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这质问声声如雷,扣入心扉,加持他站在权力之巅向群臣百官发号施令的威严,哪怕阿伊一身居家便服,霍普特依旧被他为官三十年沉淀出的磅礴气场骇住了。
霍普特这三日肉体与精神饱受摧残,日夜忧思梦魇不断,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灵魂拷问,只觉阵阵眩晕,有股气闷在胸口上浮下沉不吐不快,凭借一种初生牛犊的执拗和勇气,他还是将心里话吐了出来,“大人,您是不是想架空法老,独揽大权?”
闻言,阿伊虔诚地面向王宫方向,拜了一拜,“我每天都沐浴圣恩,法老给我的恩宠就像地上的沙子一样多,我怎么可能背叛他呢。如果我当真有僭越之心图谋不轨,就让我死后尸身被毁,陵墓遭盗,堕入无穷之黑暗......”
这是毒誓,很毒的毒誓,古埃及人认为发誓具有实际效力,倘若起誓者违背誓言,就会遭受到相应惩罚。可阿伊没有信仰,连废黜阿吞神这等改写帝国命运的剧变都只是他玩权弄术的工具,自然不会把几句虚无缥缈的誓言当真。
可霍普特信了,无比惧怕毁灭的灾难厄运会降临在阿伊身上,惊叫,“别这么说,神会听到的!我信你就是了。”
于是,在阿伊的层层诱导精心设计下,霍普特打消了对他的怀疑,“您以后不要让别人误会你有不臣之心。您这样被误解,我真的也很难过。”
想到法老和娜芙瑞对阿伊的敌视,霍普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因为椰枣给的情报,他才铤而走险,在朝堂上公认攻讦宰相,还好阿伊反应敏捷,才不至于造成无可挽回的恶果。椰枣方才说,阿伊对不起一个人,阿伊建隐匿者是为了一个人,他让她们无条件听命跟从保护这个人。
霍普特后知后觉,“耶华林知道我的身份?!”
“嗯,只有他知道,他从小就跟着我,是我给你留的人,你可以信任他。我把隐匿者给你,为你精心培养亲信,不是让你背地里搞你老子的,下次不准了。”阿伊更像是在闲谈,没有怒意。
他的宽容豁达让霍普特羞愧难当,“对不起......是我武断了。”
“你是我的儿子,无论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疼吗?”
霍普特倔强地把头别了过去,不给他看。
阿伊见儿子依然不肯亲近自己不免失落,长叹到,“凯鲁是我真心对待的挚友大哥,可他依旧想要踩着我上位,不惜以我的性命为代价。霍普特,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会害你,暗算你,但我不会。我是你父亲,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不能不相信我,明白吗。”
霍普特倔脾气又上了头,“可你骗了我,你骗我你生病了,快要死了......”
“对,我的病是假的,但你对我的关心,不是假的。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爱,霍普特,我很高兴,父亲很高兴你在乎父亲......”阿伊难以自控有些哽咽,传递给他最真切的心意,“那晚下着雨,我就在院墙里站着,听到你的哭声,我就明白你已经原谅父亲了。”
霍普特鼻子一酸,又想掉眼泪了,他再也没有办法装作无动于衷,他的心早已出卖了他。
那晚他以为阿伊要死了,哭得那么凄惨,痛不欲生,没想到一个音节不差全被阿伊听了去,那时阿伊躲在墙角,指不定在偷偷怎样笑话他,他简直像个大傻子,想到这里霍普特脸就烧了起来,垂头闷闷道,“你没事就好。”
细想那天晚上,其实早见端倪。
阿伊见他冷,就给他扔了一条毯子暖身。
阿伊知道他没吃东西饿着肚子,命府里的仆人给所有人送食物,就是为了顺道给他捎一只最爱的面包。
朝堂上阿伊为了维护他,不得已装病脱身,他追到宰相府后悔莫及,阿伊无法出面,但还是想尽办法,免他饥寒免他困苦,一片拳拳爱子心。
从小到大,他虽然生活清贫,但从无缺衣少食,他接受全埃及最顶尖的教育,周游各大朝圣地开拓视野,不都是阿伊在暗中帮助他。阿伊虽然没有直接教导他,但潜移默化中培养出他所有卓越的性格品质,霍普特才能在精英云集的卡尔纳克大神庙脱颖而出。
阿伊从来没有远离他,一直默默守护他。
霍普特以为永远不会融化的坚冰正在一块块崩裂,融进心口翻涌的暖流里,再也难觅踪影。
他以为永远不会愈合的丑陋伤疤,被阳光普照,被甘露滋润,从缝隙中长出青翠的绿叶,开出一朵朵美丽的小花。
阿伊又一次呼唤,“儿子,过来。”
霍普特腼腆羞涩,还站着不动,阿伊伸手就把他拉到床边坐下,动作很轻松,因为霍普特没用反抗的力气。
阿伊翻出一盒消肿药膏,为他涂抹,“别让人看出来了,多精致一张脸。”
霍普特没有躲开,膏体清凉和指端温热混合在一起的触感,让他轻嘶了一声,矜持克制的面容顿时有了灵气,他扇动着浓密全长的睫毛,一双眼尾上翘,晕开绯红桃花色,犹如盛开在枝头最明艳的那朵,为他俊美绝伦的容颜增添了一丝女子般的妩媚。
因为刚刚哭过,霍普特眼眸格外晶亮,纯净似雨后晴空,又如同一面明镜,阿伊瞧里面望,可望见的却不是自己。
隔着遥远时空长河,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摇曳生姿、顾盼生情、美丽迷人的女人。
阿伊深知霍普特心里最后一个疙瘩在哪里。
“来,我告诉你,为什么当年把送你去阿布萨特。”
“我不想听!!”
因为这个问题惹出来的无尽风波,让霍普特曾经那样怨恨敌视阿伊,差点就失去了疼爱他的父亲。
霍普特紧紧捂住耳朵,曾经如此执着于探寻答案,但现在阿伊要坦白,他却不敢听这个答案了,霍普特紧张得心脏狂跳,见阿伊一定要说,像小孩子一样扭动身子,脚踢着地板,哼哼唧唧地撒娇耍赖,“我不想知道!你别说嘛!”
阿伊无视了他的不情愿,开口,“你母亲生下你后,就嫁给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很有权势,如果他发现她曾经和我有过孩子,我们都会有麻烦,所以不得已把你送到了阿布萨特。”
霍普特心里抗拒,但感官格外敏锐,尽管霍普特堵着耳孔,但阿伊的话还是一字不落清晰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霍普特顿时僵住,双手无力地从耳边滑下,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肢体的存在。
他猜想过很多种可能。
出生时某个祭司高深莫测的占卜,预言他会冲撞阿伊的命数必须送走,或者,就是阿伊单纯看不上他生母的身份所以不想给他正名。
原来,真相是这样。
霍普特扭头去看阿伊,阿伊靠在床边,胳膊腿都裹在被子里,露出的脸孔上染着一抹戚哀之色,这位老臣隐藏情绪心事的本领登峰造极,掩盖不住必然是苦痛太重阴影太深,霍普特浑身颤抖,心脏如同泡进了冰冷涩苦的海水里,十八年前,被抛弃的何止只有他一个。
霍普特张了张粉唇,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昧心称呼那个陌生女人为母亲。
“是......她抛弃了父亲和我吗?”
阿伊听出他话里味道不对,朝他投去慈祥宽慰的目光,“霍普特,你不要怨你的母亲,她也有苦衷。”
霍普特只想淡然一笑,他怎么可能会怨她呢,他都没见过她,记忆中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图像,甚至人生前十八年他都不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世间从来没有无来由的恨,既然没有过感情,自然也就不会怨恨。
霍普特未察觉,心田深处,怨怼的前因已悄然种下——
他是亲生母亲不要、不爱、扔掉的孩子。【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