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肃静,众人听完了故事,总算不再打搅了他,让刘七爷一人安稳地睡了个觉,然而兴许是太久不曾将那陈年往事说出来,心头总有些激荡不息。
他迷迷糊糊从床榻上醒来,便见到了眼前的人影。
那人轻声道:“你醒了?”她的嗓音温润透亮,还带着一些威严的冷肃。一如两人初次相见时候的样子。
刘七爷一股脑儿醒了过来:“戚掌门,您这是要走么?”
“刘公子,谢谢你。”
“为何道谢?”
“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吧。”她说道这里,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再回想他当初的模样,“后来,长成了一位翩翩的少年,却变得,喜欢追着我跑。我的一生遇见过无数的人,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又有什么值得回应的呢?于是,我如平常一般闭关,那一晃三十年,再出来时,你已经显现出老态来。”
她叹了一声,仿佛将这周身的冷气都一起排解出来。
她是想告诉他,她的心肠也是有热过的时候,对吗?刘七爷心里又惊又喜,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他愣愣地杵在那里,便什么也来不及说。
“人的生命太短暂了,我看着这样的耄耋老相,不知为何,便给你吃了一颗延年丹。这丹药对于凡人来说,未免太难以承受了,我让你无法做回那凡人,这归根结底,都是我之一念,害足了你。”她如此说道。
“戚、戚掌门,能遇见你,是我刘某一生之幸。”刘七爷擦了擦眼眶中的泪,诚恳地说道,“我一个普通人家,若不是遇见你,我就那样平庸地、寂寞地活着,我游荡在街上,酣睡在家中,这、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点点头:“这也很好啊。”
刘七爷却是不解:“这是何意?”
“不解也罢,不解也罢。”她便站在门边,低头想了一阵,还是一笑。
“戚掌门···”
她仍未放下那笑容,道:“我已经苟延性命直至此时,全为这无辜婴孩,如今我当前去为派报仇,若事成,你我同归,若不成,此子赖你保全,切勿再来探我消息!”
刘七爷听出此话决绝,不禁悲怆难持,恰在此时,那襁褓中的婴孩哇一声哭了出来。两人具是一愣,刘七爷便迅速抱着孩儿,跪在身前,挡住门口,不让她迈出一步。
戚掌门低眼看他,淡淡道:“他的身份,注定于世所不容,你之后便带他去镰州,此生不必修仙,也不必修魔,唯愿他长乐无忧,不知忧恤,若他长大成人,顾念生恩,可跟我派姓关——你知道,那无父无母的婴孩,到了我派,都赐姓关。只是那名字……”
她伸出一指,在那小额头上一点,只觉触肤生暖。想到他此后艰难,她不禁潸然泪下,叹了一声道,“就叫做煦吧。”
惠风和煦,如日之朗。
刘七爷抱着他,跪伏在前道:“阿煦,您既然已经为他赐名,何不,何不陪他长大成人!”
她哂然一笑:“这也未免太贪。”
刘七爷涕泪不止道:“此乃人之常情,戚掌门你···”
她摇摇头,那纤纤玉指便移到他的头顶,“几十年来,是我耽了你,若有来生,定当厚报。只是今晚,也是我与他了断的时候了。”
说罢,手指一弹而出,刘七爷神魂一震。
您,您……就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不能去,不能···”刘七爷大喊一声,才是从梦中醒来。
也是几百年首次对人说起当年事,便惹出心中神鬼,越发不能安歇,他撑起身来,便见到一个黑乎乎的小人影,直挺挺立在面前。
他刚要大叫一声,那人便缓缓开口道:“是我。”
刘七爷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连忙将桌前的油灯点亮。见到是薛仙师那位小弟子,才松一口气,倒了一杯冷茶灌口。
他们在离开了村庄之后,一行人恐怕再生枝节,一路马不停蹄,终于来到了火凤境地界边上。
这里民富地饶,在火凤境诸派的庇佑之下,商贸发达也几乎跟麒麟境的十渡城相媲美。几人下榻旅店之中,薛仪关潇潇等修者入了这地,便仿佛游鱼得了活水一般,承着这境内温和的灵气,到僻静处顺道调理伤势去了。
此时舍店里便只剩下刘七爷和玉书几人,昊月本与薛仪师徒同宿,此时他却突然造访七爷,进来时,一旁休息的玉书,却早已清醒了过来。
刘七爷自然也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自在,他问道: “小弟子怎么来了我这里?”
昊月歪歪头道:“因为,你还不曾说完。”
刘七爷一愣:“何事不曾说完?”
小弟子笑了一下:“你在魔域里的遭遇,一定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你没有说完。请继续把它说完吧,就在这里。”
刘七爷听他如此口气,不禁大为吃惊,因为他平日里与这孩子相处,大多是不冷不热,从来不曾见过他用这样可以称得上是谦逊的语气问他问题。而总算那他用的是谦逊的语气,他却无端觉得阴森恐怖。
刘七爷道:“是薛仙师让你问的?”
昊月应了一声:“是啊。”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仙师还有什么疑惑不成?”
少年指了指玉书的方向:“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这么呆愣愣的样子,而你,你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意外。仿佛他怎么样都很正常。”
刘七爷微不可查地避开了他的眼睛,苦笑一声道:“他在魔域那种地方,必然受尽折磨,这精神自然与平常人不同,可是,他就是阿煦啊。”
“你觉得他的脸,怎么样?”
“自然是像她的。”
“有多像?”
“很像!有七八分像!如若不然,我怎么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昊月的双眼,难得带上几分天真之色:“原来,有这么像啊。”
刘七爷根本没有听少年的自言自语,他伸手往他脸上的伤疤抚了上去,眼眶微湿,轻叹了一声。
这时候,萧护卫开门进来,他按照肖长老的吩咐,拿着他给的法器去当地典当,果然换出不少的灵石,他在市集上逛了一圈,又将那灵石转了个手,换出许多钱财。
因为薛仙师说过,这玉书公子经脉与常人不同,吃不得灵丹,只跟普通人一般进药就行了。于是萧护卫赶紧去找了大夫问药,来了几记药物,除了外敷,还有配合的内服,这时候才堪堪收尾。
此时,那苦药也端了过来。
刘七爷便将玉书扶起身来,想要伺候他喝药。然而当时距离得远,如今,他再近距离看他,玉书那双眼抬起来,突然与他四目相触,刹那间水光潋滟,丹凤斜飞,一双眼射出清淡的冷光,却有种恣意的邪魅,隐隐竟含有肃杀之感。
刘七爷手间猛地一抖。
萧护卫在一旁看见,忙道:“老爷,是太烫了么?”
刘七爷方压下心中的惊惧,勉强镇定下来,才对外应声道:“没事,没事···”
薛仪本来便趁着这点空档,迅速往那灵气浓郁的去处扎堆过去,不料那恭清和死活要跟来,说要给他护法。
这火凤境内修士繁多,打坐吐纳随处可见,倒是多了他这个妖族,显得十分显眼。薛仪虽然不得自在,但见他收敛得紧,也没有如何要赶他离开。
恭清和道:“你也觉得那刘七爷半真半假,很有嫌疑是吗?”
薛仪眉头微微一皱,不错,听完了刘七爷的回忆,他总觉得哪里不妥。那魔族也很奇怪,竟然能容忍自己妻子跟旧情人在一起。到头来却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惜动用邪术,这样的做法,倒像是···
恭清和低声道:“他只在乎子嗣。”
薛仪看向来人,才惊觉自己方才居然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魔族历来如此。他们将子嗣看得无比重大。”恭清和对他道,“那老鬼虽然没有说谎,却也隐瞒了一些事实。他隐瞒了那些东西,恰恰是整件事的关键。”
“你知道什么?”
“关灵派戚掌门,是戚家在世的唯一血脉。”
薛仪心头一跳,“戚家?”
“戚家的净天血脉,被誉为可如镜子一般,完美保留伴侣血脉的体质。曾几何时,在拥有强大血脉的家族之下,戚家子女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推崇和追捧。不过要保证这种血脉,戚家人一直坚守着族内通婚的规矩。”
薛仪想了一下,这种体质便犹如性状都为隐性。假设那血脉强盛的家族,想要延续自己最为强大的基因,与这些隐性基因结合,便能在第一代尝到甜头。
若是足够强大的血统天赋,会继续荫蔽一个家族长达几百年的时间。
这种方法成本不高,又立竿见影,不过是与一个戚家人结合作的交易而已。
可是于戚家来说,一旦混入了显性基因,成了杂合子,便无法做到这种“镜子”的效果了。所以族内通婚,确实是保证这个效果延续的最稳妥办法。
“只是,长期族内通婚的话···”
“必然会导致人口锐减。”恭清和点点头:“而且,到了后面,也几乎进行不下去,宗族的衰败是为必然。因为亲源混杂,三代乱|伦的情况,也难以避免。”
薛仪猛然一惊:“那魔族逼她为自己诞下子嗣,也是为了要让魔族的血脉获得传承吗?”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这净天血脉,确实于魔族有利。然而,戚掌门是修士,并非魔族之身,这样诞下的孩儿,也只有一半魔族的血脉,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那魔域的王族显贵,便是自持血脉的强盛,严格恪守族内通婚的规矩,最后走到了尽头。”恭清和顿了顿,道,“我的感觉是,他想要保住自己的某一种天赋,才不得已而为之。然而···那种天赋是什么,我还没有想明白。”
薛仪道:“他的父亲是谁,这也许就是解开它的关键。”
“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局。”恭清和思索一阵,脸色略有些凝重道,“设局之人,我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薛仪抬手刚想摁一下发疼的太阳穴,又放了下来,叹了一声道:“你既然诚心不让我打坐休息,倒不如一次将话说明白了。”
“薛仪。”
“什么?”
“靖华。”
“···”
“没事了。”恭清和道。
“你!”薛仪攥紧了拳头,第一次有了想打人的冲动。
对方见他着急,便笑嘻嘻道:“你别生气,等你的身体恢复····八成,好吧好吧,五成,等你好一些了,我再与你说吧。”
“我身体好不好,与你说的这事有什么关系?”
“玉书···我讨厌‘玉书’这个名字。”恭清和陡然话题一转,叹了一声,“但愿只是巧合,但是听我一句,不要与那个人牵扯太深,你呀,太容易心软了。”
薛仪道:“这就是你一直针对他的原因?”
仅凭一个名字?
他道:“薛仪,我问你,若有一天真要与此人为敌,你又该如何自处?”
薛仪默然良久,心中却无故涌起了万千波澜。
纵然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是这个结果,那也···真的想象不出。
恭清和又道:“他倒还未做出害人之事,容他几分又何尝不可?不过我要你提防他,你听不听?”
虽然这个警告太过突兀,而这个人的语气又太过柔和,仿佛真是跟他商量一般。仔细想想,如今玉书身怀这样朴素迷离的身世,他没有理由拒绝。
薛仪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点了下头。
恭清和微微一笑,重新将他扶正坐好,道:“好,那你赶紧养伤吧!”
他此话一落,突然,上头火浪扫了过来,三只鸟身大小的沐火轮飞速擦过跟前。
恭清和侧身一让,将那突袭的法器躲了过去。
薛仪猛然往出招处看过去,却见一个白衣人从树影深处奔来。
那人大有狼狈之色,一招不得,还不忘大骂道:“果然是你这条妖龙捣鬼,屏蔽了我与关楼主的神识!”
恭清和见了来人,便道:“哦?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也算你有点本事。”他屏蔽了两人的神识,开始的动机非常单纯。
“你这妖龙究竟想干什么!”
他实话实说:“事关机密,当然是怕你们偷听了去。”
薛仪对于他做出些不明所以的举动,已经渐渐习以为常了,便直接问来人道,“肖长老,你如何会来这里?”
肖长老气急败坏道:“我们又有麻烦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