儿,一会儿扑向那儿,吵吵嚷嚷 ,眼看着老马众人冲向云梯,冲车。
好半天,契丹军才回过神来,老马已经冲过营寨,来到云梯下面,点起了大火,果然杨柳树容易着火,霎时,云梯烧着了,火舌乱舞,像一群红衣魔怪。
契丹人射来了利箭,宋军一个个地倒下了,老马趴在云梯后面,耳旁不断飞来呲呲的箭矢声。营中涌出一队契丹军救火。火势太猛,烈焰滚滚,熏得老马睁不开眼睛,浓黑的烟雾钻进他的鼻子,呛得他头晕目眩,他摸索着想走出去,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马醒来时,发现身旁坐在一人,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见他醒来,说:“马叔叔,你醒了?”
老马一骨碌坐起来,看着对方,惊道:“怀敏,怎么是你?”
王怀敏说:“是我,马叔叔,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老马一把抓住王怀敏的手说:“怀敏,真的是你?”
王怀敏说:“不是我,是谁?”
老马说:“我听他们说——只怕你不在了——这是哪里?”
王怀敏说:“这是牢房,契丹人的牢房。”
老马环视了四周,说:“我怎么在这里?”
王怀敏说:‘我正要问你,你怎么被他们抓了?’
老马说:“我们放火烧了他们的云梯,最后他们杀过来,我就躲在那里,被烟雾呛得泪直流,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想出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怎么被关进这里的。”
王怀敏高兴地说:“你们烧了他们的云梯,太好了,马叔叔,你真了不起。”
老马说:“啥了不起,我都不想干,我想回汴梁,是他们逼着我干的。”
王怀敏说:“不管怎样,烧了他们的云梯,就是了不起。”
老马说:“我只想回汴梁,这下好了,汴梁回不去了。”
王怀敏看着老马,过了一会儿,才问:“马叔叔,我娘还好吧?”
老马看着王怀敏,嘴蠕动了一下,说:“你娘——还是那样。”
“还是哪样?”
老马叹息道:“就是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好怕人的。”
王怀敏咬咬牙,道:“都是他害的。”
老马知道王怀敏所说的他,说:“怀敏,你在这里见到你爸爸没有?”
王怀敏摇了摇头。
“难道你爸爸不在这里?”
“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他们没问你?”
“问了,我没说。”
“为什么不说?怀敏,你傻呀,你爸爸在这里当了大官,你说了他们会放了你的。”
“我不想提他。”
“傻孩子,他是你爸爸。”
“可是他是一个叛徒,他还把我妈妈害成那样,我恨他。”
老马不说话了,心里想着陈湘萍,想着汴梁,突然,笑了起来。
王怀敏问:“马叔叔,你笑什么?”
老马说:“我在想汴梁。”
“想汴梁?想汴梁,你为什么发笑?”
老马叹道:“唉,汴梁多好呀,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护城河、城楼,酒肆,城里又有几条河,有那么多桥,酸枣门,大相国寺,樊楼,还有那么多好吃,百味羹,旋索粉,乳炊羊,炒蟹,烤鸡,脆筋巴子,插肉面~~~”
“马叔叔,你别说了,我的涎都流出来了。”
老马舔了舔嘴唇,说:“真想回去大吃一顿。”
王怀敏声音有些颤抖,说:“我也想回去,就想吃一碗桐皮面。”
老马说:“桐皮面有什么好吃的,还没有生软羊面好吃。”
王怀敏嗤之以鼻,说:“生软羊面有什么好吃的,膻味太重。不如大燠面好吃呢。”
老马看了看王怀敏说,突然又不说话了,低着头,嘤嘤地哭起来。
王怀敏也泪水涟涟,但他咬牙,没哭出声来,只是说:“马叔叔,你不该来的。”
老马立即大声说:“不错,我就是不该来的,不是你娘央求我,我才不会来。”
王怀敏说:“其实那天你应该一个人回去的。”
老马说:“什么?你叫我丢下你娘,一个人回去?”
王怀敏惊奇地看着老马。
老马说:“不是,我是说送人送到家,拜佛拜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呀。”
王怀敏说:“马叔叔,你现在被关在这里,恨我们吗?”
老马说:“我为什么要恨你们?”
王怀敏说:“你有可能出不去了。”
老马说:“出不去就出不去,反正我就一个人,死了算逑了,只是再吃不到莲花鸡,有一点遗憾。”
王怀敏说:“我也有点遗憾,我想回去看花灯。”
老马说:“唉,那都是你们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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