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科幻灵异 > 长歌落日圆 > 一百五十五、陈湘萍
  今天,天气很好,晚霞满天,桑干河被霞光映红了。

  王继忠披着晚霞回家,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浓浓的羊肉汤的香味都飘到院子里来了,直钻进王继忠的鼻子里。王继忠的肚子立刻叽叽咕咕地叫起来。

  送走何承矩一行,王继忠禁不住酒力,在瓜棚里睡了一觉。这一觉一直睡到金乌西坠,才爬起来,站在桑干河边朝南眺望了许久,才在下人的催促下,回到家中。

  康延欣先端来一杯奶茶,递给王继忠说:“喝点茶,醒醒酒。”

  王继忠看着康延欣,那目光分明在问:“你怎么知道我喝醉了?”

  康延欣说:“晚上还喝不喝酒?”

  王继忠喝了奶茶,说:“你想喝吗?”

  康延欣说:“有一坛状元红,放了三年了,要不拿出来喝了。”

  王继忠笑道:“你想喝,我陪你。”

  康延欣抱出状元红,打开给王继忠和自己都斟了一杯。

  王继忠端着酒杯,说:“今天事什么日子,拿这么好的酒出来?”

  康延欣说:“今天是我夫君回家的日子,当然要喝点好酒。”

  王继忠有点莫名其妙,说:“我回家的日子?”

  康延欣说:“是啊,十八年前的今天,夫君就是从这里去上京的,十五年前的今天,夫君从山西回到上京,与我成婚,今天夫君送友人回到家里,我真的很高兴,你我有缘,没有离开我,这难道不该庆贺吗?”

  王继忠激动地说:“这些你都记得?”

  康延欣也非常激动,说:“当然记得,继忠,我们已经相识十八年了,我记得汉朝的苏武在北海呆了十九年,最终还是回到了长安,你也差不多在契丹呆了十九年了,我怕你也会回去,可是,你最终还是回来了,我高兴,所以,我要喝酒庆贺。”

  王继忠喝了一口酒,说:“不,我不会走。”

  康延欣说:“这些菜,我早就做好了,热了两回,等你回来,就怕你不回来。”

  王继忠说:“为他们饯行,喝多了一点,睡了一觉,直到日落才醒。”

  康延欣说:“我都猜到了,我也猜到了你会回来。”

  王继忠说:“我舍不得你。”

  康延欣喝了一口酒,说:“你舍得她吗?”

  王继忠愣了一下,脸上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低着头,不说话。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很痛苦,心里后悔问起这件事,思想着如何换一话题,可是,王继忠开口了:“我也舍不得她。”

  康延欣见王继忠平静了许多,他说话的语调很平和。康延欣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再说下去。

  王继忠说:“她叫陈湘萍,陈尧咨之妹。她家祖籍四川,后来举家迁往汴京,途中经过湘水,她出生了,所以,改名为湘萍。来到汴京之后,住在我家不远。陈氏缙绅之家,书香门第,陈氏兄弟个个满腹经纶,这样的家庭门规森严,又都长着一双双只看天的眼睛,像我这样的俗物,进不了他们的眼睛。”

  康延欣听了,不服气地说:“有多了不起?就只是多认得几个字罢了。”

  王继忠说:“宋国与契丹不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都是那副德行,宋国皇上也是重文抑武,武将拿着性命拼杀疆场,还不如文人的一副策论。”

  康延欣说:“那也太不公道了。”

  王继忠说:“那也没有办法,宋国承继五代十国之后,经过大混战,赵匡胤深知军人弄权的危害有多重,所以,提倡以文治国,文人自然就身价倍增,瞧不起武将。”

  康延欣说:“这么说陈家就看不起你了。”

  王继忠说:“是的,虽说我父亲在瓦桥关战殁,我也算功臣之后,在陈家的眼里只是一个大老粗。”

  康延欣说:“那你想娶陈湘萍就难了。”

  王继忠喝了一口酒,向远处看了一会儿,没有接着康延欣的话,而是说:“我与湘萍小时候就认识了,我们都住在金水河边,她家就挨着金水门,洗菜洗衣服就在金水河里。金沙河边种植着很多垂柳,景色很美,一年四季都有很多人在河边游玩。那时候,她总在河里洗东西,有时也在河边玩耍,而我每天都到河边去,早晨,要到河边练功,晚上到河边散步,顺便温习一下功课。我散步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湘萍在河里洗东西,蔬菜,盘碗,衣服,洗的最多的是毛笔和砚盘,一看就是书香之家。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哪一家的丫鬟,长得挺秀气。对于这样的人家我心里充满了好奇,而且,一个小姑娘天天洗毛笔,那该是多用功呀,我不禁有些肃然起敬。我是一个放荡之人,耐不住学习的枯燥和寂寞,但对爱学习的人怀有天生的敬仰之心。所以,几乎每天都来观察她,想接近她。”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见他面色红润,眼里发亮,知道他已经回到金水河畔,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像不忍打扰一个注视着心上人的人。

  王继忠说:“有一天早晨,天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路上有点泥泞,但河边的小路已经干爽了,我练完功,沿着小路慢慢地跑着,一直跑到金水门,再从这里折身回来,每天就是这样。这天我跑到金水门时正好看见她提着一筐东西来到金水河边,沿着河岸往河里走,河岸是用青石板垒砌的护坡,长满了青苔,被昨夜的雨水浸湿了,湿滑得很,所以,尽管她小心翼翼地,还是一脚踩在青苔上,收脚不住跌倒在河里。”

  康延欣说:“不用说,被你救起来了。”

  王继忠说:“是的,可是,她的膝盖,手肘都擦破了,衣服也撕破了一条口子,吓得不敢回家,坐在河边哭。”

  康延欣说:“她为什么不敢回家?”

  王继忠说:“湘萍从小就在家里受欺负,他们陈家重男轻女,女人就是家里的佣人。湘萍动不动就遭到她父亲的训斥和责骂。”

  康延欣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好人家,女儿难道不是人吗?”

  王继忠说:“我说我送她回家,她连忙说不要回家,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浑身瑟瑟发抖,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支吾了半天,才说衣服撕破了,不敢回家,我看她膝盖,手肘都在流血,便请她到我家去,我家有很好的创伤药,一开始,她不肯,但禁不住疼痛和寒冷最终答应到我家去。”

  康延欣说:“这么说,她还是很可怜的,掉进河里,还摔伤了,竟不敢回家,可见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王继忠说:“是啊,她家就是这样,而且中原好多人家都是这副德行,不把女人当人看,我给她擦了创伤药,我母亲又为她缝补了衣服,她才开心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随即,她说她要回去,晚了,又要挨骂了。但她走路的时候,脚却不能动弹了,原来脚踝崴了,已经肿的发亮。她又紧张的哭起来,一个劲地怪自己不小心。我和母亲劝了半天,她才止住哭泣,说她这么半天没回去,家里人一定很着急,站起来拖着一只脚,往外走。我母亲见了连忙让我背上她,送她回家,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母亲只好对她说她亲自送她回家,她这才让我背上她。”

  康延欣说:“中原的大家闺秀都是这样吗?”

  王继忠说:“确实是这样,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像她这样就另当别论,受伤了总是需要人照顾的,可是她的家庭不一样,规矩多,死板。我背着她回去,不仅没有讨到一句感谢的话,还受了一顿教训,他们怪我没去她家报信,而是把她弄回家里,实在缺乏礼教。”

  康延欣说:“什么诗书门第,简直狗屁不通。”

  王继忠说:“临走时,她的家人还告诉我们,让我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免得损坏了她的名声。”

  康延欣说:“这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陈湘萍。”

  王继忠说:“就是,他们只是看重家门声誉。”

  康延欣说:‘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是一种折磨。’

  王继忠说:“说来真是奇怪,从那之后,我发现我仿佛离不开她了,每天必须看到她才放心,一旦看不到她,我心里就很紧张,生怕她出现什么情况。她也仿佛懂得我的心,尽量每天都来金水河边洗东西。她洗东西时,我就站在河边看着她,虽然,她没回头看我,但是我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在那里。就这样,我长到十六岁,她也十二岁了。有一天,她洗完衣服,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像上次一样,笑得很好看。我走过去,问:‘又洗了这么多衣服?’她擦了一下汗水,笑着说:‘嗯,你每天都在河边练功吗?’我说:‘是呀。’‘那你的功夫一定很好。’‘说不上好,不过,打打拳,就感到浑身都有劲。’‘是吗?’我看出她露出羡慕的神情,便问:‘你平时在家干什么?读书写字吗?’她摇摇头,我说:‘那你每天干嘛洗毛笔?’‘那是给我哥哥洗的。’‘你家里都是读书人,为什么你不读书?’‘我父亲不让我读书,女孩子是不可以读书的。’”

  康延欣听了,将酒杯往桌上使劲一顿,说:“这是什么话?做女人就这么下贱吗?”

  王继忠说:“中原人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是不可以读书的。”

  康延欣说:“难道陈湘萍就没有反抗?”

  王继忠说:“反抗?怎么反抗?她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怎么反抗?”

  康延欣愣了愣,气愤不已,却也无话可说。

  王继忠说:“不过,她虽然柔弱,有时却也坚强得很。”

  康延欣抬头看了王继忠一眼。

  王继忠说:“那一年,我们喜欢上了,我们每天在河边偷偷地约会,她看我练武,高兴的时候,就要我教她,她学得很好,很开心,她说她的哥哥的武艺很好,练武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练,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什么话都说,她一直都那么笑着,我从来没看见她不高兴。可是,有一天,她看起来像有心事,不想说话,我说话时,她也心不在焉地听着,我想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问她,她只是摇头,直到我们都准备回家的时候,她才说:‘继忠哥,我们恐怕再见不到了。’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她告诉我她要嫁人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是真的,他们已经在商量了,人家也选好了。’她说着竟流下了眼泪。”

  王继忠说完,喝了一杯酒,酒杯拿在手里,半天没有放下来。说:“我忘记我怎么对她说的了,只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她对我说:‘继忠哥,你快点呀,晚了,提亲的人就来了。’我一回到家里就央求母亲去陈家提亲。母亲颇为难地说怕陈家看不起我们。可是禁不住我再三苦求。母亲硬着头皮去了陈家,结果正如母亲所说,陈家一口回绝了母亲,母亲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回到家里。我当时绝望至极,恨不得跳进金水河里,淹死了算了,呆在家里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出门,只怪自己的出身不好,没能像陈氏兄弟一样考取功名心里只好把这份情记在心里算了。可这时街坊邻居都说陈家闹翻天了,原来湘萍跟家里大吵起来了,哭着闹着,寻死觅活的,陈家人没有办法,只得把她关起来了。”

  康延欣愤愤地说:“在这种不讲理,不讲人情的家中,吵闹也是没有用的。”

  王继忠叹道:“是的,他们没有理会湘萍的吵闹,只把她关起来了。听到湘萍被关起来了,我很着急,去了陈家几回,求他们让我见一见湘萍,但都被赶回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在她家宅子周围不停地转,在金水河边徘徊,希望能见到她。我的行踪被陈家察觉了,陈尧咨带着一帮兄弟来警告我,不准我再到他家周围转,我告诉他:要我不转可以,但我必须见湘萍一面,结果被他打了一顿。”

  康延欣气愤地说:“这太欺负人了,他凭什么打你?”看那架势,是想找陈家拼命一样。

  康延欣气得脸红,好不容易才喘了一口气,说:“难道你就这么算了?”

  王继忠说:“我回到家中,母亲见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忙问被谁打的?不得已我把实情告诉了她。母亲听了,放声大哭,劝我不要再惦记湘萍了,她说:‘我们家自从你父亲战死之后,就失了靠山,家道中落,亲戚朋友都不肯帮忙相助,被人家看不起,现在,陈家家大业大,书香门第,陈氏兄弟都高中进士,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看上我们,儿呀,你就死了这份心吧,赶明日,娘托人给你再寻一门好亲,啊。’我那时,也自知配不上湘萍,万念俱灰,便躺在床上不动,一连好几天都不起床,一天,恩师——何承矩来了,见我躺在床上不动,便问我为何不起来练功?母亲流着泪把我挨了陈家的打说了一遍。恩师听了大怒,说:‘就是不同意婚姻,也不能打人呀,我去找他们说理去。’”

  康延欣说:“对,恩师说得对,找他们说理,不能白挨他们的打,恩师还是有胆有识的,难怪你那么尊敬他。”

  王继忠说:“恩师找到陈家,可是被陈家羞辱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还骂我欺负湘萍,勾引她,败坏她的名声,弄得来她家提亲的人都被气走了,还说要找我算账。”

  康延欣说:“这真是得寸进尺,打了人不赔礼,还加上罪名,这是读书人干的事吗?这是披了一张读书人皮。”

  王继忠说:“可是恩师也带来了好消息,湘萍还在与家人僵着,提亲人去了,她居然跑出去对提亲人说她已经有婆家了。陈家非常尴尬,大失颜面。”

  “好,做得好,继忠,你没看错人。”康延欣叫起来。

  王继忠说:“恩师在陈家吃了亏,又为我抱不平,为我们这些功勋之后抱屈,便在皇上面前告了陈家一状,皇上听了,觉得陈家做得过分了,大发雷霆,让陈家向恩师赔礼道歉,并亲自做主把湘萍赐配给我。”

  康延欣说:“这个皇上还做了一点好事。”

  王继忠伸手拿过酒坛,满满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口吞了,如此一连喝了三杯,再喝时,被康延欣按住。说:“别只顾自己喝,我陪你一起喝。”

  王继忠看着康延欣,放下酒杯,抓住她的手,泣道:“可是我辜负了她呀,我对不起她。”

  康延欣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抓住王继忠的手。

  王继忠说:“我们结婚之后,我就常年在外,对她少有照顾,母亲年迈,家里就她一人操持,十分辛苦,可是,她从没对我说一声苦,总是说她过得很好,每次见面,她就高兴得像初恋似的,希望我回来就不走了,走的时候,她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那样子我终身难忘。”

  康延欣感到王继忠的手颤抖得厉害,她紧握着,好久,王继忠渐渐平息下来。康延欣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说:“继忠,你回去吧。”

  王继忠愣愣地看着康延欣,只是重重地摇了摇头。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然后,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溢满了眼眶。【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